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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望斷咸陽路

    地上的人影靠韓江越來越近,韓江的一顆心也愈奔愈烈。四下裡靜得出奇,韓江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動。

    那身影突然停止了移動,身後一個清靈悅耳的聲音道:“阿江哥哥,教主大人,你受驚了!”韓江長舒一口氣,聽出這正是殊兒的聲音,隨即又想起,她和沈不予原本就是要取自己性命,眼下又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來歷,更是難有生望了。但嘴上卻道:“殊兒姑娘,煩你給我解了穴吧。”

    殊兒圍著他邊走邊打量,似是在端詳一件希罕已極的物事,笑道:“你是個武功蓋世的教主,我若湊上前,還不是被你一巴掌拍死?不來,不來。”韓江道:“你倒算識趣,那還不走得越遠越好,免得我傷你。”殊兒咯咯一笑道:“你這個人也忒沒心機,明知自己寸步難行,還不抓緊王天梁這根從天而降的救命稻草,順便過幾天做教主的癮,啊呀,小云妹妹耍弄你這麼個老實人,也是夠狠心的。”

    韓江雖少歷練,但看殊兒說話的情態,不象會要十分為難自己的樣子,心中略寬,說道:“你們二人取鳳凰琴不成,還要拿我回去交差麼?”殊兒輕嘆道:“誰會想到又生出這許多枝節?鳳凰琴落到‘琴箏笛簫’手中,奪回的指望便渺渺了。留你又有何用。”說著,右手凌空一拂,韓江只覺身上一輕,臂腿已能活動自如,奇道:“你……你原來也會隔空點穴,卻瞞著沈不予。”殊兒道:“你當這勞什子散人是好當的麼?鳳凰教上上下下,有誰不藏著兩手的?不過,我給你解了穴,可不是說不要你的性命。”最後一句話說出時,竟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聲色俱厲,夜色中竟能看出一雙秀目中射出的兇光。

    韓江心頭一凜,沒想到一貫嬉笑輕佻的殊兒也有如此惡相的時候,再看她一雙琢玉般的小手已緊緊扣定了兩個銀環,隨時射出,便可了結自己的性命。多日來縈繞在韓江腦中的一個念頭又冒將上來:“倘若能習得上乘的武功劍法,定要出出這些日來的晦氣。”可腰邊連長劍都不曾佩著,還有何生機可言?他一抬腳,從靴中抽出數日前柴思南給他的短匕,冷冷道:“我武功低微,你儘可殺得,但我也不會因此怕了你來。”

    殊兒一怔,隨即向前一探手,韓江更不遲疑,一匕刺出,也並無什麼招式可言。殊兒冷笑聲中,銀環已將那短匕鎖拿住,另一隻手已扣住韓江的脈門。韓江掙了幾下,但殊兒一隻手雖然又小又嫩,此刻卻如鐵箍般牢固。殊兒冷笑道:“你此刻若開口求饒,小仙姑我一時心軟,或許會放開了你。”韓江見她對自己存心戲耍,心頭又羞又怒,正想大罵出聲,但想殊兒雖惡,畢竟是個年未及笄的少女,便強忍住怒氣,嘿嘿笑了兩聲道:“早間我已說了,你的手兒生得好,此刻讓你多抓一刻也是好的,求饒倒是不必了。”

    殊兒輕呀了一聲,忽然向後翻身躍出,遠遠問道:“你……你真是韓江麼?”一句話點醒韓江:“是啊,我當真還是剛下茅山的那個韓江麼?”忽然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傷襲來,彎腰將短匕插回靴中,揚聲道:“在下正是茅山派韓江。”頭也不回便向廟外走去。

    直到走出了廟門,也並未見殊兒追殺出來。韓江辨了方向,獨自走入那片疏林,想將柴思南、齊嫂等人救出,又不知該怎麼和小云見面,該說些什麼。正胡思亂想間,肩頭忽被人一拍,忙回頭看時,卻空無人影。再轉過身,只見前面不遠處殊兒俏生生立著,看到韓江驚怒之色,笑道:“你想去解救你的小云妹妹,也不問問小仙姑我答應不?”

    韓江連連叫苦,嘴上卻道:“我走路也需你答應麼?”殊兒道:“你待要去哪兒,回長安麼?”韓江剛才也想過此事,說道:“不勞姑娘掛懷。”殊兒道:“我當然不掛懷,小仙姑有洞察人心之能,料你要趕回長安,是也不是?”韓江正是想重回長安,苦讀醫書,聽殊兒這麼一說,便也不置可否,低頭快步前行,只聽殊兒在他身後道:“我不想做什麼散人了,和你一路去長安耍耍如何?”韓江一驚,突然想起了晁十三,忙回頭道:“使不得,使不得!”

    殊兒奇道:“我自己的事,怎麼使不得了?”韓江道:“你不做什麼散人,若算是叛教,便會有人處處追殺於你,淮陽君你不知道麼?”月光下殊兒粲然一笑道:“上次韋京布和洪三娘他們截殺晁十三,是你助他解了圍,若有人再來殺我,你再替我抵當一陣就是。”此話又說中韓江心事,自言自語道:“什麼時候我的武功能象那個秦慕牙一樣,我便心滿意足了。”殊兒道:“武林中能見到秦慕牙出手的不多,咱們也算有幸了。”韓江問道:“你們說的‘琴箏笛簫’是四個人麼?”

    殊兒道:“當今天下算得高人的怕也就是這四位了。這四人每人各擅一樂器,便是琴、箏、笛、簫,而且並非泛泛之長,而是頂尖的樂師。奇的是,四人的姓氏分別便是秦、鄭、狄、蕭。他們四人素來傲於世外,很少捲入江湖紛爭,偶有人見過他們出手,便將他們傳得如鬼如神,因此雖然聞名遐邇,真若武林中出了什麼事故,誰也不會牽念到他們身上。想不到今晚秦慕牙在最後關頭搶走了鳳凰琴,還殺了宮中侍衛,倒是有些一反常態。倒也好,明日起江湖上就會知道鳳凰琴已在秦慕牙手中,你便可脫了干係。”

    韓江心道:“照這般說,他們倒是有些象當年的林傷離。”便問道:“林傷離的事你可曾聽說過麼?”殊兒道:“只聽到說他是數十年前的武林第一人,但為了鳳凰琴在嵩山之巔一役和上千名武林人氏搏命身亡,也算奇了。”韓江大覺奇怪:“怎麼我聽到的和你說的大大不同,他該是自絕經脈而亡。”殊兒道:“總之是死了,怎麼死的又有什麼打緊?江湖上以訛傳訛之事不勝枚舉,又何必當真。”

    說話間,兩人已看到不遠處的兩輛王府馬車仍在原地。走至近前,韓江遲疑了一下,殊兒在一旁道:“沈不予臨離開前點過幾人的穴道,時隔不久,小云妹妹和那小王爺並非內功深湛之輩,怎麼也不會在柴思南之先自解穴道,你大可不必害怕。”韓江心道:“我哪裡是害怕來。”上前掀起車簾,裡面卻已空空如也!

    兩人在四下裡尋找了一番,也沒見到任何屍體,均大叫奇哉怪也。殊兒道:“此處非久留之地,咱們也快快離開為妙。”兩人各解了一匹馬騎了上路,韓江問道:“你當真是要和我同去長安麼?”殊兒笑道:“適才在土地廟中你若向我求饒,如今便是我一個人去長安了。”韓江怔了一怔,若有所悟,不再多言,策馬便走,身後殊兒又道:“上回是晁十三同你去的長安,這次是我萬十三,卻是有趣得緊。”

    韓江也覺得這一切都是機緣湊巧,前次是不苟言笑的晁十三,這次是語笑晏晏的殊兒,感覺自有一番不同。

    二人不停地星夜趕路,約走了兩個時辰,韓江看到路邊的一個村落,便指點著告訴殊兒那日如何在田忠家打尖,數日前的事又歷歷在目,本想再去向那夫婦二人道謝,只是天色未明,想想不便打擾。

    破曉後又走了小半日,進了滎陽城,二人都覺得倦了,便找了家客棧歇息。殊兒早從李琮的幾名家將身上搜足了銀兩,便要了兩間上房,飽餐一頓,倒頭便睡。

    就這般且行且宿,兩日後已到了華山腳下,忽見前面大道上塵土飛揚,數騎馬疾馳而來,見到二人立時停下,數名紫衣漢子飛身下馬,卻正是葛府的紫衣家人。韓江勒住馬,只見為首的紫衣家人拱手道:“韓少俠,莫急著趕路了,葛先生請您借一步說話。”

