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羅燕和德幼銘仍站在草地場上焦急地等待著,見春雪瓶回來了,二人才放下心來,問她趕去幫助那少年的情況。春雪瓶心裡仍有些悶悶怏怏,不願多談,只說他趕去時,那七騎漢子已被少年砍傷數人,其餘的都已逃去,她也就自己返回來了。德幼銘對少年適才在場上那番行為極為讚賞,誇他是見義勇為;對少年的膂力尤為驚歎,把他說成是世界上少見的天生神力。德幼銘感到奇怪的是:聽他乃是中州口音,看上去年紀也不大,怎竟單身一人跑到這西疆來了!羅燕在旁一直不曾說話,又是默默沉思,好像有什麼心思似的。春雪瓶早已注意到了,心裡納悶,便問她道:“姑姑你在想什麼?”羅燕這才回過神來,笑笑說:“那少年很像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人?”
德幼銘好奇地:“那人是誰?”
羅燕略一遲疑:“一個鄰居。真是像極了!他剛一上場我竟差點把他認成就是我那鄰居了。”
德幼銘笑了:“你那鄰居當時如若也像這少年那般大,現在已經快是個老大爺了!”
羅燕也不禁笑了起來。
三人又在集市上逛了一會兒才回到驛館。
又過了幾天,德秀峰已經辦完了事,並將已經給王爺選好的幾匹馬交給軍營派人先送去迪化,他也決定兩日後便取道烏蘇回到迪化,再在迪化停留十天便起程回京了。
第二天晚上,德秀峰父子在廳裡商談起程前尚須趕辦的一些事宜,羅燕、春雪瓶也在廳裡。德秀峰把須辦各事給德幼銘交待完,命他去到耳房將羅小虎請進廳來,把自己即將離開塔城去到迪化的事告訴了羅小虎,並問他是否願隨自己一道去京仍回王爺府裡當差。羅小虎婉言辭謝了。德秀峰不禁有些悵然於懷地說道:
“人各有志,你既然不願隨我去京,我也不便相強。只是我在這舉目無親的邊陲之地和你相處的這些日子,也算有了交情,一旦要分手了,我卻有些不捨呢!”
羅小虎說道:“德大人後日動身時,我相送一程就是。”
德秀峰欣然道謝後,又說道:“關於駝鈴公主的下落,你雖疑她已死,畢竟事出猜測,並無實據,尚望你不辭辛勞多方打探,一旦有了確息,便託人來京告我,這乃是王妃旨意,我德某也重重拜託你了!”
春雪瓶在旁不禁想道:“要是王妃知道她妹妹已被格桑所殺,並知道我母親曾假冒過駝鈴公主的名字,她又會怎樣?”她對人世上許多事情老是含含糊糊、你隱我瞞這點,心裡總覺不是滋味。
深夜,羅燕又來到耳房。兄妹二人幾乎又談了個通夜。春雪瓶也很體貼,知他兄妹這番離別,不知要何年何月才有再會之機。因此,她也不去打擾他們,便獨自留在西廂早早地安寢了。
第三天清晨.,春雪瓶一早又去到“安居”客店,把他的白馬和烏都奈留下的馬匹備好,就在關口路旁等候著。一會兒,德秀峰一行人等便出城來了。跟隨在德秀峰後面的還有孫禮賢、馬千總等一干塔城文武官員。春雪瓶讓他們走過身旁之後,才將馬韁遞給羅小虎,一同上馬隨後行去,和前面主客十餘騎拉開四五十步距離。行走時,春雪瓶見羅小虎在馬上顯得悶悶不樂,便問他道:“羅大伯,你是不是因為與羅燕姑姑即將分手而傷感?”
羅小虎神色黯然地:“我只有這樣一個親人了!這一別雖是生離,也難保不是永訣,我心裡確有些傷感!”
春雪瓶也不禁有些難過起來,不再說什麼了。
羅小虎也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忽又回過頭來低聲對她說道:“還有一個使我日夜牽腸掛肚的人就是你母親!她已答應了我:等她進關去了結一樁心願後便來和我長聚。只是我對她這番隻身進關心裡總是放心不下。任她武藝多麼高強,她身體總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輕!因此,這些天我老是在擔心這事!我想,你最好陪她一
同進關,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春雪瓶聽了不禁又驚又喜,心也怦怦直跳。她停下馬來,緊緊瞅著羅小虎,問道:“母親真的答應了從關裡回來便去和你長聚?”
羅小虎充滿欣慰而又十分慈詳地說:“是的,你母親親口對我說的。”
春雪瓶高興已極,眼裡也耀起閃閃亮光。她並馬靠近羅小虎身邊,伸手挽住他的臂膀,臉上露出純真的笑容,問道:“那麼,我真正是你的親女兒了!”
