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嬌龍在離開艾比湖的前一天傍晚,曾把香姑請到她房裡,閉上房門,將她這番進關去的目的“和她久久隱藏在心裡的願望,一一告訴了香姑。玉嬌龍在這茫茫的人世上,也只有香姑才是她唯一能向其傾吐心裡隱秘的人了。因此,她不僅將十六年她在甘州道上旅店中如何艱難產子,又如何被人乘危換去的經過,更加詳細地告訴了香姑,而且還將換子人在雪瓶的襁褓裡留下一隻銀瓶和剪去她衣裡襟綢一角的事,全部說了出來。香姑雖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聽玉嬌龍對她談起這事,並還慫恿她去祁連山尋過一次子來,可她現在聽來竟在春雪瓶的襁褓裡留下一隻銀瓶和剪去玉嬌龍衣襟裡綢一角之事後,她心裡好像突然閃過一道亮光,不禁驚喜地說道:“這興許就是那掉換你兒子的人特意留下的表記。憑這表記,也就有了可循的線索了。”玉嬌龍悵悵然地出神一會,又含著淚滿懷悽切地對香姑說道:“我所以飲恨偷生、含辛茹苦活到今天,實實是舍不下雪瓶這無辜的孩子,也為了還未尋回我那時被人換去的骨肉。如今雪瓶已漸漸長大成人,已到婚配成家的時候了。我與她相依為命十六年,她一旦出嫁,禮應從夫,便當隨婿而去,我就更將悽苦難堪了。我這番入關尋子,原是我多年誓願,若上蒼見憐,天從人願,使我能尋得自己的親生骨肉,我便立即將他帶回西疆,讓他和雪瓶配成一對,使雪瓶終身有托,這樣,我就同時了卻兩樁心願,縱死我亦瞑目無憾了。”玉嬌龍說到這裡便停下話萊,思索片刻最後說道:“萬一我不回來了,雪瓶就託付給你了,再等過一兩年,你給她選個稱心的夫婿。把她本非是我親生女兒之事告訴她,其他的就什麼也不用對她說了。”玉嬌龍說的悲沉悽楚,香姑也陪著她流下許多眼淚。二人在談話中,香姑也曾勸過玉嬌龍,要她將春雪瓶帶到身邊,一路上也好有個照顧。玉嬌龍卻說:“我此去要過祁連山,還將潛回京城看看,把雪瓶帶在身邊多有不便。”玉嬌龍雖未將“不便”之處明言說出,可跟隨她身邊多年並深知她情性的香姑卻早已會意,玉嬌龍不願雪瓶路過祁連山,是她疑雪瓶的生母方二太太還在祁連山上,並多已落入黑山熊手裡,她不想讓春瓶去觸及這段令人痛心的往事;她不讓雪瓶到京,則是為了防心性敏慧的春雪瓶探出她過去那段身世。因此,香姑也就不再強勸她了。可香姑卻沒有料到,當玉驕龍剛剛策馬離去之際,春雪瓶竟那麼悲不自制地伏到在她的懷裡,一邊失聲痛哭,一邊嬌纏著她含嗔帶屈的連連怨問:“你為何不勸勸我母親把我也一同帶去?”香姑一時性急,只好編出一句“祁連山路險人奸”的話來,說她母親因此才不讓她去闖祁連山。香姑滿以為這樣就可以唬住春雪瓶,讓她斷了隨母親進關的念頭。可她哪裡料到,她這樣一說不但絲毫未能唬住春雪瓶,反而更加激起她的好奇心性,也使她對母親的隻身進關更不放心起來。春雪瓶當即暗暗下定決心,定要親去闖闖祁連山,與那兒的險路奸人玩鬥一番,然後追上母親,暗暗地照顧著她,護衛著她,緊急時策應著她。
晚上,春雪瓶獨自坐在房裡,默默地思忖著,運籌著。窗外斷續傳來一陣陣悠揚的彈琴聲和牧民的歌唱聲,隔壁房裡也不時響起臺奴和蓮姑等人的笑語。儘管這艾比湖的夜晚比起天山深處那死寂般的夜晚來,已經算得上是喧鬧的了,可在春雪瓶此時此刻的心中和眼裡,由於母親的離家遠去,她總感到像是失掉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似的,心裡是空蕩蕩的,一種莫名的孤寂之感緊緊攫住她的心頭。這到處都可看到燈光和篝火的村莊,卻比天山深處還要冷清和寂寞。春雪瓶不禁更加勾起對母親的憂思和惦念,她這才真正體會到了母親曾經說過的“相依為命”那句話的含意來。春雪瓶正馳神凝想間,香姑進來了。她徑直走到春雪瓶身邊,充滿關切地問道:“你怎不到我房裡去聊聊,獨個兒坐在這裡想什麼?”
