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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高,雲淡。太陽火辣辣的,將山野燒烤得一片荒涼。只有幾隻知了在焦黃枯乾的樹上沒命的叫喚。你會覺得這兒除了知了簡直就沒有生命。然而山坳裏突然轉出了一個少年。遠遠地看,你會覺得這少年太過羸弱。羸弱得簡直沒有一絲重量,如果這時候颳起哪怕是一陣微風,都會將他吹得無影無蹤。少年在山拗上輕飄飄地走着。他飄到一個山洞前。洞口沒什麼掩飾,幾棵矮小的野樹,一塊平淡無奇的石頭。少年停下來之後,並不探視四周,他放下了手上提着的兩隻桶。桶!赫然是兩隻鐵桶。兩隻鏽跡斑斑的鐵桶,桶裏盛滿了水。看上去每桶至少有一二百斤!水上浮着一二十隻紅的綠的桃子。桃子很小,一看就知是野生的,在任何山喲裏都可以採集得到。再看那少年,你不禁感到驚訝。那兩隻桶真是他提上來的嗎?憑他那弱不禁風的身體,任何一隻桶都會將他壓趴下的。這一點不會沒有人相信。他實在太瘦弱了。他彎下腰,將頭伸進一隻桶裏去喝水。一口氣喝了半桶!更奇的是他喝了水,象是一切都理所當然,什麼也沒發生。他彎下腰,一手拎一隻桶,輕飄飄地走進山洞。山洞裏只有兩張石頭牀,一張牀上已經躺着一個人,從他的背影上可以看出那是一個老人。另一張牀上放着一塊條石,大約是用來當枕頭的。地上有許多桃核。整個洞裏瀰漫着一種野果氣味。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少年將一隻桶放在空牀旁,將另一隻桶提到躺着老者的石牀旁放下。他看了老者一眼,然後説“水”。他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感情色彩。老者沒有動。少年將老者翻過身來。老者的左胸上赫然深深地插着一把劍!劍是松紋劍!木劍!老者面若金紙,看上去像是早已氣絕多時。奇怪的是那少年面對老者,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他的臉甚是平和。“水。”少年人又説了一句,聲音依然是平平淡淡的。然後少年就走過去躺在那張空着的石牀上,一會兒他就呼呼入睡了。這時候我們才發現這少年的臉有些特別。但特別在什麼地方,你卻無論如何也説不出來。他的整個身軀瘦弱而勻稱,他的腿蜷縮着,像個嬰兒!如果説他那張臉特別的話,那就是像一個嬰兒,平和,純潔。甚至他的鼾聲也像是嬰兒的。山洞裏漸漸暗了下來。知了也不再叫了。除了少年嬰兒般的鼾聲,大地一片沉靜。少年翻過身,甚至不睜開眼睛,就將頭伸進旁邊的那隻桶裏,一口氣將剩下的半桶水喝完,然後又翻過身呼呼睡去。又過了很久。躺在另一張牀上的老者也將頭伸進自己的桶裏一口氣將水喝去半桶!然後老者將插在自己左胸的松紋劍拔了出來。松紋劍赫然有二尺來長!奇怪的是劍身上一絲兒血也沒有。老者順手將劍放在身旁,坐起身來看着熟睡的少年,微微的笑了。他的笑非常平和。然後他走到少年身邊,用食指飛快地在少年身上點了一下。少年絲紋不動。老者將少年翻過身,將右掌按在少年的背上。漸漸地,少年的臉變得通紅,而老者的頭頂開始冒出氤氤白霧。良久。山洞裏開始有了一絲亮光。老者收掌喘息,之後,又用左手食指在少年身上點了一下。少年翻過身來,坐起,用手揉了揉眼睛,長長的的打了個呵欠。發現老者坐在自己身旁,少年微覺奇怪。