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上)
春雪瓶和鐵芳並馬而馳,八隻鐵蹄翻騰起落,點地如飛,在驛道上捲起一道長長的塵煙。二人誰也沒有說話,只不時相視一笑。就那一笑,似乎便已把各自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真正的話反而是多餘的了。
二人縱馬飛奔,一氣奔馳了二十來裡,前面道旁忽然出現了幾家小店,店門前綠樹成蔭,樹梢上酒旗高掛,一望便知是個打尖歇腳的地方。春雪瓶和鐵芳仍然是誰也沒有說話,卻又幾乎是同時停下馬來。春雪瓶轉過臉來瞅著鐵芳:“你餓了?”
鐵芳點點頭:“餓了。”
春雪瓶:“我也餓了。”
二人相視一笑,下馬進店,要來一盤饅頭,兩碗羊肉燉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食畢出店,春雪瓶便去樹旁牽過馬來,鐵芳抬頭看看天空,顯得有些躊躇地說道:“前面便是祁連山,一路多是荒林崖谷,無村無店,眼看天色已經不早,不如在此暫宿一夜,明日再走。”
春雪瓶:“你不慣夜行?”
鐵芳:“我以四海為家,夷險晝夜都習以為常,我是怕你不耐。”
春雪瓶一笑:“咱們走著瞧!”她翻身上馬又繼續向前馳去。
鐵芳也只好催馬趕去。
二人越往前走,四野越更荒涼,驛道兩旁遍是砂礫鹼灘,白如霜染,莽莽一片,不見一樹一木,甚至連荒煙蔓草都不來人目,蕭條中還帶著幾分肅殺的意味。行過鹼灘,進入祁連山峽谷,天色已漸漸蒼茫起來。驛道一旁是萬仞危崖,一旁是千尋澗谷,俯視仰望,兩無憑依,令人魄動神搖。鐵芳走在前面,一邊小心約馬,一邊不住回頭關照春雪瓶,要她多加留意。春雪瓶卻神色自若,不時左顧右盼,一任大白馬踏蹄行去,顯得漫不經心。那大白馬也生成一種慣愛走險的天性,它不靠近絕壁,也不走在路中,卻偏偏沿著懸崖最險的邊上下蹄,昂首激揚,全不把深澗放在眼裡。穿過峽谷,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前面出現的卻是一片老林,驛道伸進老林,冥冥幽幽,神秘莫測。這時正是月初,天上沒有亮,只有一片閃爍的星光。鐵芳來到林邊,舉目向林裡望去,見黑暗叢中到處都閃動著一雙雙一對對的綠色幽光,似螢火,又似星星。他正驚疑問,春雪瓶已策馬來到他的身旁,指著那些幽光對他說道:“那隻不過是那狐兔之類的小獸,倒也沒有什麼可怕之處。若遇上虎豹和熊,又是黑夜,那就麻煩了。”
鐵芳焦急地:“這祁連山中露大如雨夜寒似霜,總不能停下馬來在這林邊過夜。”
春雪瓶:“那就到林中過夜去!”她跳下馬米,將韁繩遞給鐵芳,又說道:“你且在這裡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她隨即從皮囊中抽出寶劍,取了火石,一轉身便走人林中去了。
鐵芳不知她進林何事,想隨她前去又覺不便,不去又覺不安,只愣在那兒憂心忡忡地注視著林裡的動靜。過了不多一會兒功夫,他忽見林裡火光閃了兩閃,緊接著便見一堆篝火燃燒起來。那火光越燃越亮,一剎時便把周圍百步以內的景物都照得通明。春雪瓶站在火光中向鐵芳招手高呼:“快來呀,還站在那兒則甚!”
鐵芳忙牽馬人林,來到她面前,望著她不勝驚羨地說道:“你真能!競對山林生活也這麼在行!”
春雪瓶莞爾一笑:“這算什麼!我原也是在深山老林里長大的。”
鐵芳:、“難怪,我初次見到你時,便覺你身上有股子山氣!”
春雪瓶嗔了鐵芳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噗哧”一笑,瞅著他,說道:“那次我也從你身上看到一股子氣息。”
鐵芳:“什麼氣息?”
