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祖孫兩人走回琴臺。“當、當、當……”三聲鑼響後,高不測“說”開了:“財者陷身之井,色者戕身之斧,酒者毒腸之藥,人能於斯三者戒之,災禍甚或寡矣!”“當、當、當…”再三聲鑼響:“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何懼陷身之井;食色,性也,丈夫行色,夫妻恩愛,何懼戕身之斧;名士飲酒,詩以助興,醉月飛觴。‘有青山方有綠水,水維借色于山;有美酒故有佳詩,詩亦乞靈於酒。’何俱毒腸之藥!”“說的正是!”金扇公子鼓掌。“全都是與老叫花子‘臭味相投’啊!”“獻醜了,請多指教!”高老先生說完後向金扇公子和史幫主抱拳:“現在,請幹孫女兒彈唱!”利姑娘抬起嫩藕似的玉手邊彈邊唱: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糾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予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利姑娘彈唱完後,金扇公子和史幫主鼓掌叫好,再請兩人上了酒桌。“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屈原!”史幫主說:“他不畏懼己身遭受災殃,卻焦慮君王的乘輿有傾覆破滅的危險!”“家父常對我說,昔年先主和當今聖上是結拜兄弟,好幾次先主的屬下建議宰殺他;先主顧念兄弟情義,不忍下毒手,沒想到先主長江之戰,兵敗被擄,聖上便不講兄弟情義了……”先主指張士誠。“哎呀!金扇公子,快別再說下去了;”昔年往事,老叫花子最是清楚了,此所謂‘無毒不丈夫’,誰叫先主不‘毒’呢?”“他做了皇帝后,馬上就把民間的疾苦置諸腦後,網羅一批像黑五毒一類的江湖敗類,把民脂民膏一擲就是四千兩而面不改色!”“你也想做屈原,是嗎?金扇公於,別再說下去了,我們喝酒,再繼續‘說酒話’吧。!”“對,繼續‘說酒話’!”高不測附和著說:“今晚蒙兩位大爺不棄我祖孫倆是賣唱的出身微踐,邀請同桌共飲,當永銘肺腑,以表不忘愛護盛情!”“廢話,廢話啊!不過,我老叫花子倒想到了一件事。‘天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我四人共飲,輪流‘說酒話’,是老叫花子生平一大樂事。為了讓我們四人全都‘永銘肺腑’,在第二次遙遙無期沒有聚會以前,以‘三陽春’接龍做一首詩。每一句都得涵蓋‘三陽春’三字,不知以為如何?”其餘三人都同聲稱好。於是,按年齡順序做“接龍詩”由高老前輩領頭說:“陽春三月好風光。”史幫主沉思了一會兒後說:“春色陽光吻三月。”“好一句‘吻三月’!”金扇公子鼓掌叫好,他轉頭望著利姑娘說:“他兩人是老前輩,我們兩位晚輩先敬一杯,再做詩吧!”“好,我兩人敬兩位前輩一杯!”兩人起立恭敬地敬了一杯。輪到金扇公子接下去了。他說:“三人踏青尋陽春!”利姑娘習慣性地理了理劉海兒後說:“陽春不識三越客!”在座三位聽了利姑娘的詩以後,都驚疑地望著她:尤其是金扇公於更是驚訝。這是因為前朝稱粵地,包括越南、廣東、廣西和雲南在內,統稱為三越。在座四人,只有金扇公子出身越北罩家堡。“陽春不識三越客”,利姑娘的“詩骨子”裡,到底埋藏著些什麼呢?正巧在這個時候,斟酒的店小二,手發抖把酒灑了些在桌面上。“兄臺為什麼手發抖呢?”金屬公子藉著這個機會抓住了店小二的手:“讓我替你瞧瞧,你的手是否有病?”他瞧了一眼,便把手鬆開了,“兄臺的手很健壯呀!”這使金扇公子大失所望,店小二的手是標準的工人手。手掌還長有繭呀!它與乞巧兒“軟綿綿像大姑娘家的玉手”截然不同呀!再仔細瞧面貌,他卻確是中午的店小二。史幫主瞧在眼裡,心裡自然知道金扇公子為什麼要抓店小二的手了。他轉頭望著店小二說:“我說店小二,你剛才是被那句‘陽春不識三越容’的絕句,驚嚇得雙手發抖?你也懂詩嗎?”“小的從來沒讀書!”店小二的手仍在抖顫著:“不懂詩,不懂詩啊,”“好了,別再裝了!沒有人能逃過我史全清的雙眼!