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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法王佛母

    僧王剛破瓦,以一葦渡凌之勢踏於虛空,一個手掌已按胸印來。手勢似若無所不至,涵蓋周遍法界,偏又是能持能攝,如智慧圓性。大圓滿無畏手印!僧王淡淡一聲南無阿彌陀佛,斗然間已是心隨意運,身轉十方,化為八個人影,八道掌勢,疾擊來者。佛門絕學,幻勢破空!來者渾體朦朦朧朧,如雲霞,如煙霧,一襲綵衣飄浮於空,似是永遠不會着地,面對着遍佈十方的僧王,出奇地應付得遊有餘刃。“蓬!”來者的大手印已與僧王的八掌凌空對上。僧王只覺對方出手是全無破綻,且對方的大手印似由某處天地而來,無論自己的掌勢如何幻化,對方始終都能覆蓋印至,當下便是足尖輕點空中碎瓦,臨風於虛,雙手參合如一。來者仍是飄浮空中,像是自然成就,不假外求,一聚氣,手印連環送出。以僧王的驚世修為,乍遇此人,一時亦未能將之摒退,心中不由得一聲嘆息,暗念師尊法號。際此兇險急遽的時刻,僧王終於決定出手,寧可先挫強敵,再圖後計。如是我聞!僧王一出手,瞬剎,奇異的事情也發生了。其實也沒有人會清楚,包括那神秘莫測的來者,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一幅西方極樂世界的三聖本尊法相,竟爾在那一剎間出現在僧王身後,然後來者已悶哼一聲響,失去踏空之勢,翻落方丈堂開外的寺院空地。一招即敗。僧王跟着輕輕着地,望向來人。來者赫然是個身披綵衣的尊貴婦人,實際的年齡讓人瞧不清楚,看上去是生得慈眉善目,但眉心上隱有一道青氣直延鼻樑,卻又增了幾分詭異,一雙皓腕捧心,纖指結印,與僧王面對面,也不見忿怒形相,反而微微嬌笑道:“好殊勝的絕學!敢問小僧法號?”僧王合什説道:“小僧法號一行,未敢妄僭殊勝,阿彌陀佛。”尊貴婦人仍是微微笑道:“憑一行大師一者兼修禪、淨、天台、華嚴四宗之長,試問又怎教人相信,大師是尋常一個釋子?”僧王道:“小僧佛學膚淺,故而多兼數宗,盼能覓出一條修行之道,實在是錯亂分心,旁騖不一。”尊貴婦人一直對僧王注意,發覺他雖被自己道出兼修四宗之長,仍是無喜無憂,無念無礙,一身成就實不是觀相可知,心中一懍,外相卻是另一番嘴臉,笑吟吟地道:“是佛海無涯,萬宗殊途同歸才對罷!”淺笑之間,眼眸裏的珠子一動,方丈堂內已有清音送出:“阿彌陀佛!原來是空行佛母法駕光臨,難怪有此‘空行無跡’的輕功境界!”尊貴婦人朝方丈堂處一望,笑道:“真如方丈,多年不見,一套‘法雨華雲’果具收天覆地之能,本佛母今日領教了。”法雨華雲,乃十禪武技之首。僧王則對“空行無跡”一詞,憶起了師尊對西藏密宗某些秘法的一番闡述……“西藏密宗共分紅、黃、花、白四支,各有修練法門,但都是以真言秘咒為依歸……”僧王的師尊當時便是這樣道:“其中有門修練,是類似中土的輕功,它有點像是‘草上飛’或‘踏雪無痕’,但真正的成就卻是尤有過之,這秘法修練至最高成就,可踏空而不墜,騰空而不落,如鳥飛,如雲飄,其出神入化處,教人咋舌,人稱這系統法門為‘空行術’。”空行秘術,西藏第一!難怪適才瓦頂交手,空行佛母足不沾地便可隨意出手,因為她根本不用顧忌自身的平衡。再加上一套大圓滿無畏手印,其厲害可想而知。可惜她碰上的是僧王。“空行無跡,俯瞰眾生!”突然,一把沉雄而深厚的聲音在方丈堂另一端的長廊處響起。空行佛母頭臉一轉,便見四名僧人邁開闊步,連袂而至。一色的灰濛濛僧服裏,配着四張已有五十來許年歲的臉容,予人枯槁蒼桑的感覺。