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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謎:薛懷安皺著眉頭說,雙眼盯著杜小月的屍體,心中解不開的謎匪更大了些。

    襲:他兵覺後腦勺被重重一擊,隨即失去了意識。

    路:從窗口恰恰可以看見迴轉而下的青石階山的路,大約只離了百步之遙,而杜小月遇害的那一處,也赫然在目。

    鋼:這新型鋼材要是造出了新的鋼管,也許就會誕生新的槍炮。

    線:越害怕便只能越堅持,這是她手中唯一連接家族過往隱秘的線索,若是斷了,她便一無所有。

    燧發槍

    其名來自它的燧髮式槍機,這種槍機是從燧石點火式轉輪發火槍簡化而來的,它的機械結構非常類似於後期的火繩槍,但是燧發的火鐮同時又是火門的蓋,還採用了更強力的擊錘簧保證提供足夠的撞擊力度。和火繩槍相比,燧發槍最大的優點,不僅不用擔心夜晚有燃燒火繩的光和火繩獨特的氣味暴露目標,而且射速更快、口徑更小、槍身更短、重量更輕、後坐力更小、射程更高。

    謎

    薛懷安回到百戶所的時候,只有仵作齊泰在等著他。

    其他人呢?

    瓜蔓抄去了。

    瓜蔓抄這個典故來自還未分裂時的大明。

    當年大明錦衣衛的偵緝手段很是嚴酷,抓住一個可疑的人。就會沿著這人的親朋好友甚至僕從家奴的脈絡,猶如順著瓜果的藤蔓一樣排查下去,但凡有牽連的,一個也不放過。最後常常一抓就抓出所謂的同黨無數,然後個個用刑逼問,甚至屈打成招。

    如今,南明律對錦衣衛的權限雖然已經有新的規定,可這個詞和這種作風還是延續了下來,意指大規模挨家挨戶的搜查。

    薛懷安不大喜歡這樣的行事手段,在他看來,刑事偵緝中細密而有邏輯的思考遠比這樣的體力消耗有效,只是錦衣衛的風氣做派形成已久,並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校尉就可以改變得了的。

    抓誰去了,是馨慧女學的門房老賈麼?

    可不就是他。聽說那傢伙跑了,害得咱們百戶所分散在十里八鄉的錦衣衛全被調了出來。齊泰一邊說著,一邊把準備好的溫水拿出來,開始清潔杜小月的屍體。

    薛懷安見了,便帶上手套去幫忙。

    齊泰忙說:這些齷齪的事,卑職來做就好了,哪有錦衣衛幹這些的,薛大人還真是古怪。

    我自己幹心裡比較踏實。薛懷安答道。

    齊泰手上不停,嘴上頗有些感慨:所以啊,卑職總覺得薛校尉是個不大一樣的人。校尉大人,你至今還只是個校尉,真是委屈呢,想想你來我們這裡之後,大小案子可破得不少。李百戶既然賞識你,又為什麼不給你升職呢?

    薛懷安毫不在意地笑笑:這些我也不明白,李大人自有想法吧。

    齊泰見薛懷安的言語之間竟然沒有半分氣惱怨懟,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心想:這麼個聰明人,於人情世故上竟是如此不開竅,真是可惜了。

    兩人洗乾淨了屍體,將黃紙蘸好酒醋,清潔屍體的面部、胸膛、兩乳、臍腹和兩肋之間,再用一條薄被蓋上,澆上酒醋,等了一個時辰,便開始驗屍。

    齊泰打開屍體上的薄被,看著清潔好的屍體,忍不住嘆了一句:哎呀,好乾淨的屍體。

    這話只有薛懷安能明白。

    原來在洗過酒醋之後,屍身皮膚下很多原本不易看見的壓痕創傷都會浮現出來。兩人驗過這麼多次屍,大多數人都在死前有過毆打掙扎一類的劇烈身體衝撞,還很少看見除了幾道傷口之外,沒有什麼其他傷痕的屍體。

    老齊,開始吧。薛懷安皺著眉頭說,雙眼盯著杜小月的屍體,心中解不開的謎團更大了些。

    齊泰開始重新細緻地檢驗屍身各處,將口眼鼻耳和陰戶肛門一一探查並記錄過後,已經到了清晨。

    兩人剛剛用藥材去掉了身上的異味,準備喝口茶休息一下,百戶所的院門便哐的一聲被人推開了。

    十來個錦衣衛在李抗的帶領下魚貫而入,大剌剌地倒在堂上的官帽椅中。

    李抗大聲吆喝道:兄弟們,再提上一會兒精神,我們把那小子審完了再說。

    隨後,一個錦衣衛押著一個頭戴方巾、書生打扮的男子走了進來,一把將他推倒在地,呵斥道:跪下,回大人話!

    那人戰戰兢兢地爬起來,還未開口,李抗就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媽的,你個狗孃養的採花賊,還來假扮讀書人,真是狗膽包天!你自己從實招來,爺們昨個晚上搜了二十多家旅店窯子、飯館妓院,一夜沒睡,各個心情都不好,你要是非逼我們出手,恐怕沒有好果子吃!

