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俠骨剛腸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唐朝詩人劉禹錫這首《烏衣巷》寫的乃是六朝都會金陵的衰敗景緻。那朱雀橋原是東晉鹹康年間所建,其東北一帶即為烏衣巷所在,因當時聚居於此的王導、謝安兩大家族子弟喜著烏衣,人呼為烏衣諸郎,謝混有詩云昔日烏衣遊,慼慼皆親姓,巷因此而得名。
其時乃明朝正德十五年,當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便定都於此,雖然成祖年間已經遷都北京,那帝王舊都的富貴氣象因了這歲月的滌濯,反而變得厚重、沉穩起來。這一日六月十三,快到大暑節令,正是熱得人眼冒金花之時,馬太平的馬都已渾身淌汗,他罩在燈芯草帽下微微發福的面龐卻不見汗星。他愛惜馬匹,剛入巷時在一家茶樓討了半桶涼水飲馬,自己手端著一杯涼茶卻忘了喝。
他年不足五旬,已是北直隸地區最有名的捕頭,向有馬神捕之譽。近兩年來,他手下人才濟濟,一手栽培的七小名捕個個都能獨當一面,很多時候,馬太平已不必親力親為。居家納福的日子長了,原本剽悍緊實如獵豹的身體便不知不覺變得有些富態。此刻他手端茶盅,眉頭微微打皺,漆黑銳利的鷹眼若有所思,待馬飲過,他放下兩枚小錢,牽馬往巷裡走去,不多一會兒,到了巷左首一戶人家面前。
房子有些古舊,可是高門大宅,正是那種古玩字畫般的舊和雅。門邊牆上掛著一塊黑漆木牌,漆已陳舊脫落,刻著湯宅二字,便是馬太平此行的目的地。
這湯家數代前就已定居於此,算得上老南京了,只不過湯家素不與外人往來,既不經商,也不致仕,只靠著祖產度日。湯家人丁不旺,幾代都是一脈單傳,到今戶籍上所載只得一個名叫湯逸臣的公子。這公子年不過二十七八,尚未娶妻,據說生得是謝安一流的人物。他自己喜著黑衣,家中下人等也一律穿黑,偏又住在烏衣巷內,故得了個烏衣郎的雅號。
如果湯逸臣只是個讀書自娛的公子哥兒,馬太平當然也不會到這裡來,可是據他所知,這湯公子不僅習文,還學了武,而且武功還有些莫測高深。幸而湯公子秉承祖風,深居簡出,倒沒給地方惹過事。馬太平本來對他也是放心的,然而自五月中旬以來,素來歌舞昇平的南京城中接連發生了三起血案,馬太平及一眾捕快食不知味、睡不安寢地亂了一個月,並沒查到半分有關兇手的端倪。知府大人吳錯的臉色越來越陰暗,馬太平心中也越來越沉重。他必須儘快捉住兇手,將南京城中的恐慌平息下去。湯逸臣這三個字是在極度煩悶苦惱時跳進他腦中的,只有這個人是他所不瞭解的,不管此人與血案有無關聯,他都必須前去拜會拜會。他沒有帶人同行,他不想讓湯逸臣對他的來意有任何戒心。
他叩門遞上名帖,很快便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恭恭敬敬地將他迎了進去畢竟他是官差,所行之處無不受到禮遇。
那管家道:家主人現在西花園聽雨堂中,因腳上舊疾發作,不便出來迎接馬大人,就請馬大人移駕前往聽雨堂如何?馬太平應聲好,便隨那管家往西花園行去。園中假山上清泉湧出,泉水三疊而下,淙淙有聲。迴廊曲折,石橋凌波,馬太平穿行其間,那水風爽爽淨淨地吹來,一時胸中大感暢意。
迴廊盡處、聽雨堂外有座敞軒,三面懸著黑紗做成的帷簾,簾子隨風輕輕晃動,帷簾上的壓風細竹撞上欄杆,發出輕微而低沉的篤篤之聲。一個一身黑袍的青年人坐在軒中涼榻上,一足踏著身前矮几,身畔跪坐著一名女子,正給他敷治腳踝處一個黑色的瘡口。管家已經躬身而退,馬太平也不打擾,靜等湯逸臣敷藥。
