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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懸劍明心魂歸有屬 拜師受技藝境無涯(上)

    第十六章

    春雪瓶縱馬如飛,一路向鉅鹿趕去。馳了不過二十餘里,天色已近黃昏,在暮色蒼茫中,一輪皓月從東方升起,已經漸漸幽暗下去的大地又變得一片清輝,眼前的驛道,驛道兩旁的榆樹,榆樹後面的村舍,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春雪瓶這才想起明天便是中秋節。若在西疆,每年中秋晚上,母親都要備些瓜果,把她帶到天山

    木屋後面的峰頂上去賞月。母親總是先在雪地上插上一束松枝,向東遙拜默禱,又北望凝神久久,然後才轉過身來給她講述嫦娥奔月、吳剛伐樹、玉兔搗藥等古老的傳說故事。十七年來,每個中秋節她和母親都是在一起過的。中秋就意味著團聚!明日便是中秋,哪能讓母親和自己在這個團圓的日子裡反而不得團聚!春雪

    瓶想到這裡,便甩掉尋店投宿的念頭,乘著月光一路向前趕去。八月的夜晚,風是涼涼的,月光如水,更令人感到一陣陣浸衣的寒意。八月的夜晚,夜是靜靜的,蹄聲似鐸,更蕩起一種淒涼的意味。春雪瓶行著行著,天已漸曙,在熹微的晨光中鉅鹿城廓已經在望。她見天色尚早,便下馬走至道旁的一口池塘邊上,掬起那清涼的池水洗洗臉,理理被風吹亂的鬢髮,拂去身上的征塵。她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暗暗想道:這鉅鹿城廓看去雖不算大,可母親卻在暗處,尋她也是不易,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知道自己已經來這裡,這樣,她興許就會出來和自己相見了。再說那位名震天下的俠女俞秀蓮也住在鉅鹿,聽說她多年來不肯輕易見人,自己既然來了,就得設法引起她的注意,讓她也樂於見見自己。春雪瓶想著想著,暗暗有了個主意。於是,她一反常態,把一直藏在囊裡的寶劍取出掛在鞍旁,把自己的全身上下也著意地束扮了一下,決意騎馬進城,並在各條街上馳行幾圈,有意招搖過市,為的是讓母親知道她的到來,也為引起俞秀蓮的注意。

    春雪瓶主意已定,索性在池塘邊上坐了會兒,直到天色已經大亮,驛道上已有了三三兩兩的行旅腳佚在來來往往,她才站起身來,重新抖擻起精神,翻身上馬,向城裡策馬行去。一路上,她那落落大方顧盼自豪的神態,她那容光煥發秀中帶豔的容顏,以及她斜掛在鞍旁那柄沉甸甸的寶劍和胯下那匹神駿異常的白馬,這一切都給這座質樸而恬靜的古城平增了幾分春色,引來了千百雙驚奇的注目。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不禁停下步來,打量著她,向她投來一道道驚羨的目光。這鉅鹿城雖然不大,卻也鬧熱非常,特別是今日正逢中秋,從附近鄉村趕進城來備辦過節食品的人很多,街上人來人往,接踵摩肩,更顯出一片繁華景象。春雪瓶在大街上策馬來回走了兩趟,她從人們那些驚奇羨歎的目光中和接耳交談的神態裡,知道她在鉅鹿的出現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這消息無需多久便可傳到各家各戶以至附近的村莊裡了。於是,她又策馬出城,繞城轉了一圈,把城外的幾座廟宇和幾家僻靜的客店都一一進去查看了一番,卻仍不見有半點母親的蹤跡;向人打聽,也無人見過母親的形影,春雪瓶又不禁深深地失望了。她在馬上陷入沉思,不知該到何處去尋找。她正彷徨間,忽又轉念一想:母親如來鉅鹿,只能與那俞秀蓮有關,自己何不直接找俞秀蓮去,看看能否從

    她那兒探得一點母親的消息!春雪瓶正在尋人打探俞秀蓮的住址,忽見道旁有家人家,門前正坐著一位鬚眉皆白的老者,一邊在悠閒地吸著旱菸,一邊正好奇地打量著她。春雪瓶忙跳下馬來,走到老者面前,恭敬有禮地問道:“請問老爹,俞秀蓮前輩的家可是在城裡?”