    那採花賊此時已嚇得面無人色,一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磕磕巴巴地講了自己如何看上郭員外家的小姐,又如何買藥,想趁夜色迷姦那郭小姐,不想放迷香的時候被她家人發覺,被人追了一條街才逃脫,但後來賊心不死,趁那郭小姐在廟裡進香留宿,又去試了一回,這回雖然得手,但此後外面風聲緊了,就再也沒敢做過。

    李抗啪地一拍桌子,怒道:狗屁,非要給你上板子才肯說實話麼?你之後分明還迷姦了石頭巷林家的兒媳婦和廣寧街棺材鋪的老闆娘,昨日你還姦殺了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那人一聽,嚇得體似篩糠,一下子撲倒在地:大人冤枉啊,那之後我真的再也沒做過啦,色心起了就去窯子逛逛。小的只有色膽一顆,殺人的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還敢嘴硬,拉出去關起來,不給水不給飯,看他一天以後還硬不硬!李抗疲乏難當,懶得再與這人廢話,一擺手,先叫人把他拖了下去。

    那採花賊高聲叫著冤枉,被人拖走了。

    李抗憤憤道:真是麻煩,要是前明那時候,咱們錦衣衛有動刑的權力,幾十板子下去,看他招不招。

    大人,可能真的不是他。薛懷安忽然插話。

    懷安,你什麼意思?

    薛懷安指了指裡間:大人,借一步說話。

    兩人步入裡間,未等薛懷安開口,李抗先按住他的肩膀:懷安,我一直器重你,不過這次的事你千萬要謹慎。這個採花大盜的案子太過惡劣,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咱們月餘未破,連泉州府都驚動了,前兩天才發來詢事案牒,不想昨日就變本加厲出了一檔子姦殺,沒有把握你別瞎說。這人迷姦的事實已經招了,只要再關一關,姦殺也會認下來。採花大盜一案已經拖了太久,這下一併破掉,我們也好交差。

    薛懷安正色道:大人,迷姦與殺人不同罪,這人雖然下流該死,卻不能被冤枉啊。再者說,門房老賈不是還沒找到麼,他可是很有嫌疑的。

    李抗神色一凜,收回剛才語重心長的態度:那你怎麼認為?

    大人,杜小月之死絕對不止是姦殺那麼簡單。

    為什麼這麼說?

    大人,卑職從現場勘察來看,已經可以確定她是先被人從背後重創,然後再拖入樹林的。如果那之後她被人姦淫,在下體造成那麼大傷害的情況之下,我等今日驗屍,竟然沒有發覺她身上有其他的瘀痕。按理說,那歹徒或手按,或身壓,在如此大力的情況下,杜小月身上必定會留下些痕跡,特別是當時她應該已經死了,或者是瀕死,身上血流不暢,更容易形成瘀痕,可是怎麼會什麼也沒留下呢?

    也許就是沒壓沒碰,這個也難說。或者兇犯按住她的力度很輕,要知道,那時杜小月既然已經死了或者瀕死,兇犯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氣壓制她。

    那麼還有一點。這個採花大盜在這月餘時間迷姦良家女子三次,手法幾乎都相同,為何這一次卻如此不同?若是說,先奸後殺,那還罷了,我們姑且可以認為,他是在姦淫過程中遭到杜小月的反抗,所以下了殺手。可是從殺人現場來看,分明是殺人之後再去姦淫,這與另外三起迷姦案的犯罪手法大相徑庭,很難讓人相信是一人所為。

    說到這裡,薛懷安突然轉而問道:卑職想請問大人,為何搜查門房老賈,竟然會抓出這麼個傢伙來呢?

    是在查問一個妓女的時候,她說一個客人酒醉後說,郭員外家的案子是自己做的,我們按照那妓女說的姓名樣貌,在另外一家窯子搜查時,找到了他。

    薛懷安聽到這裡,不自覺地搖搖頭道:既然如此,大約真的不是他了。

    李抗沉吟良久,才開口問道:那你怎麼解釋這件事?

    卑職以為,有人假造了杜小月被人強姦的假象,便是因為最近採花大盜的案件被人們傳得兇,所以兇手想嫁禍他人。

    李抗繃著面孔仔細想了想,帶著疑惑看向薛懷安:殺人要講動機。不為色慾的話,這人為何要殺掉杜小月?她一個小姑娘,能和別人結下什麼仇怨?假設就是此刻在逃的門房老賈所為,你說說他有什麼動機?要掩蓋他欺負過杜小月的事?你妹子說了,當時她撞見了老賈欺負杜小月,本是要拉著杜小月去找校長告狀的,是杜小月害羞不敢去,還死活不讓你妹子說出去。老賈有必要對一個如此膽小懦弱的女孩子下殺手麼?

    這個卑職就不知道了,可是,卑職願意立刻去查清此事。

    李抗負手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又停下來看了薛懷安好一會,像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一般:懷安,採花大盜這個案子,上面給了期限,你現在將它搞得如此複雜,若是月底還弄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可就你可就當不成我的女婿了。

    薛懷安一聽,大喜叩謝:謝李大人,懷安這就著手調查!

    襲

    出得百戶所,薛懷安在晨曦中深深吸了口氣,一夜未睡的疲倦被初夏清涼溼潤的空氣稍稍驅走了幾分。

    薛校尉,早啊。

    忽聽有人叫他,薛懷安循聲看去,但見常櫻正站在晨風裡,眉眼清揚,衣袂飄飄。

    常百戶更早。他笑著答道。

    常櫻見眼前這個年輕的錦衣衛一副睡眼矇矓的樣子,臉上掛著夢遊般的痴笑,心中忽生感慨明明是一個這麼聰明的人,為什麼總讓人覺得如此沒心沒肺呢?

    她咬了咬嘴唇,終於下定決心,放下矜持道:我派了人跟蹤你,知道你一夜未歸家,故而特意在這裡等你。我就是想問你,我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了?