紗帷掀動之間,軒中二人時而清晰時而矇矓,湯逸臣低垂著視線看那女子,他臉色有些蒼白,額寬鼻挺,長相極為俊美,右手垂在涼榻上,白晳細長的指掌中握著一管白玉笛,膚色與玉色幾無分別,赤足上的膚色也極白淨,那個茶杯大的黑色瘡口愈發顯得猙獰。他身上黑袍又輕又薄又軟,在風裡微浪似地輕擺,衣襟上滾著半指寬的銀白邊子。他家下人衣襟上滾的都是紅邊,只有那女子沒穿烏衣,一身淡綠的紗裙像春天的薄霧,輕盈而曼麗。她纖腰一握,神情專注中透著憐惜,先是細心颳去了瘡口腐肉,再將大半碗墨綠色的藥泥盡數敷上,以白紗纏裹起來。
她敷治完畢,捧了玉碗走進聽雨堂,湯逸臣這才抬起臉來微微一笑,道:馬大人,這可怠慢了。一笑之間露出一口潔白瑩潤的牙齒。
馬太平心中讚歎:好個俊俏郎君。他自見了湯逸臣腳上瘡口,便知他是血案兇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那樣的瘡口至少歷時半月有餘,任何人腳踝處有了這樣的瘡口都很難行動如常。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欣喜,抱拳一笑,道:馬某來得魯莽,打擾了。
二人寒暄客氣一番,那綠衣女走了出來,道:屋裡已備下茶點,請進來說話。她扶住湯逸臣一臂,湯逸臣站起身來一跛一跛地進屋,馬太平隨之而入,分賓主坐下。湯逸臣面前的茶杯是白瓷的,馬太平面前的茶杯卻是白銀的。馬太平心念一轉,知道這是主人示以茶中無他之意。他端起茶來喝了一口,茶湯淡綠,茶味清香,甜而微酸,極是爽口。
綠衣女道:這是今年春分那日梅花上的露水泡的龍井,再將茶水浸過新鮮荔枝肉,馬大人可還喝得慣麼?她杏臉桃腮,姿容秀麗,神態溫雅,約摸二十歲左右,瞧上去既不像丫環,也不像侍妾。馬太平道:姑娘此茶甚有新意,馬某十分喜歡。綠衣女嫣然一笑,退到裡間去了。
湯逸臣含笑道:春雨是我的表妹,素愛調弄湯水,常常如飲牛馬,灌得我腹脹如鼓。馬太平笑了一笑,道:素聞湯公子乃高人雅士,必定智慧超拔,馬某遇到了一樁棘手的案子,今日是特來向湯公子請教的。湯逸臣道:請教不敢當,既蒙馬大人高看,在下倒願聽聽案情。馬太平便將三樁血案擇要說來。
五月十五,當地鎮守太監喬某義子喬大用在秦淮河凝光樓納妓,卻被作陪的妓女俞碧溪以金簪刺入頭頂心而死,案情屬實,官府判了斬立決。不料在五月十六處斬當日,死囚法場被劫,不僅劊子手,連親自監斬的喬太監也命喪當場。
五月二十七,庫鈔街一不知姓名的賣唱女被當地豪強秦晉的三名家奴當眾凌辱,三人當場被殺,二十三名圍觀者盡被刺瞎雙眼,次日,秦晉在家中被殺。
六月初九,金家大少爺將其妾如花送給了指揮使趙弁,進趙府後不久,心不甘情不願的如花即自縊身亡,趙弁將其屍送還金家。初十夜裡,趙弁及金家父子即同時被殺。
雖然三樁血案發生時都有人在場目睹,兇手分別為形貌不同之人,但所有遇害人的傷口都是給一刀削斷了右頸動脈致命,傷口的大小、深淺、方位無不相同,而兇手每次行兇時,都有耀眼的一線白影夾著一星烏光,用的兵器也是一般,可見兇手實為同一個人,只是經過了化裝易容。
湯逸臣聽罷,沉吟片刻,道:兇手是一名女子。馬太平一震,道:此話怎講?
湯逸臣道:這三樁案子都是因女子而起,案情牽涉的三名女子既是肇禍之端,亦是受害、受辱之人。只有女子,才會為女子所受的欺辱如此憤恨,僅看庫鈔街一案,連二十三名圍觀者都被刺瞎雙眼,除了對男人心懷仇恨的女子,別人是萬萬下不了這等辣手的。馬太平道:湯公子此言有理,馬某這便回去調派人手,必要捉住這喪心病狂的女兇犯!
