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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天下英雄誰敵手

    六、天下英雄誰敵手

    唐廷玉回到宣王府的第三天午後,雲夢如約送來了請柬,邀宣王於日落時分至水陽江上會面。

    日落時分,宣王的座船駛往水陽江江心,而一艘小船也自下游處駛來,雲夢依然蒙著面紗,身後隨著蘭兒蕙兒,駕船的是那崑崙奴。落日斜斜地照著雲夢露在面紗外的眼睛,宣王遠遠凝視著那雙如春日碧空一般明淨無塵而微帶湛藍的眼睛,腦中一陣暈眩。他抓緊了座椅的扶手才控制住身軀不至於搖晃。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邊,注意到宣王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心中驀地激起一股熱潮,如果他們所猜測的正中事實,如果宣王真的能得回他原本已經失去指望的那個孩子,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

    小船越駛越近,終於停了下來,雲夢拔足躍起,江風浩浩,使得她橫掠過暮天的身形輕若無物,翩然欲飛,船頭的王府侍衛都悚然動容,他們中許多人都還是第一次見到雲夢,至此才明白,不論雲夢的其他武功如何,僅就這身法步法而言,足以有資格挑戰宣王。宣王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唐廷玉感到了宣王心中對雲夢的讚許。

    雲夢翩然落在船頭,目光朗朗,直視著宣王。多年以來,東海各島一直將宣王看作最強大、最危險的對手,對他的一切都無比關注,有關宣王的一切,都儘可能詳細地彙集到她手中。她對宣王,已是如此熟悉,以致於親眼見到他時,心中生起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彷彿是冥想已久的願望已得實現,心神振奮而又激動不安。她轉過目光看了看宣王身側的唐廷玉。唐廷玉出現在此時此地,他作為宣王繼承人的身份已經非常明確了,只等著正式昭告世人。聯想到唐廷玉先前的態度,這個認知讓她覺得頗為煩擾。這個人明明知道彼此的身份,為什麼還要有意做出那樣一種曖昧姿態?僅僅是為了擾亂她的思緒?不過雲夢很快拋開這一點煩擾,凝定心神,也凝定鬥志,來面對宣王。

    感覺到她心中的不悅,唐廷玉反而微微一笑,拱手說道:請坐。

    雲夢沒有在宣王對面落座,簡潔地說道:我的來意,王爺想必已經知道。不知王爺是否願意賜我一戰?一戰定勝負,以免東海各島與江東武林如此纏鬥下去,無休無止,兩敗俱傷。

    宣王注視著雲夢。暮色蒼茫,又隔了面紗,他無法將她的面孔看得更真切些。沉吟了一會兒,他才說道:雲夢姑娘,你是否覺得向本王挑戰實屬不智?你取勝的機會並不大,你若戰敗,至少我在一日,東海各島將無出頭之時;我若萬一失手,宣王府威信盡失,將再無能力約束江東武林不向東海發難。你看,無論勝敗,對東海來說,都有害無益。

    雲夢眉梢揚起,答道:我若敗了,王爺你來日無多,我卻還年輕,還有機會東山再起,王爺的繼承人,不一定能夠勝過我;我若勝了,便是連王爺也敗於我手,江東武林還有誰敢與我為敵?

    她的話是如此尖銳,宣王卻笑了起來: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敢向我挑戰了,難得你有這份勇氣。

    雲夢探詢地望著宣王:這麼說王爺是同意了?

    宣王搖搖頭:現在言之尚早。如果我應戰,自然要給你一個公平一戰的機會,你才會輸得心服口服。你的武功門派,有趙鵬為我解說,我知之甚詳;至於我,我已經多年沒有與人動手了,多年前與我動過手的那些人,只怕也沒有幾個能夠活著告訴世人我的武功路數。

    雲夢默然。宣王所言,確是實情。宣王自出道以來,戰無不勝,幾乎沒有一個對手倖免於死,宣王又從未教授弟子,是以武林中竟沒有幾個人能說得出宣王的武功路數。

    宣王繼續說道:所以我會先讓你看看我最近創出的一套劍法。

    雲夢心中一怔,宣王的確有這樣的氣魄胸襟,讓她在決戰之前先看一看他的劍法,這其中不應有什麼陷阱。但是她為什麼會覺得這其中大有文章,決不止是請她去看宣王的劍法這麼簡單?