羅小虎充滿疼愛地:“是的!當然是的,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了。”
春雪瓶抬頭看看,見前面那一行人相距已遠,又回過臉來凝望著羅小虎,輕輕叫了聲:“父親,’
“唉!”羅小虎朗朗地應了一聲。
春雪瓶又喜不自勝地提高聲音呼叫“父親!”
“唉!”羅小虎也提高了嗓音。
“父親!”春雪瓶快樂得更放大了嗓門。
“唉!唉!唉!”羅小虎朗朗地連應三聲,隨即進發出一陣震胸蕩魄的大笑,-那雙笑得眯成了縫的眼裡卻滾出了幾顆大大的淚珠。
春雪瓶傾斜著身子,臉兒緊緊貼到他的膀上,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
羅小虎與春雪瓶在這充滿歡樂的時刻,幾乎把前面的一行人忘得乾乾淨淨。正在這時,見孫禮賢已帶著道臺大衙門的幾位送行官員返回來了。他們剛策馬過去,前面不遠處,馬千總也帶著幾名校騎迎面走來。他來到羅小虎面前便停下馬來。將手一拱,說道:“拉欽大叔,春姑娘,恕我不能遠送了!德大人在前面等著你二
位呢!”他又盯著羅小虎閃起一個示警的眼神,說道:“肖將軍因有緊急軍務,已於昨日匆匆離開塔城回伊犁去了。望你們一路珍重!一路多加小心!”
羅小虎會意地笑了笑,一抱拳,說了聲“後會有期”,便和春雪瓶策馬向德秀峰三人趕去,不消一刻功夫便已趕上他們。春雪瓶已從馬千總適才和羅小虎的談話以及他的神情裡察知有異,但他卻不願把這情況告訴羅燕,只暗暗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五人在馬上說說談談逶迤向南行去,一路上不但未見成隊巡邏,甚至連哨卡亦未發現。春雪瓶深感疑怪,更覺情況異常,心裡也加倍提防起來。
過了錫伯圖河,在額敏住宿一夜。第二天又繼續南行,來至老風口,剛剛進入八字山山亞,忽見前面突然捲起一團沙塵,迅疾向這邊猛襲過來,聲如雷響,勢如山崩。只聽羅小虎大喝一聲:“起風了,快避避!”五人趕忙下馬隨地躲進道旁一間土屋裡去。他們剛一進屋,風已卷至屋前,吹來的砂礫砍打在牆上,有如亂墜流星,又似橫飛雹雨,打得咚咚直響,矮矮的土屋也在震搖,地也像要龜裂開似的。德秀峰不禁為之失色;驚歎道:“我在京時,也曾聽說起過老風口的巨風可怖,沒想到竟如此令人膽裂!”德幼銘也說道:今天幸好近旁有這間土屋,不然,我們連人帶馬都將被這風颳到幾里外去。”
羅小虎:“這一帶道旁到處都築有這樣的土屋,全是專為行人避風用的。”
德秀峰不禁稱歎道:“若是百姓所修可稱義舉;若是官家所建亦算是德政!”
羅小虎眼裡閃起嘲諷的神情:“土屋倒是官家所修;修的錢可是從百姓身上攤來的。為修這些土屋,也不知有多少人被逼得傾家蕩產!”
德秀峰默然了。
土屋外風仍在猛卷著。德秀峰、德幼銘和羅燕三人只好在屋角悚然坐下,等待狂風停息。春雪瓶卻獨自站在門口,不時探出頭去好奇地張望著。羅小虎則在土屋裡踱來踱去,察看著拋丟在地上的瓜皮雜屑。他看著看著,忽從靠近東牆的地上拾起幾張用蠟塗過的皮紙,仔細地看了看,又嗅了嗅,驚奇地說道:“不久前曾
有官兵在這屋裡呆過。”
德幼銘忙起身走到他的身邊,將蠟紙接過來看一看,不解地問道:“你怎知官兵不久前曾來過這裡?”
羅小虎:“這蠟紙是軍營從關內購來,專作包帶飯糰用的,一般行人不會用它。”
德秀峰並不在意地:“也許是哨騎或驛卒過此遺下的。”
羅小虎指著地上:“哨騎卒一行不過三四人,這地上丟遺的蠟紙足有三十來方,卻也有些蹊蹺!”