    薛懷安滿臉的木木,似乎是在回想究竟常櫻說過些什麼提議,好一會兒才說:那個啊我覺得吧,人還是一步一個腳印比較好,薛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緹騎校尉,突然跑去做綠騎總旗恐怕不妥。

    常櫻其實也大概料到這樣的結果,卻並不灰心,繼續說服道:薛校尉,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必然一步一個腳印的。

    那倒是,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必然一步一個腳印,比如人魚和常大人您。

    常櫻聽了,神色一沉道:薛校尉,你是不是覺得我升職太快,這才有心調侃?常某升遷全憑本事,問心無愧。

    薛懷安笑著說:常大人誤會了,卑職的意思是說,常大人您輕功好。

    你常櫻臉上微現羞惱的紅暈,明知薛懷安在消遣自己,卻又無法發作,只得忍下這口氣道,薛懷安,我有意提拔你,你怎麼這等沒心沒肺呢?

    常櫻說出這句來,自己都被這語氣嚇了一跳那口氣並不像一個上司在責備下屬,倒是有些嗔怪了。

    她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有些窘迫,眼睛下意識地瞥向一邊,避過對面年輕錦衣衛的直視。幸好薛懷安於這些細節向來反應遲鈍,完全沒有察覺到常櫻語氣和表情上的問題,揉了揉快要睜不開的雙服道:不是卑職沒心沒肺,而是真的覺得,如今這職位更適合卑職,綠騎那裡,卑職的擅長恐怕施展不開。

    薛懷安雖然回絕得乾淨,可常櫻卻是個性子固執的人,認準的事決不輕易放棄。

    她一挑眉,反問道:怎麼會施展不開呢?我們綠騎又不是光去打架抓人,我們也需要推理判斷,細緻偵查的時候並不比你們緹騎少。

    薛懷安看著面前執拗的女子,忽然想起同樣認準了什麼就會堅持到底的初荷,心便硬不起來,嘆了口氣道:大人,要不容卑職再考慮一下可好?如今卑職手頭有一個案子正緊,關係著,嗯,關係著

    薛懷安想把這案子與自己的關係說得格外重大一些,略一沉吟,繼續道:關係著卑職的婚姻大事!

    常櫻忍不住脫口就問: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李大人說,要是卑職辦不好這個案子,就不會將寶貝女兒許配給卑職。

    常櫻聽了,冷笑道:原來如此,那麼薛校尉就快去辦案吧,別誤了你的好事。

    薛懷安擺脫掉常櫻,在百戶所斜對面的早點攤上吃了一碗熱呼呼的雞湯麵,原本就困頓的精神因為腹中的飽脹感而愈發困頓。

    他強打精神回了百戶所去牽馬,再次走出門的時候正看見初荷就站在門口,笑意盈盈地等著他。

    初荷,你怎麼來了?

    初荷甜甜笑著,提起手中的食盒搖了搖。

    薛懷安有些抱歉地道:送早餐的啊。真是不巧,我已經吃過了,要不然,你放在我桌上好不好,我還要趕著去清涼山呢。

    為什麼還要去那裡?

    你們昨天遊樂的茶室不是還沒看過麼。昨日趕著回來檢查,沒時間去看。薛懷安答道。

    他故意隱去不說,是為了回來查驗杜小月的屍體,見初荷看起來也似乎沒多去回想那可怕的一幕,才略略有些放心。

    就見初荷比道:那我陪你去吧,有什麼事你可以問我。

    薛懷安想想,確實也需要她,便答應下來,扶她上了自己的馬,兩人共乘一騎,往昨日案發的清涼山而去。

    清涼山是一座惠安城邊上的小山。惠安城本是小城,這山又靠著城,就是從百戶所走路過去,也費不了許多工夫。依著薛懷安的性子,平日裡大多會選擇步行,但今日睏乏,這才騎了馬。

    沒多久兩人已到山下,只見因為天色尚早,山中霧氣還未散去,山道上影影綽綽,有幾個錦衣衛的身影在晃悠巡查。

    因為昨日的兇殺,錦衣衛封了山,各條山路都用荊棘臨時築起了路障不說,還派了人四處把守。薛懷安走得近了,見幾個同僚正在撤掉路障,快走幾步上前,問道:這是要幹什麼啊?沒事了?

    對,昨夜搜了一晚上山,兇器剛剛找到了。正在撤路障的錦衣衛回答。

    兇器在哪裡?是什麼?

    快馬給李大人送去了,是一把很鋒利的短刀,被歹人逃跑時丟在草叢裡了。

    兇器找到了,總算是一件好事。薛懷安心中略覺一輕,帶著初荷舉步就要上山。

    其他錦衣衛雖然都是李抗的手下,但是平時分佈於惠安管區的十里八鄉,分頭負責治安,與薛懷安並不相熟,見他要上去,其中一個便問:薛校尉還要去案發現場麼?

    不是,是去茶室再看看,昨晚並沒有檢查那裡。

    那薛校尉倒是不必去了。昨晚我們輪班在那兒睡覺,順便查過,每個僕役先前也都錄下了口供,實在是沒什麼好再看的。

    薛懷安哦哦應著,卻還是自顧自往山上走。那說話的錦衣衛見他如此,低聲不屑道:怪人一個。

    清涼山不大也不高,沒多久薛懷安就到了茶室,一路上只見青石階上的血跡已被洗刷乾淨,茶室的僕役猶如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彬彬有禮地立在門前招呼。清晨淡金色的陽光灑在這山中的幽靜院落中,世界彷彿又重新恢復到美好的原貌之中。

    在這樣的時刻,薛懷安總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如此不受歡迎的人,強行要扯開安詳的假象,去追索潛藏於黑暗中、令人不快的事實。

    僕役們的回答和昨日並沒有什麼兩樣,薛懷安見得不到更多的線索,便去看初荷她們昨日聚會的地方。

    那是位於整座茶室最裡間的院落,園中花樹草木都被修剪得極為雅緻,初荷站在院子裡,給他重新回憶當時的情形。

    那天,小月看上去挺高興的,還和大家一同起鬨,讓程校長唱段戲來著。大約就是在校長正式宣佈了停學之後沒多久,她起身悄悄走了,我原本想問她幹什麼去,可是你知道的,她不懂唇語,我只能寫下來再問,太麻煩了,所以也就沒問。

    她出去做什麼,可以說是這個案子的關鍵。初荷,你與她走得近,能猜到她有可能幹什麼去麼?

