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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魂斷玉門淒涼有恨 香銷大漠寂寞同歸(上)

    第二十五章

    春雪瓶帶著滿懷美好的希望回到那世外桃源般的艾比湖去了。她等待著冰消雪化春回西疆,憧憬著那幸福的未來,她的心沉浸在一片充滿了幻想的歡樂之中。可她哪裡知道,她那尚在踽踽天涯的母親,已是夢迴無力,腸斷關山!

    玉驕龍人關尋子,時已半年。半年來,她一直是身帶重病勉力支撐,歷盡勞苦艱辛,備受風霜摧折,一路上潛蹤秘跡,曉隱夜行,餐風飲露,戴月披星,忍了多少飢寒,擔了多少驚心,訪遍隴西,周尋秦晉,結果卻是雲天悠悠,關山渺渺,人海茫茫,有如星隕太空,石沉滄海,音跡全無。

    玉驕龍曾去尋找趕駱駝的黑三,想再詳細問問他,他當年在甘州道上看到那胸前有塊刀疤的漢子帶走秦媽和孩子的情景。可她哪裡料到,黑三早巳凍死在甘州道旁,因無人掩埋,屍體亦被行人掀到路旁的深谷中去了。她又去訪當年她產子那家客店的掌櫃胡成,想從他口裡探得一些消息,不想胡成亦已去世,留下那幾問仍在接客的客店,亦已破敗得難遮風雨。玉嬌龍也曾在祁連山中盤桓數日,結果只捉到一名巡哨山賊,除從那山賊的口裡得知那帶著秦媽和孩子偷偷逃離山寨的漢子姓韓是開封人外,便什麼線索也沒有了。她也曾幾次想匹馬單人闖進山寨,殺了方二太太一洩多年鬱忿,可她一想到春雪瓶,一想到她畢竟是雪瓶的生母,才又忍了下來,把她的舊惡盡力從心裡抹去。玉嬌龍帶著萬分失望的心情走出祁連山,正當她來到谷口時,發現馮元霸帶著一幫山賊伏在谷口右旁的密林裡。她心裡一驚,不知他們意欲何為,便隱身在左旁樹林中暗暗察看他們的動靜。不想竟因此救了德秀峰父子和羅燕,這是她預料所不及的。當德秀峰向著林裡高呼,請她出林相見時,玉嬌龍卻只能懷著滿腹鄉情和對羅燕的縷縷眷戀,躲在樹後,不敢露面。她這時的情懷,是苦澀,是酸辛?是悵惘,還是悲悽?除了親臨其境的玉嬌龍才能領嚐出箇中滋味外,誰又能體會得到呢!在德秀峰一行人中,最使玉嬌龍感到詫眼的就是鐵芳。他那奇偉的身材,虎虎的生氣和雄渾的臂力,在玉嬌龍眼裡竟是那樣的熟悉;他縱馬躍騰,揮臂斬劈以及一顧一盼,都不由使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羅小虎在沙漠裡出現時的那些情景。特別是當他面對樹林,他的相貌剛一映人玉嬌龍眼裡時,更是使她大吃一驚,要不是他那尚留在臉上的稚氣和他那雙顯得有些愣愣的眼睛,玉嬌龍簡直可以把他重疊在她回憶中出現的那個羅小虎的面孔上去了。

    “天下竟有這麼相似的而容!”她不禁暗自發出這樣的一聲驚歎,隨即對這位她還不知姓名的少年生起了一種莫名的親切之情。玉嬌龍山祁連山而甘州、涼州,橫貫全隴,又踏遍秦晉直至幽燕,結果一無所獲,她已是弄得疲憊不堪,最後,她策馬向她日夜思念著的京城走去。她越靠近城廓!越更小心謹慎,不敢稍有疏忽,惟恐累及兄嫂,深怕遺禍玉門!因此,她總是隱身在那人跡不到的暗隅,像蝙蝠一般地晝伏夜出。她也曾懷著深深的眷戀之情,潛回玉府,去偷偷地看望了一下她已離別多年的兄嫂,認一認她那還不曾見過一面的侄女,並在後園那座她早年居處的樓上住了幾宵。

    既然回到了自己家裡,防範也不如在外面那般慎密,她的行跡很快就被玉府裡的人發現了,她又只好悄然離去。玉嬌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回到京城來了,今後她便將永離故土,終老西疆,葬身異域,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和京城的一切了!因此,凡是京城一切與她有關的地方,她都要去……作別,把最後的記憶永留心底。特別是妙峰山,那個她當年帶著一身屈辱和滿懷悲痛舍死投崖的地方。還有那座埋葬著她的墳墓,以及緊靠在她墓旁那座長眠著她父親的墳地!她都得去憑弔、祭奠。玉嬌龍正徘徊於妙峰山附近一帶時,舊病突然復發,她百感不支,被迫投身到永定河西一片荒野地上的關帝廟裡。她在那兒又遇上了鐵芳。鐵芳那為了護她挺身而出奮戰鄉勇的義烈行為,那為了照顧她的疾病而不辭辛勞的善良心性,以及在和她相處的那十來天中所表露出來的忠厚坦誠,這一切高風美行,都化成一陣春風,把玉嬌龍那長期懷戒、多年孤冷的心吹得暖暖的。再加上鐵芳那副一表堂堂的相貌又總是和她揣藏在心的一副英俊的面容相疊相混,就更使她不禁對鐵芳倍感親切起來。她有時甚至已從心裡把鐵芳當作就是自己的親人了,只要鐵芳在她身旁,她便感到一種

