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天下第一佛門重地，少室山少林寺。少林寺，又名少林大殿，全寺佔地千畝，外分山門、鐘鼓樓、一葦亭、達摩亭、塔林等諸建築；內分藏經閣；千佛殿、地藏殿、白衣殿、初祖殿、無量殿、大雄寶殿；牟尼堂、文殊堂、普賢堂、阿難堂、迦業堂、羅漢堂、戒律堂、臥禪堂、方丈堂等一閣、六殿、九堂的築構，另寺內華廈過百，氣勢雄偉萬千，隱為佛門眾寺之尊。少林大殿建於北魏時期孝文帝太和一十九年，三十二年後，天竺僧菩提達摩西來中土，曾面壁九年，傳授佛門的禪學和心意拳，少林大殿自此名聞天下，達摩亦成了中土禪宗的初祖。此際正是四月天氣，但聞少室山上禪鍾迴響，頌經之聲不絕於耳，祥和莊嚴間，更添上一派佛門殊勝的神聖氣質。山間響起一片蟬鳴之聲，此起彼和，好不熱鬧。少林大殿北首的方丈堂內，被譽為當世第一禪僧的少林方丈真如大師一雙枯掌合什，“達摩祖師所著的經典《血脈論》，小師父要取去，老衲本著佛門方便，原是不吝奉上，然而，小師父若不告知原由，老衲又何以向敝寺‘真、空、妙、有’的四輩同門交代哩？”與真如方丈盤膝對坐的，是一身雪白僧衣的僧王。只見僧王一臉祥和，也是合什說道：“方丈大師，請恕小僧情非得已。師尊坐化前之命，實在不敢違！”已是八十高齡的真如方丈微微一笑，道：“小師父尊於師門，可敬可貴！老衲觀小師父氣度殊勝，一身佛門修為的次第已達宗師境界，當是與佛有緣之人，此番取經，必有深意，如老衲執於強問，倒是顯得胸臆淺狹了。”僧王肅穆道：“方丈大師言重！”身披大紅袈裟的真如方丈道：“《血脈論》乃達摩祖師面壁九年而成之作，卷論裡輒見微言精義：‘若見自心是佛，不在剃除鬚髮，白衣亦是佛。若不見性，剃除鬚髮，亦是外道。’可見天下眾生，皆可成佛，全在乎寸心之間。”僧王合什道：“無量壽佛！若天下蒼生能含此心，紅塵即是道場，入世即是出世了。”真如方丈拈著雪白長眉，點頭讚歎道：“小師父吐語時慈悲之心益顯，難得！難得！”僧王垂眉道：“小僧於佛門中修為尚淺，有許多地方，還得請方丈大師開示。”真如方丈一臉慈悲，唸了聲阿彌陀佛，道：“小師父不用謙卑，老衲自忝為一寺之主後，每日俗務煩多，倒不如爾往之專注於佛道。雖有曰行住坐臥皆是禪，但這番心境用於今日，已是大大的不同了。”說罷已是長身而起，微笑道：“《血脈論》現擺放在敝寺的藏經閣內，小師父請稍候片刻！”見真如方丈起身，僧王也是依禮隨著站起，恭敬地道：“有勞方丈！”便在此時，方丈禪房外傳來一陣輕綿綿的步聲，空字輩排行第二的空法大師，已然響起他那把柔和的聲音在門外吐語：“方丈師尊，本寺剛來了不速之客，是魔教中人……”真如方丈聽後卻是不以為然，反而枯瘦臉頰上有一點微笑，問道：“是龍教主大駕光臨麼？”空法大師道：“稟告方丈師尊，是龍教主的獨生女兒，還有魔教三大護法，合共四人，他們硬是要見方丈師尊，現在於大雄寶殿之前，正跟敝寺的‘龍象大陣’大打出手。”龍象大陣是少林門派的應敵陣勢之一，演此陣法者共一十八人，一經起動，能將敵人困於陣中而不露空隙，直至敵人被擒乃止。少林大殿是佛門聖地，其武功皆不具殺傷力，多以擒拿以及分筋錯骨為主，是以此陣亦含此特性。龍象大陣，只擒不殺！被困者縱然是魔教中人，亦如是！這時，一十八名黃衣僧人或持戒刀、或提短劍、或拿銅鈸、或執法杖，便正與一女三男鬥在一起。