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臘娜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時分。一睜開眼,便見鬼靈子正坐在窗前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瞿臘娜心頭微驚,待發覺自己衣衫整齊,了無異狀,一顆心才落了下去,卻又頓覺頭疼欲裂,不禁大為惱怒,一雙秀目,狠狠地瞪著鬼靈子。鬼靈子卻站起來將頭轉向窗外,饒有興味地注視遠處,面上忽愁忽笑,不多時卻又變成驚訝不已的神情,象是看到什麼古怪物事似的。瞿臘娜見他始終對自己不理不睬,不禁大奇,道:“喂!陸小歪,你看到了什麼?”鬼靈子“噓”了一聲,從背後搖了搖手,示意她不可出聲。瞿臘娜小孩兒家心性,見狀更是大奇,竟似忘了頭疼欲裂,悄悄翻身下床,輕手輕腳地走到鬼靈子身旁。朝外一看,並不見有何異樣,正欲出聲詢問,卻見鬼靈子神秘兮兮地將一粒藥丸遞給她,輕聲道:“趕快把這藥吃了,否則大大的兇險!”瞿臘娜見他說得慎重其事,當下便連忙把藥服了下去。大氣也不敢出,立在鬼靈子身邊朝窗外細觀。但見金光萬丈,將遠處黛色的青山映照得青翠欲滴,山上除了飛鳥嬉戲,更無它物。瞿臘娜不由得大覺蹊蹺,看看鬼靈子,卻見他面上兀自褂著驚訝莫名的神色,故也不敢妄動,只進住氣靜靜立著。直過了半盞茶時分,鬼靈子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頭望著瞿臘娜,道:“瞿姑娘,你的頭還痛得厲害嗎?”瞿臘娜一愣,道:“你怎知我頭疼?”鬼靈子道:“小姑娘家喝醉了酒,醒來後頭不疼才是怪事呢。幸好我陸小歪有先見之明,從老叫化師傅那兒偷到了些解酒之藥,以後你儘管醉好了,反正這藥靈得很,服下只須半盞茶時分頭痛便立即消了,對不對?”瞿臘娜搖搖頭,果然已不再疼痛,便道:“什麼‘以後你儘管醉好了’!哼!往後見了酒,我決計是一滴也不沾的了!對啦,陸小歪,方才你看到了什麼古怪物事?”鬼靈子嘻嘻一笑,道:“太陽居然已升起這老高了,你說還不古怪麼?!”瞿臘娜情知上當,失聲道:“陸小歪,你作死啊!”言罷作勢欲打。鬼靈子卻笑道:“要打你就打好啦,反正我陸小歪明人不說暗話,這般看太陽,本掌門也還是頭一遭,為的是讓你服那粒藥止住頭疼,你若要恩將仇報,打死我我也決不還手便是!”瞿臘哪一想也是,鬼靈子這般做作雖該打,卻也是出於好心,一時下不了手,便氣嘟嘟地坐回床邊,自己生自己的氣。鬼靈子自是心頭暗笑。過了一會兒,鬼靈子“咦”了一聲,道:“奇怪奇怪,你們峨嵋弟子不戒酒麼?我怎麼從未見你師父絕因師太喝過?”瞿臘娜“哼”了一聲,道:“少見多怪!我峨嵋派弟子又非全都是出家之人,象我這種俗家弟子也有很多呢!”“原來如此!”鬼靈子作恍然大悟狀,道:“怪不得瞿姑娘如此海量!”瞿臘娜臉一紅,只道得一個“你”字,便沒了下文,只好扭過身去不理他。不料鬼靈子卻比她沉得住氣。也是一言不發,斜靠在窗臺上,竟自打起盹兒來。瞿臘娜實在看不下去了,“騰”地站起身來,道:“陸小歪,你就在這兒半死不活地待著好啦,本姑娘可是要走了。”鬼靈子似是驀然驚醒,道:“走?你想反悔,不陪我啦?如此言而無信,只怕……”瞿臘娜“哼”了一聲,舉步出門。鬼靈子一笑,慢騰騰地下樓付了銀兩,步出客棧,見瞿臘娜果然立在門口,茫然不知該往何處。鬼靈子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哈哈。”瞿臘娜道:“什麼又不出你所料了,哼?!”鬼靈子道:“本掌門自思,峨嵋絕因師太門下,定不會教出言而無信的弟子,瞿姑娘果然在這裡等我。”