春雪瓶:“紈絝氣息。”
鐵芳立即羞慚滿面,愣了片刻,才又說道:“興許是還有著那麼一些兒!不過我早已下定決心,定要除儘自己身上的這種氣息。”
春雪瓶那敏慧細緻的心性,已感到她適才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可能又觸及了鐵芳的舊痛,便忙順勢一轉,說道:“好,我也來幫你革除這種氣息,讓你身上也增點兒山氣!”她把手裡的劍往鐵芳手裡一放,指著火光照亮的樹林,說道,“去砍些藤幹樹枝來,咱倆今晚就全憑這篝火才能放心過夜了。”
鐵芳一挽袖,興沖沖地砍拾柴火去了。
春雪瓶趁鐵芳忙著砍柴之際,從地上捧來許多幹燥的落葉,將它們厚厚地墊在一株大樹腳下,又從皮囊裡取來一張貂裘,將它放在身旁,以備半夜禦寒之用。她一切安排停當,便坐下身來,凝視著鐵芳那正揮劍砍伐樹枝的背影,驀然問,她和母親下天山前夜在樹林中的那些情景,突又浮現在她眼前。也是這樣一般幽靜的樹林,一般明亮的篝火,特別是鐵芳那雄偉的身軀,那正在揮臂砍臂的背影,都與當時的情景一般無二。一瞬間,春雪瓶竟恍如置身天山,夢迴舊境,那正在砍柴的已不是鐵芳,而是羅大伯,半絲不差,一毫不異的羅大伯!春雪瓶不禁看看她身旁,旁卻不見有她母親。她正迷恍間,鐵芳抱著一大抱樹枝來到了她的身旁,將樹枝往地下一摔,拍拍手,說道:“夠燒個通宵的了!”那舉動,那神態,那語氣,甚至那面容,簡直和羅大伯像極了!春雪瓶愣住了。她張大了眼睛,眼裡閃著驚異的神色,緊緊地盯著鐵芳,竟差點叫出聲來。
鐵芳雖已看出了春雪瓶神色有異,但還以為她是在驚異自己砍柴靈快,便得意地笑了笑,說道:“看,我這不是很快地也就學得了一些山氣!”
正在暗自驚疑對鐵芳凝神而視的春雪瓶,聽了他這話,也不禁開顏一笑,趕忙鎮下神來,說道:“你過去沒有幹過這樣的話吧?!”
鐵芳:“過去雖不曾幹過,可現在學也不難。”
春雪瓶又瞅著他笑了笑:“彆嘴硬,看你已經累得滿臉是汗,還不快擦擦。”
鐵芳探手人懷摸了一會,忽然摸出一幅桃紅色的綢帕來,剛一抬手,他一瞥見,連忙又將它揣進懷裡,另換出一幅白色汗巾,這才往臉上擦去。
春雪瓶在旁早已看得清楚,心裡不竟一怔,也不多加思索,瞅著他不無譏意地說道:“你怎會有那麼鮮的一副手帕?還是桃紅色的呢!”
鐵芳似未聞,沒吭聲。
春雪瓶又緊追一句:“男兒漢怎麼會去選購那種只有女子才用的東西!興許是別人贈送給你的吧!”
鐵芳斂去尚留在臉上的一絲笑容,肅然說道:“不是送,是一個撫養我成人的好心的女人臨終時留給我的一幅表記。”
春雪瓶雖然不甚懂得他所說的“表記”二字的含意,但她卻已從鐵芳那嚴肅認真的神情裡,知道這可能與他不幸的身世有關,自己又觸及他的舊痛了。她一邊暗暗責怨自己,一邊忙又說道:“既然如此,你就該好好珍藏才是,懷裡豈是收藏東西的地方!”她還不等鐵芳答話,又指著樹旁說道:“到火旁坐下歇歇,剛出過汗,久立最易受涼。”
鐵芳順從地踱到火旁,在她鋪墊得厚厚的落葉上坐了下來。春雪瓶也靠近他身旁坐下。鐵芳愣著篝火出了會兒神,忽然抬起頭來望著春雪瓶,說道:“姑娘,你母親一定是一位非常賢良慈愛的母親。”
春雪瓶十分欣慰地:“是的,賢慈極了。”
鐵芳:“你也年紀不大,你母親怎會讓你獨自一人出外遠行?”
春雪瓶:“我母親相信我,不管我走到哪兒都不會遭人欺侮。”
鐵芳連連點頭:“的確也是如此。我兩年來也闖蕩了不少地方,卻還不曾見到過有誰能有姑娘這樣不凡的身手。”
春雪瓶笑了笑:“你休誇我。這隻怪那和我交手人無能,哪是我有什麼不凡的身手!”
