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憂一怔。分堂遇襲時,丐幫人都親眼瞧見,林克實屬天狼星一夥,換言之,他也是丐幫的仇敵。徐忘憂獨自脫逃後,遇上了徐濯非、高華容等人,幸運獲救,自然也將她的所見所聞詳細說出。而按她的說法,是林克救了她,還保護她,且與桑海滄翻了臉,那麼,高遠父子對於林克究竟是敵是友,勢必問個清楚。未幾,林克回答:“沒錯。”
高遠等人俱聞言色變。高遠追問:“我們丐幫跟你有仇麼?”林克答道:“沒怨沒仇。”一頓,續說:“我跟桑海滄是一起長大的異姓兄弟,多年不見,偷襲丐幫分堂的那天,其實是……我們久別重逢的時候。”高華容上前來問:“偷襲我們,可是你的主意?”林克搖了搖頭。幾名丐幫的分堂主都冷嘲道:“巧的哩。”“你們兄弟重逢,我們兄弟就遭殃。”高遠看林克言談誠摯,毫不避諱,遂信了大半,復問:“你跟桑海滄真翻臉了?”林克想起種種一切,不免心傷難過:“是他要同我翻臉的,我並不想,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同他再做兄弟。”這個回答,很教胡青青、徐忘憂憂心,也令在場的丐幫幫眾憤怒。除非是個大笨伯,任何人都聽得出,高遠此問,乃在確認林克要站在哪一邊。而林克的回答,分明是拒丐幫於千里之外。高遠聽完笑笑,說:“你這小子是個性情中人,很是誠實,不過……你殺了我幫中人是事實,很抱歉,我沒法子收容你,或者,與你同行。”話到此處,高遠勒住了馬,引手說道:“請便吧。”一旁,早有其餘分堂主嚷道:“放他走?”“堂主,這廝是天狼星的義弟耶。”高遠橫眉相對說:“不是他的主意,也不是他的錯,他不過是條孤狼罷了。”“孤狼”二字聽得林克很是受用,抱拳說道:“適才多謝相救。”旋即,掉轉馬頭,奔馳而去。胡青青亦毫不猶豫地追上。又有人嚷:“堂主,他殺了咱們的人,咱們不報仇麼?”高遠說:“打起仗來,當然殺來殺去的嘍。你想報仇,我也沒攔著你呀。”那人登時閉嘴。林克好歹是剛出爐的八駿馬之一,身手如何,大夥可都清楚,沒把握的,誰敢與之單打獨鬥?高遠見眾人再無異議,勒轉馬頭,帶走丐幫大批人馬回去了。隊伍中,徐忘憂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馳遠的林、胡二人,依依不捨。徐濯非尋思想起什麼,忙向高華容說:“高老弟,有些話我要告訴林克,等等我。”高華容怔然應允:“嗯。”“林克!”徐濯非父女拍馬疾馳而來。林克與胡青青聽聞呼喚,亦即駐足等待。那端,徐忘憂與胡青青相會,開始說說笑笑。這端,林克則納悶:“徐先生?”徐濯非苦笑:“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苦無機會,我想,這會是該說了。”林克還以苦笑:“是啊,再要不說就遲了。”徐濯非道:“你那義兄不是好人。”林克一愣:“你要說的,就是這個?”徐濯非續道:“可知他拜了誰為師?”林克心頭一凜,先前看桑海滄出手,既非本門功夫,亦非屈吳山派的武學,已知其新拜了師門,惟不知所拜何人耳。徐濯非說:“他拜的師父是‘旋風斬’。”