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死與共
已是第三日的黃昏,江浪背倚著一塊歪斜的石碑,眼望著天際殘暉,提起許久未曾離手的酒罈又狠狠喝下一口。他又有點醉意了,一些酒水從兩邊嘴角溢出,流過胡茬密密的下巴。荒草瘋長,怪樹裡鴉鳴陣陣,殘暉如迷夢,給這片大大小小的亂墳包塗上了一層荒謬的豔色。
這些天來,他同林煙翠就躲在這片亂葬崗中養息,她虛弱的身體已經復原,他雙腕的傷也已癒合。那晚他沒殺朱厚照,不管他有沒有意識到,活在王化社會里的人,內心畢竟還是有所禁忌的。那時他帶走了林煙翠,卻沒有帶走馬惜香,她的屍身冰冷、僵硬而格外沉重,他實在分身乏術,但他內心知道,他是因為害怕!我寧可死,也不願你為了我而令我失望!九九說這話時那種平靜而決絕的力量令他害怕,他怎麼敢讓她知道,是他欺騙在先,才讓無辜的馬惜香慘死於生父之手呢?他原本多麼痛恨湯逸臣,這些時日就有多麼痛恨自己,原來自己活得並不是想象中那麼理直氣壯!
吃飯了。林煙翠來到面前,遞給他一隻烤得金黃的烏鴉。他冒著風險弄了幾壇酒,這幾天就是就著她烤的鴉肉過來的。
他接過來咬了一口,嚼了嚼胡亂嚥下,忽然笑道:這烏鴉吃慣了死人肉,哪想到今天也會被人所吃,它葬在我肚子裡,卻不知將來我們死後會葬在哪裡。林煙翠在他身邊坐下,輕笑道:我麼,我只願葬在你心裡,讓你輪迴幾世,心裡也是記得我。見他這幾日來鬱悶頹唐,她不免加意溫柔。
江浪道:九九,人死了,真的會有來世麼?林煙翠抿了抿嘴,看著這落日荒墳的景緻,也不覺有些感嘆,道:誰知道呢,所以世人這才怕死吧。我卻是個亡命之徒,只要活著的日子能同你相守度過,也就知足了。
江浪精神一振,嘲笑道:你呀,只怕是要殺盡天下惡人,這才知足呢。林煙翠沉吟道:有時我也自問,我殺人良多,到底該是不該,或許,你也覺得我太過心狠手辣,可是我沒有辦法,只要看到、聽到惡人惡行,我就憤怒痛恨無法自制,對付欺凌婦孺之人,我下手尤不容情。庫鈔街上小鳳慘遭凌辱那一回,二十幾個圍觀者被我刺瞎雙眼,永陷黑暗,可是,我就是恨他們麻木不仁的模樣,恨他們竟能看得下這樣的熱鬧!我早想明白了,如果真有地獄,我死後一定會下地獄,如果真有來生,來生我肯定不能託生成人,可是這世道豺狼橫行惡狗當道,世人昏昏德行沉淪,我顧不得死後,顧不得來生了。
江浪放開酒罈,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笑道:你就像一柄劍,劍有雙鋒,一側要人命,一側抱不平,正因如此,才叫我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只好今生從一而終。頓了一頓,正色道,九九你放心,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好男兒百鍊成鋼,我一定做天下男子的楷模。
林煙翠嫣然一笑,笑顏如花,映得這荒山野墳地也光鮮起來,說道:我本來覺得,你諸般都好,只是有時油嘴滑舌未免不太正經,看你悶了這幾日,我才知道,原來你油嘴滑舌倒是好的。
江浪怪笑一聲,道:你又沒試,怎知這油嘴滑舌好與不好?高高撅起了嘴,便湊過去親她的嘴。她伸手按住他嘴臉,他就勢在她手心親吻起來,她癢不可耐,咯咯而笑。
暮色四合,墳山悽迷,二人心中都是暖洋洋的,尤其江浪終於拋開愧疚自唾之情,心頭更覺光明。山月如鉤,藍天深澈,二人相偎相依,均覺有情之間,生死亦不足道。