德秀峰仍未在意,又把話拉開說風去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風已漸漸停息下來,五人才上馬趕路,他們沿著山道走去,山勢越來越險,不是令人目眩的危崖,便是使人驚心的峭壁。行到極險處,幾人只好翻下鞍來,牽著馬攀藤扶壁而過。越過山巔,只見兩旁絕壁千仞,危峰蔽日,仰頭望去,天只一線,令人毛骨悚然,遍體透寒欲栗!羅小虎指著前面說道:“過了谷口便是曠野,路就平坦易行了。”五人策馬緩緩而行,好不容易才穿過深谷來到谷口,大家都不由頓覺心情一快,這才長長地喘過一口氣。不料剛出谷口,便見谷口右旁有三十餘騎穿著各種不同服裝的漢子,早已勒馬提刀等在那兒。德秀峰吃了一驚,忙回頭顧視著羅小虎問道:“這是些什麼人?”
羅小虎冷冷一笑:“大人一會就會明白。”
德幼銘:“莫非是幫馬賊?”
羅小虎:“我量他們在此也不敢冒充馬賊!”
那三十餘騎中有一漢子撥馬上前發話了:“來人聽著:把你們的馬匹留下,”他又指著羅小虎,“把那漢子交給我們,便放你們過去!”
德秀峰義正詞嚴地說道:“我是朝廷官員,這幾人都是我的親眷和隨從,你們休得無禮!”
那發話的漢子睜著眼,喝道:“管你官員不官員,我沒功夫和你磨蹭,如不交出人和馬,休怪我們就要動手了!”
羅小虎不等德秀峰再和他答話,忙撥馬上前,說道:“你們要馬不難,”他指指春雪瓶和羅燕,“只要她二人肯給!要我也不難:只要敢放馬來拿!”
發話那漢子也不再答話,一揮刀,率領著三十餘騎漢子縱馬衝殺過來。羅小虎也從背上抽出寶刀迎了上去!一場拼殺便在谷口前展開了。春雪瓶亦從鞍旁抽出寶劍,斜刺裡衝殺過去,截在從左向羅小虎抄圍過去的幾騎;羅燕也舞起單刀從右殺去接應。德銘只橫刀立馬護衛在德秀峰身旁。那三十餘騎漢子只是走馬燈似的
圍著羅小虎衝殺,卻並不向德秀峰攻來。德秀峰一邊暗暗納悶,一邊緊張地注視著眼看這場爭鬥。羅小虎面對三十餘騎的圍攻,卻如久歷沙場的老將一般,沉雄鎮定,勇猛絕倫,馬到處便有一騎落馬,刀起處便見鮮血進流。羅燕縱馬揮刀,截住從右衝來的幾騎漢子廝殺,護住羅小虎右翼,使他免去一方襲擊。春雪瓶更是迅如鷹隼,矯若遊龍。縱起白馬往來馳騁,手中一柄劍使得神出鬼沒,她白馬到處,只見劍光幾閃,立即便有兩騎翻滾下地,只放馬三四個衝擊便已被她刺傷數騎,餘騎見襲來,只怔得驚惶萬狀,連連逃避不迭。一會兒功夫,左翼十餘騎已被她殺散。她又驟馬來到羅小虎身邊,尚在拼命和羅小虎糾纏的七八騎,本以被殺得氣喘吁吁,見她衝來,更嚇得魂不附體,趕忙撥馬逃去。羅燕截住的幾騎,亦被她殺得只剩下兩騎了。那兩騎見眾騎已潰,亦忙勒轉馬頭各自逃命去了。春雪瓶收劍人鞘,正和羅小虎並馬向德秀峰處走去,逃去不遠的一騎忽回過頭來看她,被她瞥見,她不覺一怔,即忙縱馬越去。不一會兒,便將那騎逼押到德秀峰面前,說道:“德老前輩,你看看這人是誰?”
德秀峰仔細看了一看,這才將他認出,原是那天送馬來館的那名軍校。德秀峰只微微驚歎一聲,沉吟片刻,裝不識,隨即叫春雪瓶將他放去。
春雪瓶等那人走遠,才困惑不解地問道:“捉住他正好證明這幫前來攔劫的遊騎原來都是軍營官兵假冒,老前輩為何反將他放去?”
德秀峰:“我若當面將他認出,則勢成騎虎,對我不利。我若盤出他幕後指使的人來,則實同促使那人鋌而走險,於我於朝廷都更為不利。因此,我只能聽若罔聞,視若無睹了!”
羅小虎歉疚地:“事都由我而起,卻與德大人生出這多枝節!”
德秀峰慨然道:“你已形同刀柄,在我手中,則於他們不利;若入他們手裡,則如以柄授他!你我已聯成休慼,就不用多說了。”
他們又繼續前行,直至來到克拉瑪依以東的瑪納斯河畔,羅小虎才策馬抄到德秀峰面前,拱手說道:“德大人的為人行事,我已銘記在心!恕我不再相隨了!請大人前途珍重,咱們後會有期!”
德秀峰也不禁感到有些依依,說道:“好,彼此珍重,興許我還會到西疆來找你們的!”