女者是個嬌滴滴的姑娘，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一頭長髮與月白色長裙隨風舞蹈，飄逸空中，一條鞭子則泛著一層層波動的圈子，護身守玄，是魔教教主龍退之的獨生愛女，龍兒。餘下三人，年紀均在三、四十歲之間，一人文士打扮，一人沉雄如山，一人五短身材，武功皆是別開天地、詭異莫測，乃龍退之座下三大護法。“悲秋先生”燕蒼茫！“怒獅”左丘不滅！“七殺摔碑手”項闖！但見場中一十八名僧侶之間，以龍兒為首的四道人影此起彼落、瞬息萬變。氣機，則不斷地爆發著，這是魔功運行至極時應有的現象，可以相像，龍象大陣確有藏龍困象之勢，迫使龍兒等四人不得不以一身魔功悉力應付。少林派名垂武林，每項武術都是千錘百練，這龍象大陣，更是精益求精的巔峰之作，而且演此陣法的，俱為少林大殿中有武僧之稱的空劍大師的得意弟子。魔教四大高手身陷其中，一時間便是飛鳥難渡、淵魚難躍。三大護法當中，以大護法悲秋先生的“蒼茫扇法”最是厲害，幾乎便與教主獨女龍兒的奇門鞭法“十六天魔舞袖長”互為奧援，抗衡著龍象陣法，但要脫出重圍，卻非輕易。倘若來者是當今魔教教主龍退之，憑其一身傲足天下的驚世武學，破此陣是舉若反掌，甚至少林眾僧奮起戰力，也留之不住。當年正道派系共率三百人，曾一度圍攻龍退之，結果百人死、百人傷、百人退。這一戰，是《武林戰史》上最轟動的一章，章末處更留下一句評語：龍戰百敵，退之千里！意指龍退之一身魔功，是無人可擋、無人能阻。當真如方丈、空法大師和僧王連袂來到大雄寶殿之前，便見灰袍披身的空劍大師指揮著一十八名妙字輩的傳承弟子滿場遊走，運行著龍象大陣。真如方丈見狀後一聲佛號，朗然送出語音：“諸弟子，少林既有外客，不得無禮！”“是！”一十八名黃衣僧人齊齊轟然一聲應諾，紛紛放緩手中兵器，各退三步，讓出居中一片空地來。井然劃一，趨退不紊。但，圍合之勢仍隱藏其中。龍兒一抖手上長鞭，纏於纖腰間，朝石階上真如方丈等人，圓瞪著杏目道：“哼！這便是少林寺的待客之道嗎？”燕蒼茫等三大護法則微微移後，保持著上下之別，渾體氣機仍有意無意間，拂照著這位備受教主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獨女。真如方丈微笑說道：“不知是龍教主的掌上明珠親臨，多有得罪，還請見諒！”燕蒼茫連忙踏上一步，手中扇一轉，抱拳迎道：“方丈大師客氣！吾等今番冒昧闖陣，純是想向方丈打探一件事情！”真如方丈道：“不知悲秋先生有何指教？”燕蒼茫合什言道：“燕某想請教方丈大師，敝教龍教主的下落！”此話一出，饒是空劍、空法和僧王等方外之士，都是微微一怔。誰不知道，名震天下的魔教教主龍退之當年以一敵百，猶自夷然無損，在武林戰史上留下了驚天動地的威名。此刻魔教正是如日方中，而他竟爾下落不明，有誰相信？且聽對方語氣，這件事似乎還跟少林有關。瞧狀況真方丈也是有點意外，一聲阿彌陀佛後，道：“請恕老衲不懂悲秋先生此話的含意。”龍兒揚眉道：“我爹是被你們這些禿驢捉了去，你們不用抵賴……”燕蒼茫微微豎手，示意她不要如此放肆無禮，自己已是接口道：“方丈大師，要非教主失蹤一事詭異懸疑，吾等實不願冒然上山，打擾眾僧的清修。”空法大師嘿然一聲，道：“貴教便是貴教，少林派便是少林派。貴教教主下落不明，又與我少林派有何關連？”燕蒼茫點了點頭，道：“本來是沒有關連，但本月十一晚上，貴派遣出五位高手夜闖本教總壇，聯手擒下本教教主，卻是實情。”