春雪瓶撅著嘴,嘟嚷道:“什麼都不想,只想母親!”
香姑充滿憐愛地打趣道:“看你都已經長成大人了,怎會竟像個還在吃奶的孩子似的,那樣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母親!”
春雪瓶也不禁被逗笑了。她傾過身來,伸手拉纏著香姑,說道:“香姑姑姑,不是我離不開母親,是母親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我。我是在惦掛著她,我真替她擔心呢!”
香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親!她藝離心細,就是走遍天涯淮能奈何得了她!”
春雪瓶:“我擔心的不是母親處境的安危,而是她的身體!她孤身一人進關,風霜雨露,海角天涯,萬一病情加重,身邊又無一個親人,那可怎麼辦啊!”
香姑電不禁動容說道:“是的,是的,我擔心的也正是這點。”
春雪瓶趁機說道:“香姑姑姑,既然你也有此擔心,何不讓我隨後趕去,暗暗跟在母親身後,萬一病倒或發生什麼別的危難,也好有個照顧。”她凝視著香姑,見她沉吟未答,便又說道:“羅大伯對母親隻身進關也很不放心,在從塔城回來的路上,他還特別囑咐我,要我陪同母親進關去呢!”
香姑無可奈何地:“你母親可能已經料到你有隨後趕去的念頭了。她臨行前還特意囑咐我,要我好好管束你,不讓你走出艾比湖,更不得讓你走出西疆界去。我已經答應你母親了,又怎能違揹她的囑託讓你進關去呢!”
春雪瓶瞅著香姑詭秘地一笑,說道:“我若真的隨後趕去了,將來母親回來問及姑姑時,姑姑不妨就說我是揹著你偷偷趕去的,這樣就不幹姑姑的事了。”
香姑用手指在春雪瓶額上輕輕一叩,說道:“好啊,你這精靈鬼,你想偷跑呀!不行,這是萬萬行不得的!”她停了停,收起笑容,又認真地說道,“你母親把你看作她的命根子,她不帶你同去,自有她的苦衷,你就該順從她的心意才是。再說你母親的為人行事,就像諸葛孔明那樣有謀有計,又很謹慎。她這番進關,已是籌算多年,一切都經過細細琢磨,想必不會生出什麼意外來,你就放心好了。你如感到寂寞,我叫蓮姑天天陪你玩去。”
春雪瓶聽香姑這麼一說,她進關的決心雖仍未減,對母親的憂思卻已減輕了許多,焦急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她和香姑又聊了一會,直到香姑稱倦離房,她才上床安寢。
第二天早晨,春雪瓶還沉在一片迷朦之中,忽隱聽到點點陣陣清脆的駝鈴聲從窗外飄來,在熹微的晨光中,駝鈴聲顯得是那樣的悠揚悅耳,又是那錯落有致!聲聲點點,沁入她的心田,浸進她的耳裡,勾起她無限的鄉思,喚醒她一串串童年的回憶。母親那溫暖的胸懷,甜甜的奶汁,湛藍藍的湖水湛藍藍的天,碧綠的草地,蒼翠的森林,再伴著這悠揚盪漾的駝鈴聲,這便構成她幼年的整個世界,也是她童年所擁有的一切!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刻啊!她久已不聞而又時時在夢中響起的駝鈴聲,忽地從窗外飄來,使她感到是那樣親切,那樣傾心,那樣沉迷!春雪瓶閉著眼睛靜靜地躺著靜靜地聽,心裡蕩起一片無限的漣漪,極度的歡欣竟使她湧出泉一般的淚水。
