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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荒野獨行嬌龍失馬 孤村伴宿少女留情

    玉嬌龍離開草坪,胸中好似燒起了一團火;揮鞭縱馬,沿山腳向東南方向馳去。地下的花草如流星似地直往後閃,身旁的樹、巖象箭一般地掠過。可玉嬌龍還在一個勁地加鞭催馬,好象要拼命地擺脫什麼,又好象要儘快地追趕什麼。她坐下的青花馬蹄奮鬃飛,跑得有如騰雲空際。昨晚在山上經歷的一切情景,又一幕幕浮現在她眼前,使她恰似經歷了一場夢幻。也不知跑了多久多遠了,直到她身體已感到十分疲憊,口也發乾,馬也在不斷打著噴響,這才放鬆手中韁繩,讓馬緩步下來。再向前望去,見山嶺已漸漸斜下去、前面約十來裡遠,已是山脈盡頭了。這時,太陽已經當頂,曬得熱辣辣的,她感到一陣悶熱,也想尋個涼爽所在,下馬歇歇。這時,恰見林邊不遠處有株合抱大的白楊樹,濃蔭四覆,樹旁有一大青石,正好供人歇坐。玉嬌龍撥馬來到白楊樹下,將馬拴在近旁的一叢栓柳條上,讓它去啃嚼地上嫩草。她摘下劍,又從褡褳裡取出一些烤餅和山芋,坐到石上,慢慢細嚼起來。她覺得這些烤餅、山芋真香美極了,比她平日在府裡吃的山珍海味還可口。但由於口裡發乾,吞嚥也感困難。於是她又起身提劍向林裡走去,想找點泉水來解渴潤喉。當她走到樹林盡處的巖壁下時,看見一處巖壁上長滿碧綠的青苔,那一片岩壁也顯得十分溼潤,她俯身一看,見巖腳有個碗樣大的水凼,凼裡盛滿了清潔的浸泉。玉嬌龍十分高興,忙跪下能手掬飲。她只飲了幾掬,便渴解煩消,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輕爽。她停了停,又掬起水來擦了擦臉,當冰涼的水觸到臉上時,她才感到自己這時的臉竟是那麼滾燙。她埋頭往水裡一照,碧綠如鏡的水裡現出自己的容顏,比府中寶鏡照看得還要清晰:細長的柳眉,圓亮的眼睛,泛紅的兩腮,直懸的鼻阜,以及兩片似笑非笑、似溫非溫的朱唇,她出神地凝望了很久,這才第一次驚訝地感到自己竟是那樣的美!她想了許多,一會兒是開心得想笑,一會兒又傷心得想哭,她想:“這大概就是書上說的‘顧影自憐’吧!”她一轉念,又想道:“呸,我才不自憐呢!”隨即站起身來,理理衣服,提著劍又向林外走去。玉嬌龍回身坐在一塊石頭上,她斜依著白楊,又想起母親和舅父,想起昨天在沙漠上由於自己一時逞強任性,以致和家人失散,又想到這事該如何了結……一會兒她又想:“為我失散的事,母親一定在日夜悲泣,舅父一定是怪罪肖準,父親一定會震怒萬分,說不定已鐵騎四出在到處尋找我了。”她又想:到了迪化見到母親舅父又如何向他們說去?“啊,有了,就說自己在車內見馬賊勢大,趁官兵和他們混戰之際,自己縱馬離陣,以致迷途失散……但這雖瞞得過母親、舅父,還能瞞得過高老師嗎?……”玉嬌龍想著想著,一陣涼風吹來,不知不覺地便睡著了。迷朦中,她好象又回到了山腰草坪上的篝火旁邊,四周一片漆黑,一個人孤零零的,她正感到萬分驚怖時,忽見高師孃向她走來,嘴邊掛著冷笑,略顯得深陷的眼裡閃著兇光,指著她說:“你這個盜書賊,把書還來!”她想分辨,可說不出話來。高師孃步步向她逼近,玉嬌龍羞忿已極,想伸手推她,可又動彈不得。她拚命掙扎著。突然,她看到高師孃逼近的那張臉,變成了猙獰的鬼怪,並向她噴來一股股帶著酒味的熱氣,她猛然被驚醒過來,忙睜眼一看,這一看,才真的使她全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她看到的是,和她面對著面,一張浮腫的臉上閃著一雙佈滿紅絲的邪惡的眼睛。