這回一凜的就不止林克了,便連在一旁傾聽的胡青青都低呼一聲。“旋風斬”何許人也?此人無名無姓,生性暴戾,乃以一把旋風斬(注:是一種“三刃刀”)為兵刃,故得此號,橫行江湖。他殘忍嗜殺,連老弱婦孺、僧尼道士也不放過,是故,無分官府或武林、黑道或白道,天下任一人、任一派都將他視為捕殺對象,堪稱是“天下公敵”。十餘年前,旋風斬突然銷聲匿跡,眾人皆以為他已伏誅。林克不解地問:“這個妖怪還沒死?你又如何知道?”徐濯非說:“我是如何知道的,暫且不提。總之,關於那把狼翼,留有一個暗竅,我想告訴你關於那個暗竅的事。”林克聞言滿腹疑竇。徐濯非旋即趨前娓娓道來……聽罷,林克疑竇一消,代之以驚奇。徐濯非拍拍林克的肩膀:“良禽擇木而棲,我說,好劍尋主而役。身為工匠,願僅如此。”掉轉回頭,朝徐忘憂招手道:“丫頭,告別話講完了?咱該走啦。”那端,徐忘憂又與胡青青依依不捨,含淚分手。目送徐氏父女走後……林克問:“你怎麼不跟你師叔回去?跟著我,難免凶多吉少。”胡青青噘嘴嘟嚷:“跟著你,如果遇上兇險,你會幫我擋呀。”林克會心一笑。二人並騎,緩緩而行,路上自有綿綿情話,訴之不盡。一日,林克與胡青青並馬來到了一處小鎮。二人默契地交換下眼神,相互會意,胡青青徑去尋找可以歇腳的店家,林克則四下查看,探明小鎮內外形勢。這些日子,他二人快馬南行,既欲擺脫八大門派的糾纏,更想擺脫桑海滄的報復,他們想遠走高飛,找尋一個可以共築愛巢的新天地。吱——胡青青推開窗扉,放入夕照,戶外是綠意蔥蔥,田園風光。胡青青回頭笑說:“這家客棧雖破,房外景色倒不錯。”林克趨近前,攬住青青的腰,一笑:“房外景色不錯,但房裡的景緻更好。”胡青青把他推開,嗔道:“滾蛋啦,討厭,小心我揍你。”揮動粉拳佯打。林克裝出一副畏懼的樣子。二人玩笑嘻鬧一番。須臾,胡青青擺擺手說:“好啦好啦,你去門前飯鋪看看有什麼吃的,先點齊了,我洗把臉,換好衣服就下樓。”林克點頭答應,出門去了。雖說二人已然私定終身,胡青青更算是隨情郎私奔,但林克終不踰矩,方便則二人分房而居,不方便則林克自睡在地下,每遇青青梳洗更衣,更是自覺迴避。林克含笑下樓,突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閃過,令他側目,旋即拔腿追去。……小鎮不過是區區幾條街巷,多跑幾步,就出了鎮外,一片荒郊。是桑海滄!桑海滄停下步履,轉身冷笑。林克也跟著停下。此時的桑海滄一身狼狽,沾滿血汙,顯然是迭經追殺惡戰,方能脫身至此。但是兇悍依舊,冷笑道:“嘿嘿,看見了我,怎麼一臉的害怕啊?”林克默了一默,道:“怎麼說的,能看見你平安脫困,我很欣慰,哪裡會害怕呢?”桑海滄變色道:“你是該害怕的,林克。”緩緩拔出狼翼,戟指道:“因為我會殺了你,然後回到客棧,再把她碎屍萬段!”林克一嘆:“你還是不肯放過我們?”桑海滄咬緊牙關說:“為了那個臭婊子,你竟背棄兄弟、背棄諾言,像你這種見色忘義的混蛋,我不殺你,對得起死去的海田麼?”大手猛揮,“少廢話啦,快!拔劍。”林克說:“你真殺死了她,那才對不起海田哩!”桑海滄怒斥:“囉嗦1當即疾衝而前,揮劍狠砍,此時,他手中的狼翼僅脫去一鞘,猶如尋常的長柄劍。林克雅不欲與昔日的義兄對敵,因此一味退避。