    這問題讓初荷愣了愣,想了半晌才說:不知道。

    那麼,她有沒有別的什麼好朋友可能知道?

    不知道。

    初荷,你配合一些。你替杜小月送包裹的那個男子,你到現在還沒給我講清楚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總是一問三不知的,難道她不是你的好朋友麼?你平日裡難道不關心她麼?她鬱鬱不樂的時候,你不問問為什麼,她滿心歡喜的時候,也不與你分享?

    薛懷安很少對初荷說重話,脾氣更是好得沒話說,此刻突然這樣提高了聲線,讓初荷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然後,她倔強地仰起臉,迎視著他,用手比出不知道三個字。

    比完這三個字,初荷仍然覺得氣不過,急速地變換著手中的動作,快速發洩出心中的不快。

    薛懷安,我不是無憂無慮、同情心氾濫的大小姐,我自己也是別人眼裡不會說話的怪物,所以沒什麼能耐去愛護那麼多人。不論是杜小月對我,還是我對杜小月,不過是兩個怪物相互做個伴,我沒有必要去探究她的內心。

    薛懷安從未想到初荷會說出這樣的話,他臉上帶著震驚,緩了緩平復下心情,以剋制的語氣道:對不起初荷,是我不該讓你接觸這些事,你快回家去吧。

    不想,初荷更加氣惱:我親眼見過家人被殺死,我知道世界有多麼冷酷,只有你還一廂情願地當我是一個無知純潔的小娃娃。回不回家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好,那隨你。薛懷安心中惦念案情,無意與初荷爭執,強壓下心頭的不快,扔下初荷,扭頭往裡間的跨院兒走去。

    跨院兒裡有兩間廂房,大的一間安排著茶桌茶椅,小的一間放著些箱櫃。薛懷安進了小間,打開箱櫃一看,都是些戲裝和樂器。

    他隨手撥了撥一隻三絃琴,錚的一聲尖銳的琴音跳躍出來,惹得他汗毛一炸。

    啊,搞出這麼難聽的聲音,不會被人揍吧。他自己調侃自己。

    說完這句話後,他只覺後腦勺被重重一擊,隨即失去了意識。

    路

    薛懷安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初荷哭得紅紅的雙眼。

    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問:請問這位姑娘,你是誰啊?

    初荷原本還在低低抽泣,剎那之間就愣在那裡,連手語都忘記去比劃。

    哦,是初荷啊,我認出來了。你的眼睛怎麼變得被馬蜂蟄了一樣,又紅又腫,嚇我這一跳,還以為是山裡的女妖怪把我搶去當壓寨丈夫了呢。

    初荷立時明白薛懷安是在逗她,撲哧一聲破涕為笑,撲上來揮開粉拳亂打一通。

    薛懷安一疊聲地求饒:饒命,饒命,俠女你這是為民除良啊,百姓們會恨你的。

    初荷打痛快了,終於停下手來,原想再生一會兒氣,罵薛懷安幾句,可是畢竟年幼,繃不住氣勢,小臉緊了緊,還是忍耐不住笑出來,暫時忘卻了剛才的口角。

    薛懷安支著身子坐起來,細看眼前的小姑娘。

    在他的記憶中,初荷已有兩年沒哭過了,至少沒在他的面前哭。此刻她雖然笑鬧了一陣,可是因為被剛才的哭泣擾亂了呼吸,依然是間隔不久就要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氣,小小的身子隨之抖動,一下一下的,讓人想起受到驚嚇的幼獸。

    薛懷安不禁伸出手,撫上她淚痕未乾的臉頰,低低道:對不起,害得小樹哭了,下次我會小心的。

    初荷感覺到懷安的手掌熨貼在自己的臉上,溫暖的熱度有著穩定人心的力量。

    她吸了吸鼻子,咬住下唇,露出難得一見的憐軟,雙手在身前很緩慢地比出一句話:不要死在我之前,能答應麼?

    能,我發誓。

    薛懷安起身四顧,發覺自己仍然身處在那間小廂房,於是一邊揉著仍然火辣辣的後腦勺,一邊問初荷:你可看見了襲擊我的人?

    我來的時候你就躺在這裡了,沒看見誰。

    薛懷安檢點一番身上的東西,發覺什麼都沒少,再看看屋內各處,除了那個大約是用來砸自己的景泰藍大花瓶歪倒在地上,也並沒有什麼醒目的變化。

    他心中暗自疑惑,一時想不出是誰、會為了什麼原因偷襲自己,於是又打開裝戲服樂器的箱子來察看。

    他雖然記不清自己最初打開這箱子的時候,裡面是什麼樣子,但是此刻卻懷疑箱子被翻動過,很可能是有人在裡面找過什麼,然後粗粗將疊放好的衣物再放回原處,卻因為時間匆忙,並沒有擺得十分齊整。

    然而這還只是懷疑罷了。他被擊倒前並沒有十分留意箱中物件擺放的狀態,如今也只好暫時把這個疑點記在心上,想著將來再去找程蘭芝求證。

    初荷,這房子是幹什麼的,平時都是誰在用?