那張浮腫的臉,噴著酒氣,正向她俯撲過來,玉嬌龍有如受驚的野鹿,一躍而起。那雙邪惡的眼睛也猛吃了一驚地退了回去。玉嬌龍略一定神,這才看清了,一個穿著華麗的矮壯漢子,正站在她面前,虎視眈眈地直視著她。玉嬌龍又驚又怒,厲聲問道:“你要幹什麼?”那漢子猙獰地一笑,說:“一隻金鳳凰也飛到野雞地上生蛋來了,我是來撿蛋的。”說完,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又不懷好意地盯住她。他那雙眼角斜吊的三角眼,使玉嬌龍猛然想起來了:站在面前這人,原來就是巴格!兩年以前曾遭他凌辱的舊恨,突然湧上心來,她用手指著他,厲聲喝斥道:“滾開!”巴格一時間也被她這聲喝斤懾住,看看她手裡的劍,說道:“你幾時也學會弄這玩藝兒來?”說著,便裝得毫不在意地向她逼了過來。玉嬌龍恨極,“唰”地一下抽出了劍。巴格也敏捷地從腰間拔出了刀。玉嬌龍搶步向前,對準巴格胸前一劍刺去。巴格忙用刀來撥,還未等他的刀碰著劍。玉嬌龍突然將劍收回,又猛地向他腰部削去。巴格忙閃身往後一跳,才算躲過劍鋒,玉嬌龍不等他站穩,身隨劍進,對著他咽喉一連就是兩劍!第一劍算被他擋住了,第二劍卻快如閃電,嚇得他趕忙將頭一偏,咽喉雖未被刺中,右耳卻被削落了半截。巴格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疼痛,回身就跑。玉嬌龍哪肯罷手,緊跟後面趕去。一直趕到巴格那匹馬旁,眼看已快趕上,巴格慌了,忙從馬肚下鑽了過去。馬受了驚,不住打轉,玉嬌龍雖又氣又急,奈何隔著馬,下手不得。巴格也不敢上馬,正僵持間,巴格那馬和玉嬌龍的青花馬靠攏了。巴格靈機一動,趁勢跨上青花馬,用刀背猛力一砍,青花馬負痛,掙斷韁繩,放開四蹄,向西北方逸去。巴格那匹馬也被巴格拉著,跟在青花馬後面跑了。玉嬌龍站在那裡,眼睜睜地望著巴格的背影和那兩匹越跑越遠的馬,氣得直跺腳。一陣忿怒之後,隨著湧上心來的是一陣無可奈何的傷心。在這荒無人跡的曠野,丟了馬,不僅丟了坐騎。也丟了唯一的同伴,又只剩下孤單單的一個人了。怎麼辦呢?她傷心得哭了起來。這時,天空中正有一隻鷹在盤旋,它那自由自在,睥睨一切的樣子,使玉嬌龍又羨慕又生氣。不過,她感到在這渺無人煙的荒野,能看到一個活生生的東西,也可驅除一下心裡的孤寂。於是,她又擦乾眼淚,抬頭看了看鷹,提著劍向那邊山尾走去。玉嬌龍一直走到太陽偏西時,才走到山尾。轉過山尾,橫在眼前的是一片荒涼的砂礫地帶。砂礫地帶那邊,隱隱看到一片樹林,樹林那面,正條嫋升起幾縷淡淡的炊煙。這使她感到一陣激動和喜悅,以致不禁流出了高興的眼淚。她知道,只要走過沙礫地,穿過樹林,便又可回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去了。於是,她忍著腳的疼痛和疲勞、一步步向著炊煙走去。在太陽快落下地平線時,她終於穿過樹林,來到一個住有幾十戶人家的村落。村落多是一些亂石嵌砌成牆的平頂矮屋,在矮屋中央有一座高大的寺廟,顯得十分耀眼。玉嬌龍趁未進村時,解下腰間綢帶,將劍裹好,然後蹣跚地向村裡走去。那些正在門前嬉戲的孩童和一些剛從地裡回來的村民,都用一種好奇和探詢的眼光注視著她。玉嬌龍保持著習慣的尊嚴和矜持,雍容大方地在村裡走著。可是,到哪裡去寄宿呢?家家屋子都狹窄,家家都有男有女,自己是侯門千金,能去和那些平民男女混雜在一起嗎?玉嬌龍真是犯難了。突然,她看到有家門前站著一位中年婦人,那婦人生得倒也端秀,衣著也很整潔,玉嬌龍便向她門前走去。