怎奈桑海滄出招狠辣,兼且武功甚高,林克當下迭遇兇險,眼看就要傷在桑海滄劍下,不得已,只好拔劍招架,不過還是堅守不攻的。林克一邊架開桑海滄的劍,一邊道:“海田的死,與他人無關哪!滄哥,你、你怎麼就想不開呢。”桑海滄邊打邊說:“我唯一的親弟弟死了,你們卻逍遙快活,叫我怎麼想得開!”林克駁道:“我們逍遙快活,那是後話。別忘了我曾挑戰崆峒派,為的就是替海田報仇。這會、這會我已經是八大門派的公敵啦。”桑海滄下手愈來愈狠,打得林克快難以招架:“你本是好的,誰叫你後來被那個婊子迷惑,背棄兄弟,不顧義氣,像你這種濫人死有餘辜!”林克驟然還手,一輪猛攻,反將桑海滄打得連連退步,只能招架。同時沉聲道:“滄哥,請自重!別再開口閉口婊子、婊子的叫,青青可是我未過門的媳婦。”桑海滄猛地後撤一大步,拉開距離,冷笑道:“喲,生氣啦?為了那個婊子,你寧可同我拼命?哼哼,還敢說不是見色忘義,我呸!”說話門,脫去狼翼另一劍鞘,改用雙頭劍鋒,立時展開反攻。林克曾經見識過這法子的厲害,心想:“這會不會就是旋風斬?”是的。這幾路凌厲無儔的劍招正是傳聞中的“七彩旋風斬”。且看桑海滄揮劍猛攻,劍氣砭人肌膚,劍招快似閃電,好像轉著一隻大車輪在玩耍,可這車輪卻是鋒銳無比的劍刃在旋轉。這林克亦不是好惹的,他苦戰三年,生死擂臺,不知打敗了多少名門正派的掌門與首徒,方才得以勝出會選。他見桑海滄來的兇狠,當即後撤數步,拉開距離,然後施展飛劍,以氣馭劍。刷刷刷刷……頓時眾劍亂舞,群劍穿梭,猶如一個劍陣,圍打中央旋飛的劍刃。夜幕低垂。月光下,夜風中,劍光閃爍,劍影重重。桑海滄被迫回劍防守,噹噹噹當,格拆架擊,一時受制於人。於是急忙掣出劍柄中的細鐵鏈,變招迎敵,施展的是鞭劍合一,橫掃直刺。呼——狼翼忽而漫空旋轉,忽而橫掃縱刺,忽而分為雙鋒,忽而雙刃合璧,由於其上有細鐵鏈連接,可以操縱遂心,如臂使指,因此靈活更勝飛劍,很快地,便將林克的飛劍一一打落。林克剩下孤劍在手,不敢再使飛劍,於是挺劍上前,貼身近戰。桑海滄即刻橫掃狂揮,將其逼退,喝問:“你真為那臭婊子同我翻臉?”林克慨然應道:“是你同我翻臉的,不是我同你翻臉。”桑海滄斥道:“放屁!她本來是海田的,你給搶了,還有什麼臉說嘴!”林克回道:“她從來不是海田的!如果是,海田還會自殺麼?”桑海滄暴吼:“我不同你辯啦!再問你一句,她值得你以命相搏麼?”林克回答:“值!因為我愛她。”桑海滄一怔,然後大笑:“愛?這世間還有愛麼?少他孃的假惺惺,開口閉口的愛愛愛。”林克冷冷一笑:“你開口閉口不也是義氣義氣的?如今卻要對我趕盡殺絕,誰才是假惺惺!”“說得好!”一旁,胡青青驀地現身,劍指聲厲:“桑海滄,海田有你這種哥哥,九泉之下,死了也不瞑目。”桑海滄大怒,瞬間將狼翼射出,直取胡青青!當!胡青青揚劍格擋,卻不料桑海滄此番用上全力,劍氣後發先至,一聲響過,竟將胡青青雙劍削斷,震得胡青青踉蹌倒地。桑海滄旋將狼翼於半空兜了一轉,反激上射,然後猛然插下,眼看就要當下取了胡青青的性命。失卻雙劍的胡青青大駭,花容失色,倒在地上閉目待死——緊要關頭,林克斜刺裡躍至,橫劍格住細鐵鏈,同時左手疾抓,恰巧握住狼翼的一側劍柄。