鐵芳沉吟片刻:“姑娘休要自謙。我自己雖然本領不高,但對別人還是識別得出來。姑娘的拳技劍法真可算深不可測,只是不知你是從誰人手裡學來的?春雪瓶不便實說,卻又不願說謊,略一遲疑,只好含糊應
鐵芳不勝欽羨而又自慚地說道:“我自恨武藝不高,功夫太淺,兩年來遇事總感力不從心,技不如人,我要能有姑娘那般本領,我就可以走遍天下了。”
春雪瓶心裡突然盪漾起一片暖的漣漪,是憐惜,是情誼,是殷望,還是祝福,她一時也弄不明白。她只覺自己身旁這位憨厚而誠樸的少年,需要她關心,需要她鼓勵,也需要她的幫助和愛護。春雪瓶微微移動了下身子,充滿溫情而又真誠地說道:“你有血性,又有極好的膂力,若能尋個名師指點,定能練出一身好武藝,將來也一定能幹出一番烈烈轟轟的事業來。”
鐵芳瞬了瞬春雪瓶,微微一聲嘆息,說道:“我和姑娘旅途相逢,不巧各自都有事在身,不然我就拜姑娘為師,隨姑娘學藝去。”他又是一聲輕微的嘆息,補了一句,“都怪我緣薄!”
春雪瓶聽他又說了個“緣”字,映著火光,臉上也不禁又微微紅了一下,羞澀只短短地一瞬便被她隱藏過去了。她隨即斜過臉來,瞅著鐵芳含笑說道:“你真要隨我學藝?那你一年後便到西疆來。不過,咱倆得先把話說好:一同練練可以,拜師我可不興!”
鐵芳高興萬分,立即應道:“好,一年後我一定到西疆找你去!咱們一言為定。”
極度的欣慰和喜悅,有時會使人陷入沉默,在沉默中享受,在沉默中神往,在沉默中遐思。
春雪瓶和鐵芳也在突然激起的一陣喜悅中沉默下來,兩人都呆呆地望著篝火,春雪瓶在抱膝遐思,鐵芳在危坐神馳。閃閃的火光只驅起了近旁四周的黑暗,卻使整個荒林變得更加幽深。透過疏枝還可看到祁連山巔積雪,還可望到夜空星星,這裡簡直成了神秘的世界。
春雪瓶雖然自幼即在渺無人跡的深山老林里長大,並也曾多次在荒林裡的篝火旁邊度過漫漫的黑夜,但每次卻都有她母親在她身旁,她才不會感到孤寂和恐懼。對她來說,她的母親便是她的一切。母親在她心裡,便是愛,便是歡樂,便是溫暖,便是無畏!今晚她母親並沒有在她身旁,夜這麼黑,林這麼荒,四野又這麼陌生,可她並沒有感到半點恐慌與寂寞,心裡卻仍在跳動著歡樂,仍裝滿了溫情,裝滿了愛。春雪瓶想著想著,她不禁對自己也驚疑起來,突然在心裡暗暗驚呼一聲:“天啦,我這該不是對母親的背叛!”
一直在默默沉思著的鐵芳,突然轉過臉來問她道:“你在想些什麼?”
春雪瓶毫不遲疑地:“在想我母親。”
鐵芳:“啊,咱們想的都一樣了!我也在想我的母親。”他默然片刻,又悽然說道:“你想你母親一定想得實實在在,我想我母親只能是虛無縹緲。因為我連我母親是什麼樣的容顏也一點不知道啊!”