    換衣服的。程校長喜歡唱兩句,這裡大約是擺放她的衣服行頭什麼的。至於用這屋子的人,那就多了。請來的戲子伶人,還有女學的同學們,若是要演摺子戲什麼的,都會在這裡面換衣服。

    那麼,昨天有誰用過這裡?

    昨日的話,只有程校長進來換過戲裝吧。

    她是在杜小月走之前還是走之後進來的?

    走之後。

    薛懷安神色微動,環顧屋中,對那扇後窗忽然來了興趣。

    他走過去推開窗,發現從窗口恰恰可以看見迴轉而下的青石階山路,大約只離了百步之遙,而杜小月遇害的那一處,也赫然在目。

    他的神情頓時一僵,問:你剛才在哪裡?

    在外間的院子生氣。

    沒看見有人來?

    沒有。

    後門,這裡一定有一個後門可供出去,不然襲擊我的人不可能無聲無息地繞過你離開。薛懷安振奮道。

    兩人立時開始在屋中仔細尋找起暗門來,可是細細搜了一遍,也未有發現,只好又跑到跨院兒裡察看,終於在一叢繁茂的木槿花後看到了一個隱蔽的小門。

    門沒有鎖,襲擊我的人很可能是從這裡出去的。

    薛懷安說完,推開門,果然看見一條完全由腳踩實的山間小徑。

    他拉著初荷,快步沿著小徑穿過樹林往下走,不一會兒工夫,眼前出現一個岔道口。他們選了一條緩緩斜向上的路徑繼續走,沒多久就看見了青石階山路。

    看,那裡就是杜小月遇害的地點。薛懷安指著不遠處的石階說。

    初荷點點頭,卻不解地問:你是什麼意思?

    薛懷安蹙著眉,沒有馬上回答,反而問:昨日你們校長換衣服,用了多久時間?

    很快。

    很快是多快?

    我又沒有西洋懷錶,估摸著不過也就五分鐘上下吧。

    薛懷安掏出懷錶道:你等在這裡。說完,他快步飛跑回小路。

    初荷等了好一會兒,只見薛懷安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弓起瘦長的身子,雙手插在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一陣喘,好不容易等呼吸穩住了,才道:五、五分鐘,我跑一個來回要五分鐘。哎呦,不行,快岔氣了,初荷救命。

    初荷看他的樣子狼狽,捂著嘴偷笑,話也不說,搶過他手中的懷錶,便往林子裡跑。

    不一會兒,她也跑了回來,雖然一樣喘著粗氣,可是遠沒有薛懷安那麼狼狽。

    她將懷錶遞給薛懷安,有點兒得意地比出一分半幾個字。

    薛懷安知道自己非常不擅長運動,跑了這五分鐘就要掉了他半條老命。可是初荷卻不同,她自從立志要做一棵樹以來,每日堅持一種古怪的、據說是太爺爺教給她的身體鍛鍊法子,每天早晨風雨無阻地圍著房子跑圈兒,訓練效果顯著。

    然而,連初荷也需要用一分半跑一個來回薛懷安想到這裡,覺得謎題又有點解不開了。

    初荷看著他苦思不解的模樣問:你認為,程校長有可能在換衣服的中間,沿著小路跑下來殺了小月再跑回去?

    你看,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地襲擊我,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們可以假定,他襲擊我就是為了讓我不要發現什麼與昨日兇案有關的東西。換一個角度說,就是有什麼重要的、和兇案有關的東西留在了屋內。而昨日錦衣衛護送眾人下山,後來又封了山,所以他沒辦法拿走罪證。而你說過,昨日用過這屋子的只有你們程校長。

    初荷不置信地搖搖頭:可她跑不了那麼快。

    薛懷安常說,初荷跑步時活像個女妖,即使大多數男人也跑不過她,路程短的時候還看不大出來,距離一長,就變得格外明顯。一分半的時間對於初荷來說,就是在曲折的山道上往返跑了差不多一里來地,也就是一千六七百英尺,換作一般女子,即使體力和耐力俱佳,至少也需要耗時兩分鐘以上。

    往返兩分鐘,再加上殺人和拖屍體,沒有六七分鐘是決不可能辦到的。如果考慮到還要換戲服,再加上平復呼吸去唱戲,沒有十五分鐘根本不夠。就算你們的程校長是武林高手,懂得輕身功夫,能在樹梢間飛來縱去,我們折一半時間,也就是七八分鐘,所以,從時間來看,她不會是兇手。

    初荷點點頭,她自己也跟著薛懷安學了些武功,知道所謂飛來飛去的輕身功夫只是俠義話本里的誇張,這世上哪怕是頂尖的武林高手,也只能做到騰躍如猿、行走如飛、長途奔襲而氣力不衰,若說真的能像鳥兒一樣在樹梢間飛來縱去,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薛懷安想了想,又說:但是從時間上來看,如果當時後窗開著,程蘭芝很有可能看到了當時杜小月被害的情形。如若真是如此,她什麼也沒說,就很可疑了。

    初荷聽了微微一驚:有沒有可能,兇手是一個知道這裡有小門的人,所以殺人之後並沒有溜下山,而是跑上來,然後在屋子裡藏了什麼東西?

