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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一指觸地,一指起滅

    位處於洛水與魚難水交匯點的洛南城內,不時出現數起的武林人物,他們都似有同一目標,便是要往華山的方向奔去。僧王與龍兒於城內一家茶樓上,把這情況瞧得一清二楚。因方便同行的關係,龍兒刻意打扮成男裝模樣,當然,也是要這位魔教大小姐有這愛玩鬧的性格,才能成事。那日,僧王以“如是我聞”擊退了威德法王后,便立下決心,要調解少林寺與魔教之間的誤會。當下進寺向少林方丈真如大師宣禮請辭。真如方丈得知僧王助少林退敵於前,刻下又替龍退之被擒一事奔波,便是合什說道:“‘僧王’有大功德於少林、武林,善哉!善哉!這是本寺靈藥‘拈花微笑’,是老衲一點心意,必要之時,可作防身之用。”說著,一併連藥瓶子和達摩禪祖的《血脈論》原典雙手奉上。僧王當然知道這瓶靈丹非同小可,乃佛門諸藥之首,有起死回生、續脈解毒奇效,雖不能與《達摩血脈論》等量,也是極其彌足珍貴之物。便是雙手恭敬接過兩件佛門重物,放於額前,長喧佛號道:“無量壽佛!”摩頂之中,僧王尚自帶著一絲微笑。但這微笑並非因為喜悅、得意,而是一種無著的微笑、圓融的微笑、大道之中的微笑。真如方丈也微微笑道:“如來成道時,有十種微笑而觀世間……”“如來成道時,有十種微笑而觀世間,有小因大果,有小緣大報。如來佛道,贊一偈頌,稱一佛號,燒一枝香,必得作佛,何況聞知諸法實相不生不滅?不生不滅,而行因緣,業亦不失,以是故笑。”《大智度論》真如方丈實在不敢斷定,僧王現在這番成就,會否是繼佛祖釋迦世尊之後,另一個肉身成佛的例子……於僧王而言,他的師尊瑪哈噶拉活佛,早已是另一個活生生的肉身成佛例子。藏陲秘巖裡,瑪哈活佛已能在七日前預知自己的寂滅時日,他即時傳了僧王“一行”的法號,並言道:“為師迄今才傳汝法號,乃是因為為師要汝辦的事,實非尋常……”師尊那時的一言一語,僧王絕對聽得一字不漏:“以汝目下‘如是我聞’的修為,環視天下難有能匹敵者。但此行中原大地,靠的並非盡是武學修為,要覓得禪、淨、天台和華嚴四宗的佛門異寶,最重要一點是‘以悟唯心’。”以悟唯心,乃上乘頓法途徑。僧王終於明瞭,師尊何以一直傳法皆是禪淨等大乘四宗法門而非密乘要法。一則,是要他知道修行非獨渡己,乃渡眾生;二則,是要自己由心悟出上乘法門,從而找出這四宗的法物。物藏大地,天下各處皆可是,皆可不是,如何尋覓,確要憑心所悟。四宗法物之中,禪宗的《達摩血脈論》原典和淨土宗慧遠祖師的“無量袈裟”,僧王已分別從河南的少林寺和姑蘇的普賢寺後山求得,剩下的還有天台宗智者大師的“止觀法珠”,以及華嚴宗法藏大師的“天竺僧鞋”。“止觀法珠”乃隋煬帝楊廣當年受菩薩戒時,御賜予智者大師的聖物;至於“天竺僧鞋”,卻是法相一脈的三藏玄奘法師,西行天竺求經時所穿,因落在唐太宗手上,再轉傳曌皇武則天。法藏大師為武則天講解《華嚴經》,便是獲得御賜。兩者俱是帝皇之物,時移世易下,怕已遺失難尋,要使四物歸宗,難!然而,愈是難為,則功成之日,便愈是顯得此人的成就修為已行於天下大道之上。“四物歸宗,大道可循。”瑪哈活佛在秘洞內說這話時,已是接近百歲年紀,但他一副法相卻是膚色晶瑩,目光靈動,毫無龍鍾老態:“那時候,汝便可拆開這個錦囊。”