正自醺醉,林煙翠笑道:壞小子,捏我腳幹什麼?她頭靠住江浪臂膀,秀目輕闔,若嬌若嗔。江浪也自閉著雙眼,聞言一怔,他一手摟她腰,一手握她手,哪來第三隻手捏她腳?他驀地睜眼,但見她身側一座土墳裡無聲無息爬出來一個人,亂髮遮住了顏面,昏暗中瞧不清楚,只覺枯瘦異常,伸長了一條細如干柴的手臂,那隻鬼爪似的手正在摸索她右腳。
這一驚簡直毛髮倒豎,江浪一聲怪叫,手掌一揮,勁氣如刀,將那鬼手齊肩斬下。那人形下半身仍在墳中,斷臂後哧的一聲飛快縮進墳去,那斬下的鬼手竟仍在搔她的纖足。林煙翠聽得動靜,也已睜開眼來,這時連聲驚叫,右腳亂踢,終於把那鬼手抖了下來,那鬼手掉在草叢中,亂草簌簌,顯見仍在抓動。
江浪素來並不信神信鬼,大了膽子,將那鬼手拾起。鬼手入手甚輕,肉乾皮皺,斷處無血,明明便是乾屍,只是手腕、手肘關節處插了一枚短而粗的竹針,他拔下竹針,鬼手頓時蜷曲不動。他又驚又奇,笑道:我以為當真有鬼,原來這乾屍是這竹針作怪!舉著鬼手往林煙翠面前一晃。
林煙翠啊的一聲,身子往後一縮,叫道:快扔了那髒東西!江浪笑道:斬月刀殺人無數,怎也怕起死人來?林煙翠嗔道:斬月刀殺的跟這鬼物一樣麼?
江浪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鬼!大喝一聲:出來!手刀含五成內力劈去,先前那乾屍出沒的土墳應勢而開,飛起兩大塊草皮和一些竹篾架子。他微微一怔,大叫道:假墳!隨即想起,這假墳處原來好像是個小坑。他同九九歇宿於亂葬崗高處的一株大樹下,他只在下午才來這陰涼的墳窩裡喝一陣悶酒,難怪自己今兒又來此處時,隱隱有些異樣之感,卻是因為這墳窩裡冒出了假墳,地理位置不免有些變化,只是若不特別留心,卻也不易察覺。
他劈開假墳,墳中卻是空的,並無半具屍骸,墳底有個小小洞穴,不知通向何處,一條細細黑煙從洞穴深處緩緩飄搖上升。他大感好奇,咦了一聲,走過去察看。林煙翠原本神色怔忡,若有所思,這時忽現恍然焦急之色,急叫道:站住!
江浪聽她聲音特異,站定了瞧著她道:怎麼了?林煙翠道:這是一個陣法,陣眼就是你劈開的這座假墳,陣勢很快便會發動,你退回來!
江浪這時已站在了假墳邊,見她鄭重異常,便依言向她走去。他走到假墳時只用了三步,這時走了三步之後,卻見她仍在前面焦灼無比地看著他。他心中一凜,急步又行,突然間,前面的林煙翠不見了,代之一個全身乾枯、醜怪猙獰的死屍,其屍赤身裸體,身上各處關節的竹針清晰可見,斷了一臂,正是適才引他發動陣勢的乾屍!
他大驚,四方顧盼,林煙翠卻在他身後不遠處。他明明保持的是同一個方向,哪知幾步走出,竟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但見九九口唇翕動,明明便在說話,他卻沒聽到任何聲音。他一生當中都是明刀明槍與人對敵,從未經歷過此等妖異詭秘的陣勢,驚奇惶恐之下,不免陣腳大亂,大叫一聲九九,騰身向她躍去。他躍起時眼中還看著她,落足時只見荒草搖曳,墳影幢幢。
他驚駭不已,心頭砰砰亂跳,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油然而生。忽覺身後有異,急轉過身,原來正是林煙翠!他長噓一口氣,伸手抓住她手,只覺觸手冰冷,忙道:九九別怕,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沒什麼可怕!他這話既是安慰九九,也是鼓勵自己。
林煙翠低著頭,道:三寶在哪裡?江浪道:我藏在一個沒人想得到的地方,這些天你沒問,我也沒想到跟你說,我告訴你,蘭精和龍涎
話到口邊,他突然頓住了。本來陷身陣中,她卻問起寶物所在,他隱隱覺得有些詫異,但不知為何,竟忍不住一氣說下去,直說到蘭精和龍涎五字,他心底才閃電般劃出一線靈光九九早知玉髓在玄天洞老道手中,即便要問,也不會問三寶在哪裡!