但空行佛母可不敢忽視,此四僧的造詣恐怕只差真如方丈一線而已。在少林寺中修為處於真如方丈之下的,只有其八大弟子堪稱。劍法藏禪,自在圓滿。這四僧正是真如方丈的另四名傳法弟子,劍法藏禪之外的空字輩師兄弟:自、在、圓、滿!難得的盛況,空字輩中較低調的空自、空在、空圓、空滿四大聖僧,居然一併前來。空行佛母臉容兀自一派篤定,還饒有閒情對方丈堂內的真如方丈笑道:“少林古剎在中土為禪宗的一大發揚地,武學源自天竺,得貴寺歷代高僧錘練,想必更具成就,本佛母厚顏而至,便是想領教眾僧的絕學。”説罷綵衣內吐氣機,鼓動如手印之相,空行佛母的法身已破入四大聖僧的方圓範圍裏。招呼她的是四門絕學。空自的三昧戒刀!空在的大無相劍!空圓的阿耨多羅杖法!空滿的六塵緣影腿!每一套技藝都有一門內功推動,具有降魔伏邪之威。四大聖僧出手,一點也不比四大神僧遜色。空行佛母冷哼一聲,這檔子,四僧豈非把她視為外道邪魔?自得本部長老灌頂傳承,空行佛母的功力便更上一層樓,此番東來少林,她原是要跟真如方丈一較高下,那知僧王先行出手,將己擊敗,眼下復又被四大聖僧以降魔功法招呼,是可忍孰不可忍,空行佛母立時臉如寒霜。氣機,立即自她所結定的手印中爆發,凌厲無比。“叮!”“當!”“卜!”“蓬!”大手印一招才分挫四僧的伏魔佛法,空行佛母已飄行虛空,一聲嬌笑道:“爾等造詣不凡,本佛母今日便先記下了。”接着幽幽而道:“能持能懾,智慧圓性……能持能懾,智慧圓性……”綵衣一掠,帶着這股幽怨之聲,淡淡遠去,消失在遠處殿角。空自等四僧收回法器,適才曾發話的空自大師又是一把沉雄深厚的聲音,朝堂內合什道:“方丈師尊,這妖婦功法驚人,猶幸她體內經脈紊亂,否則弟子四人聯手,恐怕亦退之不下。”堂內的真如方丈緩緩道:“空自你們四人剛退強敵,這就回房調息,切莫傷了元氣。”空在卻道:“今日少林多事,弟子等又怎能為了一己之私,置之不理哩?”真如方丈笑了,問道:“諸法究竟無所有,此義者何?”“空!”答的卻是空圓大師。“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維摩經弟子品》既曰空,則百劫千劫亦是空!空自等四僧立即恍然,齊喚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便不再言語,一摩頂,已是遵令回房。方丈堂內,真如方丈長吸一口氣,道:“空行佛母既在少林,則威德法王亦不遠矣。”威德法王,據説是密宗第一高手,以大日如來加持神功稱霸西藏,但他雖為法王,卻是殘忍好色,藉詞修練雙修大法,不知已姦淫多少婦女。空行佛母,正是他的妻子。夫妻兩人今年已屆甲子之數,因武功太高,又是摻雜了藏密四系的法門,橫行西藏是無人能制,且兩人行動,素如魑魅般形影不離,此番來到中土,真如方丈有此憂慮,是無可厚非。空劍、空法望了頭頂空晃晃的堂頂一眼,目光都投在真如方丈身上。真如方丈彷佛知道他們的心思,緩緩搖頭道:“不是空行佛母!她的大手印還未能做到‘殺人無痕’的境界,殺害空藏和空禪的兇手是另有其人。”不只是空劍和空法,連要穴被點、動彈不得的燕蒼茫三人也一愕然,原來真如方丈一直都以為,這兩位空字輩的神僧,確是為人所殺害。空劍問道:“那會否是威德法王?”真如方丈又搖頭,人已步出了方丈堂,道:“威德法王功法霸道,動輒碎人身首,殺性至烈,絕不是他!”在他身後的空法問的是另一個問題:“適才空自師弟言道,那妖婦功力大減,不知是甚麼因由?”“她是傷在僧王手裏……”真如方丈仰天説道:“僧王的真正絕學‘如是我聞’,老衲適才有幸一見,果有殊勝佛道……”甚麼?