僧王雙手恭敬地接過錦囊,師尊真言再傳入耳:“汝可能窮一生之力亦無尋一物,不妨,此乃因緣際會。不然,四物歸宗後,當依錦囊行事,待功德圓滿之日,便可返山歸林,參悟般若。”僧王尚自揣摩“返山歸林,參悟般若”一語,師尊已是閉目入定,再不言語。六日之後,瑪哈活佛果然便在這秘洞內一指觸地,含笑寂滅。僧王無哀無淚,只以佛門最殊勝的渡引西方儀式,揹著師尊法體,雙手結印,存想念海,結趺頌咒。所頌神咒,名曰大悲。大悲者,即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陀羅尼。“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羅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唵。薩皤羅罰曳。數怛那寫。南無悉吉埵伊蒙阿唎耶。婆盧吉帝室佛羅楞馱婆……”《千手千眼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一夜頌唄,洞內已是一片殊勝異境。爾時,洞外已值日照西林時刻,僧王便是要火化師尊法體,卻在轉身顧首間,赫然發覺已不見了師尊的法體。僧王心神震動,他當然知道此秘洞乃天地萬物、虛空萬象之外的絕域境地,要尋找入洞之路,天下間能辦者是絕無僅有,更遑論可以破洞而入。而且自己竟夜專注梵唄,與師尊法體相距咫尺,如真有絕頂高手衝入陣中,必不能瞞其耳目心眼,氣機感應。如此發生,層層推算下來,便只有一個可能……肉身成佛!肉身成佛,飄然而去,乃天下間最上殊勝!此刻這廂,真如方丈當然不知瑪哈活佛的殊勝事蹟,他只是隱隱感到僧王這剎那間的會心一笑,不經意間便是流露出無漏智性的修為,於他日,可能會有此成就。無漏智性,若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此心即佛,畢竟無異,乃佛門中最上乘禪!龍兒大小姐可沒興趣這些佛理,她只是心中恨恨想著:“陪僧王走了十多天路程,行行歇歇,由河南跑到洛南來,差不多都是清一色的吃饅頭、喝茶。本姑娘這下子,跟帶髮修行有何分別?”她似乎還攪不清楚,這段路是僧王陪她來,而非她陪僧王的。滿以為到了洛南城,找了間像樣的茶樓子,還好不容易坐到了上層雅座,可以大吃大喝一頓,卻是店子連酒呀肉呀都售光了。於是,龍兒只好蠻不情願探手抓起了盤子上一個雪白饅頭,放在嘴裡嚼,這番端相,倒是與其男裝打扮匹配之至。那有店子沒肉賣?沒酒沽?有!而且不止一家。因為洛南城的裡裡外外,此刻都成了武林人物往來的江湖地。洛南城雖近華山,這所張家樓的大掌櫃卻從來沒見過這般陣仗,滿樓子坐客,招呼聲吆喝聲頓時混成極熱鬧一片。僧王突然微微笑朝龍兒問道:“你何時開始吃素了?”龍兒扮的是魯莽漢子,聞言盯了他一眼,鼓起兩旁的腮幫子,邊嘴嚼口中饅頭,邊粗聲粗氣道:“跟你走在一起,時日久了,想不吃素也難!”哼!連僧王也來調侃自己?還說是出家人。但她可不便說出口,畢竟人家還是在幫你的忙。至於在少室山上對僧王的佩服,至今已流失了不少。江山易改,品性難移,本就是龍大小姐本色。旁人若留心他們的行止,必為兩人嘻哈玩笑而放下戒備。事實上,僧王與龍兒的對談看似是漫不經心,耳目間卻是對四周環境觀察無遺。只是龍兒不太明白,這樣子嘻笑,不似僧王素來的面目。她卻不知,僧王的師尊瑪哈活佛昔時曾言:“眾生之相,無有窮盡。