老者走回自己的石牀旁坐下,將頭伸進桶裏,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半桶水,少年沒説什麼,他下牀提起牀邊的桶,又去提老者旁邊的桶。老者按住少年的手説:“不用去了。”少年放下桶,微感詫異。“坐到這兒來。”老者説,用手指了指自己旁邊。少年依言坐下。“老僧道悟。”老者説。“老僧道悟。”少年説。老者笑了笑,説:“我叫道悟。”[作者按:道悟是公元八世紀時唐代的一位大禪師,傳説有一位年輕弟子從他學禪。他侍奉師傅很久,卻從未受到什麼特別的教益。一日他問師傅:“某自到來,不蒙指示心要?”禪師説:“自汝來到,吾未嘗不指示心要。”弟子説:“何處指示?”禪師説:“汝擎茶來,吾為汝接。汝行食來,吾為汝受。汝和南(行禮)時,吾便低首。何處不指示心要?”弟子聽後低頭思索良久。這時禪師又説:“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這使弟子當下開解。——參見《五燈會元》卷七,“天皇悟禪師法嗣,龍潭崇信禪師。”——然道悟一介禪家大道,實與武學無關,不可輕信小説,本書乃虛構耳。]少年於是説:“你是道悟。”“然,”老者説,“你叫獨孤樵。”“獨孤樵?”少年道。“獨孤樵是你的名字。”老者道。少年道:“名字是什麼?”老者道:“名字就是你。”少年道:“我即是名,名即是我。我即非名,非名即我。獨孤樵即我名,我即獨孤樵。獨孤樵非我名,我非獨孤樵,此名不要也罷。”老者含首道:“那由得你罷,然待你入俗界卻需有我有名。”少年道:“俗界?”老者道:“就是人間。”少年道:“人間?去人間何為?”老者道:“尋你父母。”少年道:“父母?尋父母何用?”老者道:“凡人之出,自有父母,無父母即無我。是故人言,無知父母,罪莫大焉。況吾將逝,你自當尋父母去。”少年默默不言。老者道:“十八年前,我於路旁見你,攜到此處,直至今日。汝今十八歲矣。汝為何人,我一概不知,但知人必有父母。我今日將逝,故將此物與你。”老者從胸前掏出一片寫有血字的黃布,遞給少年,道:“此物自你身上所得,必為你父母所留。你憑此物找尋父母,切不可輕易示人。切記!”少年默默收好,心裏突然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既酸且苦,但這種情緒轉瞬即逝。老者道:“此劍隨我數十年,如今我將逝去,也一併與你。你可以去了。”少年道:“到哪兒去?”老者道:“到該去的地方去。”少年低頭良久,然後抬起頭來,微微笑道:“我明白了。”老者也笑笑:“當留則留,當去則去,去即是留,留即是去。你不必再回來了。”少年一言不發,微微一笑,拿起松紋木劍徑自起身而去。老者於是仰身倒在牀上,微笑着合上雙眼。一代大道,就此仙逝。一切復歸自然,仍舊只有知了在這不為人知的山坳上拚命叫喚。少年在原野上獨行。他就是獨孤樵。有一些奇怪的感覺弄得他有些惶然。他就是他,少年想,為何他卻叫道悟?我即是我,少年想,為何我叫獨孤樵?這一切都叫他茫然,甚至讓他覺得好笑,他叫獨孤樵弄得他感到好笑。他説他將逝去,這也使少年覺得好笑。還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見過老者將劍插在胸上了,那時候他感到恐懼和驚慌,就大聲地哭了起來。但後來他不再為此驚慌了。一切都有定數,老者告訴他,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都是天數使然,人不可為此驚慌。