空法大師哈哈一笑，道：“燕護法此言倘若屬實，敝寺豈非成了禁錮囚押之所？”燕蒼茫傲然長笑，白扇輕搖道：“燕某素聞少林寺僧精修戒律，不打誑語，今日見之，果令人大開眼界！”這話一出，在旁的一十八名妙字輩僧人立時動了怒。眼看又是一場混戰，統演龍象大陣的武僧、空劍大師卻是一個含笑說道：“諸位口口聲聲說敝寺僧人夜襲貴教總壇，又謂龍教主在少林大殿中，未知可有真憑實據？”空劍大師有武僧之號，也是空字輩中諸師兄弟之首，與空法、空藏和空禪合稱四僧，乃真如方丈的傳法弟子，被武林中人譽為：劍法藏禪，四大神僧！此刻一語送出，不慍不火，確有其神僧風範！燕蒼茫也想不到這位武僧，竟亦達至不動無明的修為，張開的白扇什的一聲，合而為一，問的竟然是另一個問題：“燕某斗膽一問，少林寺空藏和空禪兩位大師，練的是甚麼武功？”空劍大師心境空寂，答來是直言不諱：“空藏師弟、空禪師弟所習練的，分別是‘舍心拳’和‘迦葉拈花指法’，均是列名敝寺‘十禪武技’的絕學。”這位悲秋先生聽罷，似乎甚是滿意，踱了一個小圈，點首道：“不錯，便是這兩門絕藝！”接著回頭朝左丘不滅問道：“左丘兄弟，那夜的情景，你可記得仔細？”左丘不滅是魔教三大護法之一，武功只僅次於“悲秋先生”燕蒼茫，因長得形相威猛，沉雄如山，故有“怒獅”之號，此際聞言，電目一掃，冷然道：“‘十禪武技’是少林十門最博大精深的武術……那夜空藏大師親來請教，‘舍心拳’破空而至，怒獅至今當然是歷歷在目。”空劍大師微感錯愕道：“難道左丘護法曾跟空藏師弟有過較量？”“怒獅”左丘不滅忽地哈哈大笑，右手捋開衣襟，露出胸膛的位置。眾人的目光都不由得投將過去，只見左丘不滅的左邊胸膛紫黑一片，不問而知是被一門重拳所傷，但此人至今竟然不死，卻是一項奇蹟了。左丘不滅眼神一閃，沉聲道：“我自幼就是一身銅皮鐵骨，經龍教主傳授一套外家功法，更是如虎添翼，哼，否則我左丘不滅早就被空藏這老頭的‘舍心拳’送上西天了！”語氣裡仍有一陣恨意。這番，卻輪到空劍大師哈哈一笑，道：“不錯，‘舍心拳’確是空藏師弟的獨門拳技，但左丘護法胸口這一擊，何以一口認定是空藏師弟所為？這件事，又與龍教主失蹤何干？”燕蒼茫白扇一轉，反過來向項闖問道：“項兄弟，那晚本教總壇被襲時，與你交手的少林僧用的又是何種武功？”這下子，連空劍大師也是心底微恚！對方這話，明顯是再一次闡明少林僧人曾夜襲魔教的總壇。稍有見識的人，皆知道中土的魔教在龍退之的領導下，幾乎是武林上一股強悍巨力，主宰武林半邊天。少林派縱是有除魔衛道之心，要一舉剷除，也絕對不是一蹴可至的事。而且有沒有作過，有誰比他們更清楚？僧王卻有另一番心思……魔教四大高手此番上寺索人，並非無的放矢。若非真有其事，以燕蒼茫的精明能幹，絕不會無緣無故衝上少林，大興問罪之師。魔教總壇雖是幅員遼闊，但若跟少林鬧不和，等若與整個武林為敵，實屬不智的事。他甚至隱約感到，這局面，恐怕是有人蓄意挑撥少林與魔教大打出手的移禍江東之計，是一項針對少林派、魔教，甚至是整個武林的陰謀。須知當今天下武林，正道以少林為尊，邪道以魔教為首，倘若能令兩派相爭互鬥，武林將會是另一個局面，屆時其他派系就可乘勢而起了。問題是，誰能擒下龍退之？“七殺摔碑手”項闖坐居三護法，因一門摔碑手而得名，這時聽大護法問話，開口道：“那夜本教被襲，與我的‘七殺摔碑手’對上的，是一個施以‘迦葉拈花指’的佛門高手，此人身手靈活幻變，指法精深，只可惜我學藝不精……”言畢又像左丘不滅一樣，打開了上衣，腹間果然有著一道指痕。