能瞭解眾生,對汝日後的修行大有幫助。”自踏足中土,僧王所見所遇,不論是修羅八刀的狠毒、戰狂宗的冷傲、真如方丈的慈悲、燕蒼茫的陰騺、法王佛母的邪惡,以至於眼前龍兒的佻皮機靈,都有自己的眾生之相。大千世界裡,如此眾生,莫不是有大神通大願力者,不能瞭解。僧王自覺,修行之路尚是遙遠。或者,儘量去接近眾生,也是一道法門。便在此際,一把令人聽來舒服的聲音從兩人身後處響起:“在下霍心,借問兩位一聲,京兆山要如何去?”京兆山?龍兒粗眉一挑,往吐語之人望去。那是一個三十歲許的中年男子,身穿儒服,高鼻深目,不類中土人士,站著抱拳帶著微笑朝他們一問,有極好的教養規距。龍兒當下哈哈一個朗笑,反問道:“這位兄臺,恐怕是問錯人了,俺那裡知道甚麼京兆山?億萬山?”霍心明顯是神色一黯,但還是抱拳還禮:“謝謝這位小兄弟!”說著自個兒下樓去了。滿樓依然熱鬧!龍兒自個自的道:“這漢子竟然問起我們聖教總壇?奇怪!是戰狂宗那小子的事,怎麼會扯上了我們的關係?”一路上來,他們多多少少都聽到白馬寺之事,當然江湖上流傳得言之鑿鑿說戰狂宗是殺僧兇手,也在耳聞之中。“戰狂宗也來了洛南……”僧王嘆息道:“否則不會這麼多武林人物一下子跑來。”龍兒問道:“那跟聖教有何干系?”僧王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也許,戰狂宗是要到京兆山!”龍兒這下可是換個一片正經之色。因為聖教總壇從來在武林上,是一個令天下人聞之色變的地方,但其真正位置所在,沒有多少人知道。如戰狂宗真的是來京兆山,又真的給他找到了,這群武林之士豈不是也跟著找到了?她可不是害怕京兆山的總壇會遭受武林人士圍攻,聖教總壇機關重重,猛將如雲,絕對是一個難以攻陷的城郭陣地。然而,萬一爹失蹤的消息傳入武林,情況可是大大不同。甚至是難以估量!她與僧王所以先趕回京兆山,便是要穩定教內徒眾的軍心。僧王見了她這番神色,向旁邊的小二招了招手,道:“我們這臺結帳了!”“那自稱霍心的人是甚麼來頭,竟然知道京兆山之名?”問的是走在道上的龍兒。僧王回道:“此人是域外人士,而且武功很高,你是女兒身,他一看便知。”龍兒“哇”的一聲,臉上可有點不信,捋著鬚子道:“我這般模樣,他也瞧得出?”見僧王不再說下去,便問了另一個問題:“那戰狂宗哩,你信不信是他乾的?”僧王搖了搖頭道:“戰狂宗刻下心中已無殺機,斷不是殺僧兇手,可惜此人生性孤高獨傲,亦不會對此事作出解釋。”寡言沉默,有時是好,但在某時機裡,反而會造成更深的誤會。戰狂宗正陷入這誤會中。如何化解,確是一大難題!這時兩人所走之道,是洛南城以北、通往京兆山脈的少華徑道,與群雄趕赴魚難水渡頭的潼關道恰恰是分道揚鑣,互不相干。僧王心中實在躊躇,倘若現在改道潼關,理應可跟戰狂宗碰頭,但如此一來,不僅露了己方取道魔教總壇的行藏,還得要與天下群雄對上;倘若直上京兆山,對龍退之被擒一事,絕對有極大幫助,甚至是化解魔教與整個武林的衝突,亦達事半功倍之效,不過戰狂宗那方卻是愛莫能助了。龍兒何等機靈,當然察覺得出,便是問道:“你有話說?”僧王一笑道:“取道京兆山!”“好氣魄!”在旁垂釣的黃石道長終於開口說話:“敢在老夫面前調息氣機,你是第一人!”戰狂宗閉目不語,依舊盤膝調息。京雪細細估量雙方實力,這老道劍法出神入化,直追三松之首白鶴道長,戰狂宗倘若在正常狀態,絕對是穩操勝券,然而洛、魚二水上先後遇敵,先後挫敵,耗氣甚鉅,此刻相較,卻是勝負未知,尤其顧慮,是後頭那群武林人物,要上京兆山,絕對是困難重重。