    也有這個可能,不過那就需要解釋,為什麼兇手不跑下山,而是跑上來。走,我們再回去看看。

    兩人重新走回放置戲服的小屋,四處細緻勘察一番,卻再也沒什麼新的發現。

    此刻,薛懷安站在後窗眺望山中景色,可以看見青石階曲折蜿蜒地盤山而下,消失在青山翠嶺之間,隔著層層樹木,隱約能瞧見半山亭有些褪了色的硃紅頂子。

    杜小月究竟是去做什麼呢?是下山去麼?但也有可能是到什麼地點見什麼人,比如,就是去這個半山亭。那麼她是去見誰呢?是那個她託你遞送包袱的男子麼?薛懷安兀自喃喃地低聲道。

    初荷站在薛懷安身後,聽著他的自言自語,心中害怕自己那日在茶樓的胡說八道將薛懷安引入了歧途,趕忙拉了拉他的衣袖,面對迴轉過頭的迷惘眼睛,比出兇器兩個字。

    薛懷安如夢初醒,一拍腦袋道:對!應該先回去看看兇器。

    鋼

    初荷知道,薛懷安雖然是個公認好說話的老好人,可是他一旦真的下定了什麼決心,卻是萬難動搖的。故而這一路上,她極是乖巧,關於杜小月案子的進展半分也不去打聽,一進惠安城中,便和薛懷安分了手,獨自往鐵匠鋪子趕去。

    惠安城原本的三家鐵匠鋪子,到了今年初,就只剩下這一家。說起來,這雖然只是一時一地不打眼兒的變化,卻和這八九十年來三國間變幻的風雲有關。

    只因當初南北明和滿清三國鼎立的格局初定,兩明之間大小戰事不斷。南明的兵將歷來嬌氣,在和北明的戰事中原本處於劣勢。當時的內閣首輔大臣張昭便將南明先進的火炮和火槍等武器提供給兇悍的滿人,並輔以大量無償的經濟支持。滿人有了和北明抗衡的力量,不斷騷擾北明,終於牽制住北明南下統一的步伐,最終,在戰亂了十餘年後,三國之間形成了看似穩定的制衡局面。

    南明一方深知自己的優勢和劣勢,一力發展鋼鐵冶煉和製造業,到了近十年,有實力的鋼鐵商人已經成功地將鐵匠鋪子趕出了南明的大城市,而如今,就算在惠安這等小城,鍊鐵小作坊也終因無法和從貴陽這樣的鋼鐵重鎮運來的量產鐵具競爭而關門大吉。此地唯一剩下的這一家,則完全是因為老闆心思活絡,一方面銷售貴陽鐵器,一方面又按照顧客的特殊要求,提供定製鐵具。

    初荷來到鐵匠鋪門口的時候,正看見五六個工人在把一個大箱子往鐵匠鋪子裡抬。她站在門口等了等,看裡面消停了些,才抬步走進去。

    那個大箱子已經被拆開,裡面裝的原來是一臺嶄新的機床。

    鐵匠鋪裡原來的機床初荷是見過的,因為不夠精細,操作也不靈便,於造槍這樣的細緻活兒上只能幫點小忙,但是這一臺,似乎精巧了很多。

    只見一個身穿藍布衣褲、技工模樣的男子正在埋頭安裝著機床,另一個身穿玄色長衫的男子則閒閒地站在一旁,時不時提點兩句。

    此刻,玄衣男子站在陰影中,初荷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有他鼻子上架著的那副眼鏡會隨著頭部輕微的轉動而不時反射出一道光來,讓初荷不由挪了兩步,以避開那反光。

    鐵匠鋪的曹老闆看見初荷來了,熱絡地迎上來道:初荷姑娘來了啊,正好,今日到了許多新東西,跟我過來看看吧。

    初荷點頭示好。被曹老闆引到一個擺滿各種鐵條鋼條的大鐵桌前。

    曹老闆拿起一根約一尺長、兩寸寬、半寸來厚的鋼條說:初荷姑娘你看,這是貴陽造出的新鋼,合不合你用?

    初荷接過鋼條,細看新鋼的成色,摸摸敲敲,再用力彎了彎,越看心裡越難以平靜。

    她記得清楚,在太爺爺的《槍器總要》中,曾經提到過中國很早就知道怎樣用焦炭提高爐溫,同時加入一定比例的其他金屬和碳,煉造出比鐵更有韌性的鋼。但是,這個鍛造工藝的材料比例和方法沒有被嚴格地記載下來,口頭上幾經流傳,早已走了樣。

    太爺爺在書中說,如果能在傳說裡中國古鋼煉造法的基礎上加以改進,很快,就可以有符合他武器製造要求的鋼材出現,如果真到了那時候,火槍必將退出歷史舞臺,而武器的歷史,或者說整個世界的歷史也必將翻開新的一頁。

    然而事情總是說易做難。這幾十年,由於被國家煽動起了鍊鋼的熱潮,鋼鐵商人們一直在想辦法制造出更好的鋼材來,但是初荷至今還未發現過符合太爺爺描述的那種鋼材,除了今天手中拿著的這一塊。

    曹老闆見初荷拿著鋼條,眼神卻早已不知飄到了哪裡,假咳幾聲,將她拉回神來。

    初荷放下鋼條,拿出本子和炭筆,寫道:這鋼是哪裡造的,真是不錯。

    曹老闆見初荷識貨,頓時來了興致:據說是請了英國人在貴陽建的新鍊鋼高爐,而鐵礦石則是從南美進口的,好不容易才造出來這好東西。本來,這個英國工程師是要在啥蘇什麼格蘭的地方建造他的設計,不想被貴陽顧氏用了重金請了過來。初荷姑娘真是好眼力,這可是真真正正第一批用新高爐造出的鋼條,還沒有大量生產呢,據說是還在等配套的軋鋼機,那新機器比現在的軋鋼機好用很多,要六個壯漢一同使力。等那東西出來了,姑娘再要鋼管。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初荷聽了,心中更是翻騰。