僧王竟來了少林寺?適才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空行佛母臨走前一句“能持能懾,智慧圓性”,是大圓滿無印的精義。這話本身沒問題,但空行佛母吐語之際恍恍惚惚,卻讓人費解。現在想來,必是因敗於僧王手下,而耿耿於懷。不錯!僧王的“如是我聞”既出,大手印亦只有無用武之地。空劍、空法腦裏霎時都閃過那年青比丘的形相。燕蒼茫渾軀一震,同時也想到那白衣僧人。劍法二僧搶出堂門,往外舉目,堂外一片空地,那還有僧王的蹤影?魔教教主龍退之對獨女的鐘愛,簡直是無以復加。既傳了她十六天魔舞袖長這套鞭法,也傳了她龍歸大海的輕功心法。龍歸大海,遨遊自在。是以當真如方丈下令留客,燕蒼茫白扇一張,遮掩了撲將過來的空劍、空法的視線之際,龍兒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龍歸大海身法,搶出堂門開外。因為她看到燕蒼茫的眼神,眼神是個指示,指示她要衝出重圍。燕蒼茫、左丘不滅和項闖三人,則奮起魔功,頑抗空劍與空法,以三鬥二!這時,僧王正與空行佛母對決於虛空,真如方丈正施以法雨華雲,包容漫天碎瓦,根本不容分心應付。場中,反而是那小沙彌,有緣看得最清楚,那姑娘長髮一飄,人便掠出堂外,好快!快得想再看清楚點,便不見了。龍兒也覺自己是身輕如燕,樓閣不住在兩旁掠過,辨別方向,她知道是要往南走,往南走是少林大殿的出口。“哎呀!不行,那十八個和尚可是守在大門處!”龍兒突然想到這個可能性。她這可真有自知之明,知道獨闖龍象大陣,自己實在是討不了半點便宜。怎麼辦?這一遲滯,東首和西首已分別有八名持杖的黃衣僧人奔了過來,是妙字輩的罷。龍兒心中疑惑:“瞧這八人不會甚麼大陣罷?”哼!橫豎都是被捉回去,不如拚一拚。當下便是長鞭送出,疾奔西首四名黃衣僧的杖頭,柔軟無骨的右腕緊接着劃了四個圓圈,竟要以鞭子纏着對方四人杖頭。這八名黃衣僧的領頭者法號妙諦,見狀叱喝一聲道:“小妖女,好膽!居然敢在少林大殿內撒野亂闖,諸師弟,拿下!”望着這妖女的長鞭率先往自己送來,怒哼一聲,五指一鬆一緊,手中木杖已在手中滑下了四寸,便是這四寸距離,龍兒的長鞭已失去捲纏杖頭的能耐,先鞭落空!“是!”此刻,其餘七名黃衣僧才齊聲應諾,然後學妙諦師兄一樣,七杖一收。龍兒銀鈴般一陣淺笑聲中,笑道:“你們中計了!”長鞭斗然間,已如一頭吐信毒蛇,改變了方向,直竄他們因木杖退下四寸,而露出的胸口門户。“哈!自露空門,不外如是!”龍兒一邊笑道,一邊抖足鞭勁。在場的八名黃衣僧,一時間都感到這小妖女的鞭,彷佛都遞到自己身前。十六天魔舞袖長能從一十六種鞭勢中,演變成三十二種幻化、六十四種幻化……區區八種幻變,是綽綽有餘。妙諦等八僧大駭,紛紛後退。龍兒已是一陣嬌笑,足點石磚,在長鞭子霍地抖成一道道縮小的圈子中,騰身眼前一座不知道是供奉着甚麼天王菩薩的殿閣瓦頂,再幌身,沒了蹤影。其時陽光普照,風和日麗,映得整座少林大殿金黃屋瓦一片。龍兒則是遇屋過屋,逢殿越殿。她自問走的速度已很夠快,甚至開始想,走出了少林寺後,應該先回聖教總壇,找人來幫手?還是來個從長計議哩?灰影閃動,一個五十歲的矮小和尚驀地現身眼前。龍兒這下正奔行在瓦面上,見來僧一色灰衣,心中還存一絲希望,沒有半分停步,斜刺裏就往左首一衝。灰衣僧人微微一笑,跟着一動,剛好在瓦頂邊緣攔着龍兒,笑道:“貧僧空寂,請龍姑娘回去!”果然是空字輩的高手!月白色的長裙一舞,龍兒又往右檔子竄去。右邊,另一個素未謀面的瘦小和尚又攔在當路。