於是他豁然開朗,但老者從來沒叫他離開過!“當留則留,當去則去。去即是留,留即是去。”少年心中猛然一震,老者剛才所説的這幾句話頓時在他耳前轟響。他頹然坐下,一會兒竟大汗淋漓。他靜靜地坐着,任憑五顏六色的金星在腦海閃回,直到復歸空明一片,他才微微一笑,起身大步離去。桔黃的原野上,偶爾有一兩朵黃色小花。灌木叢後有兩小動物,茫然地發現眼前飄過一個影子,似乎是人,又似乎不是。它們知道人是最危險的,但也知道人最笨拙,決不可能象一道影子似的一掠而過。但那影子卻是活生生的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獨孤樵。這時候獨孤樵已經到了一片田野旁。田野裏有一些和他一樣的人在勞作。他感到非常奇怪,居然會有如此整齊的稻子長在一起。在他所住的山坳裏偶爾也會有一兩株稻子,上面結着的稻米可以吃,這他知道。但那稻米並不如此飽滿,且少。他想去捋一些來嚐嚐是否一樣。他走進田裏。一個農夫發現了他。他看着他們,心裏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感,就微微一笑。一個農夫也微笑着問他:“小哥兒,你從哪兒來?”他愣了一下,然後説:“你是問我嗎?”農夫們全都笑了起來,雖然沒有一絲惡意,讓他覺得親切,但他還是覺得有些尷尬。“我從來處來。”他説。“從來處來?”一個農夫哈哈地大笑,“他説他從來處來。”他的臉漲得通紅,他不知道他們笑他什麼。我是從來處來的嘛,他想。“咦?”一個農夫突然發現了他揹着的松紋木劍,因而説,“小兄弟你也是練武功的嗎?”“武功?”他説,“什麼叫武功?”“你不是練武的?”“不是。”他又認認真真地想了想,覺得在山洞中那老者從未對他説過武功二字,因此又説,“我不是練武功的。”“那你揹着劍幹什麼?”“是他給我的。”“他?他是誰?”“他就是他嘛。”“他就是他?哈哈哈哈,他總該有一個名字吧。”“噢,”他突然想起臨出山洞時老人告訴過他叫道悟,便説,“他叫道悟。”“道悟?沒聽説過,他是個和尚吧?”“什麼是和尚?”“和尚就是光頭,不吃肉。”“那他不是和尚,他吃肉的,有時候我們吃兔子。他有頭髮。”他邊想邊説,“他肯定不是和尚。”“不是和尚怎麼取個象和尚一樣的名字,這真是怪事。”“名字是可有可無的。”他認認真真地説,農夫們又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有些委屈,這些人老是笑他。名字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嘛,他想。但他覺得這些人很可愛。“那你叫什麼名字?”一個農夫問他。“我?我叫獨孤樵。”他説。他突然為自己也有個名字感到高興。這時候那個問他話的農夫突然説,“喲,時候不早了,大夥兒快乾活吧。獨孤小兄弟,咱們今天得把這些活幹完,你忙去吧。”“我忙?”獨孤樵説,“我不忙呀?”“但我們得開始幹活了。”又轉向別的人,“大傢伙幹活吧。”農夫們開始分散幹活去了。獨孤樵看他們只是把混長在稻子裏的雜草撥出來,就走到問他話的那個農夫身邊,説:“這就是幹活嗎?”“嗯。”農夫説。“那我也會,”獨孤樵説,“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幹活嗎?”農夫抬起頭看了看,見獨孤樵一副生怕被拒絕的神色,就説:“好,你幹吧,等收工後我和田二管家説説,讓他在半天的工錢給你。”“工錢?什麼是工錢?”獨孤樵不解地問。