真如方丈白眉一皺，道：“兩位護法身上傷痕，雖是一拳一指，但天下間的拳術指法千門萬類，悲秋先生的論據似乎有失偏頗，更重要的是，你們有沒有親眼目睹，攻襲你們的人，便是空藏與空禪他們？”龍兒早別了一肚子氣，聞言哼著聲道：“少林寺是天下第一大派，幹這些不見得光的事，當然是穿黑衣、蒙著面，但一出手，都是少林佛門的攻擊，這一點可是騙不了人！”燕蒼茫點著頭，表示同意，然後道：“方丈大師如若心生疑惑……左丘兄弟、項兄弟，不若你們便習演一次那晚魔教總壇被襲時，與少林僧交手的情況。”左丘不滅等兩人應了一聲，各自擺出一個門戶來。靜極之中，但聽蟬鳴知了知了的一片吵，瀰漫著整座佛門大殿。便在此時，微風一動，場中人影也一動。動的是項闖，他一手推出，一股霸道氣機立時朝左丘不滅爆去。七殺摔碑手！僧王臉容微微一動，雙目掠過一絲迸發的神采，彷佛是看到一件驚訝的事，但轉瞬間，又回覆一臉平靜。卻見左丘不滅巧妙地繞了個圈子，避過這記摔碑重手，然後微微抬腿，似是要反客為主。項闖逕不理會對方這抬腳的動作，又是一記七殺摔碑手推出，雄渾凌厲！左丘不滅迅快地縮回微抬的腿子，不退反進，然後左拳一衝，硬撼來手！波的一聲，左丘不滅微微一笑，左拳已硬接了項闖的重手，右手則倏地探出二指，疾戳往項闖這剎那露出的一絲空門，小腹！空劍大師忽然衝口而出：“‘迦葉拈花指法’中的‘頓悟直指’！”“空劍大師好目力……”左丘不滅一笑，同時已收回奔出的指勢：“得大師點出，更進一步肯定，這確是空禪大師的‘迦葉拈花指法’！”項闖也收回重手，木無表情道：“當時那蒙面僧人便像左丘護法一般，施出這招‘頓悟直指’，在我的小腹上印了這記指痕。”還沒讓人喘息過來，左丘不滅驀地一聲沉喝，一記足以斷嶽撼山的鐵拳，已硬擊項闖。許多人都知道，魔教中有“怒獅”左丘不滅這一號人物，但他的武功是甚麼名堂，似乎不是那麼多人能說得出口。只清楚拳頭便是他的殺敵兵器。項闖仍是那副木訥表情，面對來拳，似乎也不能令他改變這張面孔。人，則左右虛幌，卸減拳勢的巨力。左丘不滅著著進迫，拳起拳滅間，已是打出三拳！每一拳都有千斤之力，千斤之重。項闖避開了兩拳，到第三拳擊至時，右手也揮出一拳，以拳對拳！但這一拳有點不同，是揉合了不同攻擊方向的一拳，說得真切點，是從四方八面打出的一拳，然後再在某一特定的攻擊點上吐出拳勁。空劍、空法兩位大師互望一眼，都看出對方心目中的震驚。舍一己之心，渡十方眾生。是空藏師弟的得意絕學“舍心拳”中的一招拳勢。心現十方！當然，項闖這一式“心現十方”是點到即止，拳勢一收，便是與左丘不滅雙雙退在一旁處。不過在場高手像真如方丈、僧王以及空字輩的兩位大師，皆看出項闖的拳勁是籠罩了左丘不滅的胸口位置。倘若原式不動地一拳吐出，舍心拳就會恰好印在左丘不滅左邊那紫黑一片的傷口處。天下間僧人比丘多的是，但會使“頓悟直指”和“心現十方”的，在武林中找，已是呼之欲出了。左丘不滅與項闖這一番對演，無疑是一樣力證！須知空藏、空禪兩位大師，均甚少行走於江湖，旁人是很難演繹他們的武功。更何況，“頓悟直指”和“心現十方”，是兩位大師近月來才在寺中領悟而出的新招式，根本從未公佈天下。空劍、空法也是最近曾與他們有過一番武學揣摩，方知悉箇中原由。魔教這兩位護法能把招式演弄得如此淋漓盡致，惟一的解釋，便是曾跟空藏、空禪兩位大師大打出手。