    宣王又道:你不必去宣王府。他將手一揚,一個竹筒拋了過來,雲夢一把抓住,竹筒上灌注的真力使得她全身一震,心中不由也是一震。宣王繼續說道:我會給你足夠的時間,廷玉留下來為你解說,並將你的回答帶給我。

    目送宣王的座船離去,雲夢轉過頭看著與她一起躍落小船的唐廷玉,皺著眉頭說道:你們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唐廷玉一笑:王爺想讓你知難而退。他對你不無賞識,曾說人才難得,不想讓你毀在他手中。你自然也知道,王爺一旦和人動起手來,決不會和氣收場。

    雲夢疑惑地看看他,自竹筒中抽出一幅素帛,展開來,藉著天際的一點餘光,從頭看起。唐廷玉耐心地站在一旁,注視著她臉上的神情。雲夢看完一遍,閉上眼沉思了許久,忽地睜開眼說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夠使出這樣的劍法。第一式清風徐來就不通。這一式第七招攻敵下盤,對方必定要後退避讓,使劍者如何能夠在瞬息之間變為第八招的攻敵後心?就算是游龍劍柔可繞指,可以從任何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出招傷敵,但是人力畢竟有時而盡,這兩招是無法連貫完成的,必得要在中間加上一招,才能轉到對手的後方出招。

    唐廷玉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是我繪的圖。如果你懷疑我可能繪錯,你可以親眼去看看王爺刻在他坐關的密室石壁上的劍式。老實說我第一次見到這劍法時,與你也有同樣的疑惑。但是王爺使了幾招給我看過之後,我就明白了其中奧妙,明白了為什麼要起名為追風十八式,因為它的確變化迅捷可追疾風。王爺也擔心你可能不信,所以在最後還錄了練習這劍法的內功口訣。唐廷玉一邊說一邊注意著雲夢的神情,雲夢沉吟不語。他繼續說道:你有足夠的時間去驗證。

    雲夢將帛圖貼身收藏好,竹筒扔入江中,沉吟一會兒,說道:家師已經來此,她曾想截殺你,甚至不惜動用了才訓練成功的天羅陣。不過家師終究覺得此舉不太妥當,及時召回了四名死士,並囑我見到你時略致歉意。唐廷玉哦了一聲,不知該如何回答,林夫人究竟有何用意?

    雲夢出了一會兒神,說道:我相信宣王交給我的劍法與內功口訣不會有誤,我會召喬空山來助我破解這套劍法。

    唐廷玉一怔:為什麼是喬空山?他並不懂劍法。

    雲夢微微一笑:宣王練功,多得醫聖所煉製的丹藥之助,令他可以超越常人所能。如果這套劍法他真的可以使出來,只怕與醫聖給他服用的藥物多少有些關係。我自然要召喬空山來,才能共商破解之法。

    唐廷玉震驚地看著雲夢。雲夢心念一動,眉飛意揚,低聲笑道:我不會正好說中了事實,所以你的臉色才會這麼古怪吧?

    唐廷玉苦笑道:我無可奉告。雲夢笑而不語,顯然深信自己的確已猜中事實。

    過了片刻,雲夢又道:家師想見一見你。唐廷玉心神一震,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懼,不敢去面對林夫人。鎮定了一下才說道:令師是長輩,論理我是應該去拜見的,不過此時此地,似乎不大合適吧?

    雲夢一笑:其實我也不想請你同行,免得讓你猜到我會用什麼方法去破解這套劍法。她下令船隻靠向西岸,唐廷玉心中如釋重負,上岸之前,他問道:你們暫時住在什麼地方?無論如何以你的身份,似乎不太合適公開在哪家客棧投宿吧。

    雲夢看他一眼:我們的船暫時泊在南漪湖。

    唐廷玉一怔:那是龍家莊的地盤。他不由得想到龍君侯,雲夢是因此才選擇泊船南漪湖嗎?