湯逸臣微微一笑道:馬大人何必大費周章?只需小小布一個局,何愁那女子不自投羅網?馬太平眼睛一亮,拍手道:一言驚醒夢中人!馬某這些日子焦頭爛額,腦中一團漿糊。等捉得女兇犯,馬某必定前來致謝。湯逸臣笑道:馬大人言重了,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也是合城百姓的夙願。
馬太平告辭而去,身後笛音清越悠揚,自是湯逸臣以玉笛吹奏。他成竹在胸,那笛聲聽來愈覺悅耳。無論如何,這一趟沒有白來,湯逸臣雖有些莫測高深,畢竟與眼前的三樁血案無關,他甚至有些遺憾,沒有早一點與其結交。
六月十五,陽光燦爛,烏衣巷口,人來人往。路邊,一名衣裙敝舊的年輕女子雙膝跪地,懷抱一個堪堪週歲的男嬰向路人乞討。女子黃黃的臉兒,有幾分姿色,以河南話哭訴著家鄉遭遇旱災的情形,丈夫與人同來南京謀生,大半年沒有音訊,公婆病死,只得抱了幼子前來尋夫,盤纏用盡,求好心人施捨。她跪求良久,也有人丟給她幾枚銅錢,不少人只是看看熱鬧便走過。
過了半個時辰,兩名敞胸露懷的無賴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那方臉無賴一扭頭看見了那女子,左右瞄了幾眼,扯住同伴笑道:這娘們兒生得不賴。圓臉無賴亦笑道:倒有些像萬花樓小金寶那狐狸精。
二人杵到那女子面前,圓臉無賴笑道:給大爺唱個風流小調,唱得好,大爺有賞。那女子拾了地上的銅錢,慌慌張張便要離去,二無賴哪裡肯放,一左一右將她擠在中間。女子脫身不得,求道:小女子出身山村農家,不曾學過唱曲兒,求二位大爺放過小女子去。圓臉無賴道:你跟了大爺去,大爺教你唱。伸手便在女子臀部捏了一把。女子一聲尖叫,臉上騰地紅了,將嬰兒緊緊抱在胸前,掙扎著要衝將出去。
方臉無賴劈手去奪嬰兒,女子怕傷了孩子,不敢使力搶奪,嬰孩便落到了方臉無賴手中。他舉起嬰兒,喝道:臭婆娘不聽話,信不信老子將這小崽子摔成肉醬!嬰兒懸在半空,手足舞動,驚哭不休,女子臉上漸漸變色,道:我我聽話,我唱她眼淚一滴滴落下,雙眼緊盯著嬰兒,口唇顫動,卻哪裡唱得出來。
街對面茶樓中正在吃早點的馬太平忽覺有些不是滋味。如果那不是他佈下的局,大約他也會忍不住一怒出手。五月二十七日,庫鈔街上賣唱女被三名豪奴凌辱,其悲慘遠勝於此時這女子吧,那二十三名圍觀者,其冷漠麻木的程度自也不下於今日這些看客。只不過今天這事是個局,是誘出那偏激狠辣的女兇犯的一個局。
看客之中,混有七小名捕中的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而老大高舉扮成了方臉無賴,老二韓威扮成了圓臉無賴。馬太平冷眼旁觀,發現他的下屬差不多都有演戲的天賦,兩個無賴活靈活現,韓威推薦的萬花樓妓女小金寶更將那受辱女子扮得入木三分。小金寶是韓威的相好,本就是河南人,河南口音十分地道,絕無破綻,那嬰兒也是萬花樓某妓女所生,因缺少奶水,長得黑黃瘦弱。他們考慮到了每個細節,整個局天衣無縫,馬太平將佈局的地點設在烏衣巷口,一是此處人煙稠密,事件易引人注意,眾捕快又不易暴露,二是馬太平還想試試,湯逸臣跟兇案到底有沒有關係。他銳利的目光隱在茶水的熱氣之後,細細掃過他看得見的一切地方和每個人,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發現可疑之人。
戲還在進行,韓威扮演的圓臉無賴淫笑著將手伸進了小金寶懷中亂抓亂捏,突然,受辱不過的小金寶雙手拉住他手臂,低頭狠狠咬落。韓威一聲怪叫,暗罵:小娼婦倒是賣力!另一隻手抓住她髮髻往後猛拽,同時膝蓋一挺,重重撞在她腹間,只痛得她叫也叫不出聲,冷汗涔涔滾落。他大罵道:臭婆娘不識抬舉,老大,弄死那小崽子,看看臭婆娘還狂不狂!高舉叫聲好,雙臂將那嬰兒舉過頭頂,狠狠摜向石板地面。
這一剎那,馬太平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端住茶杯的左手背上青筋迸起,右手摸到了腰間。他看起來大腹便便,其實是因他長衫底下纏著他的成名兵器長達丈餘的軟鞭狂蟒。他不出手已久,可是他的狂蟒鞭法並未擱下,且大有精進,這許多年來,他就是以狂蟒捆住了數不清的案犯。當此之際,那女兇犯若在場必定會出手,若不在場,這起鮮血淋漓的事件還會糾纏下去愈演愈烈他同高舉、韓威事先已決定,哪怕犧牲那母子二人的性命,這個局也一定要成功!