    現下手工造的火槍貴,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軋鋼機床壓制出來的鋼管質量不如手工鑽磨出的槍管質量好,但要是新的軋鋼機真的在技術上提高了許多,那麼,手工製造很快就沒什麼優勢了,而自己的槍恐怕再也賣不出那樣好的價錢。

    老闆,來看看吧,裝好了。

    那個藍衣技工的聲音突然插入,初荷不由得被他的聲音牽引著望過去。

    但見曹老闆樂顛顛地跑上前,按照那玄衣男子的指點,開始學習怎樣操作新的機床,機器在觸及鐵件的時候,發出刺耳的噪聲,霎時吞噬掉世界上的其他一切聲響。

    初荷在一旁看著,發覺這個腳踏和臂搖的兩用機床的確改進了不少,切割的時候似乎更省力,打磨時則更精確細緻,心底裡忽生感慨:原來,在外面的大城市,製造工藝竟然在以如此快的速度突飛猛進,那自己是不是也該考慮買上一臺了呢?

    她原本有一臺簡單的小型腳踏機床,平時收在有暗格機關的箱子裡,薛懷安不在家的時候便會拿出來使用。

    因為怕聲音吵到鄰居,她的房間四壁都貼了夾棉花的牆布,連窗戶縫隙也貼了棉條,並配上厚簾子。即使這樣,仍有好事的鄰居問過薛懷安:你們家裝了什麼古怪機器吧,怎麼老是聽到嗡嗡的聲音?

    薛懷安猜到一定是初荷在做什麼,答道:那定是我妹子在做什麼玩意兒了。那丫頭和男孩子的喜好差不多,就喜歡做些木工、鐵匠活兒。

    他搪塞完鄰居,轉回頭來問初荷,初荷只是笑而不語,過了幾天。卻拿出一隻自己手工製作的鐵質小豬,當作禮物送給了他。

    薛懷安捧著小豬美得樂翻了天:知吾者初荷也,吾之人生夢想,皆與豬同。

    但是,若要買了這樣的機床,就不能放在家裡了呢。難不成搬出去住麼?而且,存的錢似乎也不夠。初荷苦惱地想。

    這位姑娘似乎對這機器很感興趣,是麼?一個溫厚的男中音忽然在她的耳邊響起。

    初荷從思緒中跳出來,見是那個玄衣戴眼鏡的男子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邊。

    這是一個很難形容的年輕男人,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這樣泛泛的詞彙加在他的身上似乎都不合適。

    初荷習慣憑直覺看人,但隔著一副黑框眼鏡,他整個人都彷彿那雙被玻璃鏡片遮擋住的眼睛一樣,明明看得清楚,卻總能感覺得到有什麼被密密實實地隱藏了,以至於初荷的直覺完全不能發揮作用。

    初荷原本就不喜與陌生人交談,在這樣的情形下更是不想搭理這個男子,便只是和氣地點頭笑了笑,就低下頭,佯裝繼續去看手中的鋼條。

    不想那男人卻湊近了一步。他身形頗高,一下子擋住了灑向初荷的陽光,將她陷入他的陰影中。

    只聽他道:但凡新材料的產生,總會帶來新的產品。比如,這新型鋼材要是造出了新的鋼管,也許就會誕生新的槍炮。姑娘也這麼覺得麼?

    初荷詫異於一個陌生男子會突然對她講起這些,防備地抬眼看向他。

    玄衣男子面帶和氣的笑容,依舊以溫和的口氣道:敝姓祁,單名一個天。機械工程師。

    線

    即使南明風氣開放,初荷也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樣的場合和陌生男人搭話。她一個姑娘家到鐵匠鋪來就已經很是古怪了,這當口還是少招惹是非為妙。

    心中打定主意,她禮貌性地在臉上浮了朵微笑,也不搭理那叫祁天的機械工程師,轉身就要離開。

    恰在此時,曹老闆試好了他的新機床,衝初荷叫道:夏姑娘,慢走。

    曹老闆將沾染了機油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緊趕幾步走上前問:夏姑娘,你訂的貴陽鐵最近沒有貨,我說,你看這新鋼合用不?合用的話,我乾脆給你訂這個好了。

    初荷剛想掏本子寫字回答,卻發現祁天正看著自己。她心裡覺得不自在,本子掏了一半就又擱了回去,搖搖頭抬腳出了鐵匠鋪。

    不想祁天竟然跟了出來,在她身後喚道:姑娘請留步,在下有個事情,想向姑娘打聽。

    初荷轉回身望著祁天,眼裡滿是戒備,眉頭低低壓下去,做出一副不要招惹我的兇惡表情。然而她畢竟只是個豆蔻少女,眉目又生得惹人憐愛,即使這樣兇著臉,也叫人怕不起來,倒像是剛懂得揮爪呲牙去嚇人的小貓,只讓人覺得有趣。

    祁天又往前走了幾步。他的面孔在晌午明亮的日頭下變得清晰異常。

    初荷這才發覺這人原來長得稜角分明,幸而鼻子上架了一副眼鏡,臉上又總掛著笑意,這才緩和了相貌的犀利之感。

    姑娘可知道,這惠安城中哪裡有人能造一種很精緻的火槍,槍上亥4著一個菱形中間有折線的銀色標記?祁天客氣地問道。

    初荷心上打了個突,暗想這人如此問自己,定然不是隨便起意,抓了個路遇的小姑娘就問這樣不著邊際的問題,再一想這人的姓氏,不知道是祁還是齊,如若是祁的話,難不成和向自己訂購火槍的祁家有關?

    一想到這一層,初荷剎那隻覺得呼吸一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祁天的臉,盯得心裡生出一絲痛來。

    終於引起祁家人的注意了麼?