    雲夢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谷大哥也提醒過我,要當心龍家莊窺伺東海霸權的野心。不過我自然有辦法牽制住龍家莊,使他們不能輕舉妄動。

    唐廷玉注視著她。雲夢這麼快便拋開了最初的不悅,仍舊是這般銳氣飛揚,彷彿自己作為宣王繼承人的身份已經不能再困擾她,甚至於像平常好友一般與他談笑,這樣的胸襟氣度,一定會是宣王高興見到的吧?可是自己為什麼要覺得悵然若失?如果他的猜測落空,雲夢也許會毫無掛礙地破空而去,那麼他又該何去何從?

    回到宣王府,唐廷玉徑自去頤年堂見宣王,將經過情形詳細說了一遍。宣王思索著說道:既然雲夢她不想讓你守在一邊監視她的行動,你回來也好。不過也許你應該去見一見林夫人的,從林夫人那兒,或許可以發現不少內情。

    唐廷玉遲疑了一下,終於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敢去見她。宣王的表情不是詫異而是震驚,令唐廷玉暗自生疑。宣王是否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告訴他?

    宣王過了一會才道:你是否感到,如果去見她,可能會發生某種不可測的危險?唐廷玉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正在猶疑之際,內侍來稟報說侯大總管回來了。唐廷玉鬆了口氣,急忙迎了出去。

    侯大總管示意內侍衛士都退出堂去,奉上一卷圖冊,說道:江夫人得知雲夢向王爺挑戰,特意手錄了雲夢所習練的神女峰一脈的武功,送給王爺參考。

    宣王微笑著接了過來,交給唐廷玉,說道:巫山心法,與太乙觀心法相生相剋,你可以仔細看一看,有什麼心得,再說與我聽。

    侯大總管隨即又道:江夫人接到消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已落在他人手中,以此要挾姑蘇趙府不得與東海聯姻。江夫人母家別無親族,只留下這一個妹子,手足情深,憂急之下已經病重,趙鵬因此不能前來商議金公所言之事。不過江夫人派了她的一名老僕羅嬤嬤率十二名手下前來助陣。他自懷中取出一卷畫像奉上,說道,這是江夫人手繪的江家二小姐的畫像,請王爺過目。

    宣王才展開一半,已然怔在那兒。侯大總管道:老奴也曾看過畫像,因為覺得茲事體大,所以尚未向江夫人言明,先來請王爺示下。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後,越過宣王肩頭,可以看見畫像上的那張面孔。畫上的女郎,亮麗得有如春江之月,只是眉宇之間,頗有孤傲之氣。宣王看了許久才放下畫像,長嘆一聲問道:江家二小姐叫什麼名字?

    侯大總管答道:月姑。

    宣王喃喃地道:月姑原來她的本名叫月姑。他隨即轉向唐廷玉,說道,她告訴我的名字是阿萱,也就是二十年前在鄱陽湖畔失蹤的萱夫人。

    唐廷玉怔在那兒,好半天才道:原來如此!停了一會,他又說道,谷川同意讓趙鵬娶雲夢,賭的是雲夢即使知道真相,也會因為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和東海對她的效忠而選擇庇護東海各島,王爺將別無選擇,只能認可,姑蘇趙府與她的血緣雖然遠了一層,但也將因為她的緣故而不得不容讓東海。真看不出谷川居然有膽子冒這麼大的風險

    侯大總管道:谷川也許控制了萱夫人。只要有萱夫人在手中,雲夢決不會背棄東海。

    唐廷玉尋思著道:萱夫人不一定在谷川手中。他曾暗示過我,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而且很顯然控制著萱夫人的那一方不希望我們知道雲夢的身世真相,也不希望姑蘇趙府與東海聯姻。

    他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唐廷玉突然笑了起來:難怪趙鵬告訴我,他一直不想和雲夢拼個你死我活,所以才同意這樁婚事。也許正是他們身上流著的那份相同的血在冥冥之中阻止了他們的自相殘殺。他不由想到,趙鵬的風流倜儻之中,似乎隱隱約約也有云夢意氣飛揚的影子。

    宣王的神情已經輕鬆下來,他轉向唐廷玉,意味深長地笑道:廷玉,如果我們的猜測屬實唐廷玉至此突然醒悟到,如果他們的猜測屬實,雲夢回到宣王府,同屬皇族,她自然不可能嫁與趙鵬,而宣王的本意是饒是他見慣各種場面,當此之際也身不由己地漲紅了臉。