    老者略感詫異地說道:“姑娘是問的俞秀蓮的家?!”

    春雪瓶點點頭。

    老者:“她的家不在城裡,是在北關外離城約兩裡來地的俞家莊上。”

    春雪瓶謝過老者,正要上馬離去,老者忙又叫住了她,說道:“我看姑娘不像是本地人,不知你要到俞秀蓮家裡找她家的什麼人去?”

    春雪瓶:“我要找的正是俞秀蓮前輩本人。”

    老者不勝驚詫地望著她,笑了笑,說道:“姑娘要見俞秀蓮?!

    你就是早在半年前去,要見她也是不易,更不用說現在,你已經是無法見到她的了!”

    春雪瓶:“我遠道而來,又以禮相求,哪有不見之理!”

    老者詭秘地一笑:“俞秀蓮就是願意見你也不行啦!姑娘你來遲了!”

    春雪瓶不由一怔:“她出門去了?!”

    老者:“她在半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春雪瓶吃了一驚,這真使她感到太意外了。她默然片刻,才情不自禁地說出一聲:“啊,原來如此!”一陣涼風吹來,片片樹葉飄墜,她茫然四顧,一種悵然若失的心情夾著些兒哀感,她這才感到眼前浮現出的確是一片秋意。春雪瓶萬萬沒有料到,這樣一位江湖上人人欽仰、聲名遠播西域的俠女,竟已成為古人,再也不會在江湖上縱馬馳騁了。一瞬間,春雪瓶竟感到有種倦意突然襲上身春雪瓶已知道那女人說的定是德幼銘和燕姑,而且聽她語意似乎她和德家也很熟悉,這更使春雪瓶感到驚異萬分,不知隔壁房裡這一男一女是誰,又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隔壁房裡沉默片刻,那男的又說話了:“我看,在俞大姐心裡真正算得上是親人的恐怕就只有李慕白了!她死後,那李慕白一定會到她墳上去的!興許他去過多次了,只恨你我緣薄,見不到這樣一位絕代高人罷了!”

    女的微微一聲嘆息,說道:“俞大姐和李慕白本應成為一對恩愛夫妻的,可一個為守禮,一個為守義,卻始終把彼此愛慕之情藏在心裡,一個寂寞空閨,一個遁跡山林,只彼此悄悄相思了一輩子,我想俞大姐一定也是含恨而死的。”

    男:“俞大姐墓旁那株白楊樹上高高懸掛著的那柄寶劍,真是令人難解。俞大姐生平又從不用劍,家裡人給她掛那麼一柄劍在她墓旁,這是為了什麼?用意何在?真叫人弄不明白!”

    女:“我適才去俞家莊還杯盤時,已向俞大姐家裡的人問起過這事了。據平時和她作伴,她病後又一直守候在她身旁的一位遠親說,俞大姐臨死前叫那遠親把她珍藏多年的一柄劍給她取來,她撫弄著那劍,不斷流淚。她那遠親見她如此情景,便問她:將來如一病不起,是否將這柄劍與她殉葬?俞大姐搖搖頭,只說她死後可將這劍懸掛在她墓旁樹上。至丁為什麼,俞大姐沒有說,她那遠親也不清楚。我猜想這劍多半和李慕白有關,興許還是他當年送給俞大姐的呢!不然,她何以會珍藏這麼多年,又為何在死前對劍那麼悲傷!”

    男:“如那劍果然是李慕白所送,她又為何不要它殉葬?!”

    女:“你忘啦?!俞大姐早年是許過人的,聽說那人名叫孟思昭,後來又是為救李慕白而死的,俞大姐和李慕白也是因此才終身不嫁不娶的。如她要那柄劍與她同葬,她到了泉下如何見那孟思昭去!”

    男:“也不知是從哪裡興來的這些規矩,聽去似乎也對,細一琢磨又覺有些坑人,我就不信有什麼陰曹地府,要是真有,那位孟思昭也早就投胎去了,俞大姐哪還見得到他!”