他腦中一時清明,立即住口不言,林煙翠仍是低著頭,片刻之後又道:三寶在哪裡?過得少頃,又是一句三寶在哪裡,字句、聲音、語氣並無絲毫變化。這情形於機械單調之中,蘊藏著難以言傳的怪異恐怖之氣。江浪既已識破,便不再受其盅惑,但覺心中發毛,握住她的那隻手裡已滿是冷汗。
突然,他手上發力,單臂一掄,將她整個人掄了起來重重砸下。她跌撞在地,臉上落下一個薄而硬的面具,現出一張蒼白僵硬的陌生臉孔。這人原形已露,仍是依樣一句:三寶在哪裡?江浪見此情狀,知道此人雖非死人,亦必是受術所制,跟一個機械人沒什麼分別。他猶不死心,連聲喝道:是誰在裝神弄鬼?林煙翠在哪兒?快帶我出陣!這人一成不變,仍道:三寶在哪裡?
江浪陷身此陣,又與九九失散,驚疑、恐懼、憤怒等情紛至沓來,但覺惡怒不可控制,雙手抓起那人高舉過頂,一聲狂叫,雙手狠命發力,撕得那人支離破碎,鮮血四濺。他浴其鮮血,心神更是大異,扔去殘屍,大喝一聲:滾出來!一掌劈向一座土墳,這墳卻是真的,給他劈得裂作兩半,露出一副朽破的薄棺。
他不斷狂喝怒叫,雙掌不停劈擊墳塋。他明明摧毀了周遭真真假假所有墳墓,但一停下手來,便見四面八方都是大大小小的草墳,無數身插竹針的乾屍在墳間忽隱忽現。他心膽俱寒,抬頭看去,藍天明月已經不見,頭頂黑霧氤氳,妖氛流動,鋪天蓋地。
他心念微動,這黑霧難道就是先前那陣眼的洞穴中冒出來的麼,是什麼時候已經遮天蔽月了?倘若早將那黑煙堵住,這陣勢會不會破去?他差不多猜中了關竅,可惜為時已晚,他早已找不到那陣眼的位置。
他猛地雙足一頓,身形直衝而上他要穿破這妖霧看個究竟!他感覺到身形在不斷上升,可是黑霧深不可測,霧氣不斷聚合變化,幻出夜叉、骷髏、魔怪、婦人、兒童等種種影像,他們相互連接牽扯,一時夜叉的大嘴吐出骷髏,一時婦人挖出其心化成兒童。他們在他身周飛舞盤旋,變化極速,但喜怒悲樂痛等表情卻都清清楚楚,甚至還隱隱可聞厲叫聲、哀吟聲、斥罵聲、媚笑聲
江浪不覺神志恍惚,如醉如痴,沒有穿透黑霧便力竭落地。頭上黑霧無窮無極地流變,地上仍是亂墳矗立,乾屍疊現,二者之間,不知從何而來的幽白光芒悽悽照著這迷幻之境。江浪漸已忘了墳地最初的模樣,彷彿他在這鬼魔亂舞的地獄已停留了千年萬年,是真是幻也已無從分辨。
交出三寶,放你醒來,交出三寶,放你醒來一個細細的聲音在黑霧中絲線一樣縈繞飄蕩,充滿了威脅,充滿了誘惑,也充滿了慈祥。每個人都做過惡夢,那惡夢就是人心深處的恐懼,而不管真的惡夢,還是如惡夢般的現實,陷於其中的人都只願立刻醒來!
交出三寶,放你醒來,交出三寶,放你醒來黑霧裡的聲音無可抗拒!