    宣王哈哈大笑著拍拍唐廷玉的肩。唐廷玉好不容易鎮定下來,說道:但是到目前為止,這還只是我們的猜測。如果這猜測導致王爺在與雲夢對陣之際失手,那後果就太嚴重了。我們不得不防備著,也許這只不過是一個圈套,一個誘騙王爺失手的完美圈套。

    宣王微笑:雲夢要破解追風十八式,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做到的。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查清真相。侯大總管,派人秘密聯繫正在回東海的谷川,召他來王府商議此事。至於萱夫人,目前我們不宜打草驚蛇,只要雲夢安全,對方自不會加害萱夫人,以免失去挾制雲夢的籌碼。另外派人請方梅山親自去姑蘇為江夫人診治,並告知江夫人她的妹妹就是萱夫人,宣王府會盡全力追查此事,營救萱夫人,請她放寬心好好養病。其他事情,都稍後再說。

    將諸事安排妥當,宣王卻陷入了沉思,唐廷玉探詢地問道:王爺還有什麼事情?

    宣王輕輕地嘆息一聲:阿萱究竟為了什麼緣故,才隱姓改名,離開家人來到我身邊?你說這是巧合,還是有意安排?也許她心中對此並不樂意,所以在我身邊時總是顯得鬱郁不歡。

    唐廷玉已然明白,宣王這番話,並不是真的要問他什麼,而不過是在追思。在宣王一生之中,曾有過無數的紅顏,然而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不是一直只有那株鬱鬱寡歡、來無蹤去無影的忘憂草?

    他退出頤年堂時,在廊下遇上趙可,她正領著侍兒荷衣給宣王送來臨睡前服用的參湯。見他出來,趙可臉上微微一紅,後退一步說道:唐三公子好。王爺可好?

    唐廷玉讓開路,答道:王爺安好,五姑娘請。目送趙可進去,他不覺想到,三年來趙可一直是被當作宣王的養女、王府未來的女主人在栽培,王府的探報系統,也已轉移到趙可手中,侍奉宣王,晨昏定省,噓寒問暖,事事周到,王府內外,都已開始認可這位五姑娘的未來身份。如果他們的猜測屬實,雲夢回到宣王府,趙可將何去何從?他心中升起深深的同情,在這件事情上,也許唯一受傷的便會是趙可。

    感覺到身後唐廷玉若有所思的凝視,趙可心中微微震顫,唐廷玉的神情之間,似乎已不再是從前過於客氣的疏離,而帶上了某些難以言喻的微妙心緒。這樣的變化本應該讓她感到暗自喜悅的,但是那種微妙心緒似乎與她原來所期望的又很不相同,讓她遲疑,也讓她心中生出縷縷憂傷與酸楚。即使這兩年來宣王府中各色人等已經心照不宣地將她與唐廷玉聯繫在一起,但是他們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始終沒有消失過,而現在,唐廷玉看起來似乎向她走近了一步,然而那種隨風欲去的疏離之感,為什麼反而更加強烈?

    出乎宣王和所有人意料的是,十天之後雲夢便送來了戰書,約戰於水陽江上。接到戰書之後,宣王頗為驚訝:這麼說她這麼快便已經找到了破解之法?廷玉你認為她會用什麼方法來破解追風十八式?

    唐廷玉思索著道:我讀過不下百家的劍譜,就我看來,單論攻敵,追風十八式勢如破竹,一往無前,如果對方一味想著破解,那麼一開始便陷入了被動,再難扭轉局勢。我猜想雲夢也許會搶佔先機壓制王爺的攻勢,否則,這套劍法一旦施展開來,她將再無力迴天。

    宣王沉吟不語,過一會兒才道:谷川還沒有消息。他為什麼不盡力阻止雲夢?