除非我以前沒見過你,我說店小二,你不是中午的小二哥,快從實招來!”“求大老爺子開恩,小的不敢說謊!”。“我說史幫主!”高不測說話了:“我好像在二十年以前—一我六十三歲的那一年,曾在黃鶴樓上和你有過一面之緣,當時老夫也是帶個幹孫女兒賣唱;當時我那個幹孫女兒比現在的利姑娘還小了三歲,只知道彈唱:‘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一類的單調子。你可還記得?”“這個……晚輩……好像當年沒去過黃鶴樓!”“這就對了!史幫主——你大名史全清,對過去的事不一定‘全清’;因此,江湖朋友尊稱你史半仙,究竟不是‘全’,只是‘半’,中午的事,你就‘半知’吧!”高不測呷了口酒後繼續說:“我看這位小二哥也怪可憐的,你就不要強人所難了,以免掃了我們四人‘說酒話’的興。現在,我來先說個酒故事吧!”他說“說”就緊接著說了下去:“從前,從前,有個大白天裡道貌岸然,天黑時男盜女娼的狗官,自以為黑夜裡做黑事,人不知,鬼不覺,沒想到他的親朋戚友全知,沒一人敢和他真心相交。偏偏他有個喝酒的部屬,幾乎是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狗官看不順眼,召見他大罵:‘為什麼硬要喝酒呢,結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他反駁:‘你不敢喝酒,沒一個知己朋友;因為你怕酒後吐真言。梁山泊的英雄好漢,誰又不喝酒,誰又不是以酒肉結交呢?女將一丈青也不例外呀!’狗官被說得啞口無言。‘未有英雄不讀書’,還有,‘未有英雄不喝酒’呀!”金扇公子和利姑娘鼓掌後,史幫主卻笑了笑後說:“小二哥,剛才得罪了,別見怪;”其實呢?中午沒進店以前,他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他年輕時十年寒窗,原本想求個功名,被神丐看上眼以後,他才知道丐幫幫主比做皇帝更有趣。他走到哪兒,周圍百里內的弟子,立刻自動進入緊急戒備狀態;只要他一聲唿哨,馬上就有三五個弟子前來聽命。“大爺不記罪了,小的向你磕個頭!”店小二磕頭後,仍然是執壺站立著。“我說店小二,我還想問你一件事!”金扇公子兩眼瞟著店小二虎視眈眈地說。沒想到高不測忽然站了起來:“對不起,老朽可要帶幹孫女兒先走了,失陪,失陪!”說著就起身要走!可是,利姑娘不肯走:“爺,酒話還沒說完啦!”“人家史幫主和金扇公子老是跟店小二過不去,對小二哥有興趣,不想再說酒話了呀!”“不!不!老前輩誤會了,快請坐!”金扇公子趕快站了起來,堆著滿臉的笑容說,“晚輩失敬之處,祈望老前輩海涵!”史幫主也站了起來:“都是老朽失敬,請高老前輩快坐下來吧!為了表示敬意,先敬你一杯!”他說後自行舉杯而幹,並且把另一杯酒端給了高不測。“爺,快坐下來吧!人家——史幫主和金扇公子都向你道歉了;我和幹爺爺都只是個賣唱的,人家一一兩位大爺看得起我兩人,你就快坐下來吧!”“由我接著‘說酒話’,我說個好笑好笑的!”史幫主伸手把高不測拉著坐了下來,像哄小孩似的說:“話說劉伶為了戒酒,對夫人發誓:‘今後我要是再喝酒,叫我醉死,叫我跌進酒缸淹死,塞進酒甕悶死,死後和酒結拜,只要陰間有酒,永世不得超生’!”利姑娘“嘻嘻嘻”地掩嘴而笑。高不測也“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四人又恢復了剛才“說酒話”的談笑風生。、“我也來說個酒的笑話吧!”金屆公子接著說:“蘇東坡寫了一本《艾子雜記》,裡面曾記載一位幽默先生,他嗜酒如命,每飲必醉,每醉必翻腸倒肚,他的學生為了要他戒酒,故意在他嘔吐的酒菜裡放上豬腸,並告訴他:‘人有五臟,你已吐出了一髒,今後若再喝酒,生命堪虞!’幽默先生醉眼惺忪地說:‘人家唐三藏只有三藏,依然能翻山越嶺,萬里迢迢,西天去取經;我還有四髒,怕它什麼呢?’結果還是照飲不誤。”再輪到利姑娘時,她說:“我唱支名士喝酒的壺兒歌,誰說不出這個名士的大名來,便罰酒一杯!”“要是能說出大名來呢?”“我自己當然要喝上一杯啦!”