嬰兒離地原本不過七八尺,這般疾速跌下,一眨眼的工夫就會到達地面。就在這人人心跳加速的剎那,一道灰影快捷無倫地滾將過來接住了嬰兒。馬太平等人沒有動手,因為他們都認得這人!
灰影站了起來,那是個中等身量的弱冠少年,軒眉秀目,清秀的臉孔上滿是怒氣騰騰的火焰。他懷抱那哇哇啼哭的嬰兒,逼視二無賴怒喝道:你們瘋了麼?高舉和韓威面面相覷,突然扭身狂奔而去。灰衣少年並不追趕,將嬰兒遞入小金寶懷中,道:快走吧,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小金寶驚疑錯愕地抱過孩子踉蹌離去。她沒想到韓威安排的戲文會這樣收場,她也不知道自己險些命喪戲文之中,猶自恨恨地想:那死東西一腿子撞得老孃好痛,老孃決不輕饒他!
人群漸漸散開,灰衣少年轉過頭來看向茶樓中的馬太平,神色微有些歉然。馬太平的臉比鍋底還黑,悶哼一聲,將茶盅在桌上重重一頓,起身離去。他徑自穿了半個城回到衙門,那灰衣少年不遠不近地綴在他身後,也進了衙門,原來,他正是馬太平最喜愛的、七小名捕中的老七江浪。
捕快班房中,七小名捕吵得猶如一鍋沸粥。韓威特別生氣,用巨雷般的嗓門怒斥江浪婦人之仁壞了大事,其餘弟兄紛紛附和,認為一個嬰兒的性命比起抓獲要犯來畢竟輕得多。江浪排名最末,年紀最輕,但這並不表示他會在群相攻擊面前示弱,他拔高了嗓子連連冷笑,譏刺韓威如果肯為那嬰兒償命,他就承認自己錯了。他也沒有放過眾人,連連質問有沒有人肯把自己的兒子拿出來當誘餌犧牲掉。
吵著吵著,七小名捕開始跑題。他們平時是配合默契的搭檔、弟兄,可是驢有驢性,馬有馬性,難免沒有相互不滿、相看生厭的地方,這一月來人人心裡都憋悶了一肚子氣,既吵開了頭,索性夾七雜八吵個痛快,只苦了捕頭馬太平,滿耳裡驢嘶馬叫,差點氣得發瘋。他全身顫抖著忍了一陣,終於震天價一掌拍在身前几案上,咆哮道:通通給我閉嘴!几案嘩啦啦坍塌,房梁撲簌簌發顫,七小名捕盡皆住口,班房中一時鴉雀無聲。便在此時,一名差役踱了進來,道:馬捕頭,吳大人有請。馬太平恨恨丟下一句:等我回來再說!垂頭喪氣跟那差役去了。
知府大人吳錯正在臨水的花廳迴廊下喝茶打扇,對面又細又軟的絲竹聲藉著水音送來,婉媚的音韻裡平添了絲絲清涼,半塘荷花遇風生香,吸進肺裡,馬太平的心稍稍平靜下來,眼見上司閉了眼搖頭晃腦地陶醉,便在一旁垂手肅立。
絲竹聲告一段落,吳錯睜開眼來,笑道:馬捕頭緝拿兇犯辛苦了,快快請坐。馬太平哪裡敢坐,訥訥道:今日佈局未成,那兇犯尚未捉得。
吳錯臉色一變,道:馬捕頭昨日不是拍胸擔保,一定能捉住女兇犯麼?馬太平惶然道:卑職誇下海口,事既未成,請大人重重責罰。
吳錯盯著他哼了一聲,道:烏衣巷口的事我已盡知,你就是護短!若依著我的性兒,即刻便將江老七幾百大板活活打死!罷了,你手下之人我也不想直接干預,我只告訴你一件事,最遲七月中旬,大將軍便會來我城中,若不速速將女兇犯捉拿歸案,倘教她冒犯了天威,那時候,合城大小官員都等著掉腦袋吧。
馬太平道:卑職請問,是哪位大將軍?吳錯冷笑道:你當真教那女兇犯弄糊塗了,除了威武大將軍,還有哪個大將軍?