恰在這時,門已被輕輕地推開了,地上也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精細的春雪瓶已經聽出進來的正是臺奴,但她想把這醉人的時刻多留一瞬,她既不睜開眼睛,也不去抹掉滿腮的淚水,仍只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讓那一點一點的鈴聲去叩擊她那顫動的心扉。
“哦,哦,我的小公主!別哭,別哭,阿姆來了,來抱你啦!”臺奴俯下身來,輕輕撫拍著她,嘴裡仍夢幻般地念出十三四年前她慣說的話語。
春雪瓶聽來,這是多麼親切而又熟悉的聲音啊!她完全陷入迷惘,似覺自己已經真正回到幼年,而以後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夢罷了。於是,她懶洋洋地睜開了眼睛,低聲呼喚著“阿姆”,又伸出雙手抱住臺奴的頸項,借臺奴伸直身腰的力量坐起身來,她張大眼睛和臺奴面對面的相互凝視著。
夢,總是不長的。夢幻的感覺,更是短促的。當春雪瓶突然從夢幻般的境界中清醒過來時,她不禁發出一串銅鈴般清脆的笑聲,笑聲給這靜謐的屋子帶來一股勃勃的朝氣,也帶來了一股朗朗的歡樂。
臺奴卻在這笑聲中變得拘謹起來,適才還充滿她眼裡的那種溫柔與慈愛的神情已漸漸隱去,重新浮上的卻是一種恭敬與卑誠、的神色。春雪瓶已把臺奴的這一變化看在眼裡,她不禁十分驚訝地問道:“阿姆,你怎麼啦?”
“小公主,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你看我……我卻還像從前那樣……”臺奴顯得有些慌亂,自疚的語氣中還帶著些兒傷感。
春雪瓶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難過。她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抱住臺奴的頸項,將臉伏到她的肩上,在她耳邊嬌聲說道:“你還是小雪瓶的阿姆,我對你也還是從前一般樣。”
臺奴笑了,笑得十分欣慰。吃過早飯,蓮姑來約春雪瓶到草澤地裡去玩,春雪瓶便興沖沖地和她一道出門去了。二人來至草地北端界口,春雪瓶舉目向前望去,但見前面一片草澤,草澤內荊棘叢生,荒草如林,小丘起伏,淺沼星羅,團團霧氣忽而從葦叢中升起,忽而又從淺沼上飄來,如嶂如嵐,時聚時散,隱隱迷迷,神秘莫測。蓮姑指著草澤對春雪瓶說道:“雪瓶姐,你看,這片草澤真使人害怕極了!就是咱村裡敢進去的也沒幾人,更不用說外人了。”
春雪瓶:“我小時候就曾跟隨母親進去兩次。”
蓮姑驚訝而又十分欽佩地:“你真行!我還是三年前由我娘帶進去的。”
春雪瓶:“香姑姑姑到這麼荒涼危險的地方去幹啥?”
蓮姑:“去看望艾彌爾叔叔。”她看了看春雪瓶,看她對自己所說的這個人物顯得有些漠然,便又問道,“艾彌爾叔叔你知道嗎?
他是羅大伯和我爹的好朋友。他們多年來一同出生人死,有著很深很深的情義,真比親兄弟還要親。”
春雪瓶對艾彌爾這個名字雖覺陌生,但她卻被蓮姑這熱烈的話語打動了,忙又興沖沖地問道:“艾彌爾到這草澤來幹什麼?”
蓮姑:“艾彌爾叔叔在這草澤地是埋葬達美姑姑。”
春雪瓶被蓮姑的這句話震驚了。一瞬問,偏遠的草原,破舊的帳篷,羅大伯那悲壯而愴涼的敘述,母親那傷痛哀泣的神情,以及布達旺老爺爺那木然無語的傷悲,又一起湧上心頭,她的心也不禁微微顫動起來,春雪瓶心緒沉沉地說道:“達美姑姑三年前為護衛羅大伯慘死在官兵手裡的事,我已經聽羅大伯講起過了。只是不知艾彌爾叔叔為何偏偏選在這麼荒野的草澤來埋葬達美姑姑?”