可是當她還未走到門口,只見那婦人面露驚疑神色,急忙退身進屋,門也“呼”的一聲關上了。玉嬌龍好像受到極大侮辱似的,臉都氣白了,她一咬唇,忿然走開去。不知不覺間,她已走到村外來了。她惶然四顧、見前面有一水塘,塘邊長著凡株高大的白楊,白楊樹下有間用圓木釘成的木屋。木屋門開著,門前坐著個少女正在邊拾毛線邊唱歌。手捻得很靈巧一歌也唱得很動聽。玉嬌龍輕輕走到她面前,再一打量她,見她年紀不過十二三歲,蛋形的臉,細黑的眉毛上有一副高高的前額,眉毛下閃著對亮亮的眼睛,一望就看出是個聰慧而又討人喜愛的姑娘。玉嬌龍又向她靠近一步,這時,那少女似乎已看到玉嬌龍的腳了,這才抬起頭來,眼裡露出驚訝的神情,忙放下身邊的活計站起身來,又把玉嬌龍打量了一下,這才問道:“你這位姐姐打從哪兒來?是來找我爺爺的嗎?”玉嬌龍撫了撫她的肩膀:“我是過路的,你爺爺在家嗎?”“不在,他到草地放羊去了,要再過幾天才回來。”“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還有個哥哥。他也出門去了。”“家裡就只你一人?”“嗯。”“你不害怕嗎?”“怕。晚上常常怕得睡不著。”玉嬌龍心裡一邊暗暗感到高興,一邊又可憐起她來,便溫聲柔氣地對她說:“今晚就讓我來給你作伴如何?”少女高興萬分,忙拉住玉嬌龍的手,把她領進木屋。屋子僅一間,陳設十分簡單,靠右壁鋪了張炕一般的床,枕被都很整潔。少女讓玉嬌龍坐到床上後,便去取來一盤食物,有麥面做的饅頭和幾塊冷羊肉,還有杯羊奶。玉嬌龍這時也實實感到有些餓了,便獨自吃了起來。少女坐在一旁,目不轉晴地注視著玉嬌龍,見她吃得津津有味,她也感到高興。玉嬌龍吃著吃著,少女突然問道:“姐姐,你不像是我們這一帶的人。”玉嬌龍點點頭。少女又問:“你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吧?”玉嬌龍只笑了笑,還是沒答話。“你一個人上路不害怕嗎?”“怕什麼?有什麼可怕的?”玉嬌龍這一反問,倒把少女問住了,她答不出來,一時顯得很窘。玉嬌龍移身過去,撫著她的手說:“路上有什麼可怕的!你是不是說那些馬賊?”少女連連擺頭說:“呵,不,不!我不是說馬賊!馬賊都是些好人。我是說那些巴依、伯克……”玉嬌龍暗暗感到奇怪了。說道:“小妹妹,你怎麼知道馬賊是好人?”少女很認真他說:“我爺爺和哥哥都這麼說。”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聲馬的嘶鳴。少女忙起身說:“姐姐,我的小花馬餓了,我去喂喂它來。”說完便跑出去了。過了一會,少女回來了,她又興沖沖地向玉嬌龍問這問那,玉嬌龍只好說自己是從伊犁來,去迪化探親的。因過沙漠遇大風,下馬避鳳,馬驚跑了,行囊盡失,又迷失路途,才輾轉到此。不料這番半真半假的話,少女便信以為真,聽得大張著眼,眼裡噙滿了淚。她緊緊依著玉嬌龍,傷心他說:“姐姐,你受苦了!你這樣怎能去迪化?”玉嬌龍忙問:“你去過迪化?”“年前我跟隨爺爺去賣過皮毛來。”“此去還有多遠?如何走法?”“出西村,往南走,穿過一大片石卵地便到草原,再跨草原,便到了迪化界口,離城也就不遠了。”“路上好走嗎?”“沒有馬不行。單過石卵地快馬也得大半天,那邊草地還有狼。”玉嬌龍低著頭不吭聲,少女也替她著急難過。一會,少女又說:“到了那邊草地,可能碰上牧羊人,我爺爺也在那邊牧羊,你可以去找他,晚上就住在我爺爺的帳篷裡。”玉嬌龍心裡發愁,便藉口身體倦,和衣睡到床上,獨自沉思出神。少女輕輕把門關好,然後吹滅燈,緊緊偎在她身邊睡了。