春雪瓶知道她剛才的答話又觸及他的舊痛了。她本想立即用話引開,可她又轉念一想:這樣一個七尺昂揚的少年漢子,哪能老揣著滿懷的哀痛和憂思立身行事!不如讓他把鬱隱在心的不幸身世全說出來,需要安慰就給他安慰,需要排解就給他排解,甚至去幫助他,為他分擔一些不幸。春雪瓶不知為什麼,眼前這位看去昂昂偉偉的少年漢子,他需要她的關懷和愛護,她也需要知道他的過去。春雪瓶隨即俯過身來,眼裡含滿柔情,心裡充滿撫愛,溫聲說道:“把你的身世告訴我,把一切都全說出來:你遭到的變故,所受的屈辱,你心裡的悲傷,你的不幸!我不是出於好奇而來打探你的往事,是我已經答應了你,等我辦完自己的事情,便幫助你去尋找你的母親。”
鐵芳被她一片深情所動,他的肺腑也為她張開了。他抬起眼來充滿謝意地望著春雪瓶,說道:“我一向羞於告人,要說也無人可說。因為我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只有把自己的不幸藏在心裡。姑娘既然好心相問,就讓我把不幸的和身世全告訴你。”
春雪瓶忙向鐵芳身邊移了移,又向篝火裡添上幾丫樹枝,然後才回過頭來凝視著鐵芳,說道:“請說吧,我聽著。”
鐵芳這才神色悽然滿懷悲楚地說道:“我也是兩年前才知道自己的不幸身世的。以前的十五年,我一直在懵懂中過日子。我不姓鐵,我原名韓鐵芳。但我也不姓韓。我究竟姓什麼,我至今也不知道。人總得有個名,我就暫時用了鐵芳二字。
我家住洛陽城外白馬村。我過去叫他父親一直叫了十五年
的那個人名叫韓祥泰白馬村的人都稱他為韓大善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原是個曾經在江湖上作惡多端、陰狠險毒的賊徒。親手把我撫養成人,我過去一直稱她為母親的那個女人姓秦。她雖然不是我的母親,但她撫養了我,因此,她也算有恩於我,我對她也將終生懷感,並在心裡仍以養母視之。
就是我那秦養母在她臨終時才告訴我說,我並非是她的親生兒子,我的父親也不是韓祥泰。我忙問她我的親生父母親是誰?她說她也不知道。我那秦氏養母也在這時才告訴我說,她於十五年前在甘州道上的一家客店裡,受了一位官家太太的逼使,昧著良心,用那官家太太剛生下才半個月的女兒,把我從一位過路女人懷裡偷偷換來的。她說,那過路女人剛進店便生下了我,因為是難產,她生下我後便昏迷過去了。那官家太太正為她生了個女兒發愁,她為了在她作官的丈夫面前去爭寵,使迫使我那秦氏養母趁我母親昏迷之際把我從她懷裡換走的。我那秦氏養母說:那官家太太是當時正在肅州作府官的方大人的小老婆,別人都稱她方二太太;我那養母當時是她的女僕。我養母還說:她記得很清楚,我母親生我下地的那天是大年除夕晚;她為了讓我和我母親今後能母子重相認,她在換我時曾偷偷剪下了我母親衣襟上的一幅桃紅色裡綢來珍藏。她隨即便從懷裡摸出那幅剪下的裡綢來,親手交給我,說這是憑以認我母親的表記,叮囑我要好好珍藏著。我當時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我求她告訴我:我親生母親是怎樣一個人?為何孤孤單單一人住在客店裡?她從哪兒
來?又是往何處去?秦氏養母說:當時是深夜,燈光又昏暗,看得不真切,只覺她容貌生得極秀麗,衣著也講究,看去很像是個出身在富豪人家的女人;只知她是從甘州那邊米,往肅州那方去;其他的就什麼也不清楚了。
“方二太太把我換到手後,不等天亮便抱著我帶著我秦氏養母離店僱車向肅州駛去。在路過祁連山時,忽然遇上一幫正要進山去投靠黑山熊的匪賊,他們想劫得一些財寶以作相見黑山熊的禮物,於是便攔住馬車,將方二太太隨身攜帶的銀兩首飾全部搶光。為首的匪賊就是韓祥泰,韓祥泰見方二太太長得標緻,便不顧另外兩名匪賊的勸阻,將馬車伕連馬車一起掀下懸崖,把方二太太和我以及我那秦氏母親也一起搶上山去。韓祥泰原想把方二太太佔為已有,並在進入山谷時便想對她無禮,曾經對他進行勸阻的那兩名匪賊又上前制阻,韓祥泰惱羞成怒,便糾集另外兩名與他更為相投的匪賊和那兩人爭鬥起來。結果是,制阻他的那兩人不敵,被韓祥泰殺傷一人,二人只好奪路向荒林裡逃去。
“韓祥泰把方二太太帶上山裡,黑山熊看中了方二太太的姿色,便又從韓祥泰手裡把方二太太奪了過去。韓祥泰心懷忿恨,又怕黑山熊容他不得,只好裝作順服。他為了讓黑山熊對他不生疑忌,便娶了我那秦養母,在山上混了半年,終於在一天夜裡,趁黑山熊去青海之機,盜了山寨藏金,殺了守門山賊,帶著我那秦氏養母逃出了祁連山。