蓮姑也顯得十分傷感地:“艾彌爾叔叔常常到這兒來,他說他已經愛上了這片草澤。他還對我娘說過:他將來死了,也望將他埋在這片草澤裡,就埋在達美姑姑的墳旁。”
春雪瓶驚異地:“我知道達美是你爹親妹妹,可不知那艾彌爾叔叔卻又是達美姑姑的什麼人?”
蓮姑:“艾彌爾叔叔是達美姑姑的丈夫。我滿九歲那年,他倆
就是在這草澤裡結婚的。”蓮姑隨即又輕輕嘆息一聲,說道:“我娘說,艾彌爾叔叔這人真是多義又多情!”
春雪瓶的心不覺微微動了一下。她雖已弄明白了艾彌爾與達美姑姑的關係,心裡卻又浮起一陣悵悵難禁的愁緒,還帶著些兒淡淡的哀傷。她默默地跟隨在蓮姑身後,沿著一條曲折而又隱秘的道路向草澤深處走去。走了很長一段路後,春雪瓶才忽又說道:“這草澤裡真靜!我想艾彌爾叔叔興許是怕達美姑姑一人感到孤寂,才要在死後也埋到達美姑姑身旁來的。”
蓮姑想了想:“不單是這樣。他二人既然是夫妻,死後就該在一起才對。”
春雪瓶訝然地:“誰說應該如此?”
蓮姑:“我娘說的:恩愛夫妻就應‘生同床,死同葬’。”
春雪瓶惘然地:“我怎從未聽母親說起過這話?!”
二人繼續向前走去。翻過一丘長滿樹林的山崗,前面出現了一片平坦的土地。那片土地正處草澤中心,方圓不下五里,令春雪瓶感到奇怪的是:八年前她隨母親策馬過這兒時,還是一片草原,而今變成一壟壟種滿小麥的熟地。靠近四周山崗的腳下,搭起一間間土屋,土屋邊還建有羊柵,木屋前圍著三三五五人數不等的漢子。正在一邊幹活一邊聊天。這一突然出現的景象使春雪瓶感到十分驚訝,她好像到了一個世外桃源一般。蓮姑指著那些木屋對她說道:“住在這裡的那些人家,都是羅大伯部裡的兄弟。他們都是因為在和外寇或官兵的交戰中受了傷,變成殘廢,不便再跟隨羅大伯轉戰四方了,才避到這裡來的。他們都是一些非常勇敢的人!”
要是在一年前,只有聽人談起馬賊,春雪瓶便會從心裡感到一種鄙夷和厭惡,可她現在對這些人卻充滿了親切和敬意。這種完全相反的變化是怎樣發生的呢?是和羅大伯接近中耳聞目染,也是她與姚遊擊、肖準等人的交手中得來的親身感受。春雪瓶帶著三分好奇七分敬意,隨著蓮姑向近旁的一一家木屋走去。正坐在木屋前編織用具的幾名漢子都停下手中活計,笑盈盈地招呼蓮姑,對她問長問短,顯得十分親熱。其中,一位年約三十來歲、斷了只臂膀的漢子,盯著春雪瓶,久久地打量了會,突然站起身來,張大一雙驚奇的眼睛,指著春雪瓶高聲說道:“不錯,我認出你來了,你就是名震西疆的飛駱駝!’
春雪瓶不由一怔,不吭聲,也不點頭,只帶著幾分驚疑,含著幾分笑意,注視著那漢子。
其餘的幾個漢子聞聲早已站立起來,一齊圍到春雪瓶身邊,張大著一雙雙驚異的眼睛,將她全身上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
斷臂漢子忙又對著春雪瓶說道:“姑娘,你不認識我,我可永遠也忘不了你呀!去年春天,我和一些窮苦的牧民兄弟在昌吉北邊的草原上放牧,忽從北邊沙漠裡竄出一群遊騎,劫去我們的馬匹,還搶走了弟兄的妻女,正當劫難降臨到我們身邊的時候,姑娘你正好趕來了。你單人獨馬追進沙漠,為我們奪回了妻女和牲口,我們還沒來得及向姑娘道聲謝,請姑娘留下個名,你就一揮鞭,縱馬跑開去。沒想到竟會在這個連狼也不敢來的地方又見到姑娘,我真算是福分不淺了!”