    唐廷玉一笑:依我看谷川根本就阻止不了雲夢。雲夢早在五年前就已經開始獨自作戰,谷川早就左右不了她了。

    宣王喟嘆道:不樂意見到東海與姑蘇趙府和宣王府聯為一體的人,只怕會將深知內情並極力推動這一聯盟的谷川視為最大的威脅,必欲除之而後快,他的處境實在危險得很。他轉過目光望著窗外的芭蕉樹,喃喃地道,如果我們現在去向雲夢說出我們的猜測,你說她是否會相信?我們手頭,一點真憑實據都沒有啊。就連我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

    唐廷玉低頭不語。此時此刻,他不知該如何來勸解宣王。宣王回過頭來,輕輕地敲著手中的戰書道:給雲夢回信,告訴她我會如約迎戰,時間地點她已經選好,但是方式要由我定。

    決鬥的地點選在水陽江上。王府的樓船泊在西岸,雲夢的座船泊在東岸。早一天宣州府便已貼出告示肅清周圍閒雜人等,今日更派出了廂軍,在泊船的上游和下游半里處,各拉起一根胳膊粗的鐵鏈,橫鎖江面,阻截住來往船隻;而岸上,觀戰的人也被廂軍攔在半里開外,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天機府這些江東武林世家,除了決戰雙方,恐怕沒有人比他們更關心這一戰的勝負。兩艘船上都只有守衛的武士,人群都騷動不安,紛紛議論著。據說宣王出道以來從未敗過,但云夢也同樣如此。宣王能否敵得住這來自東海的狂飆?

    日已中天。侯大總管和雲夢手下的那崑崙奴從各自的船艙中出來,手裡都提著一匹白綢,立在船頭,同時奮力拋出白綢。白綢橫空展開,徐徐落下,兩人縱身接住對方拋過來的白綢,回到船頭,兩匹白綢重疊在他們手中,兩船上各有僕婦出來,用麻針大線,將白綢嚴嚴實實、平平整整地縫在船頭欄杆上,在兩船之間搭起了一座軟橋。

    眾人醒悟到決鬥將在橋上進行,不由得大聲喝彩。喝彩聲中,雲夢座船的船艙裡,走出蒙著面紗的林夫人,坐在白綢之旁,崑崙奴與蘭兒蕙兒以及四名身披天羅帶的女婢侍立在她身後。王府的船頭,白綢兩旁一左一右坐著唐廷玉和侯大總管,四名衛士侍立。

    唐廷玉不由自主地注視著林夫人。林夫人露在面紗外的眼睛,冷凝肅定,然而她時不時落在唐廷玉身上的目光,卻極是溫和,甚至帶著奇特的慈祥。唐廷玉感到心中一陣緊張,微微側過頭,不想再與林夫人的視線相接。

    待到人群安靜下來,宣王與雲夢緩緩走了出來。他們都是白衣,軟劍扣在腰間,修長挺直的身材,高傲的面容氣度,氣勢竟不相上下。人群一陣轟動,喝彩聲又高揚起來。宣王感慨萬千地望著雲夢,如果不去想那個猜測,有這樣一個彗星般耀眼的對手,的確是一大快事。

    他們縱身躍上綢橋,從容舉步。白綢在水面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兩人相距一丈,對峙不動。正午的陽光下,江水滔滔不休。宣王在等風,雲夢在等什麼?四下裡一片不安的寂靜,彷彿暗含著暴風雨來臨之前那種煩悶、燥熱的湧動。當淡淡的紫氣自雲夢面上騰起,薄薄的白霧瀰漫在宣王周身時,眾人才發覺他們已經開始了決鬥,人群中那股暗暗的騷動轉而變成了專注的凝望。

    唐廷玉不由嘆了口氣:紫雲回!這是歷代神女峰弟子都未能達到的境界!

    宣王選擇在軟橋上決戰,本是希望藉助軟橋上無從著力的限制,只比拼輕功、劍術與拳腳,縱使雙方有所損傷,也只不過是外傷,只要避開致命之處,便易於醫治,現在唐廷玉明白了宣王此舉的明智。這些日子以來,雲夢的內力更見精深,一旦成比拼內力之勢,恐怕會兩敗俱傷。

    雲夢的眼睛幽黑如千尺深潭,能吸住所有的光線,卻吸不住宣王那大海一樣浩瀚的心靈所折射的目光。而顫巍巍無從著力的軟橋,使得她很快發現,自己先發制人、試圖以紫雲回鎖定宣王心神的做法並不明智。

    日稍斜,風漸起,徐徐地捲過曠野,捲過江水。他們幾乎在同時縱身出掌,雲夢的小擒拿手鎖向宣王的腰眼,宣王的大力鷹爪抓向她的琵琶骨,在中途變招敵住對方,身形滴溜溜一轉,隨即分開。