馬太平一驚,通身冷汗。原來當朝正德皇帝朱厚照素愛自封威武大將軍,歷年來南北巡遊,樂而忘歸。這南京城是本朝故都,鐘山南麓尚有太祖孝陵,皇帝南巡至南京,自是理所當然。聽聞這正德帝喜好女色,巡遊之中,往往擄獲無數女子行樂,嚇得民間連未成年的女孩子都急急嫁人,若是這般來到南京,那膽大妄為的女兇犯定會憤然而起,若竟教她近了君側,後果實是不堪設想。
馬太平又回到捕快班房時,一屁股癱在椅子裡悶不作聲,七小名捕見他神色有異,一時不敢作聲,悶了半天,高舉試探道:馬大人,有事便請吩咐我等。馬太平這才想起眾人還在跟前,不勝其煩地揮揮手,道:走吧,都走吧,天大的事明兒再說。
七人吐一口氣,魚貫而出。江浪走在最後,回看一眼,光線漸已昏暗的班房中,馬太平歪在椅中的身形頹喪之至,料想是捱了吳知府訓斥。無論如何是自己壞了今日之事,才累得他如此煩悶,忍不住停下腳步,道:馬大人,今日之事,當真對不住了。馬太平怒火驟燃,惡狠狠道:你終於知道自己錯了!
江浪道:我只是覺得有些抱歉,並沒認為是我錯了,若是再來一次,我還會做出同樣的舉動。馬太平怒不可遏,掄起一張椅子劈面給他擲來。椅子聲勢猛惡,江浪一跳閃開去,椅子撞碎在門板上。
江浪笑道:馬大人,我請你去玄妙觀吃素面一語未畢,馬太平跳起來大喝一聲:滾!江浪吐吐舌頭,一溜煙出去了。
玄妙觀建在西城外清涼山上,道觀不大,卻有一絕遠近馳名,便是素面。一碗素面端上來,湯清面白,也不見有特別的佐料,但麵湯極鮮,麵條除了柔韌筋道外,竟是越嚼越鮮美。江浪吃過兩回,總忘不了那美味,可惜離衙門太遠,便是快馬而往,也須個把時辰,這一回他勾起了肚中饞蟲,見日頭尚高,不顧天熱,乘興打馬而往。
玄妙觀背崖而建,危崖下江水滔滔,觀前滿山竹樹鬱鬱蔥蔥,紫閣凌宇掩藏其中,一派蓊蔚洇潤之氣。進得山門,東首樹陰下襬著七八張桌子,旁邊兩間耳房,便是玄妙觀道士設在此處的麵館。吃麵本不收錢,但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個功德箱,既吃了這等美味,又有哪個好意思不佈施幾文?若遇得心念虔誠的香客,佈施的銀子連幾百碗麵也夠買了,因此上,玄妙觀不收面錢非但沒虧,反而大有盈利。
江浪三下五下,將一大海碗素面連湯帶汁地吃個乾淨。依著他少年時的作派,自然是拍拍屁股走人,這時年紀既長,麵皮卻反薄了,從衣兜裡摸出一把銅錢,數了十文出來丟進了功德箱。捕快本是清水苦差,一月俸銀不過幾兩銀子,江浪手又散,往往月不過半,俸銀就花得精光。好在他有六個弟兄可以借債,捕頭馬太平那裡更是蹭飯沒商量,一個月的日子總能混得下去。他將剩下的最後七文銅錢放回衣兜,打著飽嗝便要站起,驀地,一聲道士,你過來!的喝叱聲響起,聲音又冷又脆,嚇得他剛離椅子的屁股重又落了下去。