然而，就最近而言，少林與魔教並無任何正面的衝突。這多月來，少林大殿也沒有出現過甚麼不速之客。倘如此，少林寺就是確曾有過一場夜襲魔教總壇的行動了。空法大師一直留神場中變化，此時緩緩發話：“諸位，請聽貧僧一言。少林有十項成就武學，其中包含了內家真氣的修練、外家的拳、掌、指、爪、腿、刀、劍、杖和陣法，在武林中統稱為‘十禪武技’……但若加起來，恐怕還是不及龍教主的一套驚天武學：‘狂龍戰訣’……”狂龍戰訣，足戰天下群豪。妙字輩眾僧都是暗暗點頭，非是長他人志氣，狂龍戰訣確具君臨大地、驚退百敵的威力。十禪武技雖亦為天下敬仰的佛門武術，與之相較，距離還是會出現的，這一點大家都不得不承應。既然出現距離，少林僧擒拿龍退之一事，便沒有可能。十禪武技也許能打傷魔教總壇的其他人，但絕對動不了龍退之。這裡已繞回了最初的問題上，證明龍退之的下落不明，甚至是失手被擒，確與少林派無關。空法要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簡簡單單的一席話，完全推翻了燕蒼茫等人堅持的看法。那知，燕蒼茫毫不介懷，一笑道：“大師錯了！”錯？！場中包括僧王在內，沒有人明白這句話，敢情是龍退之故意被擒受辱，放棄一身絕學不用？燕蒼茫嘆了一聲道：“龍教主一身‘狂龍戰訣’雖然傲足天下，然而，同時也有‘龍潛大地’的階段……”《周易》，乃歷經四聖之手而成的古書之一。在上經乾卦中，便以龍為喻，把為君為帝者劃分成數個起落的階段。從潛龍勿用、見龍在田、終日干幹、或躍在淵一直到飛龍在天，表示一個人由無到有，平步青雲，但當這個人達到了權力的巔峰時，倘若不好好處理，就會變成亢者窮高，剛愎自用了。這階段，卦中稱為亢龍有悔！燕蒼茫口中所指的“龍潛大地”，是否便是指龍退之修練“狂龍戰訣”過盛下，因物極必反而出現的低落階段。但聽燕蒼茫續說下去：“……所謂‘龍潛大地’，是一身氣機澎湃，循環體內不息而無從宣洩，於是氣機只能匯流氣海穴。但百川歸海是需要時間的，正如一個人吃過東西后，也需要時間消化，這段消化氣機的時間，統稱為‘龍潛大地’。爾時，人體存在於伏養世界，可說是無任何還抗之力。”無任何還抗之力，便是任人宰割。龍兒柳眉一豎，嬌聲叱道：“可不是！我爹的武功縱橫無敵，要非碰上這為難時刻，又焉教你們得手，哼！要動手便要光明磊落，你們這樣做，算甚麼英雄好漢？”縱連修為圓滿的真如方丈，這時的心底也是有一陣猶豫……第一，燕蒼茫斷無道理把龍教主的驚天絕學“狂龍戰訣”的弱點告知他人。第二，少林派的武功雖說不上自以為是，或是再撇開武林泰山北斗不說，也是一處佛門聖地，若對方不是理直氣壯，根本毋庸上寺爭辯到底。這證明確曾有五名蒙面的黑衣高手夜襲魔教總壇，其中兩名僧侶模樣的高手更擁有少林絕藝，他們先打傷了左丘不滅和項闖，然後再聯合其他三人擒下正處於“龍潛大地”階段的龍退之。行動是一舉湊功！令真如方丈憂患更深的，是這批神秘高手之中竟然有人懂得空藏、空禪的絕學，但真如方丈敢斷言，他們沒有一個是少林僧。少林寺內戒律嚴厲，眾僧又是講求潛修佛心，怎會幹這種勾當。問題是，這群高手從何習得空藏和空禪的秘技？他們又是隸屬何門何派，如此嫁罪於少林寺，是受何人指使？這些念頭一閃即逝，真如方丈便別過頭對空法道：“便請空藏與空禪他們，與燕護法等人來個對質。”這是他惟一能辦到的事，當然燕蒼茫等人可以不信，但總不成整個少林大殿讓外人進去亂翻。空法一聲應允，瞬間飄入內殿。