“什麼叫工錢?嗯——”那農夫發現這個問題他也説不清楚,就説,“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咱們幹活吧。”一會兒之後,所有農夫就都不約而同地直起腰來,目瞪口呆地看着獨孤樵了。這哪兒是幹活,簡直就是玩耍。只見他兩隻手隨便亂抓,眼睛看也不看。幾乎腳不沾地的在田裏飛跑,只一會兒,整塊田便都讓他跑遍了,田埂上整齊地堆着一堆-堆雜草、稗子!他來到問他話的那農夫身邊,説:“活幹完了。”他一臉的稚氣,那神情就好象是剛則幹了一樁很有趣兒的遊戲似的。“你,你?!——”那農夫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我幹活,”獨孤樵快樂地説,突然發現大家都看着他,便不解地説,“我幹得不對嗎?”“唔,”那農夫支支唔唔了一陣,然後看看其他人,然後説,“今天的活兒幹完了,大家回去吧。獨孤小兄弟,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吧。”“哎。”獨孤樵高興地説,他發現自己很願意和這些人在一起。一夥人悄無聲息地走着。獨孤樵發現大家都不説話,甚覺奇怪,就問那農夫:“咱們是去領工錢嗎?”“唔。”那農夫説。“工錢是什麼?”他又問。那農夫沒回話,只是悶頭走路。獨孤樵覺得很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這是一個大約有百來户人家的村落。一切都讓獨孤樵覺得新奇。村路上有牛,有羊,有狗,有雞,正悠閒自得地覓食,他們一行人走過時,它們也不驚惶逃竄。小幢小幢的房子頂上有炊煙冒出。一些小孩子從房子裏跑出來拉着他們隊伍中一兩個人的手,嘰嘰喳喳地笑鬧,並且用奇怪的目光注視獨孤樵。獨孤樵朝孩子們笑。他的笑純潔無瑕。便有孩子也來拉他的手,但立即又被大人叫了回去。於是孩子們使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他還是對他們微笑。他們走到一幢巨大的房子前。確實,這房子的巨大讓獨孤樵覺得不解:人幹嘛要住那樣大的房子呢?房子是用石頭和紅磚蓋起來的,房頂上的瓦片還鋥亮如金。硃紅大門前卧着一對石獅子。石獅子下有幾級石梯。石梯下襬着一張桌子,桌子後有個大約六十來歲的老人在為一些顯然也是農夫的人分發一小塊一小塊銀白色的東西。獨孤樵想那一定是工錢,但他不知道那工錢到底拿來做什麼。見他們走過來,那個六十來歲的老人抬起頭來説:“玉柱,你們的活幹完了嗎?”“回田二管家,活都幹完了。”先前問獨孤樵話的那農夫低首回答。“好,都過來領工錢吧。”他們便走過去。獨孤樵非常好奇,他想知道那個叫田二管家的人分發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但玉柱卻搶先走到田二管家前,附在他耳旁輕聲地不知説些什麼,邊説還邊用眼瞟獨孤樵。田二管家也面露詫異,不時看獨孤樵一眼。獨孤樵覺得有些不安。這時田二管家站起來,叫身邊一個年輕人代他分發工錢,然後走到獨孤樵身邊,説:“獨孤小兄弟,你隨我入內。”“幹什麼?”獨孤樵説。田二管家看了看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説:“我有話問你。”“好吧。”獨孤樵説。“請。”田二管家一拱手説。獨孤樵不知該怎樣回答,便舉步率先而入。他們走進一個大廳,田二管家讓獨孤樵坐下。