但勢在必行,已不容回頭。當下抱拳道:“道長劍法精深,對‘北斗追星劍法’猶有磨練,小女子曾聽一些前輩談論過,說這套劍法借天地星宿玄機發動,合於大道,但若對上箇中高手,必敗無疑!”黃石道長呵呵一笑,白眉下一對星目透出訝色,道:“姑娘此言何解?”京雪微微一笑,淺聲道:“‘北斗追星劍法’乃一座北斗七星劍陣,若為七人同使,可同時彌補七星位置,但亦因七人同使,只要其中一人亂了步子,錯了劍弧劃出的圓勢,劍陣即破;若是一人兼使,當可不用兼顧別人,甚至身法趨退有道,亦可發揮出七星轉移的天地之威,可惜,午未交刻,最是星光黯淡時,七星牽引的威力也最弱……”說著仰天望了一眼天色,此時,正是午末未初時刻。黃石道長嘆道:“姑娘家學淵博,老夫眼淺,瞧不出姑娘是何世家?是何門派?”京雪昂首道:“家父呂動禪,不論朝野武林,人皆尊為‘無上軍師’。”戰狂宗雙目一張,隨即又閉闔雙眼。黃石道長拈眉長笑,說道:“好!好!無上軍師善於各家各派、各門各宗的武技搏擊,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名不虛傳。”一閃身,人已躍下渡頭,跨進了魚難水。落足點,剛好是船兒將沉未沉之處。但見他足尖輕觸船身木板,波的一聲,便是一塊飛破而出,飄浮水面。黃石道長另一足在空中虛踢,跨騰凌空,再次立足時,剛好落在那塊木條上面。以木渡河、乘風遠離之中,朗音兀自傳來:“靜中見敵我,一動分勝負!”兵道十三勢!遠處的武林群雄見這一男一女,一坐一站,一靜一言,須臾間便把黃石道長驅下魚難水,皆是一陣驚惶挾雜著訝異神色,紛紛靜了下來,既不敢上前,亦不敢發話。京雪倒是柔聲嘆道:“戰狂宗,在白馬寺我向你刺殺的一刻,你便知道我是無上軍師的女兒,那一句‘兵道十三勢’出自你口,我是聽得清清楚楚……”接著幽幽說道:“不錯!白馬寺的僧侶,是爹下的手,爹以槍勢行兇,為的是要嫁禍於你,把你迫上絕路……那五道刺殺令,也是爹故意頒下,但在外間散播,卻說成是‘北日樓’日照天子所下的密殺令,如此一來,令你被天下群雄追殺,便間接是由日照天子造成,爹知你有仇必報,正好坐收漁人之利,將死敵剷除……此中秘密,天下間便只我和爹知道,你是第三人……”戰狂宗忽地起立,雙目閃閃藏神,京雪甚至可以感應到他的氣機澎湃,顯已恢復了一身功力。京雪緩緩嘆息,閉目待死!果然,戰狂宗的氣機陡然暴增,迅快已籠罩著京雪的嬌軀。京兆山參天入雲,睥睨陝西,魔教以之為立足據地,確具其君臨天下的雄心。山腳底下,是僧王與龍兒。龍兒重回故地,本是高興,但一想及教內可能已是變生不測,爹又下落不明,不由得諸感交集。僧王忽問:“上山可有秘道可行?”龍兒知僧王此問定有因由,她這下可不像大小姐般亂使性兒,便是一個移身,繞往左首方向,一邊還喃喃念道:“午時交刻,景生位置!”景、生交泰之位,正好是西北一隅。兩人來到這西北方的山壁面前,卻是光滑一片殊無異樣。龍兒得意一笑,暗忖這機關你僧王可未必開得到,僧王已道:“秘道內也有高手,我先行,你在我身後。”說畢雙手輕觸居中石面,隆隆一聲,那塊石面竟爾微微地凹塌了下去,讓人難以想像這一堆之力,竟含此移山動石的能耐。龍兒正驚異僧王何以曉得開啟機關的秘密,便是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僧王已伸手自那凹陷了的方塊石槽裡,摸到了西北隅一個按鈕,又聽得隆隆聲一陣磨響,似有一道暗門向上移升。