瞿臘娜想出言反駁,又覺得有些不妥,若她說陸小歪的話不對,那就是說她師父門下會教出言而無信的弟子,若承認他的話對,心頭又大是不甘,只好來個悶聲不響。鬼靈子又道:“左右無事,本想到我師姐家去走一遭,又怕瞿姑娘不敢。”“有什麼不敢?”瞿臘娜道:“你師姐的名字,我早就聽說過了,只怕你才不敢呢!”鬼靈子道:“我自是心中有些怯意,尚未稟明師父師姐,我就擅自開山收徒,只怕……算啦算啦,咱們不去也罷!”瞿臘娜卻連聲道:“走走走!咱們便到柳家堡找你師姐去!”鬼靈子裝作無可奈何地道:“去就去,大不了挨師姐訓一頓便是!”瞿臘娜大覺得意,緊跟在鬼靈子身後,竟格格地笑出了聲來。二人一路向南。鬼靈子雖未到過柳家堡,但他從師父處早知了大致方位,因而並不著慌,一路上自少不了賭氣鬥嘴,每次均是瞿臘娜“著了道兒”,但她一想到鬼靈子將乖乖地被他師姐教訓的情景,便不氣不惱,只催著快快趕路。不一日,二人到了柳家堡。正是倦鳥歸林時分,鬼靈子陡一見師姐家高門大戶,也自吃了一驚。到離大門尚有十餘丈遠的地方,鬼靈子突然拉著瞿臘娜的手躍到一棵大槐樹後,失聲道:“不好!”瞿臘娜被嚇了一大跳,忙問道:“什麼不好?”鬼靈子道:“我師姐家養著十八條又兇又猛的大狼狗,你怕是不怕?”瞿臘娜大驚失色,顫聲道:“怕……怕的。”鬼靈子道:“那你趕快爬上樹去躲著,千萬不可出聲!”瞿臘娜連連點頭,道:“那你呢?”“我去去就來,”鬼靈子道,“你千萬要等著我,否則那十八條又兇又猛的狼狗竄將出來,卻……”未等他話說完,瞿臘娜早連聲道:“你快去快來,我在樹上一動也不動就是。”言罷一躍縱起,攀住一棍枝椏,細腰一扭,早在樹葉中躲了嚴嚴實實。鬼靈子則一彎腰,從側邊掠了出去,轉瞬消失在高牆拐角處。鬼靈子跑到一個乾涸的地塘邊,跳進汙泥裡把渾身上下弄了個又髒又臭,這才站起身來,胡亂抓了些汙泥抹在頭上臉上,哈哈笑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小叫化該當如此,否則瑋雲姐姐認我不出。”來到西首高牆腳,運足渾身真力,提身一縱,正好攀住牆沿,暗道了一聲“天助我也”,雙手一運勁,騎在高牆之上,再一躍,便已輕輕落進柳家堡內。忽聽一個老婆子道:“裳姑娘,你今日第幾次來取酸菜了?”鬼靈子一愣,心道此番怎地跑到廚房邊來了,那也好,呆會兒順手牽羊,弄點東西去給瞿臘娜那小丫頭吃。轉念至此,便聽那個叫做裳姑娘的道:“婆婆依哪來那多事體?老鴨吩咐我恰啥麥子依幫我啥麥子一再要多兀,老鴨怪罪兇來,儂吃得消哦?!”聲音有若銀鈴,煞是好聽,饒是鬼靈子機敏過人,卻也是三成本只聽懂了一成。原來那裳姑娘竟是滬杭一帶口音,鬼靈子從來足履東邊,縱是再聰明十倍,也無乍一聽便能全懂之理。老婆婆道:“裳姑娘不要生氣嘛,老爺雖說過你取什麼我便給你什麼,但一天取四、五次酸菜,卻是有些蹊蹺,我老婆子心中奇怪,就多了一句話,便讓你裳姑娘數落一大通,唉!”裳姑娘連忙道:“是我勿好,婆婆勿要生氣,只要婆婆勿要幫外人講,我告幫依就是。”那婆婆道:“我老婆子是過來人,縱是姑娘不講,我也心中有數。小姐這數月來足不出產,又喜食酸菜,不是有了身子又是什麼?”鬼靈子聞言心中大奇,“小姐”在這柳家堡內就只我瑋雲師姐一個,這老婆子當真老糊塗啦,“有了身子”是什麼意思,莫非師姐原先便沒身子麼!他這一想,便沒聽到裳姑娘後面講了些什麼。卻聽到細碎的聲音從屋內傳出,鬼靈子連忙隱好身,心思要找瑋雲師姐的閨房,該當著落在這講話稀奇古怪的裳姑娘身上。待那裳姑娘走出十丈左右之後,鬼靈子便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面。