羅小虎又滿懷深情地看了羅燕一眼,然後才向德秀峰一拱手,縱馬飛馳而去。
羅燕趕忙埋下頭去佯摧馬帶,實是偷偷擦掉她已奪眶而出的
眼淚。
德秀峰目送著羅小虎,見他馳近一片樹林時,忽從樹林裡閃出二十餘騎人馬來迎接著他,隨即又簇擁著他馳過山崗去了。德秀峰迴過頭來望著春雪瓶,只是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卻什麼話也沒說。
四人又行了一天,眼見離車排子已經不遠,春雪瓶忽然停下馬來,對三人說道:“請德老前輩、德叔和姑姑慢行,我還要到古爾圖去,就不再送你們去烏蘇了。”
德秀峰十分悵悵不捨地凝視著春雪瓶,說道,姑娘有姑娘自己的事,我也不便強邀你和我們同行。姑娘如有機會去京城,萬望不棄,到阜城門舍下來看看我德某,就大慰平生了!”
春雪瓶:“德老前輩對拉欽大伯說興許還會再來西疆,我也許會到京城去的。我如去了,定去看望你們。”她又撥馬走到羅燕身旁,親親地叫了聲:“姑姑!”隨後又語重心長的對她說道:“你自放心回京去吧!這兒一切都會好的。一路小心、珍重!我會時時惦著你的!”她說這話時,眼裡也不禁噙滿了淚水。
羅燕哽咽著只說了一句:“我將姑娘當作自己的親人記在心裡!”
春雪瓶雖覺難捨,但想到倚門盼她歸去的母親,便一揮鞭,縱馬直奔艾比湖而去。
春雪瓶日夜兼程,第二天便到了艾比湖畔。她立馬山崗舉目望去,這是一片她多麼熟悉而又多麼思念的土地啊!那湛藍藍的湖水,那翠綠綠的森林,那一片狹長的草地,還有草地斜旁坡上那問看去顯得孤傲而莊嚴的小屋,……這便是自己的故鄉,自己的家啊!春雪瓶凝望著山崗下這一片美麗而寧靜的景色,兒時的情景
又歷歷疊現在她眼前,層層歡波,絲絲愁緒,在她心頭蕩起,在她心頭飄拂。她離開這兒八年了,這八年真使她感到有如一場夢境。而今她又回來了,這兒一切依然如舊,依舊是那般慈祥,依舊是那般親切。她還沒有去到湖畔,便已感到那涼涼的湖水,她還未進樹林,亦已嗅到那淡淡的松香。春雪瓶牽馬走下山崗,穿過樹林,踏上草地,她一路跳跳蹦蹦,時而撫弄身旁大樹,時而拾起地上一撮松針,心裡也在不停地呼喊著:“我回來了,母親!”她心裡此刻呼喚著“母親”究竟指的是誰?是這片土地還是她真正的母親,春雪瓶
自己也沒弄清楚。
春雪瓶來到木柵門前,正想尋人問問她母親的近況,見一位姑娘正從坡上走來。那姑娘身穿一套藍底白花的印花衣褲,圓圓的臉上再配上一雙圓圓的眼睛,更顯得伶俐活潑,她邁著輕快的腳步來到春雪瓶面前,張著一雙驚奇的眼睛打量著春雪瓶,問道:“你從哪兒來!來找誰的?”
春雪瓶:“我從天山來,來找我母親。”
那姑娘忽然驚叫起來:“哦,哦!你是不是叫春雪瓶?”
春雪瓶點點頭,驚詫地望著她。
那姑娘趕忙伸出手來一把將她拉住,熱烈而又高興萬分地說道:“果然是你呀,我的好姐姐!我們都在盼著你哩!”
春雪瓶:“你是誰?”
那姑娘:“我叫蓮姑。”她嫣然一笑,又說道:“這名字還是你母親取的呢。我是香姑的女兒,比你小半歲。我娘說,我兩小時候還同在一個搖籃裡睡過哩!”她說完這話,又不禁吃吃地笑起來。
春雪瓶心頭一暖,一下子便感到與她熟悉和親近起來。隨即也興沖沖地說道:“好,我今後就叫你妹妹好了。”她停了停,又問道:“我母親呢?她回來一切可好?”
蓮姑:“大姑姑病了,夜裡咳得厲害。她剛才還在叨唸著姐姐呢。”
春雪瓶忙隨著她向坡上她小時住過的那間房子走去。進了房裡,見母親正坐在窗前,一手託肋望著窗外出神。春雪瓶叫了一聲“母親”,便忙撲到母親的懷裡,偎著她,和她親熱。也接受母親給予的愛撫。
蓮姑笑得渾身甜,輕輕地退出去了。
春雪瓶仰起頭來望著母親,問道:“母親,你怎又發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