燕蒼茫拱手說道：“方丈大師，非燕某強人所難，吾等想入寺一搜。”僧王這時插入道：“燕護法，空字輩兩位大師一會便至，何必急於一時哩？”燕蒼茫還未回話，龍兒已是一個輕蔑表情，冷冷道：“閣下僧衣不似是少林‘真、空、妙、有’的任何一輩，還得請教大師法號。”僧王微微一笑，道：“小僧法名一行，並非少林寺的比丘。”龍兒邊聽他說邊打量著他，小嘴忽然微微一翹，右手剛抹腰間長鞭，已是衣裳飛舞，挪出一十八名僧人圍抱外，鞭如疾電，直取石階上的僧王！十六天魔舞袖長！真如方丈就站在僧王之側，對這小魔女的出手，枯臉上只露出一個搖頭嘆息的表情。看來龍退之雖有一身絕世武功，也把偌大一個魔教打理得好生興盛，對自己女兒的管教，卻是疏懶得直是放縱了。“讓這小女娃吃吃苦頭也好。”真如方丈這樣認為。燕蒼茫自幼便熟知這小師妹的脾性，平日閒著沒事，在總壇內就要找教中弟子嚐嚐她的獨門鞭法。當然，嬴的永遠是她！不夠她打是無話可說，夠她打的，最後也得裝作落敗的樣子。這樣，她可大是得意了，正是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以眼下一聞僧王不過是來少林作客的小僧，一股怨怒就往他身上發作。燕蒼茫對這白衣僧人也有心試探，當下佯作不加阻止，只發出一身氣機，緊鎖著場中一十八僧的動向。左丘不滅和項闖也不閒著，兩道氣機就在這片空間回湯，準備應付隨時發生的混戰。空劍大師正站在真如方丈的另一邊，他是武道大家，見這小女娃一出手便內藏一十六道鞭影，不禁暗暗點頭。龍退之果有資格稱為魔門第一人，融變化於長鞭之中，且有一十六種之繁。不是經他指點，這套鞭法絕對會遜色許多。面對來鞭，僧王反而沒有甚麼想法。他一眼就看出鞭法雖有一十六種變化，但與此同時，對方抖鞭之際，也有三個破綻。左肩！右內臂絡！側膝！倘若他往右斜踏三步，對方風池、肩井、淵液、京門、環跳這五個大穴便會落入他攻擊的籠罩底下。但這八個漏洞都不是鞭法的破綻，而是使鞭者的火候不足。僧王一聲得罪，右手倏探。“咚！”蘊含一十六種變化的鞭法，在這瞬間便如沒有變化！鞭甫送，已被僧王右手攫著。兩下一拉，長鞭便是抖得畢直。這是八個破綻以外的攻擊點，僧王不從破綻進手，反而直攖鞭鋒，以一手破幻變，是要教對方知難而退。龍兒可不是這麼想，一招不成，右腕一抖，送出一道氣機，沿鞭透攻敵手。僧王右手劃了個小圈，甩掉長鞭，跟著微微笑道：“阿彌陀佛！龍姑娘修為不淺，小僧不敢造次。”事實上，以龍兒這般年紀，她的功力也算不錯了。僧王只是想，那位悲秋先生的武學才不簡單，白扇一搖一揮間，渾無破綻存在，恐怕是龍退之座下的第一高手。但若與戰狂宗比較，燕蒼茫還是有所不及。天下的武學歸根究底，都是要把人的破綻收藏，修為愈高，破綻愈藏得巧究，反之，不出手已是破綻百出。不過有些時候，破綻藏得巧，並不等於高手，只能算是善守者。倘若對陣的敵人既是善守者的同時，也是一個善攻者，你便必敗無疑！善攻者的意思，不獨是氣機凌厲，一意一動都要具備兵法和戰術的運用。兩者配合，方稱為有成就的武學造詣。當然，還得加上實戰經驗的鍛練，否則其他的都是廢話。諸般因素條件的配合，才能塑造出一位具宗師典範的天下高手！當僧王甩扔那道長鞭時，燕蒼茫陰騺的狠目立時閃出兩道鋒芒，直盯著僧王，情況就像，適才項闖使出七殺摔碑手攻向左丘不滅時，僧王臉上露出的一絲神采光芒一樣。這種神態，包含著對敵手武學造詣的震驚。