轉了四、五道彎,裳姑娘才在一追門前停了下來,裳姑娘輕聲道:“小姐,我回來了。”便聽見屋裡傳來一個聲音:“裳姑娘進來就是了,還這麼多禮作甚!”鬼靈子又驚又喜,那聲音他太熟悉啦,不是他瑋雲師姐說話卻又是誰?!他差不多一個箭步便要衝了過去,費了好大勁兒才強行忍住,心道,還是先見過了師姐她爹孃再說,免得人家說我小叫化不明禮數。他記住了師姐門前的那棵夾竹桃,這才溜回廚房,見那老婆子正兀自打盹兒。鬼靈子暗笑一聲,悄悄溜進去偷了一隻熟雞,細心的用菜葉包好,出屋後飛掠上牆,不小心弄落了一塊瓦片,便聽那老婆子在屋裡大罵“該死的貓”。鬼靈子一愣,連忙“喵喵”地叫了幾聲,這才跳下牆原路返回,一路上心中暗笑,我小叫化被人罵的多了,但被罵作貓,這倒是平生第一遭。回到老槐樹下,鬼靈子輕輕一縱,便穩穩地落在一枝樹椏上,見瞿臘娜正蹲在上方一丈高的地方大氣也不敢出。嘻嘻一笑,又是一躍,蹲在瞿臘娜身邊。瞿臘挪見他渾身上下又髒又臭,皺眉道:“你這是怎麼啦?!”鬼靈子道:“我師姐家那十八條狼狗端的厲害,把我給追到爛泥塘裡去啦!”瞿臘娜“嗤”的笑了一聲,連聲道:“活該!活該!”鬼靈子道:“不過這也好,那些狼狗見我從泥塘中爬出來已然便成活脫脫一個小叫化,就嚇得遠遠的逃了。”瞿臘娜將信將疑,道:“這又是怎麼回事?”鬼靈子道:“叫化子打狗捉蛇最是拿手好戲,它們見我陡然變成小叫化,哪有不怕之理。”瞿臘娜笑道:“你騙人,我不信!”鬼靈子道:“信不信由你。不過我倒是因禍得福,有個老婆婆見我小叫化可憐,便讓我到她屋裡去大魚大肉地吃了個飽,末了還送了只雞給我,讓我在路上吃。反正我現在撐得要死,這雞便給你吃吧。”言罷遞上偷來的那隻熟雞,他的手雖髒,但是有菜葉子包著,那雞倒也乾淨。瞿臘娜接了過去,道:“那老婆婆心真好,待會兒我們去謝過她老人家。”鬼靈子道:“你先吃吃看,若味道不好,那也就不用謝了。”瞿臘娜心道你陸小歪也大無禮,人家好生施捨你一隻雞,你倒說味道不好便不用謝了。便撕了一個塊放進嘴裡,邊嚼邊道:“好吃!好吃!味道真好!”鬼靈子一笑,道:“你在這兒慢慢的吃,我去打發了那十八隻又兇又猛的大狼狗,咱們便去見我師姐。”也不等瞿臘娜應聲,他跳下樹徑自走到柳家堡大門前,啊喲啊喲地高聲大叫。守門的老頭連忙走到他身旁,道:“小……兄弟怎麼啦?”鬼靈子有氣無力地道:“小叫化快要餓死啦,你老人家莫非眼睛不好,看不見還是怎的?!”言罷又高聲大叫。那老人回到門房,拿了個煮熟的玉米棒子出來遞給他,道:“小兄弟吃了這個就不餓啦。”鬼靈子止住哭聲,接過玉米棒子細看了一會幾,又看看那正笑咪咪的老頭,道:“老人家倒是好心,但這東西明明是拿來餵狗的,我小叫化雖然可憐,卻也不吃狗食!”隨手將那玉米棒子扔了,又道:“原來你柳家堡竟用狗食打發叫化麼!啊喲……!”那老頭面色一變,去撿回玉米棒子,道:“你這小叫化不識好歹,餓死了也是活該!”鬼靈子大叫大嚷道:“小叫化命苦,餓死了自是活該。但我小叫化餓死在柳家堡門前,柳老爺子面子上倒是好看得緊。啊!當真是好看之至!”那老頭只當他是胡說八道,也不去睬他,徑自回到門房,任憑鬼靈子在門外大叫大嚷。躲在樹上的瞿臘娜聽鬼靈子叫得可憐,便想將大半隻雞送去給他吃,隨即又想:他不是大魚大肉的吃得撐了麼?哦,他是想引出他師姐來,那就不用怕那十八條又兇又猛的大狼抬了!這陸小歪還真有點兒歪聰明,原來他說不怕狗是假的。是故並不作聲,只看著陸小歪作戲暗笑。不多時從堡內走出一條壯實漢子,到門前問道:“馬大爺,這小叫化是咋回事?”守門的馬大爺道:“這小叫化不識好歹,你聽他嚷些什麼!”鬼靈子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嚷道:“柳老爺子浪得虛名,原來是這等不知體恤之輩,啊喲!