“這機關的特別,在於秘道開鈕處,是隨著時辰配合方位才能找出鑰匙所在,但,開動了鑰匙,秘道暗門開處,卻在相對方向……”龍兒可是心中琢磨,這最後關鍵僧王會不會懂得?快要揭曉了!僧王果然迅快能移至山腳的東南角上,那秘道的真正入口。龍兒這下可有點不高興了:“這僧王好像甚麼都懂?”人,還是勉強追隨,這情況在她眼中,就如人家是東道主,自己是賓客。試問這位大小姐如何下得了臺?正要發作,先一步踏進秘道內的僧王已率先發話:“無量壽佛!”龍兒可不相信僧王突然會跟她唸佛號,她一挪身,也跟著踏入。龍兒好歹也要掙回點面子,便是賣弄龍歸大海的身法,這一跨步間,已連貫進了三尺距離,滿以為可搶在僧王前頭,卻是三尺盡處,立著僧王背影。這股衝勢,眼看要撞在僧王身上。總算龍兒臨崖立馬,一式龍歸心法納回氣海,硬生生止住前衝之勢,再借斜步踏出消弭餘勢。“要不是秘道幽暗,本如姑娘斷不會這樣大意,就差那麼一分一毫便要碰在僧王身上。”龍大小姐惟有這樣安慰著自己。放目看去,秘道建築儼然甬路,梯級延綿直通山上巔峰,又因為秘道門戶每隨時辰改變轉動,便又山腳每壁皆是門洞機關,層層千變,門門八通,此開彼合時,瞬間卻是另一種轉遷,端的是巧奪天工,工程浩大。“我聖教能人輩出,區區一條秘道,等閒事!”龍兒正自得意,卻是感到另一股氣機散發秘道的每個角落,依稀有一道人影卓立在面前梯階,但整個身形卻悉數隱沒在秘道暗黑處,詭異莫名。爾時才想起僧王早已感應到秘道內存在著高手。龍兒正思量僧王之未卜先知,會否是適才按鈕之際,便已察覺早有人捷足先登。若如此,那高手,可真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因為,他絕對可以做到不露形跡而從容上山,像刻下這般,則是故意而為,引人注意。“在下恭候兩位久矣!”聲音舒服好聽,回湯秘道長廊。這聲音似曾相識,好熟悉。他們早有一面之緣。霍心!“閣下好厲害!”龍兒幌動豹頭,瞪著環眼,大聲道:“你問俺如何走京兆山,自己便先到來,講!老子想聽聽你有甚麼居心?”霍心哈哈一笑,道:“僧王、龍大小姐,小的不敢。素聞兩位事蹟,便是心生親近之意,大家見過面罷了。”龍兒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索性拉下蓬頭髮結、人皮面具,露出原來臉目,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你擋著我們去路,是何用意?”霍心突然收起笑容,肅穆說道:“在下先祖為韃靼可汗鬼力赤,精擅刀法和兵法,更曾南下中土,與當時你們的聖教教主‘大藏法手’石帝心交戰。石帝心武技融佛,空手破刀,先祖敗得心服口服,結果留下了一把‘沉龍刀’。”龍兒可明白了:“原來你是蒙古人,是來報仇的!”霍心搖頭道:“勝負乃兵家常事,既敗,便得承認,我來只是想取回先祖之物。”龍兒這下可闊綽了:“是來取那柄龍刀嘛,好!我帶你去拿!”霍心一揖下拜,感激萬分道:“龍姑娘高義,霍心銘感五內!”龍兒何時給人這般盛讚,立時笑嘻嘻的道:“本姑娘最敬重英雄好漢,別客氣了!”便要搶先登踏石階。那知霍心一個攔身,道:“龍姑娘且慢!霍心此番來到中土,除了取刀之外,也想會會中原的武林人士。”