燕蒼茫面對僧王露出這神情，是有理由，但僧王對項闖哩？以項闖的修為，還及不上燕蒼茫，僧王為何會出現這種古怪的神情。燕蒼茫暗暗警惕著自己，同時他亦很慶幸，可以無意中捕捉到對方的這道表情……或者對日後會有極大的幫助。龍兒嬌柔的俏臉上也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態：“這小和尚究竟是裝傻？還是扮蒙？”收回被帶開的長鞭，叫道：“喂！你這是甚麼意思？”僧王心中一笑，覺得這女娃冷俏中帶點天真，不似長處魔教受薰染的樣子。正想打圓場一番，身後步音忽起，傳來空法大師沉痛的聲音：“方丈師尊，空藏與空禪兩位師弟，在弟子發現時，正倒臥在方丈的禪堂內，兩人呼息斷絕…經已…圓寂了……”真如方丈饒是佛法精深，聞訊也是心頭一震。空劍大師和僧王，亦覺事態太過突然，均是合什一聲無量壽佛！燕蒼茫等四人互望一眼，心中都轉著同一個念頭……死無對證！為了不讓少林寺令譽損失，難道他們是來一招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燕蒼茫等人口中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心底裡都同時轉著這樣的念頭。望著倒臥方丈堂內空藏、空禪的遺體，真如方丈便是合什誦唸：“南無阿彌跢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南無阿彌跢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哆。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隸。娑婆訶。”《往生咒》咒曰往生，以渡死者於西方極樂，俾能往生蓮池……堂內，空劍大師壓下心中悲慟，沉聲問道：“空法師弟，事情是怎樣的？”這時，室內還有僧王、龍兒、燕蒼茫、左丘不滅和項闖五人，他們都想聽聽空法有何說法。僧王下首，一個十二、三歲的小沙彌則恭恭敬敬侍立一旁。空法大師緩緩搖頭，沉痛地道：“平日，空藏、空禪兩位師弟多在敝寺的臥禪堂裡打坐參禪，是以方丈師尊一喚，師弟便第一時間趨至臥禪堂。可是，今天的臥禪堂竟然空空如也，師弟跟著便過去文殊堂、普賢堂、阿難堂等處所逐一尋找，結果仍是一無所獲。”長嘆了一口氣，續道：“正巧，‘有’字輩一個小沙彌說，剛見到兩位師弟走了進方丈師尊的方丈堂，當時師弟心中便有一個疑團：他們為何走進了方丈堂？但想歸想，人還是走到方丈堂，果然，方丈堂內是見著了空藏、空禪兩位師弟的法體……”真如方丈一陣深思，當下便朝那小沙彌問道：“有緣，你當時看到甚麼了？”有緣顯是未曾見過這陣仗，心中實在膽怯，顫著聲道：“稟告方丈，弟子那時正在方丈堂外的長廊打掃……忽然見到有…兩道人影走過，弟子抬頭瞧去，啊，原來便是他們……”說罷臉帶驚色，指著已死去的空藏、空禪兩位大師。真如方丈見他年紀小，恐怕給嚇壞了，柔聲問道：“你是否見到他們走進方丈堂裡，然後再沒出來哩？”有緣點著頭道：“是啊！是啊！他們走進了方丈堂，便沒有出來，一會兒，空法師公說要找人，弟子便照實說了。”空劍大師此時正俯身察視著兩位師弟的身體狀況，一搖頭，已是站起身來，沉吟說道：“沒外痕、沒血跡、膚無紫毒、五內無碎，臉色祥和，含笑而寂，最重要的一點，是兩位師弟身子一向壯健……如此驀然坐化，事非尋常……”少林四大神僧，年紀不過五十歲許之間，兼之一身功法深邃圓熟，斷無橫死之理。