啊喲!”那壯實漢子聽得火起,出門來站在鬼靈子身旁,吼道:“小叫化,你給我滾得遠遠的!”鬼靈子乾脆躺倒在地,道:“你叫我滾得遠遠的,是怕小叫化死在這兒給柳老爺子面上貼金麼!我偏不滾,柳老爺子既有樂施好善之名產臉上這塊金我小叫化是給他貼定了!啊喲啊喲!”那壯實漢子見他這般無賴,伸手便去拉他,想把他拖得遠遠的。不料手還未觸及鬼靈子身上,便陡覺辦邊身子一麻,就此僵立不動,那姿式煞是古怪。鬼靈子一個懶驢打滾,又靠近了大門數尺,大叫道:“不好啦不好啦!打死小叫化啦!”馬大爺並不睬他,卻對門外那壯實漢子道:“唐二,你弄什麼鬼!”唐二動身不得,道:“這小叫化有些古怪,馬大爺快去叫李三他們來。”馬大爺心道不是小叫化古怪,你唐二那樣子才古怪呢,咕咕噥噥地進去叫人。待他的背影一消失,鬼靈子立時便不哭不嚷了,衝唐二嘻嘻一笑,道:“唐二爺,你在練什麼功夫啊?”唐二怒道:“放你媽的叫化屁,老子這明明不是練功,你小叫化眼睛瞎了不成!”鬼靈子道:“不是練功,那倒奇怪得緊,唐大爺怎的比老僧入定還認真,一動也不動?”唐二怒極,高聲道:“老子也不知道,定是你這小叫化做了手腳!”鬼靈子還想多打趣兩句,猛聽得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連忙轉過頭來,哼哼嘰嘰的又叫又嚷。十餘條漢子匆匆奔來,看看鬼靈子,又看看唐二,均是大惑不解,為首的李三道:“唐二,你在搞什麼鬼名堂?”唐二道:“李三哥,這小叫化………”話才說了一半,陡然便發不出聲來,卻是鬼靈子乘眾人不注意偷偷彈了塊碎石過去,封了唐二啞穴。唐二急欲說話,苦於無法作聲,只把一張臉憋得通紅,眾人見他姿式古怪,不禁大笑擰笑罷李三又道:“唐二,這小叫化怎麼啦?”唐二哪能作聲,倒是鬼靈子越哼越有勁兒,邊哼邊道:“眾位大爺行行好,施捨小叫化一點兒吃的吧,小叫化要餓死啦,餓死了就不能討飯,不能再討飯就更要餓死,這般死來死去,小叫化一天便要餓死它十七、八回了。啊喲喲!”眾人聽他說得有趣,又是大笑不已,李三從懷裡摸出一個塊碎銀,扔給鬼靈子,道:“小叫化胡說八道,人怎麼能死十七八次呢,這點兒銀子夠你大吃一頓啦,你這就去吧。”鬼靈子卻不撿銀子,嚷嚷道:“我小叫化明明是胡說七道或者九道,你這位大爺卻偏偏說我胡說八道,這不是冤枉人嗎?小叫化縱不餓死,也要被你冤枉死啦!人都要被你冤枉死了,這破銀又要它作甚!還不如餓死了的好。”言罷順手撿起那塊碎銀,拋還李三。李三伸手去接,但覺碎銀剛一入手,便有一股巨大力道湧來,“騰騰腳”退了三大步,才堪堪定住身形。其餘人不明就裡,盡皆莫名靈敏,卻見李三一抱拳,道:“原來閣下是深藏不露於倒是我李三看走眼了。不知高人光臨敝堡有何見教?”鬼靈子哼哼道:“我小叫化明明個子矮小,你偏偏說我是高人,才這短短時間,就被你冤枉了兩次,啊喲喲,若再被你冤枉一次,小叫化不命喪當場才怪呢!”李三沉聲道:“胡幫主胡醉胡大俠和姚長老姚鵬姚大俠與敝堡主柳老爺子頗有淵源,布袋和尚姚大俠更是敝堡大小姐的師父,卻不知閣下與他們如何稱呼?”李三見鬼靈子小小年紀便身手不凡,料定他是丐幫弟子,故有此言,眾人聽他如此說話,方明白唐二是被這小叫化點了穴道。他們都是護院家丁,曾得雷音掌和鐵算子指點過幾手,均是略通拳腳,雖不會借物傳功之術,卻也是聽說過的。眼見鬼靈子憑一個塊碎銀便將李三震退了三大步,先前還不明就裡,此時聽李三說話,自知鬼靈子非尋常之輩,心下皆想:這小叫化定是丐幫弟子無疑,便不敢再存小覷之心。卻聽鬼靈子哼哼道:“胡醉嘛,我便叫他醉鬼,布袋和尚呢,小叫化便叫他老叫化。