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星辰
葉護與雪姨一前一後走在營地間。草原秋夜靜極,兩人一路無語,即將到雪姨營帳,葉護正待一徑穿入,衣袖卻被扯住,轉過頭來,見雪姨眸子亮煞,道: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同我說麼?
葉護裝糊塗道:什麼事,進了營帳再說不成?雪姨露出貝齒,輕咬下唇:不成,小浩與那女孩都在我帳裡。葉護眉頭輕挑:孩子知道我們的事,不必顧慮太多。雪姨滿臉失望,道:你何必裝糊塗!葉護不耐煩道:你到底要問什麼?尋常他一作色,雪姨就會立刻退讓,今天卻異常執拗,只是拿眼凝視,一瞬不瞬。葉護移開目光,嘆道: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懂得拿捏分寸!
雪姨冷笑道:這麼大的事,你也向我隱瞞。葉護眉頭緊皺,轉身就往裡走,雪姨在後面大聲喊道:你對小浩母親不會藏著掖著吧?
葉護身軀一僵,半晌道:沒人能和她比,你也不能。雪姨只是冷笑:人家是星宿海中人,不像我半吊子,哪有資格攀比。
葉護澀聲道:你猜出來了?雪姨道:傻子也猜得出來。葉浩能幻化出光翅,只可能是星宿海血胤。你是清蒙人不假,她該是王族一脈,才能將純正血脈保留。真是了不起,葉護,你竟能娶到黎人公主。
葉護緘聲不語,這個驚心動魄的秘密揭穿,彷彿也未予他震動。雪姨瞧著這鐵石人兒,忽然間珠淚紛落:就算這不能告訴我,但小浩的事你為何瞞我?竟修煉到周天境界,尋常還若無其事,可憐我緊教慢教,費盡心機,到頭來反成了個傻子。你們都背地裡在笑,是麼?
哭到傷心處,更是觸動衷腸,情難自抑,放聲悲泣起來。葉護嘆口氣,轉過身來,一手去搭她肩膀。雪姨將腰一擰,口中嗚嗚,更不理他。葉護心中煩悶,喝道:別哭了!雪姨身子一震,泣聲漸低。
不是你想的這般。小浩並不會星力。葉護撫著她烏髮,似猶豫良久,才低聲嘆息。雪姨仰起頭,眸中猶蓄清光,大是疑惑。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遲早有一天會同你說的。葉護聲音含糊,拔步離開前說道。雪姨望他背影,突然會心一笑,身子暖烘烘的,似置身於陽春四月。這男人終究還是在乎自己的吧,有這個就足夠了。
葉浩夜黑時分醒轉,渾身痠疼,動彈力氣也無。恍惚憶起日間情景,如夢境一般不可思議。那巨大璀璨的光翅,翱翔天空隨意所之的自由,幾要破開雲霄,直入蒼穹,真的是自己麼?他怔忡地望著帳頂,以為一覺醒來,種種光怪陸離,不過是夢中遐想。
側過身子,喝的一聲,床上竟躺了一人,烏髮披散,容顏嬌美,赫然是夢境中的小對頭。他一揉眼,猶不敢置信,伸手去捏那小巧瑤鼻,觸手滑膩,不由心中一蕩。少女嬌啼一聲,也甦醒過來,四目相對,兩人同時驚叫。少女是惶恐驚嚇,葉浩則喜極反疑,又去捏那瑤鼻,確認真假。可憐少女脈位被封,眼睜睜瞧那髒手襲來,想叫又自壓抑,驚恐得像只小兔子。葉浩心中暗爽:小娘皮,剛才還拿老子耍寶,也有今日!竟似上癮一般,不停去捏,直到她小鼻子通紅。思小姐如何這般遭人輕薄過,一時目光呆滯,不哭不言,泥塑也似。
竟然不叫!葉浩鬼精鬼靈,索性捏住不放。思小姐果然開口,卻是破聲啼哭,眼淚像洩洪一般,滾湧而下。葉浩從沒見過女孩哭,大感興趣,一邊看得津津有味,還不忘東捏西摸,佔盡便宜。
鄭青他們都說女人是個好玩意,果然妙趣無窮。葉浩不過少年,十歲上就呆在迂難營,情竇未開,只覺女孩梨花帶雨,端美無方,似乎比雪姨還要好看。思小姐哭了一會,止住眼淚:有什麼好看的!等我等我出了這鬼地方,非把你大卸八塊,再砍成肉醬,火燒油澆!
葉浩咋舌道:這麼狠毒!嗯,不如先洗剝乾淨,再用凌遲之刑,割上三千六百刀,旁邊支幾口鍋,清燉紅燒油炸,豈不更痛快!思小姐不住頷首,美目大亮:果然好法子。
葉浩得意道:到底草原蠻族,和我泱泱天朝不能比呀。思小姐好奇道:你怎麼想出來的?葉浩矜持答道:以前我老爹當官,常設全羊宴,就是這麼幹的。思小姐撲哧一笑:你把自己比作畜生。葉浩瞧她一眼,不懷好意:這一身細皮嫩肉,比羊羔還要肥美吧。思小姐見他眼透精光,還真被唬住:你要做什麼!