    莫名的恬靜和慰藉。玉嬌龍也曾試著打探過鐵芳的身世。可一向蒙辱在身羞於將自己那可悲身世告人的鐵芳,總是含糊地支吾過去。一向對自己身世也是諱莫如深的玉嬌龍,將心比心,設身一想,也就緘口不問

    了。

    玉嬌龍和鐵芳在臨近分手之前,當鐵芳於無意間偶然說出他認識春雪瓶,並說他已和春雪瓶相約將再去西疆隨春雪瓶學武時,玉嬌龍不由全身一震,一瞬間,她自己也弄不清是驚是喜,是怒是恨,只感到一陣心煩意亂,似乎一切打算都已落空,一切苦心都成徒勞,她變得茫然無措了。但她對鐵芳卻也並不感到嫉恨,只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似乎覺得也只好如此了。

    玉嬌龍和鐵芳分手後,便去到妙峰山上,潛入元君廟後樓上,在那間她早年曾住過的客房裡住了一夜。她在百感交集、悵惘難禁的情況下,吟成一詩,順手題於壁上,沒想到這詩竟為玉璣所見,他從詩句那隱隱含露的情景中便猜出是她所題,玉璣為防患於未然,當即命人將詩句颳去。玉嬌龍在山上已打聽到鸞英將於十月

    初一上山為她開壇做半月道場,她便於那天清晨踏上廟旁對面峰頂,隱身霧裡,想遠遠看一看道場情景,同時憑弔一下她早年投崖的地方。沒想到晨霧突然往山谷下散去,她未曾提防,竟讓自己的形跡在峰頂上顯露出來,並因此而驚動正在崖上為她做道場的道士,才引出她在妙峰山上現身顯靈的種種傳說,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使妙峰山上的香火也突然興盛起來。

    玉嬌龍感到自己已不能再在京城一帶久呆下去了,便決定在十月二十日玉帥逝世的週年忌辰那天夜裡,親去她父親墓前祭奠一番,以表表自己的孝心,同時再憑弔一下那座奉旨為自己建立的墳塋,然後便離開京畿,南下河南,尋找自己的兒子去了。玉嬌龍萬萬沒有想到,她那極為隱秘的行蹤已被春瓶探知,她那祭墓的

    打算亦被春雪瓶料定,並早已伏候在那墓旁,等她剛一祭弔完畢正要抽身離去時,便被突然閃躍出來的春雪瓶緊緊抱住。玉嬌龍當時真是又驚又喜!離別已快半年的母女二人又得重聚,玉嬌龍的欣慰之情也是可想而知。但這次相聚卻竟是那麼短暫,母女二人僅在妙峰山腰的破廟裡相依了半宵和一個上午,玉嬌龍終因尋子

    未得,事猶未了,又不得不和春雪瓶分手了。玉嬌龍在和春雪瓶分手時,因聽說玉璣已奉命督察西疆,她擔

    心田項挾嫌可能會遣人在中途加害玉璣,便囑託春雪瓶暗暗跟隨玉璣左右,一路護送著他平安到達西疆。她還和春雪瓶約定:她準於明春蘭月以前回西疆和她團聚。然後,玉嬌龍才強忍著眷眷之情促送春雪瓶離去。

    幾天後,玉璣便起程離京了,玉嬌龍守候在昌平道上,等玉璣一行人來到南口進入關溝時,她立馬山巒,目送玉璣的車影顛行峽谷緩緩向西行去。她想到玉璣即將跋涉的那萬里關山、崎嶇驛道,真為他感到前途茫茫,惆悵難禁!玉嬌龍正在愁緒縈懷之際,忽見春雪瓶白馬輕裝,神態自若,颯爽英姿,一路逍遙策馬,與玉璣相距二里,緊緊跟隨身後。玉嬌龍感到一陣欣喜,正舉目馳神呆呆地凝望著她時,春雪瓶亦已發現了立馬峰巒的母親,趕忙向她揮動雙手,給她送來縷縷情意,向她祝願,要她放心!玉嬌龍見了既是滿懷欣喜,又是滿懷離緒,她惟恐被關溝道上的行人識破自己的形跡,只得遙遙給春雪瓶送去深情的一盼,隨即便策馬退下山巒去了。

    玉嬌龍在京城的諸願已了,再也別無其他牽掛,便縱馬直奔安國留村。她來到早年何招來曾經居住過的那間茅舍門前,舉目一望,但見房舍已無頂蓋,四壁門破牆頹,壩上荒草沒膝,內外鼠雀無蹤,荒涼殘破,幾至讓人不識。唯房舍兩旁那幾株柳樹卻依然立在那兒,迎著寒風飄動千條枯枝,似在為它的故主招魂。玉嬌龍觸景生情,追思往昔,真覺浮生若夢,不禁感慨萬端,竟至悽然欲涕。她在門前呆呆地站立片刻,才又牽馬去到左旁屋角那株柳樹下,將馬拴在樹上,從革囊中抽出劍來,在她早年埋藏瓦罐的那個地方掘下去,不一會兒便已將瓦罐掘出,她打開瓦罐,見那殘存的十餘篇“九華秘傳拳劍全書”依然完好無損地留在罐裡。玉嬌龍不由激起一陣欣喜,趕忙將殘篇取出捧在手裡,一瞬間,她竟忘了自己身在荒郊,便急忙貪饞地翻閱下去,只見殘篇上繪載著的那些變化神奇的九華劍法,一套更比一套精深,一路更比一路奧秘,真是她近二十