    春雪瓶聽了二人這番談話,有如隔紗望景,又似霧裡觀花,只覺朦朧撲朔,似解非解。那俞秀蓮與李慕白的隱秘私衷,那高懸墓旁的寶劍,那無人祭掃的墳塋,這一切都在她心裡迴旋,在她眼前盪漾,使她突然浮起一片淡淡的哀傷,也使她充滿了離奇的遐想。

    春雪瓶雖未弄清俞李二人以往的瓜葛,但她也不知何故,心裡卻浮起一個朦朧的感覺,那就是對俞秀蓮過去的境遇充滿了同情,對她的死也引起無限哀思,而對李慕白則生起一種怨咎之情,總覺他的所行所為興許就是古人說的沽名釣譽。春雪瓶正在凝神沉思,隔壁房裡話音又起:

    女:“我們還是這就上路吧,早半日回家也是好的,店裡正忙著哩!”

    男:“我適才已和崔掌櫃談了準備下午起程回家的事,無奈他一再相留,要我二人過了今晚冉走,還說他已招呼灶上準備幾樣酒菜,今晚要陪我二人賞月。”

    女:“我再找崔掌櫃談談去,你把行李收拾好。”

    春雪瓶知道他二人就要離開店裡了。可他二人究竟是什麼樣人?要回到哪兒去?為何認識德秀峰一家?與俞秀蓮又是什麼樣關係?這些春雪瓶都很想知道。於是,她立即翻身下床,走到窗前,暗暗注視著走廊上的動靜。一會兒,便見一位年約三十六七的中年婦女穿過天井,匆匆向隔壁房裡走來。那婦女上穿一件暗紅

    紡綢黑緞滾邊夾衫,下穿藍色布褲,圓圓的臉上含滿笑意,一雙大大的眼睛顧盼間露出一種機警的神情,行動中顯得腰身靈活,步履輕盈,看去給人以通達可親之感。春雪瓶雖猜不出這婦女的來歷身份,卻已從她那靈活輕盈的動態中,看出她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春雪瓶正疑詫間,隔壁房裡又響起一陣交談之聲。過了一會,又見那婦女手提包袱從房裡走了出來,跟在她身後的是一位中年漢子。那漢子中等身材,微微發胖,穿一件鼻菸色半長細布衣服,腰繫絲帶,方臉微須,面目和善,邊走邊和天井兩旁廊上的住客拱手招呼,好像他和這店裡的每個旅客都很熟悉的樣子。春雪瓶一直目送著他二人走出客店,又見著他二人在客店門前和店主崔掌櫃親切地談了一會後方才上馬離去。

    一會兒,店小二送來午飯,春雪瓶匆匆用過,趁店小二進房收拾碗筷時向他問道:“適才離店的那一男一女是誰?”

    店小二:“京城的劉掌櫃夫婦,也是開店的。”

    春雪瓶:“他夫婦來鉅鹿何事?”

    店小二:“專為到俞秀蓮的墳前祭弔來的。”

    春雪瓶不便再深問下去了,忙又轉過話題,問道:“聽說在俞秀蓮墓旁的一株白楊樹上高掛著一柄寶劍,可是真的?”

    店小二:“哪會不真!那柄劍是在俞秀蓮下葬那天掛在樹上的,已經半年了。”

    春雪瓶:“在她墓旁掛上那麼一柄劍不知是何用意?”

    店小二:“有人說掛劍是為給她驅妖鎮邪的。有人說是為她守墓的。也有人說那柄劍原是李慕白送給她的定情之物,人去劍留,表明俞秀蓮一生都是清白的。總之各說不一,究竟是何用意,就誰也弄不準了。”

    春雪瓶:“劍掛樹上就沒人去偷?”

    店小二:“姑娘放心,這劍是不會有人去偷的。一來這黃河兩岸對俞秀蓮的武藝為人誰不敬仰,哪有人會去偷她墓前之物;二來那李慕白的武功劍術可稱天下無雙,誰又敢為盜一柄劍而去觸怒李慕白!”

    春雪瓶聽了店小二這番談話,對俞李二人之間的關係以及墓前那柄寶劍,更是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感覺,她決意親去俞秀蓮墳前看看。於是,便叫店小二給她備好大白馬,她只略一整理衣衫,便帶著寶劍走出店門,將劍掛到鞍旁,上馬直向北關走去。她出了北關,策馬行了二里來路,道旁不遠處便出現了一家小院。院外竹籬圍牆,竹籬內種有十餘株桃柳,透過桃柳看去,小院共為二進,牆上灰粉半已剝落,大門漆色已褪,幽靜中卻顯出一種衰落的景象。春雪瓶知道這小院一定就是俞秀蓮的家了。她勒馬道旁,凝視著小院默默地出神片刻,才又策馬向前走去。大約又走了二里來地,路旁出現一片柏林,她知道穿過柏林便是俞秀蓮的墓地了。春雪瓶翻身下馬,牽著馬向林裡走去。她剛進柏林,便瞥見林裡的一株柏樹上拴著一匹棗紅大馬,那馬黑鬃黑尾,通身一片棗紅,腰長胸寬,毛色潤亮,神駿異常。春雪瓶不由驚異萬分,這兒怎麼會有這樣的