葉浩哈哈大笑,髒手又捏,少女臉上淚水未乾,幾道黑痕宛然印上。有本事把我放開,咱們重新比過!思小姐惱怒道。
葉浩暗忖:原來被制住穴位,難怪這麼老實。口中滿不在乎:小娘皮,老子會怕你!怎麼解開禁制?思小姐神色一喜,忙道:我身上有幾根銀針,你拔出來就好。
在哪裡?在在思小姐正要回答,突然窘得通紅。
到底在哪裡?葉浩不耐煩道。在在胸口上。思小姐一咬牙,聲音低若蚊蚋。葉浩從床上跳起,打量一番,以行家姿態道:外面看不到,要脫掉衣衫才行。思小姐腮紅如燒,忙道:不行!葉浩卻一攤手:唉,不是老子不給你機會,你自己怯戰。
思小姐被激,脫口道:誰怕你!葉浩搓著手,滿臉興奮:那我就開始脫啦!他曾偷看過鄭青招妓,寬衣是第一步,之後種種不甚明瞭,但見鄭青狂樂欲癲,顯是人間至趣。
思小姐閉上眼,神色惶恐,強自鎮定。她今日著窄袖左衽箭衫,衣釦繁複,左牽右絆,葉浩埋頭苦幹,半天未解開一絲。幽香滲鼻,觸手柔軟,不知為何,他的手顫抖起來,更是摸不著北,只急得滿頭大汗。
思小姐焦急催促,只覺這傢伙身上汗臭難當,那雙手更是蟲蛇一般,所過之處,泛起雞皮疙瘩。葉浩一咬牙,刷地一撕,箭衫裂開,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膚,下罩一件湖綠色肚兜,頗見峰巒起伏,竟是至美之態。
他一時不由震住,腦中盡是空白,只知呆呆看著。少女卻是一聲尖叫,透帳穿出,登時聽見步履快疾,有人穿過營地,飛速奔來。
簾子掀開,卻是雪姨掠進,一見此景,不由呆住。葉護隨後闖進,見到兒子雙手扯著破碎衣襟,面前少女雪膚微露,皺眉喝道:葉浩,你在做什麼!雪姨卻上前兩步,攤開一床薄被,掩住少女身子。
葉浩訕訕笑道:這小娘皮想騙我解她穴道。葉護、雪姨相覷一眼,卻聽那少女怒道:你又在耍我!葉浩嘿嘿笑道:真蠢,現在才明白。他一揩額頭汗跡,也有些微緊張,說不上緣由,彷彿是偷腥的貓被逮。
葉護釋然一笑,卻是信了,溫聲對思小姐道:犬子多有冒犯,還望姑娘見諒。思小姐一閉眼睛,來個不理不睬。葉護無奈,狠狠叫過兒子,往帳外行去。雪姨一扯他衣襟,關切道:小浩無心之失,你不要罰他太狠。葉護瞪她一眼:慈母多敗兒,你就護著他!一掀帳簾,行了出去,葉浩耷拉腦袋,一臉沉痛,老爹要罰他時,越是懊悔越管用。
雪姨揣摩男人最後一句話,登覺含意無窮,一時喜上心頭,笑容如鮮花怒放。
葉浩戰戰兢兢,一見老爹頓足,眼疾手快,就向旁邊躍去。尋常葉護教訓他,都是一言不發,一腳踹來了事。他學得乖巧,很配合地乘著腳勁,撲倒在地,痛聲哀號。這次卻渾不覺疼,睜眼望去,見葉護仍在當地,冷眼看他:你倒溜得快!誰教你的?
葉浩訕訕爬起:老爹這麼英明睿智,兒子不機靈點,說不過去。腳下移步,躲到丈許開外。葉護嘆口氣,和聲道:你過來!
葉浩不敢過去,直到老爹目光轉厲,才挪步向前。葉護將手撫向他頭,突然驚覺,兒子只比自己矮半個頭,不由喃喃道:十六年了,小浩也長大了,你可以安心了。最後一句低不可聞,似在向冥冥祈禱。
葉浩魔爪在頭,渾身不自在,老爹的話一句也沒聽清。只覺老爹不似平日,婆婆媽媽,竟像雪姨一樣摸他。不由脖子一縮,躲到一邊去。
葉護一下摸空,手僵滯住,苦笑道:就這麼怕老爹?葉浩好生彆扭,道:不是,只有雪姨這麼摸我。葉護撩起長袍坐下,用手一招,葉浩遲疑一會,盤坐在對面。
白日的事還記得麼?老爹神色寬和。葉浩一點頭,道:我怎麼會變出翅膀,而且能把鶴雪身法使完?雪姨可從沒教過我。
葉護不直接答他,道:我同你說過你娘麼?葉浩答道:到迂難營之前,你一直在說,老孃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溫柔的人。
葉護眼神迷惘,似在追緬往事,道:你娘確實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葉浩傻傻問道:比雪姨還好嗎?葉護瞪他一眼,道:你如何會鶴雪身法?告訴你,都是你娘留給你的。
葉浩睜大眼睛:不是我出生的時候,老孃就她怎麼能教我?葉護仰望,漫天星辰,道:你娘不是教你,是留給你。否則你沒修習過星宿海神通,怎麼能變出光翅?葉浩大為好奇:怎麼留法?她給了我什麼法器?我身上一件佩飾也沒有。葉護搖頭嘆息:那是一種神秘的傳承之術。詳情以後再告訴你,現在你可求雪姨教你星辰之術。