    年來多次探求、多番揣摸也未能悟透的招式和路數。她自己從中演化出來的那幾路被春雪瓶稱為開山劍法的路式,雖然也有一些法式與殘篇上繪載的暗相吻合,但畢竟不如九華劍法完整融通,更不及九華技藝精奧玄奇,玉嬌龍這才更加領悟到師承之重要,亦懂得了繼承與發揚之相關,她為自己能重來尋得這十餘篇埋藏的殘卷而欣幸萬分。玉嬌龍將取出的殘篇小心地包好,放人革囊,然後才騎上大黑馬離開了留村,直向河南進發。一路上,玉嬌龍幾乎是馬不停蹄,人不離鞍,兼程趕去,不過十日便已來到開封。這是一座經歷了許多朝代的名城。這座在歷史上曾經稱過大梁、浚儀、梁州、汴州以及汴京和汴梁的古都,雖有著許多值得憑弔的古蹟和不少引人流連的名勝,可玉嬌龍卻一心只系在她要尋找的那個親人身上,還得處處提防被人識破自己的面目,哪裡還有閒情逸致來顧及這些。因此,她只在城外尋了一處極為僻靜的所在,選了一家毫不惹人注意的小客店住下,稍事休息,便開始四出打聽她親人的下落去了。

    玉嬌龍對她所要尋找的親生兒子的消息和情況,除了她這次在祁連山中探聽到帶走她兒子的那人姓韓和是開封人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在這偌大一座開封城,儀憑這麼一點兒線索,要想尋得自己連一眼都還未曾見過的兒子,真是談何容易!玉嬌龍對此心裡本來也是十分茫然,更何況那姓韓的離開祁連山後未必就回到開封!玉嬌龍一想到這點,心裡就更茫然了。儘管如此,可她還是來了,帶著一顆母親的心,抱著一線希望!她哪能不來呢?正是這顆母親的心,已經使她在毫無線索可循的情況下,茫然地尋遍全隴,又茫然地覓遍秦晉,弄得心瘁神勞,病情日惡,幾度僵臥荒村,幾次呻吟冷廟,苦掙苦扎直到如今!正是這顆母親的心,使她即使是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之下也要去尋求一線希望,更何況在這開封畢竟還存在著那麼一點兒線索和希望呢!玉嬌龍或混跡茶肆,或獨坐酒樓,或徘徊於九流匯聚之處,或涉身於鏢行武館,日訪夜查,卻還是尋不到半點與她兒子有關的影跡和線索。玉嬌龍失望了!過度的辛勞和深沉的憂傷折磨著她,使她日慚憔悴,益感不支。這些天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思睡的慾望,這慾望常常因擾著她,越來越強烈。有時她競真想一覺沉沉睡去,永遠也不再醒來。玉嬌龍也曾為自己這種突然產生的慾望而感到驚奇。但當她認為這是由於過度的疲勞所致時,心裡也就等閒視之了。玉嬌龍確是太倦乏了!但這種思睡的慾望對玉嬌龍來說難道僅僅是由於倦乏嗎?!將近二十年來,備受苦難熬煎、歷盡艱辛摧折、時時都處於倦乏之中的玉嬌龍,為什麼總是越在危難中越更抖擻,越在絕望中越更奮昂,卻就從未產生過這種老是沉沉思睡的渴求!這對玉嬌龍來說,不僅僅是由於倦乏,而恰恰是精氣已將耗盡的徵兆!令人可悲的是:一向警敏辨異的玉嬌龍對這不祥徵兆競毫無所覺,視若等閒!這天晚上,玉嬌龍帶著一身睏倦從城外歸來,她睏倦得連眼睛都幾乎睜不開了,剛一到店,將馬交給店家,便回房躺到床上去了。她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突然一陣心悸把她擾醒過來。她睜

    開眼,房裡是一片漆黑,靜靜中,一種莫名的恐怖之感襲上她的心頭。陣陣劇烈的心跳伴著陣陣無端的心悸,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剎時間,她感到自己好像在向無底的深淵墜去!玉嬌龍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忙翻身下床,猛地將窗戶推開,把頭探向窗口,深深地吸人幾口冷氣,喘息才慢慢平和一些,心跳也漸漸穩定下來。她這時已是滿頭冷汗淋淋,全身衣衫溼透。滿屋的寒意雖使玉嬌龍感到難禁,但冰涼的空氣卻緩解了她胸中的悶悸。玉嬌龍回到床頭,擁衾危坐。夜又黑又沉,又冷又靜,她回想適才所發生的異變,這才明白了自己已是病人膏肓,並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一縷淡淡感傷,竟使她滾下一串晶瑩的眼淚。