他轉眼瞧去,邊上桌旁不知何時坐了一個白衣少女,面前擺了一碗素面,熱騰騰地冒著香氣,少女冷著臉兒,不知為何擲了筷子。一見之下,江浪胸口就如給鐵錘重擊了一記,一時連眼前都有些模糊了,忍不住低低道:姐姐,姐姐。原來這少女像極了當年的林霜紅,只不過林霜紅神情溫婉柔和,這少女則年輕許多,氣質也如玄冰利劍,冷漠而犀利。
一名小道士應聲走了過來,道:女施主有何吩咐?少女冷冷道:你這素面果真是素的麼?小道士微微一驚,道:玄妙觀素面遠近皆知,女施主何出此言?少女冷笑不已,目光如電,打量他道:你敢謊言相欺!素手電光般一探,小道士已給她當胸揪住,手臂一振,小道士哇哇大叫著直衝上天,高高掛在了樹枝上不斷晃盪。
除了江浪,其他幾個吃麵的客人都變了顏色一徑跑出山門。站住!少女喝斥的卻是那意欲溜上山去的另一個道士。那道士慌了神,跑得更快,突然腿彎裡一麻,一跤跌倒爬不起身,卻是給少女投出的筷子打中了穴道。
少女並不過去,只盯著他道:你說不說實話?她眉目間一股森冷之氣,大熱天裡卻如寒氣撲面,那道士叫道:麵粉裡和了雞肉乾粉,湯是野雀子煨的,咱們這面原是素面葷做!
少女冷冷一笑,江浪也扁了扁嘴,怪不得這素面滋味這等鮮美,卻有如此文章在其中,自己枉為捕快,哪裡及得這少女精明。姑娘心似明鏡,口中那個自有乾坤,玄妙觀素面之名,自今日起更是聲名遠播了。他笑著搭訕,少女轉過臉來橫了他一眼,這一眼令他霎時覺得,自己丑陋腌臢如陰溝裡爬出的老鼠。
少女素裙飄飄,沿階直上山去,江浪怔了片刻,到底還是厚著臉皮跟在其後。行得一陣,便到玄妙觀大殿門口,已有兩名腰間佩劍的道士過來將少女攔住,說天色已晚,道門不便接待女香客,請回云云。
少女目中冷光閃動,道:不便接待女香客,就方便藏匿女香客了?兩名道士神色驟變,一人怒道:姑娘休要胡言亂語,壞我道門清譽一語未畢,少女出手如電,一掌重重摑在他半邊臉上,打得他連轉數圈昏暈在地,口鼻中流出血來。另一名道士拔劍大叫:快來人啊!劍只拔出一半,少女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胸口,便見他噴著血倒飛出去,撲拉拉撞倒了大殿一隅的香燭架,衣袍頓時著火。
少女提足跨進門,殿中湧出十二名道士,個個揚劍出鞘,排列如半月,將少女截住。為首一人喝道:姑娘何方神聖,如何到我玄妙觀來生事?少女喝道:去叫雲抱朴那無恥妖道出來!眾道大怒,齊聲怒喝,右首兩名性急的道士躍出隊列,劍光閃動,便向少女身上招呼。
江浪隱在殿門外靜觀。少女幾次出手,雖未露招式,卻都是既快且重,顯見武功甚是了得。這當口只見她右手在腰間一抹,原本系在腰上的一條細細銀鏈便如長蛇般活了起來。那銀鏈極長,少女並不放完,只揮出七八尺,一端連著三寸多長銀白色月牙狀一物,江浪原只道是姑娘家的飾物,此時見她銀鏈揮動之間,那月牙狀銀白色的外殼倏地脫出飛落,露出裡面三寸許黑亮亮的一彎利刃來。他內力深湛,目力過人,這才於瞬息之間看清了少女如何取出兵刃,如何揮刃迎擊。眾道卻只覺眼前一花,似有一星黑光閃過,那揮劍攻上的二道手上長劍齊柄而斷,斷劍落地並無先後,聽來便是噹的一響。