帳中燈光一閃,簾子掀處,雪姨行了過來,低聲道:真是個刁蠻丫頭,不愧幽門出來的。小浩,這次你可給迂難營結下強敵了。她換了身麻布筒裙,風姿綽約,坐到葉護身旁。葉浩疑惑道:這小娘皮不是薩滿團的?幽門是什麼玩意?他年紀尚幼,幽門又至秘至詭,未曾聽聞。雪姨蹙著眉頭,因把圓桌會議討論,擇要說了一遍。
葉浩滿臉興奮,恨不得翻兩個筋斗:天爺,我把這麼厲害的對手給捉了。雪姨白他一眼:小猴子還高興呢,那秦伯如果襲營,首先將你剝皮抽筋。葉護笑道:阿雪,你就教他習練星力。他孃親說要滿十六歲,現在也就差幾天,有這一番變故,可能時機已到。
雪姨臉色一肅,招來葉浩,用手撫他神庭,一股淡淡星力透出,由頭頂而下百骸,瞬息遊走一匝,閉目沉吟不語,神色怪異之極,許久才道:他孃親果不是星宿海王族一脈,你沒有騙我。
葉護面色一緊,道:他的脈位顯露出來了?雪姨瞥他一眼,道:暗星一脈,萬中無一。黎族中早已滅絕,想不到小浩竟是。他的脈位已完全顯露,只是若有秘術者在旁,定要震驚無比。暗星者是黎族中最奇特的一脈,十六歲前不顯端倪,與常人無異,一旦脈位顯露,卻是絕頂天賦,修習星辰之術事半功倍。
葉護著緊問道:只是什麼?雪姨理清思緒,道:他膻中穴中盤踞怪力,巨大無匹,我也無法探察究竟。星辰力以神庭為居,但膻中穴也是關鍵竅位,貿然修習,如果相斥,恐有走火入魔之厄。
葉浩在一旁傻聽著,不明究竟,又插不了話,難受無比。葉護沉吟道:你在一旁護法,他又是初練,一覺不對,立刻停下,該不會有大問題。雪姨道:也只好如此。令葉浩趺坐身前,五嶽朝天,你用心去感受星辰之力,神庭初有異感,既導之向下,隨我功法而走。葉浩心中雀躍,焦急渴望,半晌鎮定心緒,只聽雪姨一聲沉喝,神庭似有霹靂閃過,周身亮堂無比,脈絡盤結錯雜,無不一一呈現。
他竭力感摹周天星辰,倏忽腦中一熱,一束星力凝定,不絕如縷,在神庭中衝撞來去,好不煩惱,憶起雪姨囑咐,當即導之向下,沿晴明、過人中,毫無滯澀,似水流衝撞,早有人疏導溝渠,只須順勢而下。
十二重樓卻是最難一步,初習者往往要百日方成,葉浩卻一鼓決之。雪姨心中暗歎,果然暗星一脈,天賦絕頂,自己從前修習,窮盡數月之功始通,已被贊為天資上乘。
葉浩卻渾不知曉,星力沛然而下,即將貫通膻中穴,陡覺天塹在前,不可逾越。雪姨忙施巧勁,想要分流而下,繞開怪力盤踞,但葉浩不知好歹,鼓動全力衝擊,怪力一味阻撓,也給他撞開一絲縫隙。
正暗自得意,膻中穴轟然打開,如深淵一般吸引,葉浩微末星力束手就擒,被吞噬進去。雪姨情知不妙,驅力救援,然而怪力中開一瞬,便封閉如初,欲待中止,已是不能,一時慌亂不已。
葉護一邊守望,只見星力卷湧,如漩渦一般,衝進兒子身體。膻中穴亮如曜日,星力盤轉而進,無有淵底,似都被煉化。他眼睛刺痛,忙遮手去擋,再睜眼時,一切又平靜如初,星力平緩灌入葉浩神庭,潺潺有如銀河。雪姨卻是震驚無比,此時葉浩星力衝出,竟淳厚數倍,彷彿膻中穴有擴容之用。她修習星辰力時,從未有過此等怪事,不禁暗暗稱奇,一邊引導星力下丹田、過至陰、穿三關,完成一周天。
葉浩徐徐吐納,睜開眼睛,一瞬間只覺天地改容,再非原來呆板枯燥,草木鳥蟲、皓月明星,都聯結一起,構成的蒼穹宇宙,也有吞吐呼吸。他不禁一躍而起,足有兩丈餘高,落下時呀呀怪叫,歡暢已極。
雪姨倦怠一笑,道:這小子天資之好,放眼黎族,怕也無人可比。尤其膻中穴古怪,對他竟是好事。葉護平靜答道:如此就好,也算了結我一樁心事。額間卻有幾縷細汗滲下,顯然關心已極。
雪姨睨他一眼,問道:白日他能幻化光翅,是與膻中穴怪力有關吧?這是他孃親留下的?葉護遲疑片刻,還是頷首默認。
雪姨嘆道:她定是位奇女子!葉護低聲道:她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女人。葉浩還在一邊瘋跳,雪姨飛快一瞟,低聲道:那我呢?聲音如慕似怨,徊轉不去,葉護苦笑道:我你要我怎麼說!
雪姨低垂螓首,道:你隨口編個謊也不行嗎?葉護緘口不語,偏生此時,葉浩躥了過來,道:雪姨,我一天沒吃東西了,好餓!