    玉嬌龍突又睡意全消,氣悶也不容她再臥睡下去了。她枯坐等待天明,瞑目凝思,想起適才經歷的情景,不禁激起她對親人的千般懷念。多年來,長期習慣於孤獨的玉嬌龍,這時,卻多麼渴望能有個親人在她身邊呀!玉嬌龍親人雖多,可她首先想起的還是她的母親。母親那慈祥的笑容,那滿含愛撫的眼光,那溫暖的胸懷,這一切都能使她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母親這時若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不但有所依歸,就連身上的沉痾也將立愈。可惜母親早已去世,給她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悔疚和一片永無終止的哀思!接著浮上玉嬌龍心來的便是羅小虎。這個曾經使她顛倒夢魂、使她為之九死一生以至沉淪不拔的英雄漢子,給她的僅僅是一宵充滿驚喜和悔恨的憐惜,一夜充滿辛酸和憾愧的溫存。十多年來,她對他雖仍是一往情深,可他在她的心裡留下的卻是無邊的相思和一片虛幻:他要是這時來到她的身邊,她能對他說些什麼?他又會對她說些什麼呢?玉嬌龍感到自己畢竟已到中年,她需要的家應該是一個可以養性的充滿恬靜的歸宿。而這和她日夜縈懷的那位英雄漢子的心性又是多麼的不棚容啊!玉嬌龍想到這裡,不由低下頭來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就在這一瞬間,春雪瓶那張帶著幾分稚氣總是笑意粲然的臉忽義出現紅她眼前。儘管這只是玉嬌龍的遐想,卻也竟如春雪瓶真的來到她身邊一樣,她心裡的一切憂愁煩惱頃即消失,淌進心裡來的卻是一片慈柔,一片憐愛。她十多年來,正是這個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的女兒,繞膝投懷,朝承歡,夕送暖,伴隨著她度過了漫漫難熬的歲月。春雪瓶已變成她身上的一塊肉,甚至是一塊連心肉,是再也無法分割開的了。玉嬌龍想到這裡,心猛然一沉,一個偉岸的後生,一張英俊的臉驀然躍上心來!玉嬌龍不禁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她那顆母親的心突然感到一陣寒顫,似覺她那塊連心的肉就快被人奪走了。一瞬間,玉嬌龍對這個驀然闖上心來的後生是愛是恨,是仇是親,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一陣莫名的煩亂伴著一陣陣的心悸,她竭力抑制住自己,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可那後生的面容和身影卻仍賴在她心頭總不肯離去。這時,隨著那英俊的面容和偉岸的身影掠上她心裡來的,是他那臨危不懼的英勇,是他那見義勇為的品德,是他那坦蕩為懷的誠信。他要是這時能在自己身旁,他不僅會千方百計地給自己求醫覓藥,還可以給自己分擔許多焦勞。玉嬌龍回憶起自己在京西荒野的關帝廟中和他相處的那些日子,他對自己謙遜的承顏,仁厚中卻包含了許多孝敬。她忽又想起了他曾於無意中說起過他與春雪瓶有約的那件事來。玉嬌龍心裡猛然一動,不由閃起一個念頭:玉成他二人,讓他二人結成一對!這也不辱沒春雪瓶,自己亦以有這樣一個後生作半子而感到無憾了。這念頭竟如一付靈丹妙藥,不僅使玉嬌龍胸中鬱悶全消,而且重又抖擻起往日的精神。她那因尋子不得已經陷入絕望的心境,卻從這一頓然生起的念頭中得到了慰藉和補償!她隨即又由念頭變成了決心:到洛陽去!尋找鐵芳,把他帶回西疆去!天剛拂曉,玉嬌龍便收拾停當,付了房錢飯贊,跨上大黑馬離了開封直向洛陽馳去。她感到自己一切應辦之事都快了結,只等尋到鐵芳便兼程趕回西疆,從此永不再進玉門關了。因此,她已不再像往日那麼謹小慎微,一路上總是藏頭隱跡迂道潛行,這番卻縱起大黑馬,沿著驛道飛奔進發,只兩日功夫便已過了偃師,來到一個小鎮。這時天已將晚,玉嬌龍已感有些氣喘,大黑馬亦已累得全身是汗,她便停下馬來,準備覓家客店住下。她牽著大黑馬邊走邊舉目四望,見這個雖僅只有四五十家店鋪的小鎮,卻也百業俱全,各家店鋪門前都掛著招牌字號。令玉嬌龍感到奇怪的是:眼看天尚未黑,天空上也無下雪的徵兆,而鎮上的店鋪卻多已關閉,尚未關閉的幾家,門前也是冷冷清清,整個小鎮顯出一派蕭疏景象。還使玉嬌龍感到詫訝的是:街上那些關閉著的店鋪牌上均冠有“同善”二字,諸如“同善藥房”、“同善米店”、“同善茶館”以及“同善棺材鋪”等等,不一而足,好像這些各自經營不同的店鋪都是一人所開似的。玉嬌龍邊走邊好奇地思索著,始終悟不出個究竟。她走著走著,不覺來到一家客店門前,見店裡尚還寬敞整潔,便將馬交給店家,要了一間上等客房住下。玉嬌龍剛一坐定,突然感到一陣氣促,便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正在這時,店家送茶來了。他見玉嬌龍咳得這般厲害,不覺也替她難過萬分。他等玉嬌龍咳嗽稍停,便忙給她倒來一懷熱茶,並對她說道:“女客咳喘得如此暴烈,定是在路上受寒所致,是否讓我去請個郎中來店給你看看?”

    玉嬌龍搖搖手:“我乃舊病,看亦無用,一會兒就會好的。”話音剛落,她又急劇地咳了起來。

    店家看得心裡難忍,又對她說道:“我看女客病勢不輕,這鎮上正好有個馳名洛陽的好郎中,何不請他來給你看看,興許只需一二副藥就會好的。”

    玉嬌龍聽他說了“馳名洛陽”一句,心裡不覺一動,問道:“這郎中是誰?可真有高明醫理?”