    韓江見這些紫衣家人面色凝重,便打馬跟著眾人拐入一條岔道。身後殊兒急道:“喂,阿江哥哥,你不同我去長安了麼?”韓江哪裡有心情,淡淡回了句:“殊兒,你自便吧,恕不奉陪了。”殊兒道:“你是個壞哥哥,不來了,不來了。”韓江聽她語音中已帶哭腔,心頭一動,回頭看時,見她小嘴一扁一扁,險險就要有眼淚落下,微覺不忍,只得柔聲道:“殊兒,我一心只惦記羽兒的病勢,葛先生既然在左近,定有要緊的事指教,若羽兒的傷治好了,我才得有心思到長安遊玩,你自己去就是。”

    殊兒聞言,展顏一笑道:“一個人去玩憋悶得緊,我便和你一同去見見這位御醫大人,看他和那小云妹妹是不是一樣心機叵測。”

    話音剛落,一旁的幾位紫衣家人突然齊齊抽出腰刀,刀尖一齊對準了殊兒,喝問道:“我們家小姐如何了,快說!”韓江心頭一緊,生怕殊兒出手傷了那幾位家人。卻見殊兒頓時失色,“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叫道:“達官家的人便這般狠霸霸地欺負人嗎?嗚……”韓江知她又在裝腔,但總比一出手就傷了這些家人好,忙向眾人道:“一會兒見了葛先生,在下自會將小姐的事細細告知。”眾家人聽韓江如此說,紛紛掣回刀,但因殊兒那一句話,便也不再有好臉色,只默默地在前面帶路。山路蜿蜒向上,已拐入山中。韓江環顧周遭形勢,只見亂石崢嶸,峭壁陡崖隨處皆是。他自小在山間長大,但地處江陰的茅山清幽秀麗,和此地完全是兩種風味,心道:“難怪人說西秦關中乃兵家必爭之地,原來天然地勢確有奇險之處。”

    又行了數里,馬匹已再難行走,眾人下了馬,兩名紫衣家人帶著韓、萬二人繼續上行,其餘的留下安頓馬匹。又沿著崎嶇山道走了數里,前面現出幾間石屋,倚山而建,比之長安的葛府,華麗雖然大有不如,氣勢卻並未少了半分。只見石屋外已站了兩位老者,正是葛修一和獨孤鳴。葛修一臉色極是陰鬱,獨孤鳴也是愁眉不展,招呼道:“韓少俠,老夫和葛先生攔下你們赴京之路,實是如今長安不宜前往。韓少俠在長安若有什麼事需辦的,可吩咐下人們代勞。”韓江尚未答言,殊兒卻插嘴道:“你們怎知我們要去長安的,難道我們去不得扶風,去不得潼關,去不得藍田?”

    韓江見獨孤鳴臉色更是不豫,忙道:“這位是萬姑娘,想在附近遊玩,晚輩此番迴轉京城,一來是要將葛小姐和柴、齊兩位先生的下落告知葛先生,二來還是想看看羽兒。長安又有什麼風險麼?”葛修一上前一把抓住韓江的手,怪眼看定了韓江,急道:“小云怎樣了,柴思南和齊嫂怎樣了?”殊兒冷笑道:“阿江哥哥,他們的下落,你又能說得準麼?”獨孤鳴道:“韓少俠,長安城裡最近怪事頻頻,已大大驚動了朝廷,先是寧王妃的小王子受傷之事已傳到了聖上的耳中,緊接著是宇文無妄將軍突然失心瘋癲,從葛先生府裡跑出後,又在宮中殺了兩個太監,竟然又在午朝時到金殿上大鬧了一氣,然後又是孫先生不知去向,皇子景王爺也失蹤數日。昨日又聞宮中兩大高手胡季、黃啟成暴斃在你曾遇上寇人傑的土地廟中。我聽高公公話裡的意思,宮內似乎也出了事,只是他不願詳談,我也沒再多問。如今長安城中四處是宮中侍衛和御林驃騎,如臨大敵一般。許多江湖黑道人士也依舊徘徊城中,常惹是非。如此情形下,韓少俠還是不進長安的為妙。”

    進不進長安對韓江來說本無大異,便道:“那就全聽憑二位先生安排。”見兩旁再無家人,便自神農真君劫持孫尚軒起,將這幾日的經歷大致講了,唯獨略去了殊兒的來歷,只說遇上了一個神秘的胖老頭。說到小云時,也稍用春秋筆法,以免自己和葛修一都難堪。饒是如此,葛修一仍聽得怪眼越睜越大,喃喃道:“小云這丫頭,怎會如此,不會如此!”

    獨孤鳴聽罷卻連連點頭道:“韓少俠所言不虛,小云和景王交好之事,老夫倒也有所風聞。”葛修一聞言更怒,喝問道:“你既早知道,何不早告與我?”獨孤鳴冷笑道:“他們小男女的事,我若整日掛在嘴上又象什麼話?你自己女兒的事你卻不知,還賴誰來?”

    葛修一怒哼一聲,掉頭便進石屋去了。獨孤鳴也不再多理會他,吩咐家人安頓韓江和殊兒,又對韓江輕聲道:“這裡極是清靜,韓少俠可以看看醫書,老夫在孫先生熬藥的地室中見到一套王先生撰寫的《外臺秘要》,該是王先生贈於韓少俠的,老夫也帶了來放在你臥房之中,近日你便可靜心研讀,羽兒的事就不必操心過多,過幾日老夫自會帶來讓你見上一面。”韓江聽獨孤鳴如此細心周到,感激之情發自肺腑,說道:“那就有勞獨孤先生和葛先生了。”

    回房梳洗了一下,韓江便開卷習讀。他先將廖荻萍所贈的《內經細要》全部用心記下,又將顧倫贈的聯針術一冊仔細看了,並按書中所述針法在自己身上試針。只是他毫無金針術的根基,毛手毛腳地竟將一枚金針折斷。手忙腳亂之際,忽聽有人輕輕釦門,卻是獨孤鳴走了進來,看到韓江狼狽之態,便上前向韓江演示了基本針法,並道:“這幾日老夫會常在此逗留,韓少俠若遇不明之處,咱們可相互參研。”韓江謝過了,又埋首於書本之間。

    此後幾日韓江便是手不釋卷,獨孤鳴果然常在山上,有空便與韓江談論醫林中的軼事奇事,他所知龐雜,天南海北,奇聞怪例,隨手捻來,令韓江眼界大開。

    殊兒卻是每日清晨便沒了蹤影,直到日薄西山才歸,回來後便不停地對韓江說今日在山中看到了什麼神秘的洞穴,或是什麼奇鳥怪獸。韓江裝了滿腹的醫書,哪裡還聽得進這些,口中唯唯,卻沒入耳半分。

    這日,韓江正在翻閱《外臺秘要》,忽聽屋外有人說道:“人都抬來了,葛先生和獨孤先生卻都不在,這可如何是好?”另一個聲音道:“二位先生這幾日奔走於這集山和長安之間,行蹤無準,誰讓爾等冒然上山來的?”先前那聲音道:“獨孤先生昨日在長安說今日一定在山上的,我才將病家抬了來,誰想卻不在了?這位老兄的傷勢只怕再捱個一時三刻就沒救了。”

    韓江聽出是兩個家人的聲音,便推門而出,只見地上一副擔架子,上面躺著一個漢子,滿臉的血肉模糊,眼上卻蒙了個布條,腹上被棉布扎住一道傷口,兀自滲血不止,韓江一看即知此人受傷極重,若不及時救治,必將因失血虛脫而亡。他這些日來雖啃讀醫書甚切,但尚未得實踐,心想這倒是個良機,可以論證所學,同時也能解人疾苦,當下先出指將那人腹部傷口附近的幾處穴道封上,指到之處,果然血止。他尚不知這幾日在以茅山派本門內功“歸元功”練氣打坐時不知不覺也走了葛氏“小子午脈流”。葛氏“小子午脈流”並非任何練內功的法門,卻是極高明的養氣運氣之術,和茅山派“歸元功”相輔相成,韓江的內功竟已暗暗地精進不少。