龍兒不免心中咕嘀:“這裏莫非成了康莊大道,怎地鑽這麼多和尚出來?”便是嬌軀陡止,叉着腰子道:“好了!本姑娘不跟你們跑,我回去就是了!”空寂喜道:“阿彌陀佛!龍姑娘回頭是岸,便請隨貧僧回去方丈堂……”那瘦小和尚卻道:“空寂師兄,莫中了這妖女的詭計。”龍兒俏臉上透出疲憊的神色,將鞭子纏回腰際,然後拍拍雙手,道:“我不打了,你們要怎樣處置便怎樣處置。”那瘦小和尚也是差不多五十歲的樣子,翻着眼睛,點頭道:“好!”但瞧模樣仍是不太相信,伸指便點她肩井和肩竅兩大要穴,先教她走動不得,不能使計。龍兒當然不會這麼易就範,就要欺那可惡的瘦小和尚近身、剛好遮蔽空寂目力作為掩護當兒,自己則繞去另一邊突圍。忽然,一團烏雲蓋頂而下!龍兒等三人不由得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壯碩身形的人物從天而降,便如天神天將一般。那瘦小和尚法號空滅,是空寂的師弟,見狀長喝道:“小心!”雙掌排空擊出,幻成一道掌幕,護着周遭三人。那壯碩人物哈哈狂笑,唸了一句金剛心咒:“嗡班札薩埵阿!”足尖輕觸掌幕的核心一點。空滅立時如遭電殛,狼狽錯開。空寂衝前一扶,亦吃不住勢子,再退數步,在瓦面上弄出蹬蹬蹬連續數聲來。那壯碩人物已落在瓦面上,打量着龍兒,笑道:“好美的姑娘!來,本尊帶你出重圍,保證少林大殿內無人可擋!”龍兒臉上笑靨如花,笑道:“好啊!”心中可是打醒一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備,一邊亦留意這像神魔般的人物。這壯碩人物約莫三十來歲,高大的身形上掛着左一幅、右一幅又紅又黃的粗布舊袍,粗大的脖子上掛着的一串血紅色菩提子閃閃生輝,配着黝黑臉頰上的高鼻深目,自有一股王者氣勢。寂滅二僧又驚又怒,喝道:“來者何人?竟敢亂闖少林?”那壯碩人物冷笑道:“本尊聖號,還沒到你們問的資格!少林寺不過一座古剎,本尊要來便來,要去便去,這又有何不可?兩位想留下一命的話,便別阻本尊行動。”空滅大怒,一掌排空轟至!壯碩人物咧嘴朝龍兒笑道:“美人兒,瞧本尊給你出口惡氣!”説罷,好大一團雲影,破入空滅的佛境掌勁中。在旁掠陣的空寂一驚,連忙上前拚死相救!“喀咧!”一道血柱直上西天,空滅排空而擊的雙掌,竟沒一絲襲敵的效用,頭頸處已被那壯碩人物一對巨掌相互狂扭,硬生生斷為兩截。壯碩人物跟着雙手朝反向用力一扯,空滅大師立即身首異處!好殘忍的殺人手法!龍兒大駭,眼前一黑,已被嚇得昏了過去。壯碩人物身形疾退,伸出粗壯左臂摟着龍兒的纖腰,然後大步踏前,再度出手!空寂只覺面前殺勢澎湃,可惜,這是他最後一種感覺……當空劍和空法來到那壯碩人物出現過的阿難堂瓦頂,只餘空寂和空滅斷裂破碎的屍首,以及一瓦的血跡,此外再沒其他物事。空滅之死,身首分離;空寂之死,一斷為二。從屍骸的斷裂處看,他們都是給人硬生生以巨力手法撕碎,兇手的臂力必然驚人!碎人身首,殺性至烈。這是真如方丈對威德法王的評語。也只有武功霸道的威德法王,才會有此兇狠的殺伐手段。融殺入佛,是大日如來加持神功!少林寺雖是弟子逾千,人人習武,但碰上這西藏法王,卻無半點招架之力。少林大殿山門外,那壯碩人物威德法王手抱着龍兒,疾奔離寺。瞧着懷中這美麗的女郎,心裏着實高興,趕緊便要找個清靜地方行事。當下急提身法,如神行電掠,轉瞬便來到少室山山腰的叢林暗處。卻是,一道白影陡地站立當前,來得全無半點朕兆。威德法王微微一愕,接着冷笑一聲,迎頭直衝過去,便要以奔行正猛的勢道把來者的一身骨骼轟個體無完膚為止!那白影嘆了一聲,出手!僧王絕學,如是我聞!