    店家:“姓顧名一樂,洛陽人都稱他活扁鵲,秀才出身,還曾經考中過舉子。他不但醫術高明,還有一肚子的經綸學問呢?”

    玉嬌龍奇怪地問:“他既然考中過舉子,為何又說他是秀才出身呢?”

    店家:“他雖然考中過舉子,但卻只當了三天舉人,接著就被主考官追文革除了,因此,他仍然只能算是秀才出身。”

    玉嬌龍:“主考官因何要革除他舉子的功名?”

    店家:“只因他在考卷上寫別了一個字,主考官當時未能看出,就把他取了。發榜後,喜報都送去了,主考官又把他的考卷取來複看,這才看出那個別字來。於是便派人趕來一紙文書把他舉子的功名給革除了。聽人說,當時顧先生正在酬客,家裡已是賀客盈門,賓朋滿座,大家正在喜慶萬分的時候,革除他舉子功名的文書恰好送到了他家,顧先生好似當頭捱了一棒,立時就氣得昏了過去,後來又因此大病一場,他從此斷念功名,立志學醫,經過三十年勤研苦學,終於成了洛陽一帶的第一名醫。”

    玉嬌龍聽得有趣極了,忙又問道:“你可知道顧先生寫別的究竟是個什麼字兒?”

    店家:“聽人說,他是把‘沛然下雨’句中那個‘沛’字右旁的‘市’字錯寫成‘市’字了。”

    玉嬌龍不覺一怔,微微的紅暈迅即飛上臉來。原來她亦未曾留意及此。她想:要是叫她去寫那字‘沛’字,她也定會將‘市’旁錯成‘市’的。她略略沉吟片刻,隨即莞爾一笑,說道:“誰人無失誤,這又算得什麼!興許正是那次挫折,才成全了顧先生呢!”

    店家也忙附和道:“洛陽的人們也都是這麼說的。聽說顧先生年輕時也很氣盛,自經那番挫折後,性情也變得寬厚隨和多了。”

    玉嬌龍沉吟無語正猶豫間,店家隨又說道:“顧先生平時多在外行走,這幾天因心情煩惱留在家中,實是機會難得,何不趁此請他來給女客官看看!”

    玉嬌龍心裡又是一動,這才點點頭,說道:“也好。那就有勞店家了。”

    店家滿懷高興地轉身離房,隨即出店請郎中去了。

    玉嬌龍靜坐房中,一邊運氣平喘,一邊留意店堂動靜,不一會兒功夫,只見店家領著一位身著羊皮長袍、頭戴風雪大帽的老者進店來了。他二人一前一後,穿過店堂直向玉嬌龍房門走來。玉嬌龍已猜出來者定是顧先生,忙瞬目將他細一打量,只見他年歲已近六旬,卻步履猶健,清矍的臉上掛著三綹已經花白的鬍鬚,額上皺紋深刻,兩目凝邃有光.一看便知他是個曾飽經憂患滄桑的人物。

    玉嬌龍正打量間,店家已領著顧先生來到她的門前。店家輕輕揚聲一咳,向房裡說道:“女客官,顧先生來了。”

    玉嬌龍也忙應了聲:“請進。”

    店家隨即掀開門簾把顧先生讓進了房裡。顧先生跨進房門便在門口停下腳步,舉目向玉嬌龍望來,就在他剛一舉目的這一瞬間,只見他不由神情一怔,臉上掠過一抹驚異之色,隨即拱起手來,不卑不亢地說道:“在下顧一樂,應邀給女客官看病來了。”

    玉嬌龍並未站起身來,只將身子微微一欠,說道:“有勞!請坐下敘話。”她隨即轉頭對店家說道:“煩勞店家去給顧先生沏壺茶來。”

    店家應聲出房去了,顧先生也在桌旁坐下身來,和玉嬌龍寒暄數語,便開始切脈了。

    玉嬌龍本就無心看病,她讓店家去將顧先生請來乃是別有所圖。因此,顧先生要求切脈,她使漫不經心地將右手伸出由他切去。顧先生切了許久許久,他那一雙凝然不動的眼睛裡,不時閃露出驚疑詫訝的神情。切脈已畢,他又抬起頭來將玉嬌龍審視片刻,才帶著十分困惑而又充滿驚奇的神色說道:“以女客官的脈象來

    看,早應呻吟床褥臥床不起的了,可女客官卻尚能強坐酬答神態自若,我顧某行醫三十年,尚未見過這等症狀,這真令人難解了!”

    玉嬌龍淡淡一笑,說道:“我只不過在路上受了些兒風寒,引發舊疾,咳喘有所加劇而已,先生怎竟說得如此玄奇!”

    顧先生注視著玉嬌龍凝神片刻,眼裡閃過一道驚疑的亮光,肅然說道:“我顧某雖然醫術不高,但自信尚能識脈。女客官右脈沉澀而亂,觸指如彈,其病在心;左脈浮滑而細,隱若遊絲,其病在肺。合脈則陰陽難分,五行失位,已是氣血兩枯,醫家所忌……若在他人,定已命在垂危,而女客官能安然無恙,真是不知何故?”