“韓祥泰在逃離祁連山時,原是要把我拋棄在山上,多虧了我那養母苦苦哀求,才算把我顧全下來。以後又虧了她的多方顧護,我也才能活到今天。
“韓祥泰下山後,又在路上劫殺了幾起商旅,搶得幾千兩紋銀,他為了躲開黑山熊的尋仇和逃避官府追捕,帶著秦氏養母和我,逃到洛陽白馬村,買田置屋,定居下來。他為了掩蓋他過去的罪惡,常以小恩小惠籠絡人心,又時作假慈偽善沽名釣譽,就這樣在白馬村潛伏下來,誰也不會疑他過去曾是一個罪惡累累的江湖匪賊。
“我十五年來一直懵懵懂懂,認賊作父,飲盜泉,穿賊衣,食用揮霍全是沾腥帶血的不義之財!直到兩年多前,就在我養母臨終前三月,一個枯瘦如柴的中年漢子突然找上門來,韓祥泰一見到他,便顯得驚惶失措,忙將他帶進後院院壩,一會兒他二人便由爭吵而拼鬥起來。我聞聲連忙趕去,原是想去將那漢子趕出門去的。可是當我一見到他二人拼鬥的情景時,卻驚異得停下步來,連把我去驅逐那漢子的本意都拋到腦後去了。我驚異的是:韓祥泰不但從未在我面前說起過他會武藝,而且總是說他最厭別人爭鬥,把自己裝成一副連螞蟻都不忍傷害的樣子。可他與那漢子拼鬥時,項上青筋暴露,兩目閃著兇光,力猛手狠,一招一式頗見功夫。我站在那裡,幾乎不相信起自己的眼睛來了。他二人一邊以死相拼,一邊互相責罵著。那精瘦漢子罵韓祥泰是‘狗肺狼心’罵他‘不仁不義’口口聲聲要和他算清舊賬;韓祥泰則只咬牙切齒地咒罵那漢子是‘多管閒事”是‘自來找死’。我只覺其中定有蹊蹺,卻又不知究竟,正要上前勸解,韓祥泰卻喝住了我,不許我插手過問他二人的事情。那精瘦漢子也趁勢停下手來,說三日後再來找他,使怒衝衝地出院去了。
“第二天我去洛陽城裡散心,那精瘦漢子在路上攔住了我,將我帶到一個僻靜之處,才將韓祥泰過去所作的種種罪惡告訴了我。在談到他在祁連山中搶劫方二太太的那樁罪惡時,精瘦漢子只談到方二太太和我養母,並沒有談起我來。因此,我只知道了韓祥泰的過去,對我自己的身世卻還是一點也不知情。我為自己出身在這樣一個罪惡的家庭,真是羞慚欲死,難過已極。
“三天後,那精瘦漢子又來把韓祥泰叫了出去,二人一同去到院旁的一片竹林裡,又是一番激烈的爭吵,兇惡得有如困獸一般的韓祥泰,為了威嚇那精瘦漢子,便一聲吼喝,張開雙臂,將他身旁一隻重約四百來斤的青石碾磙抱了起來。不料他用力過猛,立足未穩,剛一直腰便猛然向後倒仰下去。石磙重重地壓在他腹上,韓祥泰口裡噴出幾口鮮血,隨即眼一翻,便死在地上了。
“發生了這樁事情以後,我那秦氏養母的病也一天天加重起來,過了三個月,她也去世了。我的真正身世,就是她在臨死前才告訴我的。
“我安葬了養母,變賣了韓祥泰的田地房屋,將所得的銀兩散給了村裡的窮苦百姓,便隻身離開了白馬村。
“我在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之後,便曾立下誓願:哪怕歷盡千難萬劫,走遍海角天涯,也要尋到我那可憐的親生母親!
“兩年來,我走陝西,穿甘肅,闖祁連,出玉門,越沙漠,遍歷西疆,卻是雲天渺渺,人海茫茫,連個音息兒都不曾打探著,更到何處尋我母親去!”
鐵芳講到這裡,他那不幸的身世便算已經講完。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仰起面來望著夜空,迎著火光,眼裡滾下一串晶瑩的淚水。
春雪瓶一直靜靜地傾聽著,沒放過一字一句,更沒讓一個細小的情節從她耳旁溜去。她在細細傾聽鐵芳講述他那不幸的往事,當她聽他講到方二太太趁他母親產後昏迷之際用她自己的女兒偷偷將他從他母親懷裡換走那段時,春雪瓶不知為什麼,心裡一動,竟猛然閃起一個念頭:那不幸可憐的女人該不會是自己的母親?這念頭在春雪瓶心中只停了一瞬,她迅即全然否認並深深自責起來。她如何會產生這樣奇怪的念頭,春雪瓶自己也弄不明白,她迅即予以否認心裡倒是很清楚的:她相信她那神機莫測、明察秋毫的母親決不致為人所乘,也沒有誰能從她身邊奪走什麼,更不用說她的孩子;再說,春雪瓶只要一聯想到那令人厭惡的豹二太太,聯想到自己那念頭給自身帶來的後果,她不禁一陣哆嗦,竟噁心得欲嘔起來。
鐵芳望著夜空沉默一會,忽又自語般地說道:“最令我憂慮不安的是:不知我那可憐的母親尚還活在世上否?”