春雪瓶羞澀地一笑,說道:“比起你們和外寇所作的爭戰來,我做的那點小事微不足道了。’
在旁的幾位漢子不禁連連發出一陣讚歎之聲。
蓮姑興奮得漲紅了臉,一把拉住春雪瓶,好像剛剛才和她認識似的,驚呼道:“哎呀,我的好姐姐,原來你就是飛駱駝!我一直還以為飛駱駝是從天上降下凡來的神仙呢!”
春雪瓶:“蓮姑妹妹,別去聽那些添枝加葉的傳說,你看,我這不是和你一樣都是普普通通的凡夫肉體嗎?”
蓮姑不勝欽佩地:“我爹常常說我不中用,連達美姑姑都不如,又哪能和姐姐相比呢!”
大家正談著,近旁兩家木屋門邊的幾位漢子也聞訊趕來,圍著春雪瓶誇著問那,弄得春雪瓶不知如何應對才好。一位跛著腳遲遲走來的漢子,分開圍著春雪瓶前面的幾個人,擠上前來,迎著春雪瓶問道:“你就是兩月前在烏蘇東城關口和姚遊擊對刀賭馬的春雪瓶吧?”
春雪瓶驚奇地望著他,點點頭。
那跛腳漢子伸出手來,高高翹起大拇指在春雪瓶面前晃了晃,說道:“有種,好樣的!你真算為我們出了口憋在心裡多少年的惡氣!”
春雪瓶:“你怎知這事?”
跛腳漢子:“馬強哥對我說的。聽那位驕橫跋扈常以‘一里三刀’誇豪西疆的姚遊擊,自那日敗在姑娘手裡後,又羞又惱,還因此大病一場呢!聽了真叫人痛快!”他說到這裡,也情不自禁地朗聲笑起來。
春雪瓶:“那次對馬,全是他自已討惹出來的,他也就怨不得我!”
跛腳漢子:“我知道,馬強哥把對刀的經過和當時的情景全都告訴我了。姑娘真了不得,只憑手裡一根馬鞭,便打得姚遊擊和他的十餘騎軍校丟盔棄甲,奪來了刀、馬!姑娘的本事,在西疆恐怕只有天山上的春龍大王爺才可以和你相比了!”跛腳漢子了停了停,才又不勝感慨地說道:“只有那位天山的春龍大王爺已有多年不曾露面了,也不知還在人間不?”
春雪瓶聽那跛腳漢子又提到母親,心裡隱隱感到不安,便低下頭,不再應聲了。
蓮姑在一旁聽著,心裡感到驚奇已極,忙又拉著春雪瓶問道:“姐姐,那刀馬聽說原是羅大伯的,怎未見你把它帶來?”
春雪瓶:“我已經將那刀馬送還給羅大伯了。”
圍著她的那些漢子立即發出一陣吹呼聲,一個個的臉上都洋溢著興高采烈的神色,他們都為羅小虎重得刀馬而感到慶幸萬分。跛腳漢子更是振奮得揮臂掄拳,他回頭對周圍的漢子激昂地
說道:“咱羅大哥重得刀馬,真是如虎添翼,這下就更叫那些入侵來犯的狗崽子們有好受的了!”
春雪瓶從這些身體都殘廢衣服又很破爛的漢子身上,看到一種真誠的心性與豪邁的氣概,她的心被深深地感動了。對這些看去非常粗野的漢子,也不覺感到親切起來,她仰望著那些跛腳漢子,充滿真誠地問道:“大叔,這兒這麼荒野,缺吃少穿的,你們的日子怎麼過啊!”