一直沒有作聲的僧王立感霍心的氣機直迫自己,當下微微笑道:“大家點到即止如何?”霍心轟然一聲“好”,刀勢破出!僧王以氣機牽引,把龍兒帶在一旁,單掌斜削。霍心立即變招,刀鋒橫挑,阻其直攻心脈一掌。黑暗之中,兩人一上一下,一刀一掌,不住翻鬥。龍兒呆在旁邊,目力所及,看見兩人盡是移轉身法,間或是霍心御刀破掌,淡淡地發出氣沉嘿吐之聲,而僧王則是引掌帶刀,以氣卸力,怎樣看都是平分春色局面。龍兒心中雪亮:“僧王這好小子,想收買人心啦!”事實上龍大小姐剛才慷慨還刀的舉動,僧王不言,大家也是心照不宣,不禁又想:“僧王突然改以秘道進入聖教,必是發現聖教有異,這霍心也不是壞人,大家不妨照應照應,畢竟多個朋友,少個敵人,也是好的。”石階這廂,兩人鬥得分際,僧王突然拈指挾刀。霍心腕力沉雄,硬要刀破而下。僧王一笑,移指讓刀斬空,反搭刀背之上,便要加快刀勢的速度。霍心引刀橫帶,抬足上踢,足尖直點僧王咽喉。龍兒這時漸漸適應黑暗中的光度,發覺霍心的刀法橫看豎看不見半點破綻,而且出招、變招、收招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絕不浪費一分一寸,一時一刻。與大護法燕蒼茫的“悲秋扇法”實在有異曲同工之妙,說不定兩人的功法足以等量,甚至霍心是尤有過之。驀地裡,僧王一分為八,八掌攻一。幻勢破空!霍心也是霍霍聲中掣出九種刀勢。每一種刀勢固然全無破綻,招式氣勢也是無一雷同。天涯九刀!氣機碰擊之聲不絕如縷,八刀盡擋八掌,那多出的一刀哩?卻是瞬間沒入虛空之中,沒有攻出!“點到即止!”霍心收刀笑道:“因為大家都珍惜對方的武學造詣,以性命相搏,只會出現在敵與敵之間。”僧王也笑道:“若有沉龍刀在手,霍兄的招數想必更為凌厲。”龍兒亦一笑踏入兩人對峙之間,揚首朝兩人道:“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起行哩!”氣機怒潮狂濤般涵蓋京雪周匝,戰狂宗冷峻的聲音同時傳來:“待會激戰,氣機縱橫,你處立這圓陣中心,可保安然無恙。”京雪這才張開俏目,果覺周匝氣機充盈並無殺勢,繞著自己運行儼如漩渦,不論外敵從那一方向進迫,皆不能襲。靜處漩渦核心,便如身處天地之外的虛空,刀劍血腥莫能波及。以氣機為護牆,最損內力!外面一大群的武林門派人物,其中不乏見識高明之士,見狀紛紛搶前,刀劍橫出,務求在戰狂宗的氣機大耗底下,先一步擱倒對方。戰狂宗木無表情,雙掌齊飛,迅快對上了當先十人的刀、劍、槍、戟、棍、棒、日月輪、短刃、拳、掌。十位高手外加十種兵器,出手前聲勢滔滔,出手後卻是挫退紛紛。因為他們根本攔不住戰狂宗那股氣勢。十人退,十人進。然而,換了十人上來,情況還是一樣。在場,根本沒人是戰狂宗的對手。甚至把時間再推前至戰狂宗初出道時,不論是邪道高手北冥殺、長孫我師乃至江都華家派主華凌雪,也是如此。未逢敵手!所以在《武林戰史》上,對戰狂宗的絕學記錄得很是隱晦,不像僧王有“如是我聞”、龍退之有“狂龍戰訣”、呂動禪有“兵道十三勢”……此,亦正是戰狂宗手上最強悍的武器。既不知其所攻,自不知何以守!渡頭上六、七十人眨眼間盡數倒下,俱是手臼被脫,失去了攻擊能力。當然,以戰狂宗孤傲愛靜的性格,自也封上他們的穴道,教他們不能開口大罵。渡頭霎時一片死寂。京雪身處氣漩當中,正掂量是否適當時候移出圓陣,三股狂氣來得很快,並剎那以品字形勢怒卷戰狂宗。