春雪瓶立即說道:“你怎能生起這種念頭!這會動搖你尋她的意志。我相信她還健在,並且相信她也在時時想念著你,說不定也正在四處尋你呢!”
鐵芳聽了,趕忙站起身來,對著春雪瓶深深一揖,說道:“聽了姑娘這幾句話,有如聞道,使我愁思一掃,信心倍增,我鐵芳真是感激不盡了!”
春雪瓶沒有立起身來,也未欠身還禮,只含笑緊瞅著他,說道:“你興許也讀過幾天書來,才學得這般酸腐!我只不過說了幾句情理話,便惹得你又是稱謝又是作揖,等我和你一道去幫你尋到母親時,不知你將如何謝我了!”
鐵芳愣了愣,說道:“這是大恩大德了。大恩大德是不言謝的。”
春雪瓶:“幾句空話都要謝,為何大恩大德反而不言謝了呢?”
鐵芳:“大恩大德須當報,不是幾句謝言就能了的。”
春雪瓶:“那你又將如何報我呢?”
鐵芳又愣了會兒,說道:“終生頂禮為姑娘禱福,死後亦當結草含環。”
春雪瓶忍俊不禁地一笑:“我什麼都不要。只要看到你母子團聚,我就心滿意足了。”
一陣山風從林裡吹來,含著祁連山巔雪意,使人肌膚欲栗。春雪瓶拾起身邊貂裘,拋給鐵芳,說道:“快將它披在身上,背心處是最容易著涼的。”
鐵芳:“我身子壯,不礙事,還是你自己披上吧。”
春雪瓶還不等他將貂裘拋回,忙又說道:“要不,你來靠著坐,我本來就是在雪山上長大的,這點風對我來說,確實算不了什麼!”
鐵芳猶豫了下,只好將它披在身上,又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二人又談了一些各自的所見所聞,由各地的山川勝景到風俗人情。鐵芳走的地方廣,見聞多,談的也多。春雪瓶生性好奇,每遇鐵芳談到她不曾聽到過的事物,總要問個透穿到底。談著談著,二人又談起武功門派來了。鐵芳問道:“姑娘劍法是出自何派?”
春雪瓶略一猶豫:“天山派。”
鐵芳:“天山派?!我怎從未聽人說過有這麼一派?”
春雪瓶笑了笑,又問道:“你從中原到西疆,遍歷陝甘各州府,可知道天下要數誰的武功好?”
鐵芳:“若論武功高,江湖上最推崇的人物要數李慕白了。都說他的劍法出神入化,高深莫測,已達登峰造極地境界。其次就要數俞秀蓮了。聽人說,她的刀法取各家之長,又融入九華劍法,她雙刀在手,真可使鬼泣神驚,無人可敵。”
春雪瓶:“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投到他二人門下潛心學學?”
鐵芳:“我確曾起過去尋訪李慕白並拜他為師的念頭。可江湖上人人都說他性情孤高耿介,拳劍從不傳人;加以他常在四海雲遊,行蹤飄忽無定,尋他之難,幾如捉影,我也就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春雪瓶:“俞秀蓮呢?你不何不去找她?”
鐵芳遲疑了會:“俞秀蓮已隱跡多年,早已不再過問江湖上的事情了。聽說十幾年前,她雖已從北京回到了她的故里臣鹿縣,但仍是閉門謝客,除去給她死去的爹孃祭墳掃墓外,平時足不出戶。她既然如此,哪還會收徒授藝!再說,再說……”鐵芳忍了忍口,才又說出來,“再說她又是個女人!”
春雪瓶瞅著他:“女人怎麼樣?你不是剛才還說要拜我為師嗎?”
鐵芳愣了愣:“再說,她是使刀,我是喜劍;再說,她武功再高,我也只是聽人傳聞;再說,耳聞不如目見,我對姑娘的武功是親眼見得。”
春雪瓶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再說,還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