一個使女過來,盈盈道:“二管家有何吩咐?”田二管家道:“奉茶。”使女道:“是。”少頃使女端上茶來,放在獨孤樵面前,道:“公子請用茶。”“噢,噢。”獨孤樵説。使女出去之後,獨孤樵端着茶杯,不知如何是好。田二管家詫異地望着他,説:“公子請喝茶。”“喝嗎?”獨孤樵説,望着田二管家。田二管家適才聽了玉柱所説獨孤樵在田裏的行動,不知此時對方是無知還是故意玩弄他。田二管家細細打量,發現他不是故意作弄的樣子,因此道:“請喝。”獨孤樵於是一口就將那杯茶喝乾,然後順手將杯子丟在地上。“砰”的一聲,杯子摔得粉碎!獨孤樵卻依舊象什麼也沒發生,只好奇地打量大廳四周。田二管家驟然變色,冷冷道,“獨孤少爺此行有何貴幹,可以説了。”“貴幹?”獨孤樵轉過頭來,見對方臉色難看,因而略顯不安,連忙説:“不,沒有,沒有貴幹。”這分明是成心捉弄。田二管家想,因此臉色更加難看,沉聲説:“明人面前不説暗話,公子爺如果覺得在下不夠分量,在下可請連大總管出來與你説話。”“連大總管?”獨孤樵詫異地説,“你不是這兒的家人嗎?”田二管家“哼”了一聲。但獨孤樵並沒注意到田二管家的表情。他此時渾身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殺氣籠罩着。這種突然感覺到的殺氣使他覺得不安。他閉上眼睛,腦海裏突然感到在大廳的左上角上多了一個帶着很重殺氣的人。“你在那兒幹什麼?”獨孤樵閉着眼睛,輕輕地説。“你説什麼?”田二管家道。“我知道你在大廳的左上角,你大概是想殺什麼人吧?”獨孤樵依舊是閉着眼睛,喃喃地説。他的聲音並不大,但藏在大廳左角橫樑上的那個黑衣蒙面人卻覺得好像有數十口銅鐘在他耳畔同時轟響,那聲音弄得他痛苦不堪,幾欲滾落下來。直到田二管家的聲音傳來,黑衣蒙面人才覺耳畔轟鳴業已消失。“朋友,下來吧!”剛才田二管家聽清獨孤樵所説的話,往左上角一瞟,才發現那兒真藏有一個人。於是大喝了一聲,順手將右手玩弄着的茶杯蓋往樑上打去。“田老兒,要暗算大爺,你還差的遠。”伴隨着這聲音,一柄匕首叮的一聲插在田二管家面前的桌子上,那黑衣蒙面人卻大笑着消逝了。獨孤樵睜開眼睛。此時籠罩着他的那陣殺氣已經消失。他不明白為何一把帶着紙條的匕首會將田二管家嚇得大驚失色。“喂,那紙條上寫的是什麼?”獨孤樵好奇地問。“哦,”田二管家轉過神來,見獨孤樵正巴巴地看着他,那天真未鑿的神情使田二管家實在摸不清來路,因此支唔着説,“哦,沒什麼。剛才小兄弟傳聲示警,田歸林就此謝過。”“田歸林,”獨孤樵説,“你是田歸林嗎?”“小兄弟聽過賤名嗎?”田二管家試探地問。“不,沒有聽説過。”“那小兄弟為何有此一問?”“我是覺得怪,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有個名字。”“好説、好説。”田歸林帶笑不笑地説。“小兄弟請稍候,待老朽去將此條傳給敝主人。”“該去你就去嘛。”獨孤樵説。田歸林哼了一聲,舉步而出。獨孤樵甚感奇怪,他不明白田歸林幹嘛要哼那麼一聲,當然,如果他知道鐵算子田歸林這幾個字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如何響亮,他就不會感到奇怪了。田歸林急匆匆地走近一硃紅小屋前,站在門口的那個精壯大漢擋住了他。“田二管家有何急事嗎?”精壯大漢問道。“請速將此物轉交主公,就説田歸林立等回話。”田歸林將那紙條遞給左首那大漢,大漢急轉入內。少頃,一個年約七旬的黃袍老者從屋內走出,説:“田兄請進來説話。”