    風吹,水流,船動,綢橋微微搖擺著。宣王的步履一如素日,行雲流水,大袖漫卷,捲起層層氣浪。雲夢遊走閃避,左手拂雲,右手浴日,要將袖影撕碎。望著他們映在碧空中的身影,眾人心馳神往,幾乎已忘記了這是勢不兩立的決鬥。

    風漸大,船上旗幟獵獵飄動。雲夢的眼中神采璨璨,驀地一聲長嘯,清如鳳吟,嘯聲中驚魂劍已出鞘,劃然破空。宣王的臉色驀地大變,雲夢使的竟是追風十八式中的起手式清風徐來!

    唐廷玉的臉色也是大變,他慢慢地抓住了船欄,穩住身形,竭力不讓別人看出他心神的莫大震動。他決沒有想到,雲夢所想到的破解之法,竟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宣王臉色雖變,應變卻絲毫不緩,一揮手,游龍劍帶著錚錚龍吟破鞘而出,迎了清風緩緩出劍。麗日當空的正午,一霎間涼風颼颼,絲絲寒意撲面而來。雲夢迴旋俯身,再次出劍;宣王略略扳回了先機,幾乎與她同時出手。劍氣相撞,化成無形的碎片,有如捲起一地碎金,在碧空中飛飛揚揚,絲絲點點,被風吹散,撲向眾人。觀戰的人群身不由己地向後退縮,以免迎上刺人肌膚的絲絲劍氣。那樣絢麗,美得讓人不忍移目的劍招,卻有著無盡的灼人威力。

    劍氣割裂的片片白衣,紛飛如花。宣王與雲夢徐徐落下綢橋,雙劍在空中頻頻交擊。腳尖才一點上橋面,雲夢即刻挺劍向前疾衝,閃電般刺出三劍,分取宣王上中下三路,一心要將宣王逼退,重新奪回先手。宣王不退反進,手腕一抖,亦刺出三劍。眼見得他們已成同歸於盡之勢,人群不由一陣驚呼。但云夢刺中的是宣王的劍尖,劍身曲成一道銀虹,映了碧空,煞是好看。人群高聲叫好,紛紛將吊著的一顆心放下來。

    唐廷玉的手心裡捏了一把冷汗。他知道這一式宣王冒了很大的風險,稍有差錯,兩人的身上都會留下致命的傷口。如果換了自己,只有儘快閃避。但宣王不能退,一退,便徹底失去了先機,即使不敗,也再無取勝的機會,而今日一戰,宣王是不能不勝的。

    綢橋上的兩個身影,籠罩在白紫相間的霧氣中。烏雲自天邊湧來,江水嗚咽,陽光一點點地暗淡。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是宣王在採石江邊李白墳前悟出的劍意,在東海之上與東海王一戰中勘破的劍式,存在心中十餘年,至今春才豁然開朗,將這一式長風破浪天衣無縫地化入了追風十八式中。劍如扁舟,乘風駛向敵人心海,卻在半空中兩片雲帆相撞。唐廷玉緊盯著那兩柄劍,柔韌的劍身,能從任何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傷敵,連雲夢所用的驚魂劍,也是仿照游龍劍鑄成。黃大家在鑄驚魂之劍的時候,決沒有想到過會有今天,而宣王在創出追風十八式這樣凌厲的劍招之時,也決沒有想到會有今天。

    雲夢的攻勢越是凌厲,宣王劍上被激發出來的威力也就越大,一浪高過一浪的劍式,龍吟錚錚的軟劍,彷彿都已經有了自己的生命,使得身處其間的使劍者生出身不由己的錯覺。即使是宣王,也無法停下一氣呵成的攻勢。

    宣王正一點點地扳回先機,但云夢仍佔著主攻之位。直至第十七式天外有天,雙劍一絞,迅即被劍上灌注的真力分開,兩人各自退了丈餘。宣王體內的真氣噴薄欲出,長劍有如聽到了風雨召喚的游龍,躍躍欲飛,幾乎是雲夢出招的同時,第十八式君外無君已出手。一道慘白的電光剎那間撕開了大半個天空。大江兩岸,膽小的人不由捂住了眼睛,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一劍拼下來,宣王兩人是非死即傷,甚至同歸於盡。唐廷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林夫人也站了起來。然而他們已來不及阻止。