江浪突然張嘴大口吸氣,眼裡光芒散亂他已經承受不住,但三寶事關九九性命,又如何能交出?這線靈光掙扎著,反抗著,彷彿是他腦中的一把劍,揮舞著試圖斬斷那一吐為快的慾望。九九醒來,九九醒來,這一番搏鬥很快令他心煩欲嘔,頭痛難忍。他雙手使勁拍打腦袋,他甚至聽到那噹噹的拍打聲像在空山裡迴盪。他撐持一陣,再也忍不住雙膝跪地,以頭亂撞。
醒來,醒來,醒來就在他即將崩潰的剎那,他突然伸手死死堵住耳朵,昂起頭來,丹田中真氣源源而出,自他口中化作金戈鐵馬、霹靂雷霆,縱橫著,翻滾著,咆哮著,不顧一切地勢欲突破這幻鬼迷魂之陣。
他傾力而嘯,只怕一旦停止下來,便會被陣所迷。嘯到後來,他感到自己彷彿在輕飄飄地、搖搖晃晃地飛昇,飛昇,慢慢飛入了一片無涯的雲氣
漸漸的,江浪感到眼皮上有了光亮,微微睜眼,見到了林煙翠明麗照人的面龐。她頭頂上空濃綠如玉,枝葉縫隙間透出來縷縷耀眼的光亮,正是日當正午,正在亂葬崗高處那株大樹底下。見他醒來,她笑了一笑,道:你昏迷一夜半日了,現下覺著怎樣?
江浪坐起身來調息運氣,但覺經脈暢通,真氣充沛,並無異樣,說道:我沒事,你呢,沒被那迷魂鬼陣傷著麼?林煙翠道:當時你陷入陣眼,我想衝到你面前,卻怎麼也過不去,突然間不見了你,只看到處處亂墳。我不懂陣法,不敢亂走,就地坐下,不知怎麼就昏了過去。後來我被你的嘯聲驚醒,其時陣勢已破,你卻仍在運內力長嘯,我拼命叫你,搖晃你,你只不應,直到真氣耗竭昏倒在地。
江浪笑道:難怪後來那一陣我感到自己在搖搖晃晃地飛啊飛,原來是你在搖我。真是怪,那陣怎麼就破了?林煙翠嘲笑道:你是掩住了心和耳沒聽見,你那嘯聲啊,簡直是撼天動地翻江倒海,只怕,嗯,連死人都會叫醒,想來佈陣之人抵受不住,因而撤陣退去了。我本來擔心此人會捲土重來,幸好這半日太平無事,想必此人受傷不輕。
江浪想起昨夜陣中之險,咂舌道:那陣法好生厲害,我要不是死死記著你,差點就迷了心竅說出寶物所在了。伸手在她腮上一捏,笑道,到底九九見識多,認得那是陣法。林煙翠臉上一紅,道:我也只是一知半解罷了。
她轉開了臉,江浪沒看到她眼中忽現淚光,從地上一躍而起,道:看來打這寶物主意的傢伙實在不少,咱們快取了寶物趕到玄天洞,老道士解了你體內玄氣,從此咱們比翼雙飛,再無煩憂!
二人出了亂葬崗,江浪出手,在一村人院中偷了幾件衣衫,撕扯幾把,又在地上搓上些汙泥。村人衣服本就敝舊,這一折騰再穿上,又塗汙了手在臉頸中亂抹,活活便是個叫花子。林煙翠見了,皺起了眉頭。江浪嘻嬉笑道:當年我也是這麼打扮,才結識了霜紅姐姐。林煙翠嘆了口氣,咬了咬牙,似想勉為其難,終於搖頭道:不成,穿成這樣,不被你取笑一輩子才怪。你自去取來,我就在剛才經過那小河邊等你。
江浪無奈,只得叮囑兩句,獨自摸進城去。那日他交鐵盒給馬惜香時,借側身之機,將盒中物事盡數掉包,馬惜香先已瞧過了三寶,鐵盒鎖上後自不疑有它。江浪則擔心寶物帶在身上有失,撕塊衣裾將之包了,在返回偷看馬惜香時,藏在了院角假山上的一個小洞裡。
他行至馬家,卻見大門緊閉,上貼官府封條,顯然因馬太平之故,馬家已被抄了。他瞅著無人之時飛身潛入,但見庭院沉寂,器物殘破,非復當初模樣,所幸那假山卻是完好,他藏於小洞中的寶物仍在。他取寶入懷,卻不便走,默立環顧,隱約中,聽得馬惜香脆生生的聲音笑道:來得好!恍惚中,似見她嬌俏俏地揮鞭打來,胸口一痛,兩眼已是溼了,傷悼一陣,這才出院而去。
他回到約好的小河邊時,天又黃昏了,林煙翠正在河邊架了火烤魚。其時滿天雲霞襯著她的麗影,她聽聞呼喚抬頭一笑,火光和霞光讓那笑無比嬌豔,令他剎那間心潮激動、歡悅難言。