    韓江因見那漢子矇眼的黑布下也有血流出,便將布條摘下,卻見左眼似已被打得稀爛,但仔細看去,眼球尚未脫眶而出,知道此刻這隻眼尚有挽救餘地,再遲片刻就難保要失明瞭。他記起顧倫的聯針術中和王燾的《外臺秘要》中均有治眼疾的法門,便請兩位紫衣家人將那受傷的漢子抬入自己屋內,並幫著自己用清水將傷者各處傷口洗淨,抹上創藥。又按兩本醫書所載之法,用小刀和金針將那漢子眼底瘀血拔去,再用聯針術針其眼周穴道。

    如此忙碌了一個時辰,約莫已無大礙,韓江長舒了一口氣,屋外又有人叫道:“獨孤先生不在麼?這可遭了,再趕回長安可來不及了,此人傷重,眼看斃命在即,也是他福祿不厚,怨不得別人了。”

    韓江知道又有病家來了,忙迎出門去,果然又有兩個家人抬來一個漢子,卻也用黑布蒙著眼睛,再看其人身上並無任何傷口,只是嘴角掛著一道血痕,顯是受了嚴重的內傷。韓江更不遲疑,又請家人將這漢子抬入屋內,診了脈,又察了膚色、舌象、眼底,斷定是被一種剛猛的拳力所傷,思忖了片刻,寫了張方子給身邊的紫衣家人,待準備以“小子午脈流”的走氣法為那漢子調氣時,卻遲疑了起來。

    只聽屋外傳來一個聲音道:“此人受的是嶺南‘衣門拳’中最凌厲的一著‘地火入心’的拳力,傷的是手太陰肺經,韓少俠只管按‘小子午脈流’施治便是。”正是獨孤鳴的話聲。韓江心道:“原來獨孤先生已知道我學了‘小子午脈流’。”獨孤鳴既到,韓江心中更有了底,出手點了那漢子手太陰肺經的八處要穴,又握住那漢子的右臂,依“小子午脈流”中手太陰肺經的運氣之法將氣送入那病漢體內。葛修一的氣功療傷之法便是以小子午脈流運氣後注入病家相應的經絡穴道,若遇練武之人,本身體內便有內力,這新注入之氣便可牽引自身內氣按小子午脈流行走養氣,以為療傷之用,因此醫家並不需要耗去大量內氣。若病家毫無內力根基,醫家便免不了要自耗真氣。那受傷的漢子內力修為在韓江之上,韓江只是注入了一點真氣,他身子便震了一下,輕輕呻吟了起來。

    不知何時,獨孤鳴已進了屋,待韓江給那漢子治得差不多了,便招呼家人將兩位傷者抬出,一招手,幾個家人又抬了二人進來,也都是黑巾矇眼,其中一個臉色灰白,渾身不住地抽搐,另一個渾身衣衫盡溼,不住地呼痛。獨孤鳴道:“韓少俠可願受累再治兩人?”韓江知道獨孤鳴定是有心讓自己練習驗證所學的醫術醫理,點頭道:“晚輩自當盡力而為,還望獨孤先生多作指教。”獨孤鳴道:“指教不敢當。”

    韓江一面給二人診治,耳中傳來獨孤鳴和紫衣家人的低語:“你們確保無人跟蹤而至?”家人道:“先是有人跟著,但我們幾人連換了幾次裝扮,抬出數個假擔架,終於甩脫了。”獨孤鳴又道:“可曾看清那人什麼模樣?”家人道:“盯我們的是個中年女子,相貌並無特別之處,但盯老金他們兩人的卻是個長相極英俊的年青公子,可見對方決不止一二人。”

    獨孤鳴“嗯”了一聲,走到韓江身後道:“韓少俠還有所不知,這些抬來的都是宮中的侍衛,皆是在長安城中被人所傷,傷人者門派不一,手法各異。這些武傷老夫最能有所作為,但老夫早有預感,有對頭要找上門來,便早早地躲出長安,正好葛先生和孫先生家都出了事,老夫更覺有異,便時刻小心。果然這幾日家人送這些受傷的將軍來時,都遇上了跟梢。”韓江心道:“給這些受傷的侍衛眼蒙黑巾,想必也是不讓他們知道上山的路徑。”說道:“他們找獨孤先生又是意欲何求?”獨孤鳴道:“這個老夫也說不準,或許是老夫知道得太多。”便不再多談。

    韓江按著獨孤鳴的指點,又治好了兩人,但源源不斷有家人抬來受傷的侍衛。韓江整整忙了一日,連飯都是胡亂吃的,收穫卻是不小。

    往後接連幾天,每日都有十數個宮中侍衛受了傷被家人抬來,韓江應接不暇,醫術卻因此大長。一日晚間剛入睡不久,外面又傳來家人的呼叫:“獨孤先生,小的們在葛先生書房外發現了這位將軍,葛先生進宮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另幾位御醫都看不出此傷的來歷,小的們就給您抬來了。”

    韓江披衣而起,到門口看時,外面兩個家人舉著燈,另兩個家人抬著一個擔架,獨孤鳴已經出來,厲聲問道:“老夫百般叮囑你們不要夜間趕來,如此最易為人所躡,你們偏是不聽!”一個家人囁嚅道:“獨孤老爺莫怪,這位將軍傷得著實厲害。”

    獨孤鳴低下頭審視那傷者,口中自言自語道:“這位將軍卻面生得緊,莫不是新招進京的?”因見那漢子胸口一大灘血跡,幾乎已無氣息出入,知道不能再耽擱,便伸手去搭脈,數息過後,那受傷漢子突然手腕翻轉,已牢牢扣住了獨孤鳴的脈門,又直挺挺地起身,另一隻手掌已抵在獨孤鳴頭頂的“百會穴”處。那幾個家人大叫糟糕,有心一擁而上,卻又怎麼能夠?

    韓江見狀,忙奔出門外,叫道:“這位兄臺,有話好說!”只見那漢子寬臉大額,虎目爍爍,哪裡象個垂危病人,只是一看見韓江,頓時臉露驚異神色,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韓江又說道:“這位兄臺,獨孤先生好心醫你,你怎能以怨報德?”

    那寬臉漢子更是不解,輕聲道:“教主之意是……”顯得不知所措。這回卻是韓江一怔,隨即想到:“是了,此人定也是摩雲教的,又將我誤認成了他們那個教主。”但想若能救下獨孤鳴,便再冒充一次也無不可,只是不知道此人如何稱呼。

    獨孤鳴要害被制,自然焦急萬分,但聽韓江被稱為教主,立時想起韓江所說王天梁之事,心念急轉之下,叫道:“這位教主仁兄,還不是你讓這位武林中以智機聞名的‘神錐問底’喬望桑追查老夫的下落,可惜此番連‘神錐問底’也摸不清你的心意如何了,你既已潛在老夫身側,何不早些下手?”韓江心道:“獨孤先生此刻當是提醒於我,將錯就錯。”便道:“再請喬兄一次,快些放開這位獨孤先生。”語氣已然嚴厲。

    喬望桑正是受命找尋獨孤鳴的下落,怎會想到自己費盡心機,教主卻已先一步找到獨孤鳴,卻讓自己放人。便又問道:“教主,您是已經問到了咱們要問之人?他又是誰來?”韓江當然不知他在說些什麼,但怕胡亂說了露出馬腳,又厲聲道:“喬兄,本教主待你如何?”

    “神錐問底”喬望桑在摩雲教已位至長老,深受器重,此刻聽韓江如此問話,暗暗出了一聲冷汗,心道:“教主一貫稱我為‘喬長老’,倒是總自稱‘小弟’,今晚這般稱呼,顯然是有怒氣。”忙朗聲道:“教主對喬某恩重如山,想去年喬某的妻女為‘南疆四惡’所執,喬某難敵四惡,眼看妻女將受辱,是教主早聞信息,從百里外及時趕到,救了喬某一家老小,大恩今生無以為報。”韓江心道:“原來那位摩雲教教主還做過些許好事。”不動聲色道:“這些區區小事喬兄不必掛齒,只是此刻卻該聽本教主一言,放了這位獨孤先生。”喬望桑深知這位教主雖然年紀輕輕,但武功之高,世所罕見,心機見識也大有過人之處,何況對自己確有大恩,雖然此命與教中近日的行動大相徑庭,又怎能違拗?