    玉嬌龍聽了也不禁怵然心動,暗暗打個寒戰。但她卻仍強自鎮定,不動聲色,安詳自若地坐在那兒,默默不語。顧先生又將玉嬌龍熟視片刻,臉上漸漸露出一種帶有幾分悲憫和幾分敬畏的神色,說道:“人人都是血肉之軀,只是氣質各有不同;人人都會患病,只是忍耐各有不同。人亦如鐵,火煉成鋼,堅過於鐵,百磨不損;百鍊成柔,韌甚於鋼,百折不撓。女客官病沉如此,而眼眸尚閃光輝,是能聚神;吐納仍均勻不促,是能運氣;唇也紅潤有澤,是能活血。由此觀之,女客官若非身懷絕頂武功,且又毅忍過人,焉能有如此堅韌的耐力!”

    玉嬌龍不由全身一震,暗暗驚歎顧先生那高明的醫道和非凡的眼力。她對他剛才所說的那一番話,既不便點頭應是,亦不願搖頭示非,仍只默默地坐在那兒,只不吭聲。

    顧先生見她默默不語,便又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道:“即使是鋼,久露易誘,久磨亦損,何況人體畢竟是血肉之軀,忍耐亦終有限,女客官病重如此,為何不在家靜養調攝,卻隻身在外跋涉奔波,如此自戕!”

    玉嬌龍至此,已感情不自勝,她不覺低下頭來,默然有頃才漫聲說道:“多謝先生關照。容我把末了的事情了卻便當歸去。”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平靜,平靜中卻帶著些兒淡淡的哀傷。顧先生:“女客官的病重在調攝,一般祛寒平喘的藥湯對你已無濟於事,加以這幾日來鎮上的藥鋪亦已-罷市,藥亦無法揀得,我就不處方了。我家中尚存有自制的人參迴天丸十數粒,服之雖無起死回生之功,卻可護心益氣。一會兒可叫店家隨我回去取來,女客官可將它留在身邊,也可暫應一時之急。”

    玉嬌龍謝過顧先生後,不由好奇地問道:“這鎮上的藥鋪因何罷市?”

    顧先生不禁十分慨嘆地說道:“只因這鎮上東村有個被人稱為邵天狗的莊主仗勢橫豪,強霸了同善堂的慈善義產,還勾結官府誣良為盜,激起群憤,同善藥鋪和其他十餘家同屬同善的店鋪為示抗議,便都罷市了。”

    玉嬌龍聽了心裡雖也有些不平,但因與己無關,只冷冷地說了句:“罷市有何用處!”便不再吭聲了。

    顧先生卻被她這冷冷的一句話所觸動,隨又長嘆一聲,接口說道:“罷市一舉確也失策,不僅毫無用處,反而授人以柄,被那邵天狗構成一條‘煽惑人心,要挾官府’的罪狀,告到府衙,這一來,就坑了那位高義幹雲的鐵芳公子了!”

    玉嬌龍不覺一怔:“鐵芳公子?!”她眼裡微微閃過一道驚詫的神情。

    顧先生也不由一怔:“女客官莫非認識此人?”他已察覺到了玉嬌龍那一閃即逝的驚異之色。

    玉嬌龍隨即淡淡地一笑,說道:“只覺名字有些耳熟,似曾在哪兒聽人說起過,卻和他並不棚識。”

    顧先生見已無別話可說,便站起身來準備告辭回家了。玉嬌龍趕忙說道:“請先生再稍坐片刻,我還有話相問。”她等顧先生落坐回椅後,隨又說道:“先生適才說的那位鐵芳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遇到的又是怎麼一回事?我願一聞其詳,不知先生能相告否?”

    顧先生立即慨然說道:“只要女客官肯聽,我便當盡情相告。我願逢人便說此事,讓天下人都來評評是非,都來一識善惡。”他停了停,讓自己緩過一口氣來,才又說道:“鐵芳公子家住鎮東白馬村,父親是洛陽一帶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兩年多以前,鐵芳公子的父親不幸去世了,給他留下萬貫家財。公子為人十分仁厚,且又仗義疏財,他因志在四方,不願坐享父親留下的產業,便在鎮上設立同善堂,將父親留給他的全部家財捐作義產,用來辦理賑災、救荒、養老、濟貧等慈善事業。鐵芳公子將一切籌辦就緒,便將同善堂及全部義產交託給他的同窗好友徐某經管,他隨即隻身離開洛陽,雲遊四海去了。徐某亦是個誠信君子,將同善堂的慈善事業辦得井井有條,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就在鎮上設立了專門施捨米糧、棉布、藥材以及棺木等各種店鋪,救濟了不少貧苦百姓。不料去年初春,徐某忽然無端死去,死因至今不明,徐某一死,同善堂無人主