桑海滄遇變不慌,當下運起內力,將細鐵鏈使勁抽回,倘若林克不鬆手放劍,勢必被疾抽而回的劍鋒將手割傷甚至切斷——就在這當口,那條細鐵鏈竟然自劍柄上脫出,讓桑海滄抽了個空,倒退數步,才勉強使千斤墜穩住身形。然而內力運空,全部返加打在自己身上,這一來胸悶眼黑,頗不好受。原來,狼翼劍柄上原有一個卡榫,按動機關,可將柄內暗藏的細鐵鏈放出,細鐵鏈一端繫於一側劍柄內,一端繫於劍刃,如此一來,此劍一變而成飛錐飛刀之類的遠兵器,卻仍可操縱自如,又如流星錘、九節鞭,可以攻敵之不備,真有神出鬼沒之能。而徐濯非卻在鑄劍時對卡榫暗做手腳,那就是隻要將卡榫折斷,即可使劍刃與細鐵鏈分離。這一秘密僅有他與助手許濯汙知道。這也正是徐濯非先言“好劍尋主而役”的意思。蓋因鑄劍之初,徐濯非即不欲桑海滄持此利器而為害人間,卻又無法推託,遂如此設計,原想等待機會,將此秘密透露給自己心目中有資格擁有此劍的俠士,使其在與桑海滄對陣之時,可以出其不意,奪其劍而殺其人。萬沒想到機會來得這般快,徐濯非看上的狼翼主人,正乃林克。此時,林克奪劍在手,趁勢運勁投出!桑海滄驚異之下,手中空空,只餘一個劍柄,只好匆忙閃身躲過——不料狼翼本有二刃,林克先射出一刃,不稍緩手,接著又射一刃。雙刃脫手,人亦飛撲上前。桑海滄連躲二擊,身法已滯,再無能躲過林克的最後一擊。孰知林克挺劍直取桑海滄前心之際,突然腦海電閃,想起自己與桑氏二兄弟少年時的諸般情事,深厚情誼,手中劍不由得一緩……桑海滄見狀,卻不客氣,一回手拔出腿邊暗藏的匕首,力貫右臂,當胸刺出。就在此時,嗤!忽有一把劍貼著林克的腰脅刺出,就在匕首距離林克胸膛不到一寸處,長劍已先插入桑海滄的前心!是胡青青。
原來她仗劍緊隨林克身後,見林克臨危,當下出劍急刺。因為林克的身子擋住了桑海滄的視線,使胡青青偷襲成功。桑海滄須臾軟癱倒下。“滄哥!”林克棄劍去扶,淚如雨下,急道:“滄哥!你、你撐著,撐著!我幫你止血運氣。”桑海滄連嘔數口鮮血,擺了擺手,旋即凝視林克片刻,苦笑:“我、我要殺你……你怎麼反而還……救我呢?傻子……”林克傷悲不能言語。胡青青殺了桑海滄,卻看見林克這般傷心,實不知該喜該憂,愣在一邊。桑海滄那蓬鬆的亂髮、濃密的虯髯,此時沾染了許多鮮血。雙睛中兇惡的光芒,也已慢慢黯淡。只聽他全力說道:“阿克,你……你是好兄弟……我……我是……我是……”話未說完,就此斷氣。林克撫尸慟哭。夜色荒原上,熊熊烈火,燒灼著其上架空的一具屍體。這是桑海滄的葬禮。潦倒的劍客與美麗的少女並肩看著火焰在夜空飛舞,火光映上二人的臉龐,變幻無方,可是二人卻面無表情。過了很久很久……胡青青站起身來,拉起林克的手,說道:“走吧。”此時火堆已然熄滅,僅餘數點火星,時而在夜色中閃亮。林克緩緩立起,拔起插在地面的狼翼,點了點頭。二人並不上馬,而是牽韁在荒原上信步走去。正行間,胡青青手指不遠處:“你瞧!”林克循向望去,月下,他看到了那隻野狼,此番牠的身畔多了一隻新同伴。胡青青笑笑:“你們都一樣了。”林克一怔。胡青青解釋:“都有伴了呀,不再是孤獨的一匹狼啦。”林克聞語,將胡青青擁入懷中,用力抱緊,臉上忽地滾下幾滴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