    若換了別人,教主如此明令,當是早就依言而行了,“神錐問底”喬望桑卻是個心思縝密不過之人,凡事均考慮再三而動,可偏偏沒想到眼前這位“教主”卻是個陌路之人,當下只是稍一躊躇,還是鬆開了獨孤鳴。

    獨孤鳴忙轉至韓江身側,微笑道:“喬長老果然智計過人,換上了侍衛的服色,染紅了胸口衣襟,又閉氣騙過了另幾位御醫,便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這集山上。”喬望桑道:“獨孤先生倒也沉得住氣,我們出手傷了這麼多宮中侍衛,您還是閉關不出。”

    突然一陣女子尖叫傳來,似是殊兒的聲音。韓江心頭一凜,想起她私自和自己前往長安,同鳳凰教脫去聯繫,隨時會有鳳凰教的高手找上門來,數日前洪三娘等人劫殺晁十三的血腥場面記憶猶新,他不再多想,縱身向叫聲方向奔去。獨孤鳴略一遲疑,身邊一個人影已然跟上,卻是喬望桑,他因生怕教主涉險,無論何事,總應自己先出頭。

    殊兒的叫聲是從石屋後傳出,喬望桑的輕功較韓江高出許多,但見韓江似是在全力奔跑,速度卻慢,心中又有些疑惑,只是想:“那獨孤鳴詭計多端,又擅長醫術,莫非教主著了他的暗算,所以才會不得已下令放他?”

    迎面殊兒飛奔而來,叫道:“有惡人欺侮良家少女,幾位不能見死不救。”韓江一皺眉頭,心道:“我們這不是來了麼,還大呼小叫做什麼?”卻見殊兒身後並無任何人,只當她又是在胡鬧,身邊喬望桑人影一晃,已沒入一塊巨大的岩石後。

    獨孤鳴此時也已趕到,聽到那石後傳來喝鬥之聲,看了一眼殊兒道:“今日又有幸領教鳳凰教的高手。”殊兒笑道:“原來你早知道我是誰。”

    只見喬望桑和石後之人邊鬥邊已繞了出來,喬望桑手使兩柄二尺多長的粗大鋼錐,招招式式,凌厲非常,最奇的是許多錐都敲在身邊石上,錐尖砸出許多碎石,攻向對方。和他交手的卻是白髮蒼蒼一個老婦人,一身黑衣,大袖上下飛舞,月光下偶有寒芒閃露,卻看不出是什麼兵刃。

    殊兒一拉韓江衣袖,輕聲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韓江一瞥獨孤鳴,見他以眼示意,也正是要走之意。便高叫道:“喬長老,煩你抵擋一陣。”喬望桑聽韓江又稱自己為“喬長老”,心中略寬:“看來教主此刻已不再恚怒於我,等此事一過,再向他請罪就是。”

    韓江輕聲問道:“獨孤先生,咱們該往哪兒走?”獨孤鳴眼視殊兒道:“依殊兒姑娘之意呢?”殊兒笑道:“獨孤先生自然和我想得一樣,繼續向山上去就是。”獨孤鳴哼了一聲,二人一左一右,已拉起韓江,徑向後山而去。韓江自知輕功遠不如二人,要速速逃離這是非之地,只得任由二人拉著走。心想:“分明要逃生下山,怎麼反而向山上跑?”再一思忖,隨即明白,喬望桑和鳳凰教的高手既然均有備而來,多半非單獨行事,如果三人這便急惶惶地下山,免不了會遇上阻截。

    殊兒和獨孤鳴在山上奔跑之間似有靈犀,對山勢均極為熟捻,向山上又跑了大約一個時辰,翻過了一座山頭,山勢宛轉向下。兩人停下腳步,稍事休息。獨孤鳴道:“韓少俠,這已是集山南麓,和去長安的方向相背,不知韓少俠是否還是想去長安?”

    韓江道:“我只是想再看看羽兒,若能幫上葛先生的忙就更好,這裡既然不能留了,還是去長安為上,只是獨孤先生還是隱身為妙。”他不知摩雲教為何前來捉尋獨孤鳴,只是怕獨孤鳴說話不便,也不多問。獨孤鳴道:“韓少俠倒是猜猜,摩雲教為何急欲知曉老夫的下落?”殊兒道:“你是御醫,自然是他們想找你去看病。”

    獨孤鳴笑道:“殊兒姑娘忒會說笑了。韓少俠應該記得老夫曾說出前往寧王府謀取九龍玉佩的摩雲教高手身份,老夫之所以對這些人物有所知曉,皆因摩雲教自四十年前撤出中原後,教中就一直安插著朝廷的探人,到如今想必已身居要位,摩雲教最近復出江湖,定是大有所圖,絕非要些什麼玉佩香爐之類的寶物而已。可惜老夫早已和這位探人聯絡無方,否則絕不會到寧王妃和圓志大師找上門來才有所察覺。不想摩雲教卻不知從何處得來消息,知道老夫當年和那個探人有關,便派高手前來尋我,老夫在京城已幾度遇險,終於逃脫,這才上集山閉門不出,於是摩雲教中人便打傷宮中侍衛想探出老夫的藏身所在,今日喬望桑之現身也該是意料中的事。”

    殊兒搶在韓江之前問道:“你告訴我們這些作甚?”獨孤鳴笑道:“殊兒姑娘放心,朝廷在鳳凰教中可沒有安插任何探人。”韓江奇道:“獨孤先生是怎麼知道殊兒姑娘來自鳳凰教?”獨孤鳴卻向殊兒問道:“剛才和喬望桑交手的老婦人和殊兒姑娘怎麼稱呼?”殊兒卻道:“你怎麼不答我阿江哥哥的話,卻來問我作甚?”獨孤鳴冷笑一下,對韓江道:“韓少俠住在集山上,老夫自是處處留意,以確保韓少俠的周全,所以對殊兒姑娘也多矚目了些。近日頗多聽聞鳳凰教高手的事故,萬散人的大名便早在耳中了。”殊兒笑道:“那我臉上真是大大有光了,阿江哥哥你看見沒有?”

    韓江沒理會殊兒調笑,向獨孤鳴道:“請獨孤先生指明往長安的方向,小子這就想上路了。”獨孤鳴道:“老夫也正要趕回長安,咱們還是一路前往。”韓江驚道:“往長安的方向和長安城內定然頗多摩雲教高手,獨孤先生這樣去可不有些冒險?”殊兒在一旁道:“我說阿江哥哥,怎麼恁地不開竅,有你這個大教主陪著,獨孤先生自可高枕無憂。”

    獨孤鳴微微一笑:“殊兒姑娘果然冰雪聰明,難怪以如此幼小年紀便能在鳳凰教位列散人。韓少俠,老夫正是這個心思,咱們儘量繞道而行,若遇上類似喬望桑這樣的摩雲教高位之人,看你在此,定不會再多打擾。而若遇上位卑者不曾見過教主尊容,料想老夫也能對付。”

    韓江點頭稱是,想想獨孤鳴對自己關懷備至,自己能有如此作用倒也是好事,何況一路上還說不定會遇上惡人,獨孤鳴在身邊也會有個照應。正思忖間,殊兒又道:“那可好極,若再有鳳凰教的人來麻煩我,這裡一個教主,一個御醫,我也可高枕無憂了。”

    又席地休息了兩個時辰,天色已微亮,三人便繼續下山,再不敢走官道,只沿著小路向長安方向行進,苦於沒有馬匹,便這般走去,路程雖不算太遠,卻也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一路上獨孤鳴和殊兒彼此間言語躲躲藏藏,各懷守口之事,只苦了韓江,和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他本非喜言之人,更覺為難。行了半日,三人均是又飢又渴,向農人打聽了路徑,多繞了兩里路,好歹找到了一家鄉間茶舍,剛填補了一下肚子,外面突然一陣馬蹄聲,獨孤鳴臉色大變,同樣變了臉色的是店家,只因荒村野店,從未來過這般急的馬客,想來不是強人便是官人。

    馬蹄聲過後,腳步聲急,果然是五六個勁裝漢子,看穿戴和到集山上求醫的宮中侍衛相同,進門後一眼便看見獨孤鳴,齊聲叫道:“獨孤先生,讓小人們好找!”韓江心道:“有這些侍衛在,獨孤先生可以稍稍安心了。”