    她在心底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自己,雙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頭,彷彿握住了自己家族那已然斷掉的隱秘歷史。

    祁天看著眼前少女握拳警戒的樣子,心中只覺好笑。

    這少女剛進鐵匠鋪的時候,他並未在意,但是曹老闆跟她說的幾句話,卻讓他上了心。想到每次來此地取貨的柳十八曾經說過,送貨的是個十三四歲、樣貌清秀的少女,倒是與這丫頭很有幾分吻合。他原本心中也沒底,只是試探著問上兩句,不想這丫頭如此容易看破,一兩句話就把她問得如同一隻緊張的小刺蝟,蜷成一團,露出一身尖刺。這下倒好,十成十就是她了。

    祁天見眼前少女的模樣似乎是怕得緊,不知怎的心頭一軟,不再逗她,往前又走了幾步,靠近她低聲說:小姑娘,我知道槍是你家裡人造的,我就是你們一直以來的買主。這次我來惠安,就是為了見你家主人的。

    初荷此刻腦袋發緊,要頓了片刻才明白過來這人話中的全部意味。然而想明白了,心中就更是慌亂。

    她低下頭,緩緩去掏本子,藉此耽擱一下回答的時間。

    終於,在打開冊頁的一瞬間,她做出決定,在本子上寫道:你姓祁?是祁家人?怎麼又是機械工程師?

    祁天剛才見初荷曾經用過本子與曹老闆對話,大約也猜到她不能言語,並未有太多驚奇。

    他點頭道:在下的確是祁家人,否則怎麼能知道你家造槍的事情?至於工程師,在下也的確是工程師。這機床和軍火一樣,都是祁家生意的一部分,我只是恰巧知道有一臺機床要送來惠安,而我也正好打算到惠安,就一同來了。

    你要見我家公子做什麼?

    祁天見到公子兩個字,心下微微有些吃驚。若是造槍者被稱作公子,那大約就是和自己這般歲數的年輕人了。他想起那精雕細琢、一寸一寸手工打磨出的火槍,不禁神往在如今這世道,還能有如此心性的年輕人會是一副什麼模樣。

    姑娘剛剛也看見了,現在新的鋼材面市,在下覺得,這新材料或許能讓槍械一門有所突破,而祁某一直仰慕貴府公子的造槍術,故此想與公子談談,不知姑娘可否轉達?

    幾時,如何找你?

    今日的任何時候,在下會一直在和泰客棧恭候你家公子大駕光臨。

    初荷聽完祁天的最後一句話,收了本子急急轉身就走,一口氣快走出半條街,回頭看看祁天沒有跟來,心裡才舒了口氣。

    她方才不敢多說半句,或者露出任何表情,生怕說多做多錯也多。就是現在,回想起當時情境。心中仍覺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實,彷彿是某件一直在等待的禮物,原以為也許如何等也等不來了,可那東西卻忽地從天而降,正正砸在你的腦袋頂,砸得你眼冒金星不說,還心中忐忑不安,懷疑自己是不是該有這麼好的運氣。

    記不得有多少次了,初荷在夜裡用鑲著金剛石的刻刀在堅硬的槍身上雕刻著彎曲的花紋,不知不覺,後脖子硬了,抬眼看看窗外。冷月過中天,無情地提醒她,又是一段韶華流逝在這刻刻磨磨之間。

    那樣的時候,她的心總會空得發慌,似乎覺得這麼做下去也是白費力氣,就算是造出再好的火槍來,也不會引出什麼更有價值的結果,自己不過是每次見到一個叫柳十八的少年,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後各奔東西。

    也許有一天,柳十八升職了,那麼大約會隨便換上一個叫李十九或者王十七的什麼人來接替他,但他們一定都很年輕,因為只有職位低的年輕人才會被派來做這樣的瑣事。

    那些年輕的面孔不斷替換著,永遠不會衰老,唯有她,一天天老去,最後老到身體孱弱,手指顫抖,再也不能造槍,也無法探知祁家究竟在哪裡。

    這是她心裡永遠的噩夢。

    只是越害怕便只能越堅持,這是她手中唯一連接家族過往隱秘的線索,若是斷了,她便一無所有。

    這天,初荷回到家已經過了午飯時間,本傑明蔫蔫地趴在飯桌上,有氣無力地對她說:初荷,你答應回來做飯給我吃的。

    初荷笑笑沒說話,鑽進廚房忙活起來。一會兒工夫,一盤臘肉炒蘿蔔,外加五張金黃的雞蛋餅就送到了本傑明面前。

    本傑明餓壞了,甩開腮幫子大快朵頤,等到差不多吃完,這才想起問一直在旁邊笑看自己的少女:初荷,你不吃飯麼?看著我做什麼?

    初荷把本子往前一遞,只見上面寫著:還說是我的騎士和跟班呢,現在變成我是你的丫頭了。

    本傑明不好意思地訕笑,把剩下的小半碟臘肉蘿蔔和最後一張雞蛋餅推給初荷:我不會做飯嘛,騎士的任務是給你擋刀擋槍,保護你,讓你不受欺負。跟班的工作是給你跑腿打雜,解決麻煩。這兩樣可都不涉及做飯,你說對吧。

    我倒真的有麻煩了呢。你能幫我見一個生意上的朋友麼?初荷寫道。

    本傑明看了一眼本子,想也沒想就拍拍胸脯說:沒問題,這種事你的騎士兼跟班保證替你解決。

    初荷滿意地笑,心想這樣的事情,本傑明真是再適合不過了,表面看上去聰敏機靈,偶爾說些傻話也只會讓不知情的人以為是大智若愚,真的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我家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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