葉浩坐在桌邊,眼巴巴望著雪姨。一盆蘑菇、肉乾熬煮的麵條,熱氣騰騰上桌,湯汁白濃滑爽,更漂浮幾簇野菜,綠意可人。他早擺好青花瓷碗,筷子敲個不停,雪姨卻置若罔聞,轉身去解小魔女脈穴。
姑娘,軍中從簡,你將就用些麵食。雪姨溫言道。思小姐活動手腳,功力無法提起,使小性子道:你把主脈解開,否則寧可餓死,我也不吃!葉護也賠笑臉:姑娘還是用些,算來也一天未進食。
思小姐索性臥床,任憑勸說,就是不動如山。葉浩幾曾有過這般待遇,大為吃醋:喲,你以為自己是誰?公主小姐呀!老子沒空等你,這一盆都是我的。自顧舀起一碗,呼嚕嚕扒著,吃得異常香甜。
思小姐一骨碌爬起,坐到桌邊:我偏要吃!雪姨如奉鈞旨,忙替她盛好一碗,小魔女毫不客氣,一味猛吃,還瞪大眼看葉浩,如視仇鴝。
兩小你爭我搶,片刻均三碗下肚,思小姐有心殺敵,肚子卻已漲飽,而葉浩仍吃得歡暢,呼嚕有聲,得意之極,似乎在說:小娘皮,跟老子比吃,簡直自尋死路。思小姐憤恨不過,一把端過面盆,呼地向帳外擲去。葉浩目瞪口呆:你還講不講理?思小姐一拍小手,趾高氣揚:我吃不成,你也別想。你!葉浩何等脾氣,照準少女鼻臉,一拳掄去。半空卻被一束星光擋住,卻是雪姨截攔:吃飽了把碗筷收拾乾淨!葉浩一拍桌子,道:她把盆給扔了,叫我吃什麼?
葉護不聲不響走近,賞他個暴栗,道:不就是個飯盆,扔就扔了。姑娘請早點歇息!後句卻是對思小姐說的,異常客氣。葉浩抱著頭,不等少女回答,暴跳道:老爹,你敲我!
再不滾我還要抽你!葉護冷冷撂下一句。葉浩憋了一肚子氣,知道胳膊扭不過腿,一言不發,掀開簾帳要走,卻聽思小姐道:躺了一天,本小姐想出去走走。
雪姨一怔,道:也好,我陪姑娘散步。思小姐頤指氣使:不要你陪,叫那小子給我當侍衛。葉浩惡向膽邊生:孃的,你還越發囂張了,不給你頓老拳,你還要飛上天。擼起袖子,大步流星迴走。
他怒火沖天,眼中只有那副蠻橫嘴臉,不防旁邊一腳踹來,屁股挨個結實,痛叫一聲,撲倒在地。葉護冷冷看他:陪這位姑娘出去。少她一根頭髮,我往死裡揍你。
葉浩大聲喊道:老爹!目光直要噴出火來,葉護渾不理會。思小姐嘻嘻一笑,越過對峙的父子,邊伸著懶腰,好不愜意。
還不快去!葉護掃了一眼。葉浩眼中猩紅,淚水蓄滿一眶,直要掉落下來,忿忿一跺腳,尾隨追了出去。
葉浩一言不發,悶頭疾走,怕一回首,就忍不住對少女報以老拳。野闊星垂,營地中異常寧靜,只有秋風徘徊帳幕低嘶。遠處飛鷹城矗立暗夜,便像只蟄伏的野獸,只有數點火把照映,熒熒幽幽。
我走累了。思小姐追之不上,喘氣喊道,也不問同意,一收裙子坐下。葉浩哼了一聲,隔著老遠背對而立。夜風陣陣襲來,頗有一絲涼意,落在旁人眼中,倒像一對負氣的小情侶。
喂,別生氣了,陪我說說話。思小姐大感無聊,剛出營帳確實快慰,現在四下寂靜,倒想找個人聊天。那邊卻半天沒回應,仍然生氣不理。誰叫你先前那麼欺負我!人家可是女孩子,師尊告誡過,連話都不要與男人說的。思小姐輕聲哼道。仍沒有回應。
以前旺才生氣的時候,也是你這樣,任憑我怎樣叫都不理。只有煮上一鍋肉,才會乖乖理我。少女嘴角噙笑,望著遠方。葉浩大奇,雪姨以前惹他生氣,也是這般做法,不由問道:旺才是你師兄弟麼?
少女呸了一聲:我養的一頭小狗,非常精乖。葉浩霍地轉頭:你罵我!卻驀地一愣,眼睛發直。遠處少女以頭枕膝、雙手抱腿,仰望著浩瀚天空,月輝灑落,身上折出一層銀白,似嵌在蒼穹深處,美麗難言,不可方物。少女卻似沒察覺,呢喃自語:好想念崑崙山!這時節應該下大雪了,師尊言及此景,又要讚歎蒼山負雪,明燭天南了吧!廣漠宮前更是皚皚白雪,四季不化,冰熊胖乎乎的,人來了也不怕,可好玩呢!每天練功完畢,我就和旺才一起,去捉雪鷲
葉浩情不自禁,走過來坐下:雪鷲肉好吃嗎?據說熊掌是人間至味。說起吃的,打了個飽嗝。少女瞪他一眼:就知道吃,你真和旺才差不多。葉浩嘿嘿一笑,出奇地不反駁。這樣的月夜,柔光似水,似乎有別樣的情懷湧動,少年心中最神秘的弦被撥響,只覺眼前刁蠻少女非但不可恨,且有些可愛起來。崑崙山上這麼好,你怎麼跑下來?他笑著問道,從未有過的溫柔。
呆膩了唄!師尊告誡過我,二十歲前不能離開崑崙一步,否則有性命之憂少女歪著腦袋說道。葉浩大為好奇:為什麼?
少女瞪他一眼,秀氣眉毛一皺:別插嘴!師尊說我有一個死對頭,二十歲時會有一場比試,不死不休。我無論何時下山,都要將此提前,而我神功未成,肯定打不過那對頭。都怪我不聽師尊話,果然一下山,就到處被追殺。幸好秦伯來救我,不過崑崙山暫時是回不去了。
葉浩又忍不住問:為什麼?少女茫然搖頭:秦伯說的,我也不知道原因。說說你吧,怎麼會鶴雪身法?