眾道呆若木雞,江浪亦是呆了,一顆心怦怦亂跳。這般快到不可思議的身手,那樣一線凌厲絕倫的銀光烏影,想必就是一月來在南京城中連犯血案的女兇犯!他自見這少女容貌酷肖林霜紅後,一顆心便在溫柔繾綣中飄飄蕩蕩,少女這麼揮刃一擊,便連他心中那點綺念也一起擊碎。
但見她冷冷掃視眾道,冷冷道:誰先告訴我山下王老實家三個女兒在哪裡,我便饒他性命。她的聲色並不如何狠厲,但那一股子冷到心腑的寒氣卻令人毛骨悚然。
一名道士神色遲疑,似想言語,瞧瞧眾同伴,又沒有開口。少女眼光犀利,已經瞧見,腕際一抖,銀鏈倏地伸得筆直,黑刃刃尖閃爍著一星陰森寒光,指在他喉頭寸許處。那道士喉頭肌膚冒起一片寒慄,驚恐得幾欲暈去,卻不敢就暈,吃吃道:抱抱朴真人要修修那採陰補陽之法,正好不,不,剛巧那三個姑娘來拈香,真人說,那對三個姑娘也是大大有好處的
少女寒冰似的臉上突然飛起一抹怒紅,神色分明怒極,卻自竭力忍耐,冷冷道:聽說這兩年來,山下人家陸續失蹤了幾名女子,說,跟你們有沒有關係?她此言一出,立刻又有兩名道士揮劍砍來,少女身手奇快,銀鏈如有靈性般盤曲飛舞,烏光掠動,二道頸中鮮血旗花火箭般噴射,兀自衝了兩步,這才倒地,而那粒烏光森然湛然,早停在先前那道人喉前。那道人在群道中最是膽小,驚懼之下,顫聲叫道:那幾名女子也是給採陰補陽了去!師父修習過了,又給眾位師兄修習,我並沒參與,我天生天生不能江浪氣得滿臉通紅,萬想不到這清淨之地,竟是淫辱婦女的罪惡淵藪!
少女目中殺氣騰騰,厲聲道:她們人呢?那道士叫道:怕她們洩露出去,都給埋在一語未畢,突然啊地慘叫,前胸穿出一段劍鋒,卻是他的同門恨他口若懸河,自後將他一劍殺卻。群道這時個個殺機畢露,一起揮劍殺來。少女憤恨已極,怒喝該死,銀鏈飛舞,黑刃掠動,那薄似輕煙的黑氣電光般掠過,便見群道頸中鮮血齊飆,一轉眼屍橫遍地。
江浪驚得臉都白了,儘管他深恨群道奸惡,見了少女這般殺人如麻的手段,仍是不禁倒抽涼氣。他怔怔凝視那少女,見她周圍汙血橫流,身上一襲輕衣猶是皎潔如雪,那原本熟悉的面容看在眼裡,也有一些陌生起來在他印象裡,那張面容上只有溫柔親切的微笑,不曾出現過這般憤激狠厲的神色。
你下手也太狠了!朗朗乾坤,清平盛世,縱有作奸為惡之事,也當由衙門按律法懲辦,怎由得你擅殺人命?他突然大喝。少女漆黑冰冷的眸子轉過來射在他臉上,冷笑道:朗朗乾坤,清平盛世?當真好笑!想必你是閉著兩眼來看這人間!作奸為惡之事都叫你衙門管盡了,為何天下還有這許多女子受盡蹂躪?我只知道,惡人多死一個,天下女子便少受一分欺辱,你若當真覺得我錯了,今日烏衣巷口又何必自破其局救那孩子性命?