緊接著,利姑娘清清脆脆地唱道:“山公出河許,往至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三人一時都記憶不起來是在唱誰?既然是說不出名士的名字來,三人都得罰酒。沒想到史幫主慢吞吞地說:“利姑娘是一丈青喝酒的海量,想喝酒了啦!金扇公子,你快說呀!你不說,我便說出來了!”“史老前輩,晚輩一時記不起是在唱誰,請你說吧!”“我說就我說:《晉書山簡傳》上記載曾氏有家園池,簡每出遊戲,多之池上,置酒輒醉,名之曰高陽池,時童兒以此歌戲之。”“真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高不測鼓著掌說:“我說幹孫女兒,自己飲兩杯吧!我和金扇公子都該罰酒,陪你喝一杯!”“慚愧!慚愧;”金扇公子先飲,利姑娘接著喝兩杯,高不測後幹。高不測喝完酒後說:“古賢造字最精巧,州官酉時忙請客;合州酉為酬,以酒酬勞部屬往往可收意想不到的回報。吳越相爭時,越王勾踐為了鼓舞士氣,把美酒倒入水中,令士兵輪流而喝,以求同沾分享美酒,士兵們對勾踐一視同仁,恩澤普及的精神,鹹感振奮,結果將士用命,協力同心,就把敵人打敗了。”於是,四人不再客氣,一個接一個地說了下去。史幫主說;“晉朝竹林七賢嗜酒,被傳為美談。陶淵明和蘇東坡都嗜好飲酒,都被後人視為高雅風流之事。所以當年陶淵明為彭澤令時,公田三百畝,他令家人全都種植可以釀酒的秫;其妻任氏,認為都種了秫吃什麼?便改種五十畝的稻。此事流傳至今,為後人樂道。”金扇公子幹了一杯後說:“‘酒與名士息息相關,酒與詩關係更密切,酒往往是詩人騷客吟詩作賦靈感的原動力。所以張旭三杯下肚,就能揮毫落紙如雲煙。而李白常藉著美酒而詩興大發,有名的清平調三首,就是他在酒醺中所完成的,難怪杜甫在‘飲中八仙歌裡’如此寫著:‘太白斗酒詩百篇,長安街頭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朝,自稱臣是酒中汕。’利姑娘今天在飲酒中大發詩威,好一句‘陽春不識三越容’!”利姑娘望著金扇公子抿嘴笑了笑說:“金扇公子‘舊病復發’啦!”她也像洞庭湖畔的黑衣蒙面人一樣地喜歡把“關節話”提高聲調。“他患有什麼痼疾呢?”史幫主偏著頭,眯著眼望著利姑娘說。“他患有‘疑心病’呀!請教史幫主,你可知道有個疑心病的秘方?”“老朽雖然也略通醫理,卻未聞有治疑心病的秘方,慚愧,慚愧!願聞其詳,願聞其詳!”“這個秘方最是簡單了,用根大木棒子,在患者頭上猛捶三下,讓他完全暈倒,完全忘記過去的事呀!”“哈哈哈……”三人都大笑。高不測在大笑後拉長了臉孔說:“我說幹孫女兒,人家金扇公子是大爺,我爺孫倆只是賣唱的,不可再沒大沒小說酒話。輪到你‘說酒話’,快接下去說吧!”“是,幹爺爺!”利姑娘習慣地抬起纖纖玉手,理了理劉海兒說:“由於詩人愛喝酒,以酒入詩的詩,處處可見。在唐朝,就不勝枚舉,如王維的送別:‘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白居易的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杯欲飲無管絃。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王翰的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五人回!”“好了!輪到我說了!”高不測很喜歡喝酒,幹了一杯後,接著說:“為什麼詩人喜歡以酒入詩呢?原來人生不外是悲歡離合,而詩人又多愁善感,對人生的悲歡離合特別敏感,為了疏解這些情懷,詩人認為酒是最好的處方。於是高興時,瀟灑的李白就‘舉杯道明月,對影成三人’;離別時,王維就‘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親朋歡聚時,詩人免不了‘春薤滿園隨意剪,臘醅半甕邀人酌’。就這樣,酒、名士與詩就‘對飲成三人’呀!”四人正酒話連大,酒以忘憂時,突然跑進來了兩個小叫花子——wuxia8.com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