葉浩搖頭道:老爹說是孃親留給我的,用一種極神秘的傳承之術。少女大為好奇:你白日修為已至周天之境,從前沒修煉過星宿海心法?葉浩睨她一眼,道:老子剛知道自己是鳥人,荒廢了十六年呀,否則早是一代高手。少女驚訝道:不可能!你白天分明幻化翅膀。葉浩得意道:所以說神秘傳承嘛!少女神色一震,遲滯道:能將真融通過血脈傳承,只有仙宗的不可能,黎人怎麼會仙宗秘術?若非如此,從沒修煉星力,如何能至周天境界?
葉浩見她嘀咕自語,一臉神秘困惑,遂問道:什麼叫周天境界?少女更是困惑,方仙者入門之課,便是獲知真融高低之境,他如此提問,設非別有居心,便真是草包一個。耐心講道:方仙者修習,有四大境界,也可以說四道門檻化氣、周天、煉神、返虛。化氣境界遇上一般武者,佔絕對上風,遇到先天高手,卻不堪一擊。周天境界則可與先天武者一較長短,高下得看具體修為。而到了煉神境界,兩道便殊途同歸,其神通廣大之處,高世絕塵,一己之力足以對抗千人軍隊。只可惜天賦緣法所限,一層難似一層,真能煉神者,舉世滔滔,也是鳳毛麟角。
葉浩聽得神采飛揚:那麼返虛呢?少女瞄他一眼,笑道:你就別奢望了。返虛境界已是神人修為,朝遊北海暮蒼梧,百年不得一出。你知道世人管他們叫什麼?葉浩神往之極:什麼?少女深吸口氣,從未有過的慎重:絕世守護!
葉浩只覺胸腔激盪,熱血幾要沸騰,這寥寥四字,卻足垂名千古,世人仰止,一時話也說不出。半天止住遐想,轉首望去,見那少女看著自己,兩人目光相對,早先隔閡塊壘,盡皆消融。
忽忽兩日過去。迂難營穩居營寨,不再攻伐,草原四野不見烽火,兼以深秋陽光晴好,小獸飛禽徜徉草間,倒有幾分像世外桃源。只是圓桌會議下了禁令,全軍甲器不解,隨時待戰,崗樓暗哨更是增加人手,警衛森嚴,飛鳥難渡。
迂難營一向只管攻城,這般嚴陣靜守,倒是從未有過。但兵士死囚出身,早看淡一切,不出戰的日子,也就臥榻大睡,不然便吹牛喝酒,好勇鬥狠之事很少發生。畢竟從刑場上撿回的性命,比常人要珍貴許多。
葉浩也難得安靜,不似以往瘋跑串門兒,只呆在雪姨營帳。夜晚修煉星辰秘術,白日卻與女戰俘膩在一起,拌嘴吵鬧,不亦樂乎。令雪姨與葉護驚訝的是,少女再未耍小姐脾氣,眼紅脖子粗時,竟是她先退讓。
雪姨嘖嘖稱奇,私下裡問過葉浩。少年一翻白眼,說老子英俊瀟灑,武藝高強,那小女孩仰慕還來不及,哪敢跟我吵。結果自是雪姨一個暴栗完成拷問。少年真融確是一日千里,內息每流經膻中,便要壯大數倍,神庭間星力凝結,已略有所成。一施展鶴雪身法,周遭星芒斑然,蔚然純盛。雪姨初時幫他運功引導,後來自嘆不如,再也不肯出手,被少年調侃,說是嫉妒緣故,只能對以搖頭苦笑。
葉護卻是眉頭深鎖,憂鬱不安,似乎大難將臨,隨時有覆頂之災。望著夜空的圓月,恐懼越發深重,長久的無言發呆,彷彿森森月華籠罩下,草原即將成為煉獄。雪姨明白他的苦衷,伴在一旁,神色明暗難言。
而兩日平靜卻使迂難營鬆懈。圓桌會議又召開一次,以老黃、袁遠為首,都力主解禁,目前士氣正旺,不宜閉營不出,否則軍心受沮,於攻城大業有礙。若能一鼓作氣,攻破飛鷹城,一個方仙者也翻不了天。
葉護卻力陳要月望之後,尤其今夜全力戒備,最好全營出動,佈置暗器機關,通宵守護。此議勞師動眾,連鄭青、鄧麻子都不解,認為勞師動眾,殊無必要。讓葉護陳述理由,葉護卻苦笑不語,惹得眾人嗔怪。只雪姨與他相對憂愁,事關方仙者諸派秘辛,豈可一時述清。
最後雙方妥協,今夜全力戒備,全軍輪流守夜,不解束甲,隨時應命。葉護才略鬆口氣,依舊愁眉不展。至於葉浩與那思小姐,仍是沒心沒肺,在營帳中玩耍,渾不知危險將至。思小姐更似忘了戰俘之身,快樂自足,比城裡還要自由。
就在不安與麻木中,夕陽沒盡最後一線餘暉,暮靄籠罩四野,一輪滿月從東天升起。
城主府議事廳中,固守小院的秦伯首度履足於外。
一張長案隔了兩把木椅,秦伯與紅石對坐其上,茶盅騰起嫋嫋霧氣,將兩人面目模糊在淡淡氤氳中。四下寂靜無聲,僕役侍衛俱被揮退,且被施了秘術,除非煉神境界高手,休得聞聽一字。
秦老終於要出手了。紅石放下茶盅,滿臉快慰。秦伯冷冷一笑:老朽出手,也只是營救小姐,你不要指望其餘。
紅石目光犀利,笑道:迂難營都是死囚,全軍亡命,若不見點血,只怕不能順利營救思小姐。秦老道:即便十萬大軍,老朽依舊來去自如,城主多慮了。他神色如鐵,話語客氣,卻似譏笑冷諷。
不然!紅石搖頭,懇切地道,秦老固然神通無敵,但迂難營精於機關,上下一心,只怕不易與。更何況其間也有奇人異士,秦老不可不防。秦伯冷哂道:迂難營長麼?後天未臻極至,不過螻蟻而已。