她白衣如雪,神色清寒,肅殺之中自有一股堂堂正氣。他微微沉吟,道:原來日間烏衣巷口姑娘也曾在場,若非我出手,你會救那孩子性命麼?少女冷冷一笑,道:我怎麼料得到你們會假戲真作?今日那孩子倘若當真死了她眼中冷漠的光芒陡然熾熱,微微一頓,厲聲道,我便拿合城捕快的狗頭給他償命!拾起地上那銀白色的小小刀鞘插在腰上,也不待江浪言語,彈身掠入殿去。她這般聲色俱厲,江浪也自惱了,強抑心頭猛躥的怒火,隨後穿殿而出。
殿後又是一層臺磯,臺磯之後右首斜坡上一所院落,便是雲抱朴的道房。少女也不耐煩拾級而上,身形拔起,越過臺磯,行動如風,眨眼便到院前,一腳踹飛院門,直衝進院子。
當中一間正屋燭光搖晃,屋門關閉,少女似有所避忌,止步喝道:妖道出來受死!房中闃無聲息,江浪劈空一掌,便將那門震倒,屋中情形一入眼中,二人便都是臉上失色。房中衾枕凌亂,三名全身赤裸的女子屍橫就地,每個人都是頭部捱了一掌致命,腦漿流出,滿臉血汙。
江浪震倒房門時已知門乃自內上閂,四壁蕭然不似嵌有暗門,正對房門的牆上開有兩扇窗,窗門半敞,猶在微微晃動。他箭步躥到窗前,提掌當胸,向外望出。原來窗外正是一壁懸崖,隱隱聽得江流湍急之聲,窗下不遠處,樹枝勾住了一件道袍,顯是雲抱朴正行採陰補陽之事,見情勢緊急,慌急中殺人越窗跳崖而走。
少女亦至窗前,盯著那件道袍,目中神色恨怒欲狂,突然揮鏈投刃,將那道袍連同周遭樹枝割得粉碎。她收回銀鏈,纖手捉住了那彎細巧鋒銳的刀刃,低聲道:總有一天,我這斬月刀要將妖道碎屍萬段。她回過頭來,眼光掠過那三具女屍,滿臉恨怒轉為傷心哀憐,雖然咬住了嘴唇竭力忍耐,那眼淚仍是撲簌簌地直落下來。
江浪本道她殺人如麻,必定心腸剛硬,這時看了她的眼淚,才知這少女下手雖狠,心卻善感。他心中一陣恍惚,少女這般傷心欲絕的神色,不正像當年洞庭夜舟上林霜紅臨死前的模樣麼?姐姐,姐姐。他忍不住再次低喚出聲。
燈影搖曳,血腥迷漫,少女垂淚片刻,走將過去,伸手扯下床上棉布被單,腕際微抖,被單噗地展開,雲一樣覆蓋向三個無辜慘死的女子。便在此際,變故突起,揚起的被單後,一柄利劍破空而出,速度奇快,來勢猛惡,直刺少女嬌軀。少女脫口驚呼,全力側避,然而這一劍既極突然,出劍者功力亦是不凡,雖然她應變很快,這一劍仍是刺入了左腰。緊接著砰然大響,突襲者在被單籠蓋下橫飛而出,卻是被江浪發出的掌力擊中。
江浪正值心神恍惚之際,出手不免慢了剎那,便是這毫釐之差,少女即身罹重傷。他情切關心,出手極重,突襲者撞破牆壁直墮下崖,雖未見其面目,料來便是妖道雲抱朴。他佈下越窗跳崖而逃的假象,一時江浪也被瞞過,孰料他藏於床底伺機突襲。他中了江浪重力一掌,也不知是死是活,江浪也無暇理會,只見那少女腰際鮮血泉湧,一張臉蒼白痛楚得宛如風中霜菊,往事驀然兜上心頭,胸口一緊,含淚叫道:姐姐,你不要死!搶步上前,便要去扶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突然胸前微微一痛,卻是那少女手執斬月刀抵住了他。
少女一手按住了腰間創口,那血從她指間不絕滲出,她並不理會,因為臉色蒼白而愈顯漆黑的眸子滿含惱怒和驚奇:誰是你姐姐?她的語氣仍是冰冷的,可是氣息低弱,聽來但覺可憐。
江浪定了定神,道:你從幽冥谷來,姓林,名煙翠,因是九月初九的生日,小名就叫九九。少女神色大變,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姓名來歷?我殺了你!激動之下血流更急,她也不顧,手臂一伸,斬月刀刀尖立時刺入了江浪胸口肌膚。
江浪微微向後一讓,道:多年前我就知道世上有你林煙翠了,此事說來話長,你先讓我給你止血治傷!他提步欲前,林煙翠揮動斬月刀又將他阻住。她滿臉狐疑,怒聲道:我不用你假惺惺!今日我不慎中了暗算,要麼你放我走,要麼就殺了我,想讓我跟你去衙門受辱,那是休想!她手執斬月刀,慢慢移向門邊,鮮血隨著她的腳步一路蜿蜒。
她身受重傷,江浪輕易就能將她制住,可是她那一股不管不顧的決絕之氣卻令他一時下不了決心。片刻之間,她已移到門口,身形一掠,人已不見。江浪眼裡看去,彷彿是她身後那無邊的黑夜伸出了無數觸鬚,頃刻將她一個雪花似的身子攝去了一般。他追到門口,夜風撲面吹來,風中一股血腥之氣,黑夜頓時變得陰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