他取出小包,將蘭精、龍涎給她看過。她見其中又有一枚楓葉形紅玉,詫道:怎地又有一枚玉髓?江浪笑道:這幾日我倒忘了笑你,你這糊塗蛋,那天到湯家去喝了人家迷藥也不知道。湯逸臣兄妹不知你的玉髓也是假的,巴巴地仿製了一枚給你換了去,我留它下來,好跟你的作一對。
林煙翠微微一驚,道:我是中了迷藥,不是老道種的玄氣發作了?難怪這幾日我只是心口微微痛上一回,並未昏迷。怔忡一會,忽然流下兩行清淚,神情悽楚,又隱含著一絲模糊的恐懼和絕望。
江浪不明所以,但覺心中憐惜,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她伸手反抱,摟得極緊,彷彿一鬆手他便會遠去。他在她鬢邊耳際溫柔吻觸,正漸忘形,背心上忽然燒灼似的一痛,同時全身麻木,口舌僵直。
林煙翠臂間放鬆,慢慢放他坐在地上。那在背後偷襲他的人轉到面前,將他雙手中的蘭精、龍涎摳了去。江浪一見此人面目,頓時呆了,這人竟是江彬!
江彬目中異光如電,端詳掌中二寶,低聲笑道:妙極,妙極。他並不多言,從衣袋中取出牛皮紙將寶物層層包了,放入懷中。林煙翠待他收拾妥當,忽道:您在他身上下了盅?江彬道:不錯。林煙翠咬了咬牙,道:您答應過不傷他性命的!
江彬淡淡道:誰說我這就要他命了?伸手捏開江浪牙關,給他喂入一粒丹丸,道:小子,適才我在你背心種入了化蝶盅,此盅行於體內吸食血肉,三日之後羽翼便成破體而出,這三日當中,你所受痛苦當真無法形容。此丹只可暫時控制盅蟲生長,你若乖乖聽話,待仙丹到手,我便給你解去化蝶盅。
江浪背心上的燒灼感本已由針尖似的一點擴展為茶杯口般大,藥一入口,燒灼的範圍便不再擴大。他凝視江彬,心想:我當真有眼無珠,竟從未對此人生過疑心,只道他不過是皇帝駕前一個武功高強的走卒。我看錯他也就罷了,可是九九九九他胸口劇痛如割,瞧向林煙翠,她卻蒼白著臉並不看他。
江彬伸手拍開江浪穴道,啞穴卻是沒解,道:這就往棲霞山玄天洞去吧。江浪有口難言,也不動手,橫了心要看林煙翠要將自己如何。
三人馳往棲霞山,到得玄天洞外瀑布處,已是月明星稀、萬簌俱寂之時。江浪想起那夜與林煙翠出得玄天洞時,大約也是這般時候,那時二人何等親密,哪想這幾日來共歷生死後,她反而將他暗算。他含恨瞧去,她也正向他瞧來,眼光中頗有淒涼無奈之意。
她眼光與他一觸即收,向江彬道:您先解了他啞穴,以免老道生疑。她言下說來,顯然江彬由她處已盡知相關詳情。江彬哼道:要你來多嘴。語氣十分倨傲,伸出一指便點向江浪後頸上的啞門穴。
江浪向旁偏了開去,淡淡道:不勞動手,我早將啞穴解開了。閣下若不將真面目示諸江浪,江某未必會將什麼化蝶盅放在心上。他天性強韌,最不喜受人威脅,性子上來時,的確不惜一命。
江彬森然道:我不是江彬是誰?江浪道:我平日少跟江彬結交,真沒看出你二人有何不同,不過事到如今,我若再看不出前後兩個江彬聲色神氣之不同,除非我是睜眼瞎。何況,別說是右威將軍,即使是當今皇帝、武林盟主,九九也不會因之而背叛我,除非你這個江彬是幽冥谷主所扮只有她親生的爹,才是九九違抗不了的!林煙翠淚如泉湧,淚光中的眼神卻明亮如星,容光煥發地凝注在他臉上。
江彬笑了幾聲,聲音一變,說道:小子一語中的,大是不易。老夫得到消息,皇帝那小子已到南京,想起他可能身懷蘭精,這才出谷一遊。那江彬與老夫身高相若,老夫觀察了兩日,便做了他的假面,皇帝遊莫愁湖那日便將他替換下來。
江浪道:難怪那日府衙門口相遇,九九神色有異,想是借握手之機,你有意顯露武功讓她認出你來。
江彬不置可否,伸手頸後,撕扯下假面皮,露出一張年屆六旬但仍顯俊採的面孔來,正是江湖中只聞其名、神秘莫測的幽冥谷鬼王林淵。
江浪心道:原來九九是隨她爹的相貌,只是這鬼王長相雖好,總是難掩一臉厲鬼般的神氣,讓人瞧著不快。冷笑道:我道名震天下的幽冥鬼王是何等人傑,原來也不過是貪生怕死、無情無義、卑鄙無恥的小人!