    持,東村一德莊的莊主邵天構便趁此插手,將同善堂及其所有的全部義產搶奪過去,名為代管,實為霸佔。開始還拿出一些錢糧出來施捨,做做過場,後來就索性全部霸為己有,連過場也不做了。鎮上十餘家原是行善施捨的店鋪就變成了牟利賺錢的商店,原是賑濟貧民的同善堂也變成了盤剝窮人的閻王殿。鎮上一些人激於義憤,曾聯名將邵天構霸佔義產的惡行告到洛陽府衙,府官受了邵天構的重賄,不僅不理,反而斥責上告的人等為‘刁民滋事”同時還發給邵天構印照,明文指定將義產交給他掌管。鎮上百姓奈他不得,只得忍氣吞聲,把天構喊成天狗,在背後叫叫解恨而已。不料就在半月以前,鐵芳公子忽然遠遊歸來,鎮上百姓猶如有人撐腰,便將徐某死得可疑以及邵天構強霸義產之事告知了他。鐵芳公子悲憤萬分,立誓查明徐某死因和追回義產。他經過幾天的詳查細訪,終於查得徐某在死前曾喝過邵天構派人送去的米酒。徐某的僕人也犯了疑心,收藏了剩下未喝的半壺,因見邵天構勢大豪強,不敢出面告發,見鐵芳公子歸來查訪此事,才把他收藏的半壺酒交出,經請人辨驗,證明確是毒酒。鐵芳公子一怒之下,隻身闖去一德莊找那邵天構算賬。村裡過去曾受過公子深恩的一些百姓,惟恐公子吃虧,也跟隨公子前去。不料那邵天構已早有準備,在他莊內聚伏了三四十名傈悍的莊丁,鐵芳公子剛一闖進莊門,邵天構便大喝一聲“捉賊”,聚伏著的莊丁一齊擁出,鐵芳公子措手不及,當即被他們擒住。那些隨去的百姓也被他們打死兩人打傷多人。消息傳到鎮上,群情十分激憤,同善堂及其所屬各家店鋪,為示抗爭,竟一齊罷市。邵天構見事已鬧大,忙一面連夜派人帶著大量金銀去打通府衙上下,一面給鐵芳公子加上‘聚眾鬧莊,意在搶劫’和‘惑眾罷市,要挾官府’的罪名,投狀府衙,要求將鐵芳公子解府治罪。府官因受了重賄,已差遣捕快衙役到一德莊押解鐵芳公子去洛陽,明日就要上路。眼看好好一個仗義疏財,造福桑梓的鐵芳公子,競落得如此下場,實實令人痛心,實實令人慨嘆!這世道竟如此是非不明,善惡不分,還有什麼天理,還有什麼正義!”顧先生真是越說越慷慨激昂,他那憤慨之情更是溢於言表。玉嬌龍只是凝神默默地聽著,直等顧先生把話講完,房裡已陷入一片異樣的沉靜後,她才冷冷地說道:“啊,竟有這樣的事!”

    顧先生不覺一怔,心裡突然感到一陣寒顫。他已從玉嬌龍這聽去雖然是冷冷的一句話語中,卻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冷厲。他不由抬頭來看看玉嬌龍,只見她那看去好似無動於衷的面容,隱隱的神情裡卻又顯得那麼凜肅莊嚴,竟使他不覺肅然生畏。顧先生適才就已經注意到了,他在講話時,玉嬌龍雖然一直未插一言,未發

    一嘆,既無不平之色,也未露憤慨之意,但她眼裡卻不時閃起道道光芒,眉毛也不斷微微挑起。他雖然猜不透玉嬌龍心裡在想些什麼,卻也隱隱感到了在她身上蓄藏著一種神秘的威力。

    玉嬌龍又在想些什麼呢?她抱病馳來洛陽就是為了尋訪鐵芳。這個她已把自己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並準備將自己的愛女也付託給他的少年,她對他的關懷又豈是一般人所能比擬!她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竟在無意之中便打聽到了他的下落。他目前的遭遇和處境卻又是那樣的牽動著她的心!她只是由於艱危的處境使她多年來已習慣於埋藏自己的感情,而她的內心卻在還未聽完顧先生談話之時便已拍案而起。因此,當顧先生話音剛落,玉嬌龍心裡已有了主意。她把顧先生所說的情況細一掂量,籌思片刻,又漫不經心地問道:“那鐵芳公子可曾受傷?”

    已被房裡這異樣的沉寂弄得有些困惑不安的顧先生,沒想到玉嬌龍會突然問起這事來,他略感詫異地看了著玉嬌龍,說道:“回來的人只說他失手被擒,沒有說他受傷。”

    玉嬌龍的腑邊隱隱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喃喃地說了句:“這就好了!”

    就在這一瞬間,顧先生心裡突然閃起一個念頭:“她莫非要救出鐵芳?!”他忙又打量一眼玉嬌龍,看她那嫻靜清秀纖欲隨風的體態神情悄,心裡也不禁感到好笑,不知自己怎會浮起這樣的念頭!他回頭望望窗外,見天已漸黑,便起身告辭。玉嬌龍忙站起身來,從革囊中取出紋銀二兩,雙手放置桌上,對顧先生說道:“多謝先生勞駕前來為我診病,謹奉薄禮,請先生收下。”

    顧先生:“診脈未曾處方,哪能收禮!”