    好馬?!她不覺立即警惕起來,忙將大白馬拴在近旁的一株柏樹上,從鞍旁摘下寶劍,一邊向前走去,一邊舉目四顧,林裡是一片靜寂,不但不見人影,甚至鳥聲也無。當她已快穿過那片柏林時,透過眼前一排密密的柏樹,突然瞥見前面空地上有個人影,像凝住似的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乍一看去,竟幾乎把那人影看成是一座石雕的偶像了。春雪瓶忙閃身躲到一株大樹身後,再仔細向前望去,見那人影是個修長的身材,身穿一件寬襟大袖的灰色葛布衣衫,頭上盤挽髮髻,劍眉朗目,面容清瘦,三柳半白的鬍鬚飄拂頜下,他那飄逸欲仙的風度中卻顯出一種黯然肅穆的神情。那人的面前便是一座墳塋,墳前有碑,碑上刻有字跡。春雪瓶凝神望去,這才看清刻的正是“俠女俞秀蓮之墓”七字。她心裡不覺一動,暗暗說道:“啊,莫非這人就是李慕白?!”春雪瓶再將那人細一打量,見他只是站立墓前,不言不語,不悲不戚,眼裡既未噙著半點淚水,

    嘴邊也不見露有一絲苦意。他只凝神肅立,呆呆地望著墳墓,不知他已在墳前站了多久,更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又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向墓旁一株白楊樹上凝神仰望。春雪瓶也循著他的目光向上望去,見一株筆直衝霄的白楊樹上,在離地約兩丈高的一丫枝頭,高懸著一柄帶鞘的寶劍。那劍足足有三尺來長,形狀古樸,一望即知是柄好劍。它那綠鯊魚皮的劍鞘已經有些褪色,劍柄上的銅護手柄迎著太陽仍發出黃燦燦的金光。驀然問,一陣秋風吹來,白楊樹上的葉子迎風瑟瑟,翻飄亂墜;那人的袍袖鬍鬚也隨風飄拂,使這寂靜的墳地上更加顯得蕭瑟悲涼起來。那人仰頭向劍呆望久久,才又埋下頭來在墳前踱步徘徊,時而停下步來,用袍袖去拂拭石碑,時而又俯下身去伸手撫摸著碑上的刻字。最後,那人肅立碑前,從懷裡取出一支金釵模樣的東西,輕輕叩擊著石碑,低聲吟道:“卅年同一夢,寶劍負金釵,獨立秋風裡,死牛兩可哀!”那

    人吟罷,又俯首默然片刻,這才將那支金釵模樣的東西揣回懷裡,轉過身來。就在他轉過身來的那一瞬間,春雪瓶突然見他嘴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容,好像一下解脫重負後的喜悅,又好似偶然有所醒悟的欣慰。那人正要邁步離開墳塋,春雪瓶一下從樹後閃出身來,匆匆穿出柏林,迎著那人走去。那人對春雪瓶的突然出現,竟鎮定自若,毫不在意,只舉起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視著她,眼裡也毫未露出半點驚詫神色。春雪瓶一直走到他面前站定,向著他微微欠了欠身,隨即一揚眉,瞅著他問道:“你可就是李慕白老前輩?”

    李慕白點點頭:“我正是李慕白。”

    春雪瓶欣然一笑:“果然被我猜著了。”

    李慕白:“姑娘是誰?”

    春雪瓶眉又一揚:“我是天山春雪瓶。”

    李慕白舉手拈鬚,望著她微微一笑:“這麼說來你就是人們傳說的飛駱駝了!”

    春雪瓶不由一怔:“這是西疆牧民們取的綽號,有人說這名兒不雅。”

    李慕白不禁笑了笑:“有甚不雅!我就很喜歡這綽號。”他注視著春雪瓶打量片刻,忽又帶著些兒疑詫的神情問道:“姑娘果然姓春?”