這也是投辦法的事,誰叫他們又能喝酒年紀又比我大呢。”胡醉姚鵬俠名遍播天下,有誰敢對他們這般說話無禮,鬼靈子既這般說,顯見他並非丐幫中人了。卻不知鬼靈子機敏伶俐,花招百出,連做師父的布袋和尚也怕他三分,而布袋和尚豪邁灑脫,他師徒二人在一起時,常常沒大沒小,以小叫化老叫化相稱一鬼靈子如此說,倒也不算大錯,只是他這一番話,卻聽得眾人駭然色變。鬼靈子接著道:“小叫化今日到柳家堡來,也沒有什麼好見教你們的,只是想討口飯吃,先不餓死再說。不過嘛,人只要不餓死,活著就總要有點兒事做,小叫化若得眾位大爺垂憐,不至於餓死,便想向貴堡討一個人,讓她跟小叫化浪遊天涯,一塊兒討飯去。”鬼靈子模作樣地想了想,道:“柳老爺子嘛,已經上了年紀,大約沒心思跟小叫化去閒遊浪逛了。梅夫人呢,麵皮太薄,討飯的事她大概也是不會幹的,算來算去,也只有貴堡大小姐柳姑娘合適了,但……”這不擺明了在叫陣麼!未等鬼靈子話說完,李三一使眼色,十餘條大漢齊撲而上,棒砸腿踢,一齊朝鬼靈子身上招呼。躲在樹上的瞿臘娜先前聽鬼靈子出言滑稽,強忍住笑,此時卻驚叫出聲,正欲躍下相助,卻見陸小歪連滾帶爬,口中叫著“我的媽媽喲……,乖乖不得了!……小叫化今日沒命啦”,樣子極為狼狽,但十餘條大漢的腿棒卻早已落空。待鬼靈子叫聲畢時,十餘條大漢有若戲臺上的奇妙造型,踢腿的踢腿,舉臂的舉臂,早已僵立當場,面上均露出大惑不解之色。連躲在樹上的瞿臘娜也大為驚佩姚大俠的徒兒了得,她自忖對付這十餘條大漢綽綽有餘,但要象陸小歪這般躺在地上轉眼間便點住他們穴道卻是不能,心頭對這稀奇古怪的小叫化頓生了幾分敬意。卻聽李三沉聲道:“馬大爺,去請堡主來,就說今日有高人欺上門來,李三等敵他不過!”馬大爺雖對武功一竅不通,但李三等人的情狀大是古怪。聽李三這等說,自也明白了幾分,連忙應了聲是,奔入堡內。幸好鬼靈子沒出手阻攔。鬼靈子一跳起身,揹負雙手在兀自僵立的十餘條大漢中竄來繞去,嘻嘻的笑著踱起了方步,面露深覺蹊蹺之色,道:“嗯,不錯,不錯,柳老爺子倒真懂得享受,這般清一色大男人的戲班子小叫化倒是第一次見識。對啦,誰領個頭,先來一段《蘇三起解》如何?哦,那是且用唱的,你們沒有唱反竄的麼?那就來一段《蘇武牧羊》湊合湊合吧。只是你們這十餘條大漢放牧一群羊,不出三天,準會被你們將羊兒都吃光了,嘻嘻!哈哈!”鬼靈子從小在洛陽街頭流浪,對別的一竅不通,對戲文卻是熟悉,只是他這般胡說八道,委實滑稽無比,十餘條大漢中,倒有半數跟著他哈哈大笑,另一半卻大罵“唱你孃的頭!……放你孃的叫化屁!……”,諸如此類。罵聲笑聲此起彼落,便聽有人沉聲道:“住口!”眾人只覺耳鼓轟然作響,知是堡主到了,一齊禁聲。鬼靈子此時正背對著大門,聽得喝聲,也不禁暗讚道:柳世伯內力倒真不俗。連忙轉過身來,便見白馬書生柳逸仙抱拳道:“閣下光臨敝堡,不知有何見教!”柳逸仙身旁立著一個年約四十,風韻猶佳的婦人,正是小素女梅素素。二人面色均是非常難看,卻是因為守門的馬大爺顛三倒四的把小叫化要討了大小姐去的諸般事情一一稟報了他們。鬼靈子一愣,連忙跪下磕了三個頭,白馬書生夫婦大惑不解,卻見鬼靈子站起身來,嘻嘻笑道:“這回可是柳世伯和世伯母看走眼啦,你們看我是誰?”伸手將臉上的汙泥抹掉,又衝二人嘻嘻一笑。白馬書生柳逸仙一愣,隨即挎須哈哈大笑。小素女梅素素則笑道:“偏是你鬼靈子才能弄出這許多花樣來!”柳逸仙笑罷道:“世侄遠道而來,伯父伯母未曾遠迎,倒是……”鬼靈子“咦”了一聲,道:“世伯說哪裡話來!小侄一到此,也伯便派了這般一個有趣的戲班子來接,小侄當真鹹謝不盡呢!”