紅石道:那日的狙擊手能與思小姐纏鬥,顯是精通星宿海秘技,不可不防。秦伯頷首道:這小傢伙應達周天境界,不過其間情態詭異,怕是別有蹊蹺,也不足為懼。
紅石耐心地道:這少年不過十五六,又在迂難營中,不可能星宿海出身,難保沒有奇能異士暗中傳授。秦伯微一動容:這倒不無可能。
紅石話鋒一轉,道:再如何厲害,也難抵秦老煉神之境。我所憂懼的還非此人。秦伯再難自矜,問道:誰?紅石舒緩不迫,答道:我曾仔細探聽過西北都護府各支軍隊,對迂難營下了許多苦功。裡面最厲害的屬那匠師。秦伯臉色一板:這個笑話很拙劣。
紅石旋動右手扳指,意態舒緩:秦老知道雲興迎此人麼?秦伯悚然道:就是五十年前憑藉一身巧器擊殺薩滿團元老利孤萬的雲興迎?他和那匠師有什麼關係?薩滿團元老利孤萬當年隻身入關,挑戰黃河以北三國,無人可當其鋒,名震一時,最終卻為雍秦國匠作監雲興迎擊殺。傳說雲興迎一身巧器,層出不窮,神鬼莫測,本身修為卻極低,竟能格殺煉神高手,一時天下皆驚。紅石搖頭道:兩人倒沒關係。不過葉護在稷下辟雍匠作司修習時,卻被譽為雲興迎之後,最為出色的天才。秦伯臉上紅雲倏現,喃喃道:竟有這麼大的來頭,倒值得一會。
請秦老為我飛鷹城擊殺此僚!紅石霍地站起,躬身道。
秦伯眯著細長雙眼:你說這麼多,目的就在此吧!紅石坦然迎向他目光:此人雖非首領,卻是迂難營靈魂,我若能左右王都,願意拿三座城池,又或一萬精騎,換取此人效力。
秦伯嘆息道:老朽並非不願襄助,實迫於大局,今日出手救小姐,也是萬不得已。紅石躬身不起:若能擊殺葉護,飛鷹可再堅守三月!
秦伯身軀一震,紅燭籟籟照下,神色明暗不定,倏地轉身而去,不留一言。偌大廳堂中,只有大公折身相送。
滿月已至中天,大地如覆霜雪,潔白明亮。營寨中每隔十步,便燃有熊熊火把,幃帳內外崗哨密佈,縱使渺若蚊蚋,亦無處藏形。依照葉護佈置,營地內陷阱重重,諸部之間相互呼應,陣形儼然,一旦有敵來襲,可以最快速度反應,層層裹挾,不至方仙者縱橫無忌。而思小姐也被移置中軍帳,團團拱衛。
思小姐與葉浩卻呆在中軍帳,相互侃笑,融洽無已,全不似帳外厲兵秣馬,殺氣騰騰。真是滑稽,以為這般就可防住秦伯!他要進出清蒙帝國皇宮,也是神鬼不覺。思小姐一臉鄙夷。你篤定他來救你?別自作多情,要真來救,當晚就襲營了。葉浩立馬駁回。
思小姐故作驚訝:那你們燈火通明,又把我放到這邊,卻是防誰?葉浩大言炎炎:西北都護府傳來消息,薩滿團全軍出動,曉行夜宿,今天晚上到達,我軍以逸待勞,給他一個迎頭痛擊!
思小姐瞪大眼睛:你們這麼厲害!要把突古族滅掉?葉浩嘿然一笑:對,然後破仙宗、滅幽門,天下之大,唯我獨尊!
思小姐捶他一拳,咯咯笑道:有種你先把老孃滅了。她出身高貴,學粗口的本事卻異常了得,現在與葉浩交談,幾句一個老孃,至於罵人,更是別出心裁,拐彎繞口,弄得葉浩直嘆後生可畏。
她此時著一件薄裙,卻是雪姨睡衣,寬大松長,笑得花枝亂顫,露出一抹雪膚。葉浩只覺心癢如麻,無故雙頰通紅,使勁吞口唾沫:你道我不敢!思小姐乜他一眼:你倒試試!黑白分明的眸子,嵌在精緻的臉盤上,微微一斜,便有股別樣風致。葉浩熱血直衝腦門,暗自尋思,若不給這小娘皮一點顏色,清蒙男兒臉往哪擱!
思小姐卻未覺危險,尋常也是這般挑釁,最多換來葉浩白眼,豈料眼前黑影一閃,風聲颯至,待警醒時,已被少年重重壓在地上。正要驚叫,少年灼熱的氣息噴在臉上,一時全身酥麻,話語梗堵在貝齒中,只瞪大雙眼,惶恐之中,情竇像是將垮的堤壩。
身下溫香軟玉,葉浩如墜雲端,周身毛孔一齊張開,激情快樂交迸湧來,其中滋味,有生以來從未經歷。他傻傻地壓著,再未有動作,兩人心跳相聞,呼吸糅雜,一瞬間似乎光陰駐足,永生永世。
好景不長,不速之客驚擾了靜謐。帳篷原本密封無隙,不知如何,一團月光幽幽射進,無聲凝聚人形,一柄光刃就向葉浩射去。思小姐立時驚覺,將身上少年用力一推,以自己胸膛迎向光刃。
那人低聲驚呼,用手一勾,光刃打旋飛回,玄衣鶴顏,正是老奴秦伯。小姐,是他欺負你麼?秦伯低聲喝問。
思小姐愣愣頷首,旋即搖頭。秦伯飄身上前,一拍她胸前大穴,幾根銀針激射而出,哧哧落地。思小姐一躍而起,真融盡復,臉上頓現喜色,卻聽秦伯牙酸的聲音:侮辱聖女者,殺無赦!小姐,殺了他。
思小姐一愣,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他不是故意的秦伯緩步上前,不容置疑道:殺了他!尊主的嚴令你難道忘記了麼?思小姐嬌軀一顫,分辯道:他正和我玩耍呢
葉浩原被打攪,已甚為不爽,再見這老傢伙氣焰囂張,全然不把自己這星宿海天才放眼裡,不由大怒:哪裡來的老東西?老子站在這裡,有種自己來殺,逼迫女人算什麼好漢!