又對身後的精壯大漢吩咐道:“速請連大總管過來説話。”“是”!精壯大漢急奔而去。田歸林隨黃袍老者步入小屋。屋內僅有一牀一桌一椅,甚為簡陋。牀上堆着許多經書,井然有序,桌上放着那張紙條!黃袍老者頹然坐在椅子上。田歸林道:“主公——”黃袍老者搖搖手,長嘆一聲道:“她終於找上門來了。”這時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個大約六十多歲的青衣老者急步趕入。“主公相召有何急事?”聲音粗壯雄渾,一聽便知是個憨直老人。黃袍老者沒説什麼,只將桌上的紙條遞過來:“連兄請看。”青袍老者接過來一看,只見紙條上寫着:“限爾今日三更攜那賤人之頭來見,否則柳家寨將片瓦不留也。”未具名,只在下端畫着一張樹葉。“嗞”的一聲,青袍老者一把將那紙片撕成兩半,大聲喝道:“主公,和她拚了!別人怕她木葉盧若嫺,我連城虎卻從沒怕過她。咱們躲了她二十年,沒想她欺人太甚,倒找上門來了,我倒要瞧瞧她那一把賤骨頭能有多少斤兩!”突然一個夜梟般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來:“連城虎,就憑這幾句話你就死定了。”連城虎大聲道:“盧若嫺,有本事你站出來當面説清,我雷音掌連城虎要是怕了你,也就不用再在這世上混了。”那聲音道:“哼,要死也不忙在這一時。柳逸仙聽着,這二十年老身在江湖上四處探聽,沒想到你卻當了縮頭烏龜。限你在今夜三更前提那賤人的頭來見我,與我回木葉山去,否則,哼!”黃袍老者道:“都二十年了,當時是我一念之差,難道到如今你還不放過我嗎?”那聲音道:“放過你,休想!咱們今夜三更見!”“唉——”黃袍老者長嘆一聲。“主公,咱們和她拼了!”連城虎大聲道。“算了,咱們不是她的對手。”黃袍老者道。“那,主公,咱們——?”田歸林小心翼翼地問。“你二人跟隨柳某這麼多年,從今而後別再叫我主公了,如果看得起我白馬書生柳逸仙,就叫我一聲大哥。”黃袍老者説。“主公!”田歸林和連城虎同時道,“那萬萬不可!”“唉,既看不起柳某,二位自去吧。”連城虎和田歸林相互對視了一眼,突然雙雙跪下,同聲道:“大哥在上,請受兄弟一拜!”“好好,二位賢弟請起。”黃袍老者連忙彎腰扶起二人,道:“二位賢弟請隨我到議事廳,愚見有話要説。”一行三人走出屋來。柳逸仙吩附一精壯大漢:“將夫人和小姐請到議事廳來。”“是,”精壯大漢一低首,急疾而去。三人進入議事大廳,盡皆心事重重。忽聞廳內一聲音道:“喂,你怎麼去這麼久才來?”自然是獨孤樵。他是對田歸林説話。乍一聽見廳內人聲,柳逸仙和連城虎立馬驚警,運功全身。連城虎沉聲道:“閣下是誰?”獨孤樵仔細地看了柳逸仙和連城虎一眼,道:“我是誰?”想了想,又道:“我是獨孤樵。”粲然一笑。連城虎道:“閣下來此有何貴幹?”獨孤樵道:“是他帶我來的,他讓我在這兒等他。”用手指了指田歸林。田歸林於是對柳逸仙附耳講了幾句。連城虎還想問,被柳逸仙輕輕揮手阻止。柳逸仙暗暗將真氣遍佈雙手,然後一拱手,將八成功力迫向獨孤樵,道:“獨孤兄弟請了。”獨孤樵恍如未覺,看看田歸林,又看看柳逸仙,然後也一拱手,道:“喂,你叫什麼名字?”柳逸仙暗自駭異,看對方年紀不大,居然若無其事地接下自己八成功力。卻不知他是何來意,因而收了功力,道:“在下柳逸仙,這位是敝二弟雷音掌連城虎。”“原來你們真的都有名字。”獨孤樵説,他覺得這非常有趣,因而又是一笑。他這一笑純潔無瑕,象一陣春風從各人心頭拂過,使人戒備之心皆失。