柳逸仙素知鬼靈子油嘴滑舌,聞言也不以為忤,卻見李三等人的形狀倒頗有幾分與戲班子相似,不禁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連小素女梅素素,也忍俊不禁的跟著笑了起來,邊笑邊走到李三等一群大漢中間,素手連拍,解了他們被封穴道。雖說鬼靈子點尺時未下重手,但如此乾淨利落的解穴手法,也端的令人敬佩。鬼靈子道了聲“世伯母好掌法”,卻見那十餘條大嘆一齊漲紅著臉瞪著他,便打了個哈哈,道:“世伯,我師姐呢?”柳逸仙卻對那群壯漢道:“你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這個叫化便是姚大俠的高足,大小姐的師弟鬼靈子小六了,哈哈哈……!”李三等人早聽堡主不時提過布袋和尚姚鵬姚大俠之名,說姚大俠如何功高蓋世,義薄雲天,對本堡又如何思重如山。他們雖不知姚大俠曾施何恩於本堡,但心頭卻是景仰已久了的,此時聽得眼前的小叫化便是姚大俠的高足,便一齊訕訕的作聲不得,心頭卻均是又驚又奇,驚的是姚大俠當真了得,如此年幼的一個徒兒,咱們十餘個人一齊動手也敵他不過。奇的是方才李三問過他與姚大俠如何稱呼,他竟說“叫他一聲老叫化”,徒弟對師父怎可如此無禮呢!當下都是大奇,愣愣的看著鬼靈子作聲不得。鬼靈子卻笑道“世伯的話可有些不對啦,什麼叫‘有眼不識泰山’呢,莫非我鬼靈子的長相竟與泰山有幾分相似麼?”小素女梅素素已回到丈夫身旁,見柳逸仙被鬼靈子的話問得一愣,當下笑道:“依你便該怎麼說了”鬼靈子道:“第一,依世侄看這叫做大水衝了龍王廟一自家人不識自家人。咱們是不打不相識,一打成知己,幾位大哥可覺得小叫化的話更有幾分道理麼?”這幾句話聽得柳逸仙夫婦微微點頭,心下暗贊這鬼靈了當真巧舌如簧,寥寥數語便把羞辱人家之事輕輕揭過不說竟還跟人家攀起交情來了。果然那十餘條大漢一齊笑道:“正是!”梅素素又笑道:“那第二呢?”鬼靈子道:“第二嘛,本掌門已有了大號,姓陸名小歪,連起來便叫陸小歪,再不叫鬼靈子小六啦。”柳逸仙奇道:“本掌門?哈哈,誰又承認你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掌門了?既自稱掌門,卻又怎的取了這麼稀奇方怪的名字,陸小歪,哈哈,小歪,哈哈哈……!”待他笑罷之後,鬼靈子才一本正經地道:“世怕莫怪,茲事體大,不便在此明言。”梅素素連忙道:“啊喲,當真是糊塗啦,世侄遠道而還來,連茶也未喝一口,咱們便在這大門口神聊了半天。”“咦”了一聲,又道:“你師父他老人家呢?”鬼靈子也故作奇怪道:“怎麼?那老叫化還沒到麼?小叫化與他在長安分手,老叫化說要來看我師姐,先行一步,哈哈,倒是我小叫化後發先至,大概在路上遇到什麼事把老叫化給纏住啦。不過嘛,他終歸是要來的,大約就在這幾天吧。”聽說姚大俠要來,柳家堡人人均面露喜色。小素女嗔怪道:“偏你鬼靈子沒大沒小,師父就是師父,怎的一日一中‘老叫化’,讓你師父聽見,不打你老大耳刮子才怪呢!”鬼靈子嘻笑道:“當著老叫化我也是這般叫,叫慣了改不了口啦。”梅素素笑道:“貧嘴!咱們這便進去吧。”鬼靈子故作不知似的舉步便走,卻急壞了兀自躲在樹上的瞿臘娜,當下再也顧不得別的了,高聲道:“喂!陸小歪,你不等我啦了!”鬼靈子心頭暗笑,面上卻裝作恍然大悟的神色,道:“哦,差點兒忘記啦,此番與我前來的還有一個小丫頭,請世伯世伯母稍候。”柳逸仙夫婦均覺蹊蹺,一齊站住轉回身來,看著那棵老槐樹。鬼靈子一招手,道:“小姑娘,快下來見過我世伯世伯母。”瞿臘娜連忙跳下樹來,手中還拎著半隻雞,跑過來拜道:“小女瞿臘娜參見柳前輩梅前輩。”柳逸仙夫婦陡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揹負長劍,手中拎著半隻雞,滿面通紅的跑過來便拜,連忙齊聲道:“瞿姑娘快快請起。”