    春雪瓶又是一怔:“我從不在人前隱諱我的真名實姓,我就是天山春雪瓶。”

    李慕白欣慰地笑了:“我看春姑娘年紀還輕,怎麼一個人從西疆跑到河北來了?”

    春雪瓶:“我因久聞中原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特來遊遊,看看繁榮盛況。”

    李慕白:“姑娘既來遊歷,便當去到通都大邑,或留連古蹟名勝,為何來到鉅鹿?又為何到這僻靜的林裡來了?”

    春雪瓶:“我在西疆亦曾聽人說,俞秀蓮前輩是位巾幗女傑,我來此也是為憑弔她的。”

    李慕白:“既然如此,姑娘就該光明正大直到墓前,為何躲在樹後久久窺我行蹤?”

    春雪瓶心裡不覺一驚,沒料到她剛進柏林便已被李慕白察覺出來了。她感到自己在李慕白的一一連問話下已陷於被動,她必須把這被動局面扭轉過來。春雪瓶一霎眼,笑了笑,說道:“我就是為要看看李老前輩是如何祭弔俞老前輩的。”她不等李慕白答話,忙又抬起頭來看了看楊樹上懸掛著的那柄寶劍,說道,“那柄劍可是李老前輩的舊物?”

    李慕白不由一怔:“姑娘這話是從何說起來的?”

    春雪瓶毫不顧忌地:“許多人都在議論這劍:有人說它原本是李老前輩身邊的佩劍;有人還說它是李老前輩送給俞老前輩作為定情之物,不知是否果然如此?”

    李慕白默然片刻,說道:“心定則情定,何用物為!”

    春雪瓶聽他咬嚼起文字來了,又覺這兩句話咬嚼得含糊不清,

    便又緊追一句:“李老前輩,你只說說,這劍究竟是不是你的?”

    李慕白肅然應道:“確是我的故劍。”

    春雪瓶仍緊瞅著他,“俞老前輩死後為何要將它懸掛樹上?”

    李慕白默然不語了。

    春雪瓶還想一直追問下去,可她看到李慕白那突然變得蒼白的面容和他那黯然神傷的情態,她的心立即軟了下來,把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兩人都默默地站了會兒,春雪瓶又轉過話題,說道:“我在西疆曾聽人說李老前輩的劍法天下無雙,今天我小雪瓶有幸得遇李老前輩,我想問問:老前輩一生中難道果真未曾遇到過敵手?”

    李慕白淡然一笑:“我久已遁跡山林,已多年不曾與人爭雄鬥勝了,這五湖四海豈少能人,我哪敢當得‘天下無雙’四字。”

    春雪瓶:“我小雪瓶也曾學得幾路劍法,因身處邊陲,也不知自己學的這幾路能管用否!今天既然有幸遇上老前輩,很想向老前輩討教一下,意在讓老前輩看看我小雪瓶尚可教否!”

    李慕白:“我早已性喜寧靜,對劍技亦已疏置多年,實實不堪與人一較了。”

    春雪瓶:“老前輩既已無心劍技,為何身邊又佩著寶劍?”

    李慕白帶趣地注視著春雪瓶,含笑說道:“姑娘人不大,嘴卻這般靈利!你從西疆遠來河北,是為覽勝,還是尋人較技?”

    春雪瓶:“勝要覽,技也是要討的。”

    李慕白:“姑娘是學的哪派劍法?”

    春雪瓶:“天山劍法。”

    李慕白略感驚異地:“天山?!我怎從未聽說過有這樣一派?”

    春雪瓶:“天山地處邊陲,傳人極少,老前輩怎會知道。”

    李慕白凝視著春雪瓶,沉吟不語,眼裡隱露著疑詫神情。

    春雪瓶又說道:“老前輩不必遲疑,只須拔出劍來和小雪瓶對上一路,便知天下果有天山劍法了。”

    李慕白:“好!我就來陪姑娘練練,見識一下你的天山劍法。”

    春雪瓶欣喜萬分,一拍手,說道:“多謝李老前輩!”隨即退後.數步,拔出劍來,笑吟吟地站在那兒,等候李慕白亮劍。

    李慕白從容轉過身來,抽劍出鞘,平端在手,說道:“來吧,姑娘!”