玉嬌龍雖然感到很倦,但翻來覆去總睡不著,她聽到身旁少女那均勻的呼吸;又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帶有青草的香味,使她又想起了昨夜在草坪上發生的一切,她心裡迷離恍惚好象做了一場夢似的。那少女雖然睡得很熟,可總是緊緊地偎依著她。好像一個經常處於孤濁和恐懼之中而又乏人疼愛的孩童,突然遇到自己的親人一樣。一種深深的憐愛之情在玉嬌龍心裡油然而生,一時間,她感到自己的整個胸中都裝滿了愛,並使她因此而變得心柔腸軟起來。她忙翻過身去,將少女緊緊地摟在懷裡,輕輕地拍撫著她,不知不覺地竟使她眼裡充滿了淚水。突然,那少女在夢中發出一陣囈語:“…草地上有狼,……我把我的小花馬送給你…你騎著它到迪化去……”玉嬌龍心裡一陣酸,眼淚順著腮邊流了下來,她把少女摟得更緊了。漸漸地,玉嬌龍也在一種恬靜的幸福中睡著了。玉嬌龍正睡得香,突然被幾聲輕輕的敲門聲驚醒。她忙取過枕邊的劍,再仔細一聽,門外又傳來兩下輕叩和一聲輕輕的呼喚:“妹妹開開門……醒醒,達美。”玉嬌龍已猜到是少女的哥哥回來了。她略一猶豫,便輕輕將少女連搖幾搖,等少女剛剛醒來,玉嬌龍卻又一動不動地裝著睡著了。這時,門外又傳來兩聲輕輕的呼叫,少女聽到了,趕忙下床,跑去輕輕把門打開,一下就撲到那人身上去了。玉嬌龍手裡握著劍,屏息凝神地細聽著外面的一切:開始是少女輕輕的啜泣聲,接著是一陣低低的細語聲。她隱隱聽到少女的哥哥說:“屋裡既有女客人,我就不進去了。”又聽到那少女說:“哥哥,你真不該回來!要是碰上格桑老爺家的人,他們會殺死你的。”“妹妹,你日子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你來?”玉嬌龍覺得這聲音很熟,她想看個究竟,忙起身離床,一閃到了門邊,偷偷向門外看去,藉著月色,她看到階下站著個身材小巧的青年,手裡拿了根馬鞭,頭上戴頂皮帽,皮帽下是張白淨的、略帶稚氣的臉。玉嬌龍認出來了,卻是哈里木。玉嬌龍心想:這真巧,原來這少女卻是哈里木的妹妹,門外,哈里木又說話了:“妹妹,我的馬還在村外林子裡,還有些急事等著我去辦;我還要繞道到草地看看爺爺去,我該走了。有空我會回來看你的。”少女顫聲地問:“哥哥,你進村時沒人看見你吧?”“沒有。你放心、他們就是看到我,也不會去報告給格桑的。”哈里木說完,又指著門前的一隻口袋說,“這是我給你帶來的一斗麥和一隻羊腿,你留著吃吧。”他又把少女拉到身邊,滿懷深情地看了看,撫撫她的頭,這才轉身離去。但他剛走幾步,又折回身來問少女道:“家裡那個女客是個什麼樣人?”“好像是關內人,長得好看極了。”哈里木遲疑一下,又問:“騎的什麼馬?”“沒有馬。她說馬在沙漠裡丟失了。”“她穿的什麼衣服?”“紫蘭色衣褲,很好看。”這時,玉嬌龍的心都收縮了,只聽哈里木“啊”了一聲,停了停又說:“她沒有馬如何能到迪化?”少女說:“你也知道她是去迪化?”哈里木點了點頭。少女又說:“哥哥,我想把你送給我的那匹小花馬送給她。”哈里木說:“好。以後我再送給你一匹好了。”他這才轉身上路,很快就隱沒在白楊樹蔭裡了。玉嬌龍忙回到床上,裝著睡熟。一會,少女也輕輕爬進被窩,蒙著臉在低低哭泣。玉嬌龍緩緩地伸過手去,將她摟在懷裡,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一會,她兩人都沉沉入睡了。玉嬌龍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少女正在屋角忙著準備早餐。玉嬌龍剛理好頭髮,洗過臉,一盤香噴噴的早餐已送到她面前。