    玉嬌龍:“勞先生枉駕多時,哪能不收!還有先生準備送來的人參迴天丸需銀多少?請先生告知,當另如數奉上。”

    顧先生猶豫片刻,方才伸手從桌上取銀一兩,說道:“以此一兩作為藥資已夠了,脈禮實不便受領。”他話音一落,隨即拱手轉身,走出房門去了。

    玉嬌龍目送顧先生的背影剛剛走過天井,忽聽店側馬房裡傳來一聲馬嘶。玉嬌龍一聽便知是大黑馬發出的忿怒的嘶鳴。她正驚詫間,店堂裡忽又傳來店家的呼叫:“快來人呀,馬踢傷人了!”玉嬌龍趕忙走出房門,去到店堂一看,只見一位年約二十來歲長得極為壯實的漢子,以手扶腰,坐在地上呻吟。店家正站在他面前向他盤問;顧先生也停下步來站在一旁觀看;另外還有三四個人圍在他身邊,其中有店裡的夥計,也有住店的旅客。玉嬌龍上前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店家指著坐在地上那位漢子對她說道:“這人不知為何被女客官乘坐的那匹大黑馬踢倒在馬房裡了,我正在問他。”他隨又問那漢子道:“你進馬房去幹什麼?”那漢子邊呻吟邊說道:“我進店找人,路過馬房,因見那大黑馬長得神駿,便進去看看,不想竟被它一腳踢翻。”

    玉嬌龍:“你可曾伸手動它?”

    那漢子:“我只站在一旁看看,並未動它?”

    玉嬌龍用手一指,逼視著他厲聲說:“你在說謊!我那大黑馬你不去動它或牽它韁繩,它是決不會發怒蹶蹄的!我看你定是個盜馬賊!”

    那漢子:“只是順便看看,並未動它,也非盜馬。”

    店家:“那馬房乃在僻角,又不當路,你卻竄到那兒去了,不是盜馬卻是為何?”那漢子已感詞窮,索性不應聲了。玉嬌龍已經怒形於色,正要發作,顧先生忙上前一步對她說道:“女客官息怒,這人我卻認識,乃是白馬村石匠,姓解名武,頗有孝名,向無偷盜行徑,且讓我來問他,究竟因何被尊騎所踢。”他隨即轉過身來,問那漢子道:“解武,你去馬房究竟為了何事?又為何、被馬踢傷?你且如實說來,我可求這女客官不加追究。”

    解武滿面羞漸地抬起頭來若有所言,他瞬了瞬站在身旁的兩位旅客,卻又不安地低下頭去。

    顧先生已經會意,回頭對店家說道:“且扶他去到內房,再讓他從實講來。”

    店家隨即和夥計一齊動手,將解武扶進內房。玉嬌龍和顧先生亦隨後進入房裡。顧先生見房門外並無他人,才又對解武說道:“這房裡只我幾人,你儘可講出實情來了。”

    解武這才抬起頭來坦然說道:“實不相瞞,我去馬房正是為了盜馬。”

    顧先生頗感驚異地:“你盜馬為何?”

    解武:“為救鐵芳公子。”

    玉嬌龍不覺一怔,一閃雙眸,接口問道:“你是意圖攔路截救?”解武一點頭:“只能這樣了。”

    顧先生不覺全身一震,心裡真是感到驚異極了。他對解武自認盜馬和他稱說是為救鐵芳,這二者有何關聯,他聽了只覺茫然不解,而玉嬌龍卻竟能立即識破,他真料不到眼前這位看去那般柔秀纖弱的女子,竟有那樣的機智和敏捷!顧先生這時幾乎已經:忘了大家正在盤查的解武,卻只滿腹驚疑地注視著玉嬌龍。他從玉嬌

    龍那不驚不詫、從容自若的神情裡,忽又想到:她能迅即識破解武盜馬的意圖,這豈止是機智和敏捷,興許還須有豐富的閱歷與謀略!他心裡不禁浮起一片疑思:眼前這位令人難測的女客官,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玉嬌龍早已察覺到了顧先生在注視著她,她卻只作不知,仍從容不迫地問解武道:“你約集了多少人去參加攔截?”解武:“只我一人。”

    玉嬌龍微微一笑:“這豈是你一人所能得逞的!你只是不願說出他們罷了!”

    解武低下頭去,撫腰呻吟,只不應聲。玉嬌龍:“你這乃是自討苦吃,我那大黑馬豈是你能近得它的!”她臉上已無怒容,話語裡還略帶著了些兒憐惜之意。顧先生又在一旁插話道:“你縱然盜得此馬,又怎能救得鐵芳公子?”

    解武:“我自知人單勢孤,鬥不過那班莊丁衙役,就是拼命奪得鐵芳公子,也是難以脫身的。我想來想去,感到要救出鐵芳公子,非有一匹快馬不行。有了快馬,我便牽著快馬伏在大道前面林中,等他們押解鐵芳公子來時,乘他們不備,突然躍出樹林,從他們手裡奪過鐵芳公子,只要公子到手,我便拼著一死去和他們周旋,讓公子騎上快馬逃走,這樣就能救出鐵芳公子了。”

    玉嬌龍雙眉微鎖,唇邊卻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似讚許,又似哀憫。她略一沉吟,說道:“這也非你一人就能辦到的。”

    解武:“還有我弟弟。”

    顧先生十分動容地:“果然如此。不過,你縱然救出鐵芳公子,你弟兄二人也必死無疑。”

    解武:“我弟兄二人甘願為鐵芳公子而死。”

    顧先生已是感動萬分,忙上前將他扶到椅上坐定,又對他說道:“你家尚有老母,你弟兄二人一向又頗有孝心,如此行事,雖是捨身取義,難道就不想想你那年老的母親?!”

    解武驀然抬起頭來,面容已由羞漸變為悲慼,眼裡噙滿了淚水,他哽咽地說道:“我弟兄二人如此去作,正是奉了母親之命。”

    顧先生不由昂起頭來,仰面向天,以手撫額,長嘆一聲,說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白馬村能出這樣一家孝義,遠比出十家萬戶侯更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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