秦伯睨他一眼,忽而笑道:很好!小傢伙,有二十年沒人跟我這般吆喝了。他神色陰沉,偏作笑容,森然可怖。葉浩小心戒備,反罵回去:那是你龜縮不出,年紀活到狗頭上去了。
倒是唇尖舌利!秦伯嘿然一笑,身遭凝聚六道幽光,幻化成鞭,朝少年呼嘯捲去。葉浩神色一怔,要施展鶴雪身法,已是不及,被捆粽子般縛個結實,跌倒在地。如此神技,驚得他張大嘴巴。
殺了他,我們回城去。秦伯慈和而堅決。少女一臉惶然,聽慣了老僕命令,不知如何抗拒。她與葉浩本來壁壘分明,幾日相處之下,嬉鬧無忌,竟是從所未有的快樂,如何起得了殺機。
秦伯目光轉冷,思小姐垂下螓首,不敢對視,顫巍巍舉起纖手,只覺芳心莫名疼痛,割裂也似。葉浩被幽光束縛,唯獨臉部能動,眼珠子亂轉,焦急之至。這小娘皮不會真殺了他吧!倒是大有可能。整天拌嘴,仇隙不小,剛才的舉動,也似大大不妥。孃的,這老傢伙混哪裡的!
正此時,一陣狂風倏至,夾雜斑斑星痕,帷帳整個掀起,朝天捲去。原地只剩木樁骨架,好似剝皮的果核,通透光禿,一覽無餘。明亮火光潮水湧進,一洗昏暗逼仄,葉浩與思小姐為之一驚,愣立當地。
秦伯神色不動,冷笑道:星宿海哪位高人在此?何不現身一見!他默察星力,竟有周天水準,應是星宿海人物,卻不甚擔心。
火光倏閃,風姿綽約的婦人排眾而來,徑到營帳邊緣,躬身一禮:前輩是崑崙山高人,何必與我等一般見識,不如就此帶走思小姐,我迂難營決不為難。卻是雪姨,雍容淡定,與尋常截然兩般。
秦伯驚訝看她,道:閣下既是星宿海出身,當知太一初始之戰禁例,宜速速退去,妄自插足,神人共誅!雪姨臉色劇變,似遭雷擊:太一初始之戰?不是還有六年麼?太一之戰是方仙者的禁忌,涉及天下至秘至大之爭奪,二十年一屆,其禁制森嚴,延續千載,只是一直在中原進行,與草原、南疆無涉,如何與這飛鷹之戰牽上關係?這秦伯功力之深,足以橫絕一時,顯是幽門重要人物,如何會隱在飛鷹城中?電光石火的念頭在雪姨腦中閃過,令她有片刻的失神。
秦伯神色疑惑:此事已傳檄各門各道,你竟不知?他一揮長袖,一團幽光環繞千匝,凝聚成彈,襲向雪姨。勁風嗚鳴,光彈速度極慢,好似重有千鈞。雪姨深知厲害,若光彈爆炸開來,方圓十丈都受波及,兵士難以倖免,一咬牙,遂雙手推出一片星光,浩瀚三丈,水銀粘稠。
光彈如陷沼澤,速度愈發減慢,大小卻如初,星河絲毫不能磨損。雪姨心中大急,若不能將其吞噬,爆炸開來,自己定將屍骨無存。秦伯卻看出端倪,搖頭蔑笑:原來是個半吊子,並非純正血胤。
他枯瘦手掌翻出袖子,遙遙一按,光彈驟然加速,好似隕石流光。雪姨知道不可力敵,鶴雪身法一展,盡力逃逸。光彈炸裂開來,氣浪四下湧去,好似一圈漣漪,所過之處盡為焦土。兵士慘號不住,雪姨雖滑出七丈,仍受波及,一口鮮血狂噴,跌將出去,半天沒有爬起。
秦伯籠手袖中,慢條斯理道:這就是震驚草原的迂難營麼?也不過如此。葉浩看得目瞪口呆,這是哪來的老妖怪,竟這麼厲害!思小姐卻憂慮地望著他,一時不知所措。
殺了他!我們就走。秦伯催促。思小姐嘻嘻一笑,纏上他手臂:一個小毛賊而已,有什麼好殺的,秦伯,我們這就回去。
秦伯不為所動:幽門尊嚴所在,不容觸犯,非殺不可。思小姐嘟起小嘴:人家再也不亂跑,都乖乖聽話,還不行麼?秦伯神色慈祥道:不行。他不再理女孩兒,揚聲朝外道,都佈置好了麼?葉匠師,聽說你是稷下學院高足,不要讓老朽失望。兩人交談之際,迂難營眾來回佈置,藉著營帳掩物,已佈置好陣形。秦伯聽得分明,卻不點破。
四下裡一寂,忽聽一聲沉喝:放!蝗蟲般羽箭四面八方射出,同在瞬間襲向燈火明處的秦伯,最少有三百根,更夾雜五十石弩矢。一時勁旋如潮,直似怒浪擊石,好不瘮人。秦伯佝僂背脊一挺,如玉山巍然,雷霆摧折也不動搖。他將思小姐掩在身旁,周遭幽華一湧,迫至丈許處,形成一面環形光牆,團團護定。百千根勁矢一觸,盡皆化為齏粉。