戰狂宗沒有動,這三股狂氣代表著三位高手,而且絕對是宗師級的高手。果然,三道人影像是倏忽在天外空間吞吐而至,駐足處是三股狂氣所在。來得輕重飄忽,似是時間凝頓,又似是突破了空間。戰狂宗緩緩昂首,神態淡然,完全是目空一切,傲氣貫天,赫然對眼前三人不屑一顧。這三人年紀均在四十歲左右,一人是個紅衣僧人,身量巨碩足具參天之勢,雖雙手參合,嘴角不住掀動,正在喃喃誦經,卻是眉目帶殺,殺蓋慈悲。另一個矮小漢子臉色慘白,似是受了極重內傷,但其目光卻是神采飛揚,使人覺得他修練的這門武學匪夷所思。兵器為刀,刀梢自左側腰間吐出,自有一股威凌氣勢。餘下那人是個長鬚男子,瘦竹身形,劍眉斜飛如長刃出鞘,眼廉下一對眸珠子似蘊藏著無窮無盡的睿智,瀟灑俊逸,帶著清雅悠閒的氣質,顯是這三人之首。這場面,是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勢圍堵戰狂宗。京雪一驚,這三人任是選一個出來,也能與戰狂宗相捋,以二對一,可略勝一籌,三人聯手,則絕對可穩取戰狂宗性命。天下間究竟何時鑽出這多個絕世高手?四人氣機互鎖,凌厲橫空,京雪內傷未盡痊癒,一經觸動,必留後患,至此方知戰狂宗要自己留在氣漩之內,實是萬全計策。但要她置身事外,卻怎樣也做不到。當下已顧不得自己處境,一步跨出了渾圓氣牆外,硬是掣出一殺長刃,迫殺那名不論是氣度和武功都最高的劍眉男子。京雪神兵,長刀一殺!那劍眉男子正揹著京雪刀勢而立,當下便是淡淡一笑,瘦長身形一移,讓了三寸半分距離出來。這三寸許的距離,顯是經過精密的計算。京雪只覺一殺迅快前擊,直取那劍眉男子後頸,滿擬一刀劈去此人頭顱,卻是眨眼間人影閃動,長刀擊空,她完全感受到刃鋒的去勢,就是相差了那三寸多位置,掠過了劍眉男子的頸緣。京雪毫不怠慢,刀勢急抖,回斬敵首,招招盡是天下第一刺客的殺著!“不過爾爾!”那劍眉男子一邊負手移身,一邊還啞然失笑道:“陣上對壘,你的功力還未到予取予攜的境界,但這番身手在女流之中,也算很不錯了。”京雪大怒,刀氣狂吐,撩空如萬刃亂舞!戰狂宗仍是身處那紅袍魔僧與森臉刀客間,忽然對那劍眉男子開口道:“傲劍先生!”那劍眉男子嘿然道:“不簡單,本座聖號敢直言稱之。”也不見他出手,京雪神兵波的一聲,已自脫手頓地。劍氣變幻,能敵天意!戰狂宗像沒瞧見,只是仰首嘆息道:“三位跨海而來,是想進迫中原大地。日照天子的野心可真不少!”傲劍先生冷笑道:“你知道的似乎不少……只可惜,罪不在百姓,乃在上蒼,竟錯擇帝君,任神州大地淪陷我朝。”當今天子神宗皇帝,登極之初雖有首輔張居正和司禮監馮保互為協調,又得猛將戚繼光守薊,得保吏治整頓,邊疆鎮安,卻在其後寵信宦官,荒於酒色,怠於政朝。雖有無上軍師在朝輔助,力挽狂瀾,無奈皇帝常受日照天子教唆,一時朝政遂陷於半明半暗局面。渡頭上京雪刀勢被破,卻沒有掄刀再上,卓立在旁,心中可細細琢磨這三人的來歷:“這傲劍先生所言道盡中土敗局,但如此放狂言論,應非我神州兒女。”凝目一觀,約莫瞧出這三人的面目輪廓隱然異於我土百姓,立時一個恍然:“他們是扶桑人!”其時中原大地,雖為朱姓天下,但外患者有三,分別是韃靼、扶桑和女真。三患之中,扶桑乃中國以外的一個海島,其倭寇禍害,更屢犯大明沿海邊防,京雪卻想不到他們的勢力已入侵中土武林甚至是大明政權。傲劍先生那副淡然自若的氣勢兀自不變,雙目罩向戰狂宗道:“如此江山,以你身手,何不站在吾等這邊,大家分鼎天下?”