林淵臉上青氣閃動,顯然心中怒極,厲笑道:身中老夫化蝶神盅還敢這般大放厥詞,你小子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你給老夫下的十二字考語,老夫倒願一聞其詳。他乃久享盛名的一代怪傑,這一怒之下,雖未出手,其威勢已十分懾人。
江浪哪有半分畏懼,冷冷道:自古以來,求仙問道、妄圖長生之輩不知有多少,終究誰見過不死之人?江浪不學無術,也知有生必有滅的道理,可笑幽冥鬼王先為玉髓囚禁妻子,後為蘭精易容喬裝,歸根結底就是為了四個字貪生怕死!眼看女兒身受劇毒折磨卻無動於衷,這是無情無義之極。眼見迷魂陣沒令江浪就範,又逼迫九九,利用她向我偷施暗算,這等行徑豈非卑鄙無恥?既知江彬乃林淵所扮,便能明白那迷魂之陣是其所布,其陣如幽冥鬼域,豈非正是鬼王手段?
林淵神色極其難看,但江浪字字在理,叫他發作不得。他易容成江彬居於人下,為將寶物一併到手,耐著性子沒有少受委屈。府衙中眼見女兒受苦,他心中便十分痛恨馬太平,後來將其殺死也是為女報仇之意,但他自視甚高,豈屑於跟江浪辯解?他本想憑己之能得到三寶,無奈江浪定力超強,竟抗得住他的幻鬼迷魂陣。若來硬的,這小子武功既極了得,又是一副不怕死的架勢,他也不可能如馬太平,拿自己親生女兒的性命來向江浪要脅,不得已才反以江浪性命逼迫九九配合他偷施暗算。
他滿腔氣惱,真想將江浪立斃掌下,可是九九說過,玄天洞中那老道玄功通神,只有依舊讓江浪和她送去蘭精和龍涎,自己潛於暗中,才能伺機搶奪仙丹。他拼命剋制怒氣,僵持片刻,右袖一拂,掌底一片冰寒厲風隨袖鼓盪而出,吹過處,半坡老樹連根翻倒,如遭颶風,聲勢十分驚人,正是他威懾江湖的絕學陰風掌。
江浪哼了一聲,雙手扳起斜插在瀑布邊的一塊大石輕輕一拋,右腿旋起,一腳踢飛大石。那大石凌空飛出數丈突然炸得粉碎,細石如霰,濛濛散開。他斜睨林淵,冷笑道:江浪隨你來玄天洞不是怕了你鬼王,而是不願令九九傷心,我雖未將自己這條命瞧得多重,但在九九眼中必定是十分要緊的。轉頭凝視林煙翠,柔聲道:九九,咱們活一日便相親相愛一日,過來,讓我拉著你的手。
他伸出手來,山風吹動他的頭髮衣袂,他的身材並不如何高大,但他眼裡的微笑深得像海,那結實的胸膛寬如大地。雖然嚴父在側,林煙翠仍是挨近他身邊,伸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她沒有說話,表情也不激動,那雙亮若星辰的雙眸充滿了堅定、仰慕的光輝,於無聲中道盡了山盟海誓、萬語千言。
林淵心中微動,這少年雖然桀驁不馴、鋒芒逼人,對女兒總算是好的。他任憑二人脈脈片刻,這才哼了一聲,道:這就進去吧。江浪與林煙翠相對一笑,拉著手一起自崖壁豁口潛入水中。林淵隨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