一幅神聖莊嚴的西方三聖極樂圖,突然展現在虛空處,如夢亦如幻,如霧亦如電。威德法王只覺雙手不自覺地一顫,竟提聚不了渾體氣機,一驚下,懷裏的龍兒已不在懷裏,雙手腕骨在剎那之際,居然盡碎。一陣痛入心脾的劇痛瀰漫全身,來者是誰?來者抱着兀自昏厥的龍兒,身形幌眼已在十步之外,是僧王!威德法王稱雄西藏三十年,未嘗敗績,但此刻,連大日如來加持神功也未施一招,便敗,且是敗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這一剎,他很想知道,對方是在甚麼時候,用甚麼東西,於一瞬間將自己的一雙腕骨弄碎,並且將龍兒由自己的雙手奪去。此人是神是佛,用的是甚麼武功?眼前的僧王已是淡淡説道:“威德法王,你敗了!”威德法王大怒,一字一詞都彷佛從牙縫中迸裂出來的:“你是誰?”僧王肅穆道:“小僧沒有甚麼名聲,但小僧的師尊,法王一定聽過,他乃西藏第一活佛‘瑪哈噶拉’,兼具紅、黃、花、白四支的修行法門。”威德法王一雙狠目掠過濃烈殺機,緩緩點首説道:“原來是‘僧王’,果有乃師風範,年紀輕輕便習得禪、淨、天台和華嚴的四宗成就……”接着抬起腕骨被碎的巨掌,冷笑道:“這一招,是否便是傳説中的‘如是我聞’?”僧王道:“如是我聞,為師尊所傳,小僧得其精萃,不過是六、七分成就,法王承讓了。”威德法王木然不語,仰首道:“本尊自問,雖有大日如來加持神功中傳承的七十五尊示現和中陰身的大成就法,但無論如何,還是敵不過瑪哈活佛的‘如是我聞’……好一個瑪哈活佛……”一身戾氣和殺機,竟隨一句瑪哈活佛而放下了。便是這時,一襲綵衣飄降,空行佛母已至!威德法王見她面容慘白,上前一趨,緊張地道:“甚麼事?”空行佛母雙目閉合,艱澀説道:“速離少林……甚麼都…別説……”威德法王冷哼一聲道:“有誰可阻本尊!咦,是誰打傷你的?”空行佛母慘然道:“一個白衣小僧……他的武學…殊勝,恐怕法王亦不能勝……”僧王嘆了口氣道:“佛母見諒!小僧只是想令少林清靜,才不得已出手。”威德法王默然半晌,才道:“好!本法王今仗是輸得心服口服,僧王,以後有機會,便代本尊向活佛問津一聲。”僧王垂眉道:“阿彌陀佛!小僧師尊剛於半年前圓寂!”威德法王“哦”的一聲,點了點頭,便沒有言語。空行佛母勉力張開雙目,略一調息,朝僧王一瞥後道:“原來是…僧王,人皆言僧王一身修為旨在渡人救人,今日佛母看到了,你適才以一身氣機,暗中替本佛母接下四大聖僧的十禪武技……否則本佛母恐怕捱不了他們一刀一劍……”又別過頭對威德道:“法王……罷了,瑪哈活佛在西藏勝過我們的上師,他的傳承弟子也勝過上師的傳承弟子……這場決鬥,不用比了……”威德法王忽地哈哈狂笑道:“無生、無死、無勝、無敗。”僧王亦笑道:“無天、無地、無人、無我。”威德法王聽罷,長嘆了一聲,強忍着骨碎的痛楚,竟橫地裏抱起空行佛母,就這樣繞過僧王,揚長下山而去,正眼也再沒向僧王和龍兒瞧去。他以無生死勝敗自喻,表示已目空世事人生。僧王卻道無天地人我,表示更無著萬法俱空。天地之間,雖無生死勝敗,這個我還是有的,不過這個我,經已看淡人生一切;但無天地人我,非但無我,更是無人,既無敵我,則一切生死勝敗便不存在。威德法王是以有對有,僧王則是以空對有。其高下心境已見。威德法王之敗,不僅是敗於瑪哈噶拉活佛傳承予僧王的如是我聞絕技,還有佛理上的針鋒相對。然而,真正令威德法王徹底敗退的,乃是僧王的大慈大悲,從不殺生。他絕對清楚,適才自己腕骨被碎,僧王是可以乘勢擊殺,但他沒有,甚至僧王亦解了空行佛母的困境,暗中把她從四大聖僧的手上救出來。