她一面吃一面沉思,突然,她問少女道:“你為何叫我姐姐?”“我喜歡你。”少女誠摯而坦然地答道。玉嬌龍被她的誠摯感動了,也忙說:“我也喜歡你!”少女說:“你不走,就留下來給我當姐姐該多好啊!”說著說著又幾乎流下淚來。玉嬌龍拉住她的手說:“我不能留啊!這樣,我們就認作姐妹好了,比姐妹還親。”少女高興極了,眼裡閃著光,接著又很認真的說:“姐妹不興認,要拜才算,還要敬神。”玉嬌龍說:“那就拜,就敬神吧!”少女忙去找來一柱香,當著門擺了個香案,然後拉著玉嬌龍一同拜了三拜。拜完天地,又向玉嬌龍恭恭敬敬地拜了兩拜。她顯得那樣認真和虔誠,以致使玉嬌龍都肅然了。拜完後,她才問:“姐姐,你叫什麼名字?”玉嬌龍猶豫了下才說:“我姓春,叫春龍。”少女說:“我叫達美,我哥哥叫哈里木,我爺爺叫布達旺,村裡人都叫他布達旺老爹。”玉嬌龍把達美拉到面前,從自己頭上取下珠花一朵,親手替她插在髮辮上,說:“這枝珠花是當今太后賜給我母親,我母親又賜給我的,很寶貴,送給妹妹做個紀念吧。”達美摸摸珠花,這才怯生生他說:“我要把我心愛的那匹小花馬送給姐姐,讓它馱著姐姐去迪化,這是我昨晚就想好了的。”玉嬌龍說:“這,我已經知道了。”達美驚疑地望著玉嬌龍。玉嬌龍笑了笑,又說:“我從你昨晚說的夢話中就知道了。謝謝你一片好心,好妹妹!”玉嬌龍要上路了,達美已把小花馬的鞍子配好。那馬身軀不大,但極健壯,毛色密亮,是匹有足力的牲口,當達美把它牽到玉嬌龍面前時,她用臉緊貼著馬的面頰,輕輕撫拍著它,親切而略帶感傷地對它說:“小花馬呀,小花馬,我們就要分開了。把我姐姐馱到紅廟子(迪化)去,她不會虧待你的。”小花馬好象懂得她的話,又點頭又搖尾,還直刨蹄。玉嬌龍在烏蘇時雖也常騎馬,可都是這兩天來才真正感覺到馬的確通人性,並也才真正對馬有了感情。她見達美和小花馬告別的情景,也不由得背轉身去。臨上路時,達美又從屋裡拿來一包烙好的餅送給玉嬌龍帶到路上吃。一切收拾停當,才由達美牽著馬送玉嬌龍出村。經過村裡時,見寺廟前的空地圍了一大堆人,人堆里正響著陣陣鑼聲,使整個村子都平添了一股熱鬧氣氛。達美便好奇的向人群走去,找個較高的石臺站了上去。她往人堆裡一看,頓時便眉飛色舞起來,忙向玉嬌龍招手說:“姐姐,快上來看,有位老爺爺在打拳。有個姐姐手裡還拿著刀呢!”玉嬌龍聽她提到拳和刀,心裡一動;也忙站上石臺,向人堆裡一看,見人群中間有位老漢,正在打拳。他一抬手一投腳,一招一式,一拳一腿,不僅乾淨利落,而且很有功底,拳路也變化多端,確是不凡。比起她平日所看到軍營中的那些教頭來,真是高明多了。她不覺暗暗稱奇。再一看,見老漢身後站立一個少女,醬紅色短衣,採藍色下褲,腰束白色寬絲圍帶,圓圓的臉上配著一雙又亮又黑的眼睛。少女體態豐滿,臉色黃裡透紅,顯得生氣勃勃,雖是小家碧玉的風度,卻也說得上俊俏大方。玉嬌龍將她仔細看了很久,心想:這麼好一位姑娘,為何流落風塵,拋頭賣藝來了。這時,老漢的一路拳已打完,只見他將拳一拘,說:“老漢姓易,關內人,因尋訪親人來到貴地。路上盤資告罄,特借貴村一塊寶地,同閨女來獻點薄技,討諸位高興。如看得起,隨便賞賜幾文;如有不周不到之處,望諸位多多包涵一二。現在就讓我閨女來耍路刀,博諸位一笑。”人堆裡響起一片叫聲和掌聲。老漢不慌不忙,從行囊裡取出麻繩一根,拉成一條直線,再將兩端鐵釘釘進地裡,然後又一抱拳說:“我這閨女自幼練就一身踩繩的腳下功夫,這次出來,因路途遙遠,行頭攜帶不便,無法架搭踩索,權以地下麻繩為準,讓她踏在繩上練套單刀,進退騰閃、步步都要踩繩,如有虛漏,就不算本領,任諸位恥笑。”說完又敲響銅鑼,高喝一聲:“丫頭,練起來吧!”