    雲夢的身形卻突然一滯!那只是一瞬間的停滯與猶豫,甚至不易為人察覺。但在對陣之際,一瞬間的猶豫已足以致命。唐廷玉的心一緊,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形?而他迅即發現,宣王在出招後,也出現了一剎那的遲疑,沒有抓住雲夢的失誤乘勝追擊。這不是雲夢與宣王本身的失誤,而是劍招中的缺陷。他突然想到,宣王提前出關,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心動,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使得最後一式君外無君不能臻於圓滿?也因此才留給了宣王和雲夢一線生機?

    君外無君的森森劍氣浩浩長風,在這一滯之間,如驚濤駭浪一般反撲回宣王與雲夢自身。雲夢意識到劍氣的湧回,驀地叱喝一聲,拼盡全力揮出一劍,湧回的劍氣又被逼向對面的宣王。她揮出這一劍後,只感全身虛弱無力,搖晃了一下,竭力穩住身形以免跪倒在軟橋之上。宣王卻沒有對雲夢出劍,而是向後疾退,長劍斜揮,將洶湧而來但是已經失去準頭的劍氣引向江面,江面上騰起巨大的水柱。然而宣王所擊出的大部劍氣還是反擊在他自己身上。他連退數步方才穩住身形,臉上升起一片紅潮,過了片刻,又轉為蒼白。雲夢的臉色同樣蒼白異常,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他們對峙了好一會兒,方才慢慢地走回各自的座船。

    江岸上圍觀的人群寂靜無聲。宣王比雲夢多退了幾步,似乎是雲夢佔了上風,然而宣王之所以後退,完全是因為他在最後關頭收住了攻勢,更何況宣王府的座船上早已傳下消息來說,雲夢用來與宣王對陣的劍法,原是宣王創出的追風十八式。

    雲夢回到座船之上,與林夫人低語幾句,林夫人高聲說道:今日一戰,不知宣王爺意下如何?

    侯大總管看看宣王的眼色,揚聲回答道:王爺願意以和局論!

    林夫人隨即說道:好!下一局我們再見分曉!雲夢的座船揚帆而去,宣王回到艙中,立刻噴出一口烏血,侯大總管等人都嚇了一跳,唐廷玉急忙扶住宣王。

    宣王噴出胸中淤血之後,略定一定神,說道:廷玉,雲夢此次真力消耗太多,內傷必定比我更重,龍家莊若有圖謀,恐怕她獨力難支,林夫人似乎與龍家莊關係太過密切,只怕不能庇護她。你即刻追上雲夢,我這裡自有人照料。唐廷玉迎著宣王的目光答道:我會將雲夢安全帶回到王爺身邊!王爺珍重!

    他轉身離去之際,侯大總管跟了出來,低聲說道:廷玉,你這一去,可能會有不可測的變化。你要多多注意林夫人。

    唐廷玉一怔,便答道:我會注意的。

    侯大總管問道:你要帶哪些人去?

    唐廷玉搖搖頭:不,不必帶王府衛士,有藥叉和藥奴跟著我就足夠了。侯大總管躊躇了一下,這是不是太危險了?唐廷玉卻又說道:也許我一個人去會更好。侯大總管不無震驚地看著唐廷玉臉上變幻不定的神色,沒有再勉強他帶人手去。

    回到艙中,宣王已經在軟榻上坐好,接過內侍送上的丹藥。

    侯大總管不無憂慮地道:王爺,廷玉一個人去,會不會太冒險了?

    宣王望著窗外陰雲四合的天空,說道:我知道我是在冒險。如果林夫人真的就是那個人,也許她會讓廷玉將雲夢帶回來,但也或許我會失去他們兩個。谷川賭的是雲夢不會背棄東海,我賭的則是廷玉決不會背棄我們。

    侯大總管想一想又道:也許我們應該先將事情告訴廷玉,好讓他有個思想準備。

    宣王微微一笑:你以為廷玉沒有思想準備嗎?他望向天空,喃喃自語般說道,廷玉,但願你不會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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