威德法王嗜殺好色,犯下了滔天極罪;空行佛母為精進功力,亦宰殺了不少童男童女。對於兩個同是大惡大邪之人,僧王可殺而不殺,甚至不殺而放之,威德法王實在不能相信。好一個僧王,大慈大悲,從不殺生。但他卻不知道,這八個字,正是《武林戰史》裏對僧王的評語!《武林戰史》是記錄了近百年來武林上較有份量的高手事蹟,以及其間所發生的驚天動地決戰。看過此書的人不多,但知道的人卻絕不少。其上,亦載有武林中極具神秘色彩的僧王事蹟……僧王,潛居並修行於西藏,一身兼修禪、淨、天台和華嚴中土四宗法門,二十歲那年,在西藏大雪山上救出被風雪掩埋的喀什爾村民,共三百五十餘人;四年後,又將數十頭怒獅巨豹,驅逐於喜馬拉雅山山西絕地以外,保存了邊藏一十九條村落人口的性命,但因來去無跡,是以不為人所共知。次年,傳承師尊瑪哈活佛賜其法號,一行。七日後,活佛坐化於西藏秘巖,僧王自此履行師尊承諾,開始踏足中原,是年為二十五歲。出道半年,於陝北地帶,破除邪説,救出被擄的少女九十八人、取回財物牲口,導引當地善信重歸正信佛門。河北道上,退山賊,護送萬馬鏢局一行鏢師安抵洛陽。洛陽白馬寺中,打敗七大劍邪,令慈懷方丈含笑而寂。湖北湖南兩地,先後擊退山賊餘黨七百人,僧王之號,自此名動一時。姑蘇城內,以一夜時間,默寫了《阿彌陀經》、《無量壽經》和《觀無量壽佛經》原文經典各二,共六遍,解決了普賢寺與大覺禪院的糾葛。翌晨,趕赴江都,敗修羅八刀,修羅八刀自此退出江湖,遂解禪心寺被剿之禍。江都西郊,在北川巨虎爪下救出六名獵户,並接受了年青一輩高手戰狂宗的戰書。一個月後,上少室山,謁見少林寺真如方丈。佛門絕學幻勢破空:能以一幻八,分戰敵手。佛門絕學如是我聞:……評語:大慈大悲,從不殺生。今日之後,《武林戰史》上,將會加上僧王敗退威德法王和空行佛母的一戰!僧王望着威德法王橫抱空行佛母下山的背影,不由得嘆了口氣。佛渡眾生,素來是不擇正邪。倘若以暴易暴,以殺還殺,又跟魔者邪徒有何分別哩?但他怎樣也想不到,這是他最後一眼看見兩人。半個月後,威德法王與空行佛母甫返西藏,便相繼寂滅。“原來你叫‘僧王’!”僧王正自沉思,這突然一把聲音可把他嚇得微微一怔,一凝神,才驚覺是懷裏的龍兒已然轉醒過來説話。龍兒端量他好一會,又道:“想不到你的武功這麼好,比少林寺那堆老和尚可強得多了,西藏那番僧一招便敗,簡直是無話可説。”僧王聽罷這話,已知龍兒是一直假裝昏倒,否則絕看不到自己擊退威德法王的一瞬。龍兒見他臉上稍微露出責備之意,一伸舌頭,作個鬼臉,已是嬌憨地道:“喂!你還抱着我幹什麼?”僧王臉上一紅,忙不迭把龍兒放下。龍兒看着他的尷尬樣子,不禁噗哧一笑,道:“啊,你這人可真奇怪,不喜歡説話,老是在嘆氣,出家人都是這樣子的麼?”僧王碰上這天之嬌女,可拿她沒法,只好苦笑道:“是小僧拙於言詞,才不太多説話,龍姑娘可別胡亂道其他的出家人。”龍兒笑道:“我比你的年歲還小,你叫自己作小僧,不嫌彆扭嗎?”僧王給她弄得哭笑不得,搖了搖頭,便不答話。龍兒一對美目孕育着勝利的笑意,忽然好奇問道:“你道那西藏番僧帶我出重圍,是甚麼意思哩?”僧王這下可是心中思量,思量這位龍姑娘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威德法王的別有居心。凝神瞧去,只見龍兒長髮披肩,膚色雪白透出淡淡紅暈,瓜子般的俏臉上美目黑白分明,笑起來時有種讓人怦然心動的感覺,但僧王從她的容顏上,除了看出美麗和天真外,實在找不到別的狡黠神色。看來她雖幼長魔教,卻是個不懂世情的大小姐。