真如方丈與僧王心中都是泛起一片疑惑。因為，他們剛便是從這裡對談有關達摩祖師《血脈論》的事。那即是說，在他們正應付燕蒼茫等衝入龍象大陣的這段時間內，空藏、空禪兩位大師不知如何就逕自來到方丈堂裡，然後離開這個紅塵世界。少林大殿廈閣百數，為什麼偏要揀著方丈堂，往跡象上去，他們不像被殺，但若自然坐化，恐怕不是兩人同時這麼湊巧罷！燕蒼茫乾咳一聲，說道：“方丈大師，事情演變到這境況，燕某竊想，大家是否應該坦言以對？”所有人都聽得出悲秋先生此話背後的含意，是指兩位大師之死，有可能是自殺，為的是要掩飾當晚夜襲魔教總壇的真相！真如方丈枯目如電，突然掃往燕蒼茫身上。這兩道電光便如兩股氣機，燕蒼茫只覺眼前的空間出現一陣波動，自身竟無一處可掩蔽破綻的地方，知這老僧禪功深湛至難以估量的次第，心中突的一跳，想到這老僧可能想到的問題：“這老僧會否懷疑咱們大鬧少林大殿，是要引開寺僧的注意……”然後讓他們的同道，潛入寺院中，擊殺空藏、空禪兩位大師！動機：好報復那一拳一指之仇。至於誰人有此身手，越閣而不露跡，殺人而不留痕，恐怕真如方丈沒有考慮到這點上。因為，人是有感情的，儘管是修行人，許多時，往往會被憤怒和怨恨衝昏了頭腦，作出錯誤的判斷。空法大師沉聲怒道：“燕護法，目下敝寺已有兩位大師，因龍教主失蹤一事而圓寂，也證明了，敝寺確無窩藏龍教主！”這是實情，尤其空劍、空法等都認為，是有人親手殺害他們這兩位師弟。對方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寺中，擊殺兩位空字輩的神僧，倘若龍退之真的被囚寺內，這一刻，人已被救出寺外去了。真如方丈長暄一聲佛號，緩緩道：“此事關係少林寺數百年令譽，亦牽涉到兩位比丘的性命，茲事體大。老衲不得已，只好請四位暫居敝寺，待實相查明，才放諸位離寺了！”龍兒聞言柳眉一挑，便欲放口大罵。這廂，空劍、空法兩位大師得方丈下留客令，已是一者運爪，一者翻掌，各自使出佛門絕學“天龍爪勢”和“般若如來掌”，分取燕蒼茫和龍兒、左丘不滅和項闖。以一擒兩，以兩擒四，去勢若天龍擁護，如來西至！空劍大師為少林寺第一武僧，劍爪雙絕，此刻施展天龍爪勢，一爪既出，便已籠罩燕蒼茫和龍兒的身上大穴。空法大師出手只慢他師兄一線，般若如來掌掌隨意轉，意轉分掌，一剎那，掌勢已擊拍至兩位以外家重手稱著的左丘不滅和項闖的面門。兩者出手一輕一重，一剛一柔。十禪武技，各有千秋，此話真的不假。不過燕蒼茫等四人還未領教其中妙諦，好強一股氣機已自天而降，破瓦而臨！頂瓦受強烈氣機單面一壓，瞬間爆成漫天碎片，帶著凌厲的勁道四散灑下，攻向堂裡諸人。氣機未至，瓦碎先至！反應最快的是真如方丈，瓦片甫碎，他的僧袍已如萬丈波濤般急遽伸延，幾乎也是形成一股渾厚氣機，望空而迎。僧王則是一掌融虛，把有緣送往方丈堂一角的安全地方，然後白衣一幌，竟就此沖天而起！人，直如一頭傲鶴，破勢而出！此際，真如方丈的僧袍，才像雲海一片，兜迎滿空瓦片。碎瓦，竟不能落。當這片奇景出現在眾人頭頂上空，空劍的天龍爪勢和空法的般若如來掌，才與燕蒼茫的悲秋一扇、左丘不滅的怒拳和項闖的七殺摔碑手交上了手。堂內，已自不見龍兒的蹤影——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