    獨孤鳴滿臉笑容道:“原來是彭將軍,真是煩勞得緊了,宮中一切可好?”為首的漢子想必就是被稱作彭將軍的,快言快語:“還是照舊,江德妃又病危了,聖上急招呢。獨孤先生怎的這般狼狽,再吃些就上路吧。”獨孤鳴不緊不慢地吃罷,又向那彭將軍道:“這兩位都是老夫醫界的朋友,能否也勻兩匹馬給他們兩位騎上?”那彭將軍道:“這個是自然,我們已備了多餘的馬來。”

    眾人邊說著邊走出那茶舍,幾名侍衛牽過馬來,獨孤鳴忽然腳下一軟,一頭栽倒。那彭將軍離得切近,忙出手攙扶,但獨孤鳴整個人似是完全無法自已,那彭將軍一攙之下,竟沒能扶住,忙招呼道:“你們幾個還愣著作甚!”又有兩個侍衛前來相幫,卻見獨孤鳴猛地一挺身,已迅雷般從一個侍衛腰間抽出佩劍,劍光一閃,兩名侍衛已被攔腰斬殺,那彭將軍在其中武功最強,獨孤鳴抽劍之際身形便已起動,只是離得實在太近,終究沒能躲開,胸腹間已被利刃劃出深深一道血口。獨孤鳴武功本就高出那彭將軍一籌,得勢不讓,劍招急進,彭將軍只堪堪退了兩步,便被獨孤鳴一劍穿心。一旁的另兩名侍衛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不知所以,待想上馬而逃時,獨孤鳴搶步上前,刷刷數劍逼出,那兩名侍衛本非獨孤鳴敵手,數招過後便也橫屍在地。

    韓江對這一切變故莫名其妙,怔怔地看著獨孤鳴殺了這幾名侍衛,不知該說些什麼。獨孤鳴將手中劍插回那侍衛死屍的腰間,轉頭向韓江道:“韓少俠不必驚慌,你可知老夫為何要殺這幾名侍衛?”韓江哪裡知道,只默默地搖搖頭,殊兒卻道:“這個難不倒我小仙姑,剛才那叫彭將軍的,幾次都想尋機向獨孤先生出手,只是獨孤先生門戶封得嚴密才未得逞。看來獨孤先生得罪的人太多,連御醫也做不成了。”

    獨孤鳴驚異萬分地看了殊兒一陣,才緩緩道:“殊兒姑娘果然好眼力,韓少俠有所不知,適才那彭將軍確是數次想偷襲於我,老夫只能假做不覺,並先下手為強。此事說來讓人哭笑不得,宮中自得知老夫對摩雲教有所瞭解,也一直向我打聽摩雲教現今的動靜,可那位當初安插的探人早已被人遺忘,失去蹤跡,叫老夫又從何得知?後來老夫便聽到風聲說宮中竟懷疑老夫與摩雲教有所勾通。最近頻繁有宮中侍衛遭人襲擊,被襲後老夫又將他們收來救治,因怕讓他們記得上山來的路徑,下次冒冒失失引來摩雲教中人,老夫便命家人們在他們臉上蒙了黑巾,治好後便送回去,更讓宮中猜疑這一切均是老夫一手所致,想來這彭將軍便是奉命前來捉拿老夫的,定是逼問了適才咱們問路的農家,找到這裡。”

    店家縮在門裡看獨孤鳴一番殺戮,只道是強人,心裡默盼這幾人速速離去。獨孤鳴迴轉來對那店家道:“若有官人來問殺人者的相貌,你不得吐露半字,我們三人總有會逃脫的,若知道你報了官,定返來殺的你家雞犬不留。”那店家聽這般說,哪還有報官的心思。

    三人上了馬,韓江並不知獨孤鳴說的那些是非,但想獨孤鳴為了自保,出手如此狠辣也算在情理之中,卻不知獨孤鳴何不向大內解說分明。又想起這世上有些事情又豈是片言隻字能解說得青白的?數日前,江湖上人人認定了自己知道鳳凰琴的下落,甚至認定鳳凰琴就在自己手中,若不是冒出了那個秦慕牙,自己豈不早已莫名其妙地便送了性命。想到此,對獨孤鳴又有了些許同情。卻聽獨孤鳴又道:“這幾人出手定會要了老夫的性命,因此無法多說,這次回長安,卻是要向有司仔細分辯一番。”殊兒笑道:“只怕你越分辯越糊塗。”

    三人既有了馬,行走自然快了許多,傍晚時分便已望見了長安巍峨的城郭,由於獨孤鳴怕被人識出,三人一路上一直不敢在官道上行走,既然長安已在眼前,三人便從小路轉往官道,準備入城。獨孤鳴雙手在頷下一搓,已將一部灰白長髯扯去大半,只剩下了短短的髭鬚,粗粗一看,相貌上竟是變了許多。韓江和殊兒知道他有心防人認出,也不再多問,

    離著官道尚有一里遠近,路邊綠樹繁茂,四下並無人往來,獨孤鳴微覺奇怪,說道:“此處既在長安郊外,怎麼早早地便沒了人跡?”話音未落,身後的的聲響,回頭看時,一輛驢車小跑而來,直衝向前,竟似渾不在意會撞上三人。獨孤鳴知道有異,翻身下馬,擋在了路中,等那頭驢子跑得切近,忽然縱身而起,在那驢子的雙耳之間“啪”地一拍,那驢子“吭吭”叫了兩聲,低下了頭再不舉步。再看那驢車上空空如也,也不知這驢子是怎麼跑起來的。獨孤鳴更覺蹊蹺,忙揮手示意韓江和殊兒繼續前行。

    剛走了一兩步,前面忽有一個漢子急步跑來,雖未用任何輕功,但看他下盤極是穩重,顯然身負武功,轉眼間就跑到了那驢車前,一看那驢子,忽然張口痛哭起來:“是哪個壞心肝的如此欺負於你,也是你太過倔強,擅自跑開了去,如今可是被打傻了,嗚嗚嗚……”

    那漢子形狀粗豪,話音卻婉轉溫柔,似乎和那驢子是密友情侶一般。殊兒在一旁笑道:“你既然如此心疼它,怎會疏神讓他跑了?再者說,它現在可是乖得緊了,有什麼不好?”那漢子彷彿才注意到身旁仍有三人,用袖子一抹臉上涕淚道:“你又哪裡懂來,養的驢子若總是乖乖聽話,從不犯倔,卻又有什麼樂趣?我只怕他被打傻了,總是那麼聽話,可會急死我了。”幾句話說得倒象個任性撒蠻的孩子。

    獨孤鳴見這漢子來路不正,忙催促道:“殊兒姑娘,咱們上路要緊。”那漢子卻身形一晃,張開雙臂攔在路中,說道:“我看欺負我那驢兒的就是你這老兒,這位姐姐和這個小哥都是極本分的樣子,就你這老兒一副無所不知的詭秘神色,快快讓我的驢兒再聰明起來。”

    韓江心道:“此人純屬胡攪蠻纏,但他倒說對一點,獨孤鳴確是無所不知,難道他已知我們的來歷?”

    獨孤鳴冷笑道:“這皇城之外,清平世界,尊駕若真要動粗,我們可也有理論處。”上下打量此人,心中暗自掂量其武功的深淺。一旁殊兒卻道:“這位大哥,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若聽得有趣,便讓開道來如何?”

    那人忙不迭地搖頭:“你當我是毛孩子嗎,還要聽你的勞什子故事,我要你們賠我驢來。”殊兒笑道:“我料你是愛聽的,是講驢子的故事。”那人一聽是驢子的故事,果然登時來了興趣,笑道:“使得,使得,快快講來。”

    殊兒道:“我就長話短說了,話說當年有兩頭驢子,是一公一母,整日在一處吃草遊蕩,倒也快活。這日裡來了一匹狼,因餓極了,便想了法子要吃這兩頭驢子。但這兩頭驢子形影不離,那狼只有對付一頭驢的功夫,因此便算計著支走其中的一頭,他便可下手。唉,你既不愛聽,我就不多羅嗦了。”