當下正容道:“威德法王素來喜怒無常,行事不能忖度,龍姑娘因此而得脱重圍,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龍兒聽罷,卻是深思説道:“若是這樣的話,那西藏番僧實在是應記一功,你打走了他,反而不妥當哩。”僧王目光一動,發覺龍兒説這話時,美目閃過一絲機靈的光芒。機靈的光芒底下,是一種狡黠神情。僧王一笑,他竟然笑了出來。龍兒奇道:“你笑什麼?”僧王卻道:“我沒有笑,龍姑娘一定是聽錯了。”龍兒一顆心立時活潑潑的起了戒備,試探着問:“你明明是笑了,卻是我聽錯?”僧王仰望着蒼天,油然道:“龍姑娘,你明明沒有被嚇着,卻裝作嚇昏了的樣子,然後藉威德法王的身手把你帶出少林寺外,與我是笑是不笑,不都是沒有分別麼?”龍兒被他揭穿了把戲,皺着鼻子道:“好啦!好啦!是你贏了!”一邊賭氣,一邊已走下山坡旁的一葦亭去。僧王看着她遠去的背影,突然間,卻有一陣哭泣聲響徹耳畔。是龍兒的哭聲。僧王想起她父親失蹤,燕蒼茫等護法又正困寺中,心裏一定是焦慮得緊,適才的佻皮黠詐,説不定只是掩飾她傷痛孤獨的真切感受,嘆道:“龍姑娘,速離少林寺,是你現在惟一能辦的事。”龍兒止了哭聲,回頭喊道:“你不是要捉我回去嗎?”僧王緩緩搖頭道:“這裏是少林寺,我沒有這特權,況且,空劍和空法兩位大師是有心放你,便是他們已決定放你離去。”龍兒伸手背擦了擦淚水,踏上幾步來,道:“他們放我?哼,本姑娘可不信。”僧王微笑問道:“方丈堂內,是誰攻向你和悲秋先生的?”龍兒呶嘴道:“是空劍那老傢伙。”僧王又問道:“不錯,那他以‘天龍爪勢’擒拿你們時,出的是那隻手?”“左手!”龍兒答道:“我那時站在燕師兄的右邊,而我的左邊,則是大門口,他撲過來時,自然要用左手,因為先向我攻擊,燕師兄在分心的情況下,便處於被動,他要對付燕師兄是容易得多。”僧王臉上露出讚歎的神色,不愧是龍退之的獨女,分析起攻守之道是有條不紊,毫不含糊,因點首道:“這是‘射人先射馬’的戰鬥策略,不過龍姑娘可不知,空劍大師的左手,已於廿年前一場劫寺之戰中給廢了,筋脈盡斷,再不能發揮任何威力。”實在,他只能述説到此,當年師尊向他陳述此事時,曾經言道:“那一場劫寺之戰,是因為少林寺內出了狂妄之徒而起,後來真如大師力抗眾匪,此劫方解,他亦因此而傳承了方丈之位。”此戰雖退逆匪,空劍大師始終常自悵然若失,須知於一個武者言,沒了左手便是沒了武功,但世事往往是因禍而福,空劍大師為了便可彌補他失落的心境,結果花了六載光陰,創出了“龍象大陣”,開拓出他的另一個成就。這番空劍以左手擒敵,不用僧王説盡,龍兒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龍兒回想適才空劍出手的一剎,確是沒有少林第一武僧的佛門獨有氣機,徒具天龍擁護的聲勢,反不如空法的如來掌挾着一道分明的掌勁。她心思玲瓏剔透,一點即明,當下便轉問另一個問題:“他這樣做,於他,於少林,有何好處?”僧王道:“不是好處壞處的分別,而是少林自真如方丈以下,都相信龍教主是失蹤了!”甚麼?龍兒差點兒要破口大罵!僧王接着分析道:“龍教主是貴教的一大支柱,也是魔門的領導者。龍姑娘你試想想,倘若龍教主失蹤的消息一旦傳入武林,那將會是甚麼一派局面?”龍兒頓時一怔,沒有話説。誠然,往日的聖教總壇,裏裏外外的人都是必恭必敬,可以説龍退之座前一站,直能震懾人心,不然,以魔門中人的桀驁不馴,早就自立門户,羣魔亂舞了。她可不知,便是這一點,真如方丈才相信他們的話,燕蒼茫沒道理向少林撒謊,訛説龍退之失蹤,因為這消息只要傳了出去,偌大一個魔教便會四分五裂,覆滅沉舟。