    春雪瓶將右腳一提,舉劍指天,亮了個金雞獨立的架式,隨即使出那路天山黯雪的路數,弓步探腰,左右盤旋,舞動劍鞘,推助劍鋒,一斬一刺,出劍如懸崖崩雪,收劍似鷹鷂投林,一霎時,只見墳地前好似突然升起排排雪山,從四面八方向李慕白排倒而來。李慕白不急不忙,步如踏罡,劍似執拂,輕挑緩撥,不見其快,每一迎刃,卻又迅如閃電;不見其沉,每一一擊刺,乃覺猛似驚雷。春雪瓶迎鋒一擋,只自恃身手靈利,想以奇巧制勝,忽而騰躍斬劈氣勢磅礴;忽而隱鋒突刺,更見凌厲崢嶸。她縱橫起落”一柄劍使得有如梅花亂墜,有如瑞雪紛飛,把個李慕白圍在一團白亮亮的光球之中,只聞鋒嘯刃吟,不見人影。李慕白左腳為點,右腳為規,從容揮劍,不騰不躍,一進一退不越一步。他抖動劍鋒,有如撒出道道電光,劍鋒到處,恰似勁風吹霧,頓時白光忽斂,使春雪瓶的身影重又顯露出來。二人鬥了半個時辰,春雪瓶已將母親傳授給她和自己悟出來的幾路天山劍法全都施展了出來,卻都被李慕白一一解開了去。而李慕白的劍路技法看去雖只平平,交鋒中卻都又使人感到深不可測。春雪瓶心裡明白,她暗暗自負的這身武藝和劍法,在李慕白

    面前只不過有如一場兒戲罷了,哪裡還敢說出較量二字。好在李慕白在和她交手中,多是迎鋒招架,很少出劍還擊,一擋一撥,都顯出劍下留情;一刺一斬,更讓她感到李慕白在心存護顧。因此,二人在爭鬥中雖未交一言,卻都已彼此心領神會。春雪瓶就更是毫無顧忌地施出渾身解數,風馳電掣般地向李慕白攻去。她一邊採選一路最刁險的劍路進擊,一邊卻暗暗留意他解架的技式,並將那些技式緊緊記下。這樣又鬥了二十餘個來回,她見天山劍法毫不奏效,便又換步轉身,突然將劍路一變,使出母親最後教給她的那套九華劍法中的飛天屠龍劍路來。春雪瓶運力於腕,將劍一抖,把劍鋒挽成道道寒光,一邊將身隱人寒光裡,一邊盡力閃動光芒以繚亂對手眼睛,引而不發,蓄力片刻,突然一躍離地,人隨劍進,疾如飛矢,直向李慕白咽喉刺去。李慕白迎著春雪瓶刺來的劍鋒,喝了聲“好劍”,隨即一仰身,讓劍鋒貼著面門飛了過去,還不等春雪瓶收回劍來,他又順勢一躍跳出兩丈開外,藏劍肘後,伸出左手製止住春雪瓶的繼續襲來,說道:“姑娘住手!我已技窮興盡,咱們就到此為止罷!我已領教過你的天山劍法了。”

    春雪瓶也忙收劍垂手,對著李慕白深深施了一禮,說道:“多謝老前輩不棄,我小雪瓶這才真正看到劍法,也才相信技藝確是無止境的了!”

    李慕白拈鬚笑了笑。瞅著春雪瓶說道:“孺子可教!我看姑娘也可算是好身手了。”春雪瓶只謙遜地笑笑,還未答話,李慕白又說道:“我看姑娘劍法多有九華劍法路式,想這天山劍法當是從九華

    劍法變化而來,不知姑娘的劍法學自何人?尊師又叫何名諱?”

    春雪瓶略一遲疑:“我是家傳。”

    李慕白微微一驚:“啊,原來如此!”

    春雪瓶已察覺到了李慕白那一聲驚歎神情有異,一面暗自驚奇,一面瞅著他問道:“老前輩覺得我這天山劍法能算得一派不?”