戰狂宗木然不語,讓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思所想。傲劍先生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戰狂宗,你也是半個扶桑人,何不另效明主,如此才是當得上‘天下第一’!”看來這位傲劍先生,很清楚戰狂宗的每事每物。但京雪就直覺以為,戰狂宗不會被說服。便是,戰狂宗突然冷冷道:“吾師授我藝業,我亦已還他恩情,兩不相干!”言下之意,正如京雪猜料。“好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傲劍先生朗然一笑,道:“不愧是我扶桑國‘槍王’蓋足霧隱的惟一傳人,他肯破例授業於一箇中原青年,甚至連獨門兵器‘百轉槍’也雙手奉上,絕對是一反常態,由此可見你在他心中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京雪心想:“原來半個扶桑人的意思是這樣子……但戰…狂宗如何還他恩師之情,又如何冷酷無情?”在她心目中,戰狂宗是冷酷,卻非無情!見戰狂宗沒有回應,傲劍先生淡淡道:“京兆山你儘管上,本座等絕不阻撓。然而,一個月之後,我國主公將會揮軍自朝鮮進兵,南下直攻北京,統御神州。”自顧一笑,又是徐徐說道:“但揮兵之前,吾等會在北方懷柔城辦一個‘搏術大會’,廣邀天下群雄參與,你和‘僧王’、‘無上軍師’等都是被邀之列,想跟本座交手,屆時還有機會。”說罷再向京雪客氣一揖,瞬剎間便與那紅袍魔僧、森臉刀客幌身離去,不留一絲破綻,對躺在地上的武林群豪,正眼也不看上一眼。這傲劍先生氣度從容不迫,舉手投足間更自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若習軍事,必是一兵法大家;若練武功,必是一武道宗師;若為敵人,必是一不敗對手。其餘兩人,修為雖較次,實力仍難以窺探。京雪乃無上軍師女兒,幼習“兵道十三勢”,對於“靜”的掌握,已臻不凡景象,但她一直留神三人,卻始終難尋他們弱點。“靜中見敵我,一動分勝負”的法則,落在這三人身上,全然被擊個粉碎!他們還要先在武林舉辦“搏術大會”,好來個揚威立萬,才在戰場上統攬全局,長驅直進,恐怕整個武林奮力頑抗,也是徒然。這三人給她的感覺,便只有六個觸目字眼……可怕!可懼!可畏!望向戰狂宗,他好像在喃喃自語,念道:“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其致之也,謂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廢;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正將恐蹶……”《老子道德經》第三十九章一,乃道家之本,也正是戰狂宗的真正武學成就。從一槍起,自一槍滅。這是連《武林戰史》上面也沒有記載的一段。爾時,戰狂宗的目光忽然投向京兆山,手中卻又從懷裡探出一雙草鞋來。草鞋很舊,已見破爛,顯是來自遠古之物——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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