驚懼惶恐之聲起伏,迂難營眾都給鎮住,一時忘了發箭。這豈是人力可及,又豈是人力可傷,分明天神一般人物。正當此時,空中響起巨大嗚鳴聲,黑黝圓石畫道長弧,落向營帳中央。火光月光照亮夜空,那圓石碩大無匹,飛快打滾,挾有萬斤巨力,墜襲處正是秦伯頭頂。沉喝聲再度響起,兵士不假思索,張開的弓弦一鬆,數百根羽箭破空襲出。
電光石火之間,毀神滅魔之力奔來,饒以秦伯神通圓滿,也不禁悚然動容。吐聲呼氣,光牆僅剩兩尺,與此同時,他單掌擎天,力劈向隕石。一道霹靂閃出,巨石微微一頓,碎裂成無數碎塊,漫天閃去。
防守之力卻薄,羽箭絕多湮沒,仍有幾根射入,秦伯一聲悶哼,嘴角溢出血跡。思小姐焦急扶他:秦伯,你沒事吧!她難以想象,以煉神境界,竟會傷於凡人之手。
秦伯隨手拔掉羽箭,長聲笑道:不愧雲興迎之後最偉大的匠師。投石更是神來之筆,只是不怕傷了令郎麼?他卻是指一旁的葉浩,相隔不過一丈,稍有差池,只怕砸成肉餅飛灰。思小姐也一吐舌頭:葉浩,你老爹可真狠!秦伯心中一動,來到葉浩身旁:葉護,我本不想殺你,現在卻有了興趣,我們不妨公平一戰,無論輸贏,都放了你兒子!
四下兵士騷動,葉匠師雖一身巧器,但身手低微之至,如何是這神魔般敵人對手。一時間,眾人心間兩難,既不想葉浩身死,更不願匠師出戰。四野突然寂靜,前方暗影中立起一人,袍袖蕭然走來,映照著熊熊火光,似有絕世丰神。他來到空曠處,淡然笑道:崑崙高人既約,敢不從命!赫然正是一身長袍的葉護。
雪姨正在左近,撫著胸口踉蹌跑出,拉住他手臂:他已至煉神境界,你萬難敵對!我們另想辦法,別逞匹夫之勇。
葉護搖頭一笑:你不必多勸!甩脫她手,大步向營帳走去。
飛鷹城校馬場中。熊熊火把照亮,駿馬嘶嘶低鳴,一干將士披掛整齊,靜待高壇上城主發命。從迂難營攻城,迄今已有二十日,飛鷹勇士一直龜縮牆堞之中,今日聽得軍令聚集,心頭大為振奮。
紅石大公抓過一支令箭,喝道:夜鷹!陣列中一騎馳出,馬上躬身道:末將在!
全城軍士都已聚齊?紅石大公高聲問道。夜鷹肅聲答道:全城現有勇士兩千七百八十八人,除重傷不能離榻者一百九十二人,都已執戈策馬在此。紅石頷首問道:城頭也沒留一人?夜鷹答道:一應巡哨、更夫、侍衛、羽威,都已到齊,城頭再無一人留守。夜色靜謐,全軍皆寂,只有兩人對話聲音,在數千匹駿騎中穿梭,穿透了馬鳴風嘯。好!紅石高聲道,今日我軍傾巢而出,飛鷹就是空城。你們若勝,飛鷹則勝;你們若敗,我會一把火燒了城池,讓飛鷹成為焦土。他語聲決絕,直如金石擲地,其中孤注一擲,讓草原騎兵毛髮上揚。
再看一眼這座城,也許你們此生最後一次見它!紅石神色平靜,一雙眸子映射火光,竟似熊熊燃燒。兩千五百人的目光沒有稍移,那根令箭翻轉拋出,所有騎士高聲一喏,士氣昂揚熱血沸騰。
他們已別無出路,或者高奏凱歌,或者與城偕亡,戰至最後一人一馬。夜鷹伸手一抄,握住令箭,躬身一喏,隨即勒轉馬頭,朝校場轅門馳去。在他身後,兩千餘鐵騎湧出,好似鐵甲洪流,蹄聲戰歌一齊響起。
紅石大公靜立當地,克勤隨侍身後,廣闊空荒的城堡,此刻只有他們兩人。鐵蹄漸漸遠去,城門轟然打開,吊橋垂落在地,一應聲響聽在耳中,紅石大公只是負手而立,仰望皓月行過中天。
城主,我們到城樓上看去?克勤有傷在身,並未出戰,胸中熱血卻已沸騰。紅石一擺手,懶懶答道:我軍必勝無疑,沒什麼可看的。
城主方才為何那般說?克勤惑然問道。蠢材!紅石大公睨他一眼,士無孤勇則墮,軍無昂揚則毀,還要我教你多少次!
克勤訕訕一笑:夜襲沒經那老頭允准,回頭會不會找我們麻煩?紅石不經意道:飛鷹城誰是城主?夜鷹決不會提這麼蠢的問題。
克勤遲疑道:可是紅石截斷道:兵者詭道,用計不必限於敵我。克勤,你給我記住,世上最強的不是武力,而是用手一指頭,而是腦子。方仙者又如何,終究是棋盤中的一顆卒子