跛腳漢子朗聲一笑:“這裡雖然荒野,日子過得也很清苦,可巴依、伯克以至官兵都不敢到這兒來,我們可以不受欺壓”自由自在的過日子,這塊又荒又險的草澤也就變成我們窮哥兒們的福地了。”
春雪瓶不禁想起她和母親在天山深處苦度索居的那些日子,似覺和這些人有著相近的地方r又覺得和他們全然不是一樣。相近之處是那兒過得也很孤獨和清苦,甚至比這兒還更悽清,她母親似乎也在躲著什麼;全不一樣的則是,她卻從沒在想到過有誰敢欺壓她母親,她也從沒有怕過誰來。她和他們之間究竟有無相通之
處,春雪瓶一時也弄不清楚,只感到一陣莫名的悵惘情緒襲上她的心頭。她告辭了那些漢子,又隨著蓮姑向山崗那頭走去。二人轉過崗尾,蓮姑指著緊靠崗尾處的一座土包對春雪瓶說道:“這就是達美姑姑的墳墓。”春雪瓶來到達美的墳墓前站定,見墳前並無石碑,只長著兩棵一人多高的柏樹。在兩棵還不到碗粗的枝幹上,各刻著一行歪歪斜斜但卻很醒目的字體。春雪瓶注目一看,一棵樹幹刻的是“達美之墓”四字;另一棵樹幹上則是長長的一行:“艾彌爾親手葬達美於此。”春雪瓶看後不覺低下頭去,心裡只感到一陣陣難言的悽楚。她又想起了那頂破舊的帳篷,耳邊也響起了羅大伯在講述達美之死時那悲愴的話語。
蓮姑指著那兩棵柏樹說道:“這兩棵樹是艾彌爾叔叔親自從阿拉山口上挖來,又在這兒親自把它栽上的。他每次從烏倫古湖來,都要到這墳前來默默地坐上很久很久。”春雪瓶低下頭靜靜地站了一一會,才泫然說道:“將來艾彌爾叔叔死了,就照他的話辦,把他埋在這兒吧!”春雪瓶和蓮姑一道從草澤裡走出來時,她在這短短半天裡所看到的和聽到的,都使她去苦苦地思索,她好像突然長大了許多,也好像突然明白了許多她從未想過的事情。因此,儘管蓮姑在她身旁不停地說這問那,可她都很少應聲,只低頭沉思。默默地想
著,在快走到木柵門前時,拉欽的兒子達奇一下子從木柵門裡走了出來,手裡抱著個大西瓜,向著蓮姑嘟嚷道:“你跑到哪兒去了,害得我四處尋找?”
蓮姑微紅著臉:“我陪雪瓶姐到草澤裡去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達奇瞅了春雪瓶一眼,仍對著蓮姑說道:“這是我地裡早熟的頭一個瓜,我娘要我抱來交你送給春姑娘,請她嚐嚐咱們村裡自己種的瓜。”他說完便忙將手裡的瓜遞到蓮姑面前。蓮姑卻不伸手去接,只瞅著他打趣地說道:“瓜既是送給雪瓶姐的,眼見雪瓶姐就在你面前,你不親自送給她,卻要我來轉個手,有這個送法嗎?”蓮姑說完話,不禁吃吃地笑了起來。
達奇被蓮姑笑得漲紅了臉,一時不知所措,便將西瓜往地上一放,難為情地說道:“我孃的實意是送給雪瓶姑娘和你一同吃的。”
蓮姑滿臉高興地從地上抱起瓜來,說道:“多謝你孃的美意,這瓜就留給雪瓶姐一人慢慢吃好了。等你地裡其餘的瓜都熟了我再來吃也不遲。”
春雪瓶忙對蓮姑說道:“這麼大隻瓜,咱倆就一同吃吧,別辜負了拉欽大娘的一番美意。”她又轉過臉來對達奇說道:“達奇哥,回去代我向拉欽大娘問聲好,說我雪瓶謝領了。”說完便拉著蓮姑向
木柵欄走去。當她二人跨進木柵欄門已經走了三十來步遠了,達奇又從木柵門外面跟了上來喊住蓮姑,說道:“下午太陽斜掛阿拉山頂上時,大夥約我在湖邊樹林裡練武,問你來不來?”
蓮姑偏著頭:“誰叫你來問的?是小黑,還是查牙子?”達奇顯得有些尷尬地:“不,不是他們。”
蓮姑噗哧地一笑:“那麼就是你在問羅!”達奇的臉又一下紅了起來,囁囁地說道:“你來不來呢?”
蓮姑爽快地:“來。一定。”
達奇這才高高興興地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