    那人正聽到有興致處,忙道:“別,別,大姐只管說下去,我聽著呢。”殊兒又道:“好吧,我再說下去。那狼因不曾有機會只對一頭驢說話,便對那兩驢同時說道:‘東面有一處所在,極是草肥,二位若不盡信,便可來一位隨我一同前去,另一位仍在此等著如何。’兩驢異口同聲道:‘我們從不分開的,要去便同去。’那狼眼看花招要破,靈機一動,忙道:‘都說你們兩人如影隨形,親密無間,果然名不虛傳,我只是試探一下,你們真的是從不願分開,領教領教,這便一起去吧。’原來這驢子的特性便是執拗無比,專不順從的,一聽此言,那公驢子忙道:‘你這是什麼話來,誰說我們從不分開來著。我這便獨自從你去。’那母驢子卻是另一種想法,說道:‘夫君啊,我們此地青草雖不豐美,每日吃些也夠度過餘生了,何必再去奔徙,即便要去,還是我們一同前往。’那公驢子便大發倔性,怒斥道:‘婦人家懂得什麼,大丈夫立於天地間,總得有所作為,更不能囿於兒女家事,也決要不得你們婦人家相佐,獨立便能成就事業,你且在此候著,斷不要從我去,等我隨這位狼兄尋到了那方寶地再來接你,你若再做阻攔,或是定要隨我去,咱們便一刀兩斷,再無干繫了。’好了,我的故事完了,這位大哥你該讓出道來了。”

    殊兒猛然斷了話頭,那人哪裡肯依,忙軟語懇求道:“好姐姐,我知你後面仍有故事,快快說出來,我定讓開路來。”殊兒笑道:“好,我信你一回。那公驢子不顧母驢子涕淚橫流地苦苦哀求,和那餓狼一同上了路。走了一程,那狼回頭看母驢子的身影已消失不見,知道時機已到,一雙前爪向那驢身上一搭,便是這般……”

    話一出口,身子向前一衝,似是學那狼撲的架式,手中一枚銀環已激射而出,直奔那漢子面門。那漢子正聽得入神,哪裡會想到殊兒如此毫無預兆地出手,兩人離得又是且近,已無躲避之機。誰知銀環將切入那漢子面門之際突然被一飛來的物事一碰,頓時失了準頭,但去勢仍急,在那漢子肩頭擦過,一片紅光濺起,那漢子的肩頭非但衣衫皮肉盡破,竟已露出血淋淋的胛骨。

    那漢子負痛大叫,“吭吭”兩聲,竟似驢喉,獨孤鳴心中一凜,聽他叫聲中氣十足,內功修為已是很深,忙上前一掌擊向那漢子受傷的肩頭,卻是攻人之所短,毫不留情。忽覺腦後風起,耳中聽韓江叫道:“獨孤先生小心了!”身形微轉,雙腿向後連環踢出。只聽有人冷冷說了聲:“倒是好拳腳。”眼中突然多出了三個影子,自己已被圍在圈內,雙腳卻已落空,暗叫不妙,未收招之際便雙臂交錯守住門戶。不料身子尚未落地,一條長藤卻已纏上身來,那長藤卻與常作兵刃的長鞭不同,一纏上身,便似有了靈性般盤繞而上,將獨孤鳴裹了個嚴嚴實實。

    獨孤鳴見多識廣,知道一旦被長鞭之類的兵刃纏上,需得運力反向轉開才能破解,誰知運力之下,那藤卻是越纏越緊。獨孤鳴知道要掙脫已然無望,腦中突然想起曾聽說過的一種產在嶺南的怪藤,喚作“天蛛藤”,其藤一旦纏住活物,便會越纏越緊,那活物越是掙扎得厲害,那藤便越是收得緊,莫非有人竟已此藤為兵刃,當真匪夷所思。

    韓江在一旁見不知從何處突然晃出三個衣衫襤褸的人來圍住了獨孤鳴,忙抽出靴中匕首,向最近的一人後心刺去,那受傷的漢子雖鮮血長流,卻仍斜向裡衝來用傷臂一把拽住了韓江的袖口,韓江見那人門戶大開,心中暗道:“殊兒突然出手傷你雖然不對,但此刻我卻要得罪了。”左手自右手下穿出,重重一掌擊在那漢子胸口,誰知一掌竟似拍在了砂土之上,悶響一聲,那漢子卻是紋絲不動,韓江心下大駭,心想剛才那掌足有開磚裂石之力,怎麼卻毫無建樹,忽然那漢子“吭”地又叫了一聲,手已鬆開,韓江只覺身子又被人一拉,已在丈餘外,殊兒輕聲道:“還在這裡找死麼!”

    話音剛落,兩人身上同時被兩根長藤纏上,後來的三個人每人手中一根長藤,將獨孤鳴、韓江、殊兒三人緊緊拴住。再看那愛驢的漢子背上又中了一枚銀環,定是殊兒剛才射中的。

    那持藤的三人頭上都包了花色的布巾,皮膚黝黑,都是三十上下,長相也頗相似,均是顴骨突出,眼大如鈴,捆住了三人後大笑起來。其中一人笑道:“萬家妹子,平日來你一直受寵,從未想到今日也有被我們三兄弟捆起來的時候吧!上回你居然從花婆婆的‘無影剪’下逃出,這次卻再也逃不出我們兄弟‘天蛛藤’佈下的天羅地網。”獨孤鳴心道:“果然是‘天蛛藤’。”但此刻雖然猜中,也已無人喝彩。

    殊兒笑道:“我想離教可是一心為你們三兄弟著想,你們試想,我武功低微,年歲又這麼小,也佔著一個散人的位子,你們三位藝業精深,立功無數,三人一起卻只封得一個散人的名號,豈不大大不公,我有心不做這個散人,教主又對我謬重,因此我只得一走了之,實是對你們大大有利,從此至少三人可封得兩個散人的名號,何必再為難於我。這位驢兄以前怎的沒見過,倒是有趣得緊。”

    這三人也是鳳凰教的散人,弟兄三個分別叫黎歸彥、黎歸章和黎歸童,從小長於南荒,偶有機緣受高人指點,以‘天蛛藤’為獨門兵刃,在鳳凰教位至散人,卻是三人共有一個散人的名號,對殊兒小小年紀又無驚人之能便佔據一個散人之位早就不滿,才會出語奚落。當下說道:“萬家妹子,這可是你自己撞上門來,我們原本是來捉別人的,順便將你一併解到他們那裡去,任憑發落。這位倪奐兄是新封的將軍,橫練硬功極是厲害,今日若換了別人,早被你的銀環削成冤鬼了。”

    黎歸彥已出手封了倪奐受傷處附近的穴道止血,韓江看他的點穴手勢,忽然叫道:“這處卻是有誤,以那背上的傷處和銀環入肉的深淺來看,你點‘天宗穴’雖然能止住血,卻徒增了他不少的疼痛,又阻了氣運,只怕時間一長,那條手臂便廢了,不如改點‘大抒穴’,兩個時辰內定要找得郎中細診。”黎歸彥一呆,將信將疑地改點過來,倪奐原本的愁顏頓展,說道:“確是好受多了,這位萬家大姐,那故事還未終結,你何不繼續。”眾人均覺此人好生怪異,他身上兩處重傷均為殊兒所賜,他卻毫無冤意,仍一心想著那個驢子的故事。

    黎歸彥冷笑道:“倪將軍,此時怕已非講故事的時候,正主便要到了,還不加緊佈置。”倪奐雖呆,也聽出黎歸彥話中怫然之意,轉身“吭吭”叫了幾聲,眾人只聽四周輕輕的腳步聲響,似是有多人跑動之聲,倪奐沒入四面的林中轉了一圈轉來道:“啟稟三位大人,屬下人等已將四下閒雜之人清退,埋伏起來,三位大人腳下便是個深阱,料那廝這回定難逃脫。”黎氏三兄弟心頭凜然一驚,腳下微微用力,果覺地皮微陷,心道:“看這姓倪的痴頭呆腦,用兵卻有些手段。”黎歸童問道:“等會兒我們和那廝鬥起來時若現出此阱,豈不連我們一併裝了進去?”倪奐道:“自會有三個力士甩出長鞭,將三位大人拉過一邊。這也是受三位大人兵刃的啟發。”

    聽倪奐此刻講話,卻極是縝密有序,與剛才簡直判若雲泥。眾人心中均暗暗稱奇,獨孤鳴心中暗道:“我只當摩雲教近來聲勢鵲起,看來鳳凰教也殊不可輕視,這黎氏兄弟的奇門兵刃已是難逢敵手,倪奐這一小小的將軍,看來已是不俗。”原來這倪奐只是自幼同那驢子一起長大,因此感情深厚,凡和這驢兒有關之事無不痴迷,除此之外卻是極有韜略經緯的。