那姑娘大大方方,懷抱單刀,縱步踏繩,接著將刀一亮,隨即施展開來。只見她左撥右砍,上盤下削,一刀緊一刀,一刀壓一刀,頓時刀光閃閃,風聲嗖嗖,兩隻腳或進或退,時騰時躍,真是眼不離刀,腳不離繩,周圍觀眾,一個個看得呆了。玉嬌龍見那姑娘身手敏捷,矯健異常,虛實變化,頗具功夫,也不禁微微點頭讚許。她再打量那老漢,見他頷下鬍鬚雖已花白,但精神矍鑠,肌膚充盈,額上皺紋不多,看去年紀不過五十來歲。移目看那姑娘,雖風塵僕僕,衣著倒也整潔,加以清性純樸,毫無江湖輕薄之態。玉嬌龍心想:這父女二人,似不象江湖賣藝之輩,難道真是為盤資匱乏才出此下策?正猜想間,那姑娘已練完刀退到一旁去了。觀眾中又響起一陣喝采之聲。老漢滿面笑容,又抱拳說:“多承諸位棒場,老漢我有一事煩勞諸位:半年前我有一胞妹,隻身出關到天山一帶尋夫,家母為此憂念成疾,我為母病又出關尋妹,日前在迪化城內探訪,有人說曾於半年前見一相貌相似的女人,向貴村這方走來:我才和閨女沿途尋訪來到貴地,我胞妹年已三十五歲,中等身材,操陝西口音,雙眼微陷,兩顴略高,眉間有一顆硃砂紅痣。如有那位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或曾在何地見過貌似的女子,望開恩相告。我老漢如因此尋到胞妹,當結草含環以報大德。”說完又將拳一抱,用兩眼環視眾人。玉嬌龍聽他所說那女人容貌,覺得竟和高師孃十分相似。但自己那次暗暗聽到高師孃和高先生的密語中,知她是為避禍才強隨高先生來到烏蘇,根本不是為尋夫才出關的。她越想越覺難猜難測,感到其中定有蹊蹺,心裡升起一團迷霧。這時場上有不少人在拋舍銅錢,達美也從身邊掏出幾枚銅錢向老漢腳邊拋去。老漢抬頭向達美這邊張望過來,玉嬌龍忙閃身將臉伏到達美身後去了。玉嬌龍催促達美離開人群,向村外林子走去。她一路上都沉思不語、達美依依不捨地緊挨在她身旁。突然,玉嬌龍問達美道:“妹妹、你想不想念你哥哥?”“念啦!哪能不念呢!哥哥是那麼疼愛我。”達美的聲音裡充滿哀傷。玉嬌龍又問:“他一個人在外邊漂泊,該不會遇上什麼風險?”達美沉默了會,說:“風險也許是有的。但我哥哥不怕。他很勇敢,他還有很多很勇敢的弟兄。”“你認識他那些弟兄嗎?”“不認識。”“你知道嗎,他那些弟兄中誰最勇敢?”達美猶豫了下,說:“羅大哥最勇敢。”玉嬌龍突然感到一陣心跳,臉上也立即熱乎起來。她默然了。達美又說:“哥哥常說,羅大哥不但最勇敢,還頂重義氣,說他不僅人品好,心也好。”玉嬌龍眼前又出現了鍾馗的畫像,她差點笑出聲來。達美顯得很興奮,一個勁他說:“哥哥認識他,是在草原上的大風雪裡,哥哥找羊群,被困在風雪裡,兩天兩夜出不來,都快凍餓死啦,被羅大哥碰上了,他揹著哥哥走了兩天兩夜,才避過風雪,把他救了出來。”達美瞅了瞅玉嬌龍,見她緊緊咬住唇,沒吭聲,達美也就不再說下去了。轉過樹林,前面出現一帶遼闊的沙礫地。那片沙礫地上,除了大大小小的石卵外,連一窩綠色的草也沒有,整個大地就象死了似的,一點生氣也沒有。玉嬌龍站在林邊,呆呆地望著那片沙礫,她知道,是該和達美分手了。她象訣別般充滿哀感之情對達美說:“好妹妹,我們該分手了,我會記住你的。”話音剛落,她飛快地跨上馬背,一揮鞭,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曠野裡,只留下一串漸漸去遠了的馬蹄聲和一聲聲達美的呼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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