    李慕白:“也有許多可取之處,只是未臻至善。學技譬如築塔,基石不廣不堅則難望其高。創新亦須從繼承中得來,方可獨樹一幟。我你尚未全得九華奧秘。”

    春雪瓶顯得有些頹喪和傷心地說:“我原以為九華劍法的路數我已學完,適才和老前輩一交手才知道我學的那點路數還差得遠呢!看來我小雪瓶是很難全得九華劍法的了。”

    李慕白忽然一抖手中寶劍,說道:“咱們再來鬥上幾路,我讓你看看尚未學到的九華劍法!”他隨即亮開架式,拂動袍袖,如落葉飄搖一般向春雪瓶襲來。春雪瓶只覺眼前人影劍鋒閃忽不定,辨不清路數虛實,心裡不覺一驚,忙舉劍相迎。李慕白一招一式看去極為緩慢,但卻力貫劍鋒,竟使一柄純鋼青鋒變成閃閃漣漪,發出一陣龍吟之聲。春雪瓶的劍鋒每一碰及他的劍刃,便感一陣彈跳,握著劍柄的手心也立即痠麻起來。春雪瓶不敢稍有怠慢,全神貫注和他周旋,暗暗留心他使出的每一路式。只見李慕白時而出劍一刺,迅若奔雷,剛烈異常,時而收斂伏身,險裡藏鋒,柔若霧漫。他一路展開使去,只偶爾向春雪瓶擊來,也只示意,更多的是在閂舞,似乎是有意在傳給春雪瓶一路神奇人化的九華劍法。春雪瓶是個靈慧人,她既無須著意提防李慕白的進擊,便凝神記下他所使的那些神奇招數。李慕白舞完一路,這才收劍對春雪瓶說道:“這路‘乾坤日月’也可算是九華精秘,姑娘大概不曾練過吧?!”

    春雪瓶趕忙搶步上前,迎著雙膝一跪,扯著他的袍襟說道:“多蒙老前輩指點,小雪瓶拜謝了!”

    李慕白伸手撫著她的頭頂,頗感欣慰地注視了她一會兒,然後才扶起她來,含笑對她說道:“你還這麼年輕劍術就已到了如此境界,也不枉你母親的苦心教誨了。”

    春雪瓶不禁大吃一驚:“老前輩怎知是我母親教的?”

    李慕白:“教你劍法那人一定是個女子,姑娘說是家傳,我就猜她是你母親了。”

    春雪瓶已是驚詫萬分,只愣著看李慕白,既不便應是,也不便說不是。

    李慕白又說道:“我素不喜探詢別人家事,只望姑娘記住:你所使的雖自稱為天山劍法,實出九華。萬事萬物均各有所宗,宗即為本,九華這個本是萬萬不能忘記的。你也算是九華傳人,只不過不是入門弟子罷了。”

    春雪瓶:“我也知道我的劍法是出自九華,我也一直是以九華為宗的。請問老前輩,我這九華劍法已學到了幾進?”

    李慕白沉吟片刻:“只能算是七進。不過,憑這七進,在中原已足夠姑娘馳騁的了。”

    春雪瓶:“在中原有什麼可馳騁的!爭雄江湖不若立功異域!真正能用武之地還是西疆。西疆地處邊陲,常有外寇前來犯境,官兵無能,朝廷鞭長莫及,邊民備遭擄掠。我已和他們遇上過幾次,就憑了我這七進九華劍法,已使他們十分狼狽,若能學得十進,並以它普傳西疆邊民,外寇豈敢再來相犯!”

    李慕白不禁肅然說道:“想不到姑娘竟有如此襟懷志氣,我李某真是枉讀十年書學數十年劍了。”

    春雪瓶羞澀地一笑:“老前輩不用誇我,小雪瓶不過身處邊陲,有些實感罷了。”她略一遲疑,忽又瞅著李慕白問道:“聽說九華劍法從不輕易傳人,不知老前輩可曾收過弟子?”

    李慕白搖搖頭:“至今尚未傳過一人。”

    春雪瓶不以為然地:“劍法本無心,運用在於人,既可為善,亦可為惡,慎傳原也應該,只是這麼大個中原,難道就沒有一個忠信之士可以傳授的嗎?!俞秀蓮老輩的刀法不也還傳授給羅燕姑姑和德幼銘叔叔了嗎!老前輩難道忍心讓九華劍法絕在你的手裡!?”

    李慕白默然片刻,不勝感慨地說:“姑娘說的極是!數十年歲月蹉跎,我也坐失了不少良機。我看姑娘心性純正,若能早些相遇,我是樂於將你尚未學全的九華劍法傳授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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