瞿臘娜起來瞪了鬼靈子一眼,鬼靈子卻仰頭看天。梅素素見瞿臘娜長得秀美嬌小,煞是可愛,又見鬼靈子這般做作,便輕叱道:“鬼靈子!”鬼靈子連忙裝作不解的樣子看著梅素素,老老實實地道:“小侄在此,世伯母有何見教?”梅素素又好氣又好笑,走過去拉起瞿臘娜的手,道:“瞿姑娘是——?”未等瞿臘娜開口,鬼靈子搶著道:“這個小姑娘是峨嵋派掌門絕因老師太的小弟子。”柳逸仙夫婦同時“哦”了一下聲。絕因師太為人正直,在武林中德高望重,沒料這瞿姑娘竟是絕因師太弟子!便齊聲道:“原來是絕因師太高足,令師她老人家可好?”瞿臘娜道:“多謝二位前輩見問,家師她老人家很好,吩咐小女來江湖中增長些見識。”僅憑這句話,柳逸仙夫婦便知這瞿姑娘天真未鑿——人家並未問你到此貴幹,你倒老老實實的先說出來了——梅素素撫摸著瞿臘娜的秀髮,不勝憐愛的笑道:“今日我柳家堡不知颳得什麼好風,竟把峨嵋絕因師太和姚大俠的高足給吹來了。”瞿臘娜正欲道謝,鬼靈子卻搶著道:“倒也不見得是什麼好風,世伯母別早早的高興了,這個姑娘我是在半路上遇到的,為人刁鑽古怪之極,多次讓我吃了大虧,比如說到這兒來,也是她連催帶逼的連日趕路,瞿姑娘,你憑良心說是也不是?”瞿臘娜為了早日見鬼靈子“被他師姐教訓”的樣子,連日來的確是催著他趕路了的。但刁鑽古怪多次吃她大虧之言,卻又從何說起。一時漲紅了小臉,作聲不得。鬼靈子哈哈一笑,道:“不敢承認了是不是?哈哈,你一遇到我,便即死纏爛打,說一定要陪我——哼哼,是也不是?”瞿臘娜急道:“不是的,人家是說賠你……”鬼靈子連忙打斷她的話,道:“陪我便陪我也罷,反正小姑娘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但世伯母你看,她才一到此間,便溜進貴堡廚房,偷了只雞出來躲在樹上吃。不信世伯母你去問廚房那老婆子,可曾丟了只熟雞沒丟,此時人贓俱在,瞿姑娘,你還有何話可說?”瞿臘娜又羞又急,揚手便將半隻鳩打向鬼靈子,鬼靈子一閃聲避過,大叫道:“乖乖不得了,小姑娘想栽贓陷害!”瞿臘娜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坐地哭了起來。梅素素連忙扶起她,邊替她抹去淚水邊道:“瞿姑娘莫要急,鬼靈子刁鑽古怪,伯母才不相信他的連篇鬼話呢!你與他這一路行來,不知吃了他多少苦頭呢。”瞿臘娜頓覺悲從中來,更是大哭不止。梅素素手足無措,大聲喝道:“鬼靈子!你給我滾過來!”鬼靈子大叫道:“咦咦咦,小侄又不是圓的,怎生滾法?罷了罷了,既是世伯母吩叫,小侄走過來便是。”言罷走近梅素素身旁,梅素素厲聲道:“還不快給瞿姑娘賠不是!裝模作樣地看著我幹什麼?!”“賠不是?”鬼靈子奇道,“這倒怪了,莫非小姑娘一哭小叫化就得賠不是麼?看來小叫化這輩子倒黴是倒定了!喂,小姑娘,你別哭了行不行?”瞿臘娜將頭扭朝一邊,仍自啼泣不已。鬼靈子道:“世伯母你看,她這般把頭扭向一邊叫小侄怎樣賠不是呢,看來只好等她不哭的時候再賠了。不過嘛,我老早便對這個姑娘說過,老天要下雨,娘……這個這個……要媒人,小姑娘要哭,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卟哧”一聲,瞿臘娜聽他又老調重彈,忍不住便笑出聲來。一笑之後頓覺不妥,生怕鬼靈子又說什麼“又哭又笑黃狗拉尿”,連忙搶先道:“伯母,那雞是……”“對對對!”鬼靈子打斷她的話,道,“那雞的確是我鬼靈子陸小歪吃的,這絲毫不假,童叟無欺,方才我還把手中的半隻雞打問瞿姑娘,意欲栽贓陷害,我小叫化當真該打!”