禍亂一起,不止是魔門其他派系會乘勢而起,正派中人亦會打正旗號,説是肅清武林淵藪來個羣起而攻。但聽僧王續道:“少林寺當然亦不想這武林的平衡被打破,當下只好放了龍姑娘了。”龍兒開始有點明白了,也開始佩服僧王的理念分析,但她還是不明白,僧王為何會看見空劍出手。她好記得,當自己衝出堂門口之際,僧王已破頂而出,迎戰敵人,他沒可能看到空劍出的是左手還是右手。僧王見她沉思的樣子,便是微微笑道:“你還有甚麼問題?”龍兒翻着一對美目,道:“你在撒謊!”僧王卻平靜地道:“龍姑娘是否奇怪,為何真如方丈放的是你而非悲秋先生他們哩?”耶!這問題她可沒想過。龍大姑娘索性點頭承應,事實上,此時此刻,她已是六神無主,難得有人和她聊聊天,總勝過前路茫茫,不知去向。僧王道:“龍姑娘是龍教主的獨女,此其一;便是因為這層身份,龍姑娘的一言一語,都較具説服力,此其二;貴教總壇的教眾是否壓得下,龍姑娘正是一個關鍵人物,此其三也。”龍兒想不到那羣和尚這麼別有用心,看準自己的身份而放,但要她領導羣邪,卻是一樁難事,當下幽幽嘆道:“是又怎樣,燕師兄他們都不在身旁,我憑甚麼擔起這重負……”這廂,僧王卻是突然問道:“你相信龍教主尚在人間嗎?”龍兒昂揚答道:“我爹武功天下無敵,無人能動,當然是尚在人間了。”僧王點頭道:“這就成了!誰不聽龍姑娘的號令,龍教主自不會放過他,對不對?”龍兒目光陡地一亮,也明白僧王如此費盡唇舌,是要令自己重拾信心,倘若連自己的信心也崩塌,那還有意志支持下去。想到這裏,龍兒咬着下唇問道:“喂!那你幫不幫我一道找?”僧王合什道:“阿彌陀佛!小僧身系師命,恐怕不能。”龍兒本來還是悶悶不樂,一聽之下不禁破涕為笑道:“又是小僧嘛……嘻,人家都叫你‘僧王’,你何不這樣稱呼自己?”“‘僧王’是客氣的稱呼!”僧王目光一黯,嘆道:“西藏一帶,在這十年常有不測的天災和人禍發生,我那時曾救了不少人,但我不願受贈,每次都是匆匆來,匆匆去。他們為了答謝我,便給了這名號,一直便是流傳至今。”龍兒心情顯然已好了許多,但她可不死心,又問:“你師尊命你辦的事很重要嗎?可不可以稍緩一點……”以龍兒這位教主之女的身份,把話説得這麼婉轉,可算是十分難得了。僧王想起師尊坐化前的教誨:“西藏密宗講求的是自我鍛練,不若大乘佛教之廣開方便門户,循誘眾生皈依十方。你是我的傳承弟子,但為師傳你的,只是大乘經論中,禪、淨、天台和華嚴的四宗法門,這是要你注重修行不是個人的,而是應以你個人為中心,弘揚傳燈,導引眾生。這與俠者的出發點相同,俱為善矣!”爾時,山道上的少林大殿內傳來鐘鳴聲,一當一當的頗是沉重,如是重複,聽出是一共四下鐘聲。僧王雙手合掌,貼額道:“阿彌陀佛!”四下鐘聲,代表着寺中四名僧人的寂滅……其中還包括死因不明的空藏大師和空禪大師。究竟是誰要挑釁少林和魔教,僧王突然間很想知道。他心如是想,一對目光已閃過一絲異采,很凌厲,但亦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殊勝。這是他第三次迸發出如此湛然的目光,第一次出現在江都西郊,他慷慨接下戰狂宗戰書的時候,當項闖於少林寺內向左丘不滅使出七殺摔碑手時,僧王的目光中也曾閃過這道充滿神采的眼神。龍兒看得清楚,這種眼神,從來只有在爹的身上出現,看着僧王,她忽然覺得自己對這穿白衣的年青僧人真的有一點仰慕和敬佩了——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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