    黎歸章看了另兩位兄弟一眼,吩咐道:“料那廝逃不脫我弟兄三人的神藤,你讓下屬輕易不要將陷阱露出,我們想親手將他擒下。將這三人捆在樹上吧。”倪奐一招手,過來幾人將獨孤鳴等三人用鐵索綁在了一邊樹上,嘴中都塞了碎布,黎歸章看著韓江道:“聽說此人可用做個大大的餌,今日倒要看一看。”韓江一時不解他話中之意,只覺此番又是糊里糊塗地遭了算計。雖然同是鳳凰教眾,這些人可不是殊兒,自己恐怕沒的出路,也不知他們等的是誰。

    忽然遠處傳來“吭吭”兩聲,倪奐向黎氏兄弟道:“三位大人,點子不久即到,屬下已吩咐弟兄們散開在方圓二十丈外,以免粗手粗腳地被人發覺埋伏,打草驚蛇。只等大人們和他一交上手,弟兄們便立即合攏過來。”黎氏兄弟點頭稱好,心下再次佩服此人的調度安排。

    倪奐說完,閃入一邊樹叢中不見,黎氏三兄弟互使眼色,分別躍上道邊的大樹,一時間四下寂靜無聲。

    少頃,只聽有腳步聲和說話聲過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今日遊得也算盡興,此處極是清靜,咱們且在此將南石父贈的這罐‘蜻蜓點’喝得見了底,以免回到長安被那幾位老酒徒不由分說地便瓜分了,二位以為如何。”只聽另一個人道:“那是自然,我早有此意,南石父稱這‘蜻蜓點’古往今來只此一罐,他既給了我們,也不會再釀第二壇,咱們這便將其喝盡,只需剩個幾滴讓他們幾個嚐嚐即可,嘿嘿,讓他們饞出蟲來也好。”這聲音忽高忽低,極是與眾不同。

    又有一個聲音道:“小弟卻是還在想,為何太白兄定要將小弟那句‘雁落漢宮秋聲怨,風度秦關月色昏’中的‘怨’字改為‘見’字,‘昏’字改為‘新’字?難道‘雁落’、‘秋聲’和‘怨’字不貼切?‘風度’和‘月色昏’不相稱?”

    韓江聽此人官話流利,咬字聲調卻有異樣,話音極是熟悉,正是曾有過兩日之交的淮陽君晁十三。鳳凰教一直想將晁十三除去,今日這三兄弟和倪奐等人的佈置伏擊便是在情理之中了,難怪其中一個使長藤的說自己可做個餌,定是他們已知自己曾和晁十三交好,他若見自己被綁縛在此,定會來相救,便會遭到偷襲。韓江想起頭次截殺的韋京布、洪三娘等人還只是鳳凰教中將軍級的人物,後來在葛府來襲的郎潤風就已是散人級的高手,此次更是來了三位散人和諸多下屬,顯是志在必得。只可惜他此刻毫無戒備,兀自在遣詞造詩。

    剛才那忽高忽低的聲音道:“晁兄那兩句實已極佳,我改這兩字本也無大意思,但想若要我來寫,定是要用‘見’和‘新’這兩字的,只是覺得‘怨’乃人為而出,‘見’便是自發而起;‘昏’字用的理所當然,極是應景的,只是若用‘新’字便是另一種意境。詩句好壞之評本多是各憑喜惡,我狂妄亂言,晁兄且不可當真,不過寫詩卻是真的要將‘自然’‘意境’放在首要。何況我知晁兄這兩句想表思古傷懷,深沉蕭瑟之情,我此刻有得好酒喝,心緒極佳,這一改,詩意也不同了。”

    只聽晁十三道:“太白兄所言,字字珠璣,小弟初砌文字,卻是大大獻醜了。這‘新’字雖看似陽美,其實也暗含無奈陰鬱,太白兄當真是妙手。”那被稱為“太白兄”的卻道:“哪裡哪裡,晁兄能如此,已是極不容易了。”

    幾人說話之聲越來越近,終於現出身來,前面三個人都是寬衣長衫,其中一人身材長大,面色黧黑,正是晁十三。另兩人都是五十餘歲,一人相貌清癯,雙眼微腫,神態之間甚是灑脫,還有一人體態發胖,紅光滿面,都是文士打扮。身後跟了兩個小廝,牽著馬匹,幾人看到樹上綁著的獨孤鳴、韓江等人,無不愕然,晁十三不禁沉聲低呼:“韓兄弟!”

    韓江見晁十三眼中放光,又聽他如此稱呼,心頭一熱,他雖和晁十三交往不多,但畢竟曾一同聯手對敵,晁十三對自己也有護送之恩,自己雖看不滿他下手狠辣,但能感覺出他並非卑鄙小人,因此隱隱便有親近之感,只是此刻無法出聲,明知前面就有陷阱,也無法知會晁十三。

    韓江自幼長在茅山,對世事不免孤陋寡聞,卻不知隨行的那個相貌清癯的半老老者就是譽滿天下的大詩人青蓮居士李白,這李白的文采雖有天下第一之稱,劍法在長安士林也是赫赫有名,只是因為詩才太過炫人,反而在武林中卻毫無聲望。

    李白見狀,拔出腰間長劍,便要衝上來救人,卻被晁十三一把按住。晁十三已料定有人埋伏,若此時拔腿便往外逃,定能殺出,但眼看韓江遭擒,不願視險不救,一股豪氣陡升,朗聲叫道:“何處宵小,想暗算你家晁爺,便亮出身來,不必如此畏懼。”見無人應對,便自言自語道:“是了,我既說是宵小之為,多半便是一些舊日教友,你們要殺晁十三,便一擁而上,也不必牽連他人。”那紅面體胖之人也是長安小有名氣的詩人宋越,見此情景,面露怯色,輕輕一拉晁十三衣袖,顫聲道:“晁兄可是有什麼仇家,要不要去報官?”晁十三微笑道:“宋兄大可放心,他們要的是晁某,對二位不會假以顏色。”話剛說完,忽然臉色一變,手腕一翻,已甩脫宋越,兩人同時向兩邊分開,各有一截斷袖落下。

    只聽那宋越笑道:“晁十三,都說你為人最是多疑善變,果不其然,宋某竭盡所能對你傾心接納,還是不曾真正取信於你,好在不是一無所獲,總算將你引到此處,諒你防得住宋某的突襲,也逃不過這裡的天羅地網。”原來宋越剛才拉住晁十三衣袖後突然手掌上翻,去拿晁十三脈門,誰知尚未觸及晁十三手腕,一股勁風已然自晁十三袖內逼出,宋越應變奇快,明知得手無望,自保為上,手掌向下一撤,就勢再次緊緊抓住晁十三衣袖,晁十三衣袖被抓,出手不便,用力一掙,將袍袖掙脫一截,而宋越受剛才那掌風一掃,也被刮下一截衣袖。

    晁十三笑道:“若不這般多疑,晁某早已橫屍長安街頭了。”笑聲未落,已猱身而上,不知何時已抽出他那非刀非劍,似刀似劍的兵刃,直刺宋越,身法之快如鬼魅,似較多日前又高了不少。宋越對晁十三早有防備,知他常於不經意間突然出擊,身法也是一絕,但此刻似是對那身法看得呆了,雖最終有了反應,還是晚了些,被晁十三在前胸劃了一道,只是宋越也攻向晁十三了一劍,雖不曾傷著晁十三,但總是讓晁十三及時撤刃,因此這一刃並未傷及心臟。

    晁十三得勢不讓,兵刃在空中一彎,又彈向宋越,只求快快結果了此人,但他出招雖快,那奇門兵刃卻被一飛來的長藤絞了起來。晁十三雖然早料到周遭有埋伏,但沒期望來的是“天蛛藤”,心頭一凜,仍是緊握手中長刃,那長藤勁力所至,竟將他偌大一個身軀甩了起來,便在這騰空之際,林中又一長藤飛來,竟是卷向晁十三在半空的身體。眼看晁十三躲無可躲,長大的身子突然似剪刀般一折,已將後來的長藤避過,同時緊握長刃的手也鬆開,大喝一聲,五指根根直立微張,竟向纏住自己兵刃的那截長藤夾去。

    用“天蛛藤”纏住晁十三兵刃的黎歸童見到這一手勢大驚失色,眼前一幕可怖場景閃現,忙運力一抖,長藤已倏地收回,也便是這一抖之勢,晁十三的長刃也被松落,晁十三得以從從容容握在手中,便在他落地的一剎那,眼前白光一閃,又是一條長藤似長槍般疾射而至。一旁的韓江和獨孤鳴看在眼中,暗暗乍舌,須知似長鞭這類軟兵刃用的就是其靈動之長,使用者往往用於彌補自身內力不足之短,如今黎歸彥以內力將“天蛛藤”似槍棍般擊出,實是駭人聽聞。晁十三叫聲“來得好”,身形向後平平滑出數尺,手中長刃舉起,刃尖正對藤梢,卻並不再進招,黎歸彥看他使出這一招式,數年前的可怕記憶也湧了上來,持藤的手竟抖了一下。

    黎氏三兄弟此時已從林中現身,成丁字形站開,雖已不再進招,但晁十三若再有任何動作,已盡在三人掌握之中。晁十三手一晃,已將長刃還鞘,手法之快,連黎氏三兄弟這樣的高手也只是眼前一花。晁十三負手仰天,朗聲道:“三位當年快意江湖之時,從來都是乾淨利落,明殺明搶,大方行事,怎麼幾年不見,竟似齷齟小人般,搞這些偷偷摸摸的勾當。當初他勸你們入教時就是讓你們這樣做人嗎?”