鬼靈子口齒伶俐,一口氣把這番話道了出來,直把小瞿臘哪氣得“你你你”好半天說不出第二個字來。眾人實在忍不住一齊大笑起來。“有什麼好笑的!”柳逸仙喝了一聲,“都散了都散了,各自忙自己的事兒去!”李三等人道了聲“是”,一齊散了開去,心中自是對姚大俠之陡增了無數敬意,都想縱是姚大俠的徒弟,不但武功高強,而且舌戰也竟是這般了得。推徒及師,姚大俠不知又有多麼了不起了!他們哪裡知道,若論舌戰,十個姚大俠也不及他一個徒弟鬼靈子。眾人退去之後,瞿臘娜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來:“你說那雞是一個好心的老婆婆施捨的。”鬼靈子接著道:“因而我就把它吃了,此時我嘴角上還有雞油,是也不是?”瞿臘娜一抹嘴角,果然有些油膩,頓即作聲不得,一張粉臉又漲得通紅。卻聽柳逸仙突然道:“咦,這倒是奇怪,本堡廚子歷來是那老頭,今日怎的突然間就——”鬼靈子大笑道:“世伯你怕是弄錯啦,方才我明明見廚房內是個老婆婆,還有個說話稀奇古怪叫做什麼裳姑娘的去跟她取酸菜呢。”柳逸仙道:“瞿姑娘,你說本堡的廚子是小老爺爺呢還是個老婆婆?”瞿臘娜道:“蒙前輩見問,小女子委實不知。”柳逸仙哈哈大笑,鬼靈子情知上當,剛欲分辯,柳逸仙早道:“鬼靈子,你還有何話好說?你若沒到過廚房,又怎知廚子是個老婆婆?廚房內又怎麼突然少了只雞,哈哈哈!”鬼靈子強辯道:“小侄只是猜猜而已,哪又怎知道了,至於那隻雞嘛,只怕是被貓叼走啦。”梅素素笑道:“不錯,那隻雞是被貓叼走啦,那貓把雞叼去給瞿姑娘,騙她說是一個好心的老婆婆施捨的,瞿姑娘便把它吃了,對不對,鬼靈子?”瞿臘娜見鬼靈子吱吱唔唔的作聲不得,大喜道:“對不對?陸小歪,你倒是說對不對呀?!”鬼靈子大窘,道:“小姑娘得意個屁,呆會兒叫十七、八條……”他自覺沒把握肯定柳家堡內是否有十七、八條大狼狗,因而話才說了一半便頓即打住。沒料縱是半句話,也嚇得瞿臘娜面色大變,直往梅素素懷裡躲,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儼然還是個不諸世事的孩子,但她畢竟是絕因師大的徒弟,武功定是不弱,梅素素又是憐愛又是蹊蹺,不知何以鬼靈子的平句話就把她嚇成這般,便摟著她對鬼靈子道:“鬼靈子,十七、八條什麼?怎不把話說完?”鬼靈子囁嚅道:“這個十七、八條——嗯——東西嘛,就是這個——那個——嗯——”梅素素道:“什麼這個那個的?瞿姑娘,你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嗎?”瞿臘娜道:“我知道的,他說……說貴堡有十七、八條又兇又猛的大狼狗,要我在樹上躲著乖乖的不要動。”梅素素失聲笑道:“鬼靈子!你當真是胡說八道,我柳家堡又哪來的狗了?”瞿臘娜大喜,從梅素素懷裡鑽出來,道:“果真一條又兇又猛的小狼狗也沒有嗎?”梅素素笑道:“好叫瞿姑娘放心,本堡一條狗也沒有。”瞿臘娜道:“陸小歪,你簡直胡說——”鬼靈子接過話頭,道:“十七八道還是十七八條大狼狗?那狗嘛,終歸是有的,只不過不在這裡而已。”瞿臘娜道:“那你方才為何騙我說就在這裡面,害得人家在樹上躲了這半天?”“我當真說過嗎?”鬼靈子訕訕地道,“只怕是姑娘你記錯啦。再說,從你上樹至現在,最多不過半個多時辰,怎說是半天呢。好啦好啦,我不跟你夾纏不清了。世伯,世伯母,我師姐哪兒去啦?”柳逸仙心道你這個叫化當真滑頭,這麼快便將話題轉了。但一想起女兒瑋雲,面色不禁一沉,道:“咱們進屋再說吧。”當下梅素素拉起瞿臘娜的手,四人一齊朝堡內走去——雷霆神刀掃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