他細細打量眼前這幾個人,覺得面目慈善,尤其是那個叫做柳逸仙的人,雖已年近七旬,但仍未掩住一身的飄逸灑脱之氣。他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少年,獨孤樵想。連城虎非常強壯,一看便知是個胸無城府,有話當面直説的好漢子。而田歸林瘦小的身軀透出一種精明幹練。他覺得他喜歡這幾個人了。但獨孤樵突然覺得不安,那種惶惑的感覺又籠罩住了他。他閉上眼睛,立時感覺到了纏繞在柳逸仙和連城虎身上的那種凶氣。他剛想説什麼,柳逸仙的聲音打斷了他。柳逸仙適才見獨孤樵粲然一笑,心頭頓覺拂過一縷春風,再看獨孤樵的眼睛,他的腦海中便一片空明,一片祥和,那種江湖人爭強好勝的心理立時消失殆盡。待獨孤樵閉上雙目,他才驚覺,心頭暗自駭異。不知這年輕人練的是什麼功夫,他想,看他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功力卻一深至斯,如果他是木葉婆婆麾下……罷了,罷了,待安頓好瑋雲母女之後,柳某將頸上之首拱送便是。因此長嘆一聲,道:“不知獨孤小兄弟出自哪位高人門下?”獨孤樵不解此言,疑惑地看着田歸林。適才見了他的祭然一笑,又與他目光相接,田歸林覺得他已經深深地喜歡這個年輕人了,因此微微一笑,道:“大哥問你師從何人。”“師從何人?”獨孤樵不解地問。“誰教你練功夫的?”“我沒有練過功夫。”“那誰教你?”“教我?”“對,誰教你誰就是你師傅。”“噢,對了,他説他叫道悟。”“道悟?”柳逸仙三人相互望望,他們從未聽説過江湖上曾有過道悟這一個名字。“對,我師傅就是道悟。他告訴我他叫道悟。我從來就是跟他住在一起。”“獨孤兄弟。”田歸林試探着問道,“你認識木葉婆婆嗎?”“木葉婆婆?”“你不知道她?”“不知道,我剛離開道悟和我住的山洞。我不知道木葉婆婆。”“你是説你和師傅住在一個山洞裏?”“嗯,我一直和師父住在那個山洞裏,昨天他説他要消逝,讓我下山來找我父母,還把這個給了我。”獨孤樵拍了拍身上的松紋木劍。“找你父母?”“對,師傅説每個人都有父母的。”這話説得幼稚之極,但看他的神態卻非常的真誠。三人想,那個叫做道悟的一定是個不諳世事的世外高人。他們已經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但他們還是想知道這位世外奇人是誰,因此柳逸仙道:“獨孤小兄弟,可否借劍一觀?”“你是説你想看着我的劍嗎?”獨孤樵問。“正是。”柳逸仙微微一笑道。“那好吧。”獨孤樵取下揹着的劍遞給柳逸仙。三人仔細的看,卻看不出任何蹊蹺之處。這僅是一把再平常不過的木劍,上面一絲兒記號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折一段松枝都能削成同樣的一把劍。柳逸仙將木劍還給獨孤樵,道:“多謝借劍一觀。”獨孤樵又是祭然一笑,依舊是那樣地純潔無瑕。田歸林道:“獨孤兄弟説來尋親生父母,可有何憑藉?”“有,有的。”獨孤樵伸手入懷。卻又將手縮回來,道:“我師傅説這塊布片切不可輕易示人的。”田歸林笑笑,道:“老朽並無二心,只想看能否助小兄弟一臂之力。”“但我師傅説千萬不可輕易示人的。”獨孤樵為難地説,“那怎麼辦呢?”“那老朽不看就是了。”田歸林道。“本來我是想給你看的,”獨孤樵道,頓了頓,又道:“咦,有人來了?”他閉上眼睛,那種惶惑情緒又佔據了他的腦海。進來的是一個結約三十的少婦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那少婦是滿面的憂戚,但仍難掩住秀靈的風韻。少女是副混沌未開的神態,她一進門,就滿臉好奇地打量着緊閉着雙眼端坐着的獨孤樵。少婦憂鬱地打量了獨孤樵一眼,並未透露出絲毫的驚異。她轉頭看着柳逸仙,柔聲道:“大哥相召何事?”一種深沉的憂戚籠罩着整個大廳。柳逸仙嘆聲道:“素素,盧若嫺找上門來了。”梅素素平靜地道:“我知道了。”柳逸仙驚訝地看着她。梅素素深情地看着丈夫,道:“大哥,俗話説,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會來的。大哥與小女做了這三十年恩愛夫妻,素素已經知足了。今夜三更,素素將頸上之首送與她便是。”柳逸仙潸然淚下,他悲慼地叫了一聲:“素素!”梅素素依舊是平靜地説:“大哥不必悲傷,素素已經想好了,少時大哥和城虎歸林兄弟帶着瑋雲離開這裏。盧若嫺要的只是素素頸上之首,她不會為難大哥的。”“大嫂!”連城虎和田歸林突然雙雙跪下,連城虎毗目大聲道:“連某但有三寸豪氣在,決不讓那瘋婆子染嫂子一指頭。”梅素素平靜地看着丈夫。柳逸仙道:“適才逸仙己和二位兄弟義結金蘭。”梅素素眼眶一紅,卻強自忍住,伸手扶起連城虎和田歸林,款款拜道:“二位哥哥在上,請受素素一拜。”瑋雲也盈盈拜道:“二位叔叔在上,請受侄女一拜。”連城虎和田歸林連忙道:“嫂子請起,賢侄女請起。”柳逸仙道:“二位兄弟請受逸仙一拜。”言罷長跪。連城虎和田歸林大驚道:“大哥何為折煞兄弟!”也連忙跪下。柳逸仙道:“二位兄弟若不受愚兄這一拜,愚兄便不起來。”梅素素和瑋雲也在柳逸仙身旁跪下。田歸林道:“大哥大嫂快請起來。兄弟受了便是。”柳逸仙深深一叩首,這才起來,道:“愚兄該當有此一難,素素與小女瑋雲,愚兄便託付二位兄弟……”“大哥!”連城虎滿面淚水的吼道,“咱們和她拚了!”柳逸仙道:“二十年前那段樑子,錯在愚兄。俗話説殺人償命,欠帳還錢,愚兄今日將命交與她便是。請二位兄弟帶素素和瑋雲速速離開柳家堡,大恩不言謝,待逸仙來世圖報了。去吧。”“我和她拚了!”連城虎大叫一聲,轉身欲往外衝。“二弟!”柳逸仙厲喝一聲。連城虎聞言悚立。一直閉着眼的獨孤樵似乎突然被他們的喝聲驚醒,他睜開眼睛,道:“他們已經來了,現已到門外。”全都吃驚地望着他。獨孤樵道:“他們一共有九個人,四個姑娘走在前面,四個男人抬着轎子,轎子裏還坐着一個婆婆。”“木葉四女!”田歸林失聲道。“對,還有老身!”一個陰沉沉的聲音從大門口那兒傳來,待話音落時,一行九人赫然己來到大廳門口。走在前面的是四個年約二十的少女,婷婷玉立,儼然國色天香,只是臉上若蒙冰霜,使人望之生寒。四人走到大廳一角,兩兩站在轎子二側,四個黑衣精壯大漢放下轎子,退到轎子後面冷冷站着。夜梟啼鳴似的聲音從轎子裏傳出來:“柳逸仙、梅素素、連城虎、田歸林,你四人都還活着,好,好!”言罷哈哈大笑,那笑聲裏有一種説不出的詭異殘酷。待笑聲停了,柳逸仙才沉聲道:“盧若嫺,你説過今夜三更才來的!”又是一陣怪笑:“本來是的,但怕你們又像二十年前一走了之,又到什麼地方去當二十年的縮頭烏龜,那老身又得好找了!雖然早了幾個時辰,但帳還是越早收越好,你説對嗎?柳逸仙?”“好吧,”柳逸仙道,“這帳怎麼個算法,你就劃下個道兒來吧!柳某接着便是。”——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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