    三人一聽這個“他”字,心裡都是一跳,黎歸章道:“難道他……他竟將所學都傳與你了?”晁十三笑道:“是否都傳與我倒不見得,怎麼制住你們的天蛛藤晁某學會了就行。”

    原來黎氏兄弟當年橫行嶺南,三條“天蛛藤”無人能破,但有一天卻被一神秘高手三招內製服,並險些送了性命,至今想起來仍心有餘悸。而當時那人所用來破解“天蛛藤”的招數中便有剛才晁十三所使的“截雲掌”和“一字之劍”,是以看到晁十三驟然使出這兩招,對他更多了幾分忌憚。

    一旁的李白看清此刻形勢,搖搖頭道:“不妥,極是不妥,怎能如此倚多欺少。宋兄適才的作為也非大丈夫行徑,可惜,可惜,不能再共飲‘蜻蜓點’這罐佳釀了。”宋越撫胸冷笑道:“太白兄倘若不插手,咱們還是好朋友,喝酒的機會還是有的,但若趟這渾水,您這絕世詩才可要就此埋沒了。”言下之意,不想讓李白捲入此中。

    宋越一句話說完,突然一揚手,一柄短劍已向圈外站著的一匹馬擲去。那馬身上負著早些時城外一代釀酒奇才南石父所贈的“蜻蜓點”,宋越此舉,竟是要將那酒罐擊碎。李白叫聲:“使不得!”魚躍向前,長劍一揮,已在半途將宋越的短劍截下,出手極是果斷利索。宋越此舉本就是想試探李白劍法的深淺,此刻不由倒吸口冷氣,心道:“我只當他青衫一介,倒是小覷了他的劍法。”

    李白乘勢躍到那馬前,將酒罐取下抱在懷中,自言自語道:“乘興飲好酒,人生一大樂事,嘿嘿,顧不得二位了。”托起酒罐,仰頭豪飲,如鯨吸洪注,卻不曾濺出一滴。眾人對他這般飲酒瞠目結舌,心中都暗歎此人嗜酒如斯,晁十三雖強敵環伺,卻好整以暇地說道:“太白兄,如此好酒,難道真的不讓小弟分一樽了?”李白聞言放下酒罐,腹部已微微漲起,雙眼似是腫得更厲害了,向晁十三道:“與朋友醉,自也是十足快意!”雙臂向外一推,那酒罐已平平飛向晁十三。

    晁十三穩穩接過酒罐,並不仰頭而盡,卻低了頭,似是在罐中尋找什麼,忽見一道水線自罐中湧出,衝入晁十三口中,原來他竟是用嘴將罐中酒以內力吸出。黎氏兄弟只看他這一飲酒時露出的功夫,便知他內功已在自己之上,三人同場對敵數十年,心有靈犀,不等晁十三放下酒罐,三條長藤已同時甩出,登時四下裡綠葉紛紛飄落。

    晁十三驀地將酒罐推向黎歸童,身形驟起,在半空中忽然嘴一張,一口酒似利箭般疾射而出,擊向黎歸章,同時長刃又已出鞘,斬向黎歸彥甩來的長藤。這擲罐、噴酒、拔劍的動作一氣呵成,一旁被縛在樹上的三人都在心中大聲叫好。黎歸童見酒罐飛至,勁勢極強,只得閃身掣藤,一藤攔腰擊在酒罐之上,登時將那酒罐擊得粉碎。黎歸章則更是狼狽,因知他那口酒傾注了內力,被濺上一點都至少有破膚之險,偏生這酒汁又非長藤所能擊擋,也只能掣藤後退,落腳未穩,卻見一柄長劍已攻到面前。

    攻向黎歸章的正是李白,他剛才痛飲之時,已決定捨命相助晁十三。他和晁十三相交已有時日,彼此興味相投,今日又見宋越、黎氏兄弟等人行事陰險下作,更是不忿,便不假思索地上前助劍。

    黎歸章心想這讀書人好不狂妄,他知道當今的書生講究琴棋書劍四藝備身,但這“劍”多是耍些花架,“舞”的成分倒更多些。誰知眼前這李白幾招劍法一出,竟把自己逼了個手忙腳亂。再看李白的腳步踉蹌,已大有醺醉之態,可劍法卻灑脫自如,如行雲流水,不但氣勢十足,招招所指,也盡是要害。

    韓江看到李白劍法,登時豔羨無比,只覺他劍法中每招都似藏了更多精妙之手在內。茅山派劍法雖在武林中不夠出類拔萃,但韓江勤於習劍十餘年,此刻對劍法一道其實也已算內行人,因此能看出李白劍法的高妙,只可惜李白似乎總是點到為止,並未將每招所藏的精妙處盡情發揮,饒是如此,也已讓黎歸章大為頭痛。宋越看在眼中更是心驚,暗自慶幸自己不曾貿然與李白相鬥,否則也必傷在他的劍下。

    李白十數招過後,或許是因為酒勁上衝,踉蹌得更是厲害,黎歸章本以為有機可乘,哪料李白的劍法更是奔逸肆達,大開大闔,幾乎無懈可擊。韓江暗道:“今日算是大長見識,想不到喝醉了酒還能使出這等威力的劍法。”

    這邊李白纏上了黎歸章,倒是讓晁十三大大鬆了口氣,也虧他以身法多變靈動擅長,黎氏兄弟也知他那柄似刀似劍的長刃“海煉刀”是一寶刃,因此小心應敵,十數招內三人竟只是打了個平手。韓江見晁十三在眼花繚亂的藤影中閃飛自如,確是比當初同韋京布、洪三娘等對陣時又強了不少,不禁又想起以晁十三如此高明的武功,尚且日有精進,自己不知何時才能望其項背。

    一旁宋越看黎氏兄弟急切間難以將晁、李二人贏下,便擊掌招呼,四下裡倪奐的手下便都現出身來,宋越輕聲對倪奐道:“我這裡還有一招,若仍無奈,你等便需依計行事。”

    說完,奪過一個手下的單刀,來到韓江等人面前,朗聲道:“晁十三,這樹上綁著的女娃子你倒是該親近親近,她是自你叛教後的新任十三散人,只可惜最近趁你們沈老大遇到麻煩時也私自離教,不聽號令,今日可巧也撞在這裡,定是一樣要嚴飭的,這還罷了,她身邊這小子你可是熟識的,半月前韋京布、洪三娘他們就是因為這小子的攙和才不曾得手殺了你,今日你是定逃不脫了,但我等也並非嗜殺之人,也非是定要取了這小子性命的,你此刻只需住手受降,我等便饒了這茅山派的小子,但我只等得三下,你若不從,也就少不得要讓我這手中單刀飲血了,你看如何。”

    韓江見他說話間已將單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腦中登時一片空白,心道:“看來我這人當真是命運多厄,不該屬於這世間的。”只覺晁十三和自己知交也並不深,哪裡會為自己送了性命,何況真若如此,莫說這些人會反覆,即便就此放了自己的生路,自己又於心何忍?他想要大聲告訴晁十三千萬不可聽信,卻是徒然。

    便一轉念間,宋越已數出“二”字,晁十三仍無停身的跡象,宋越又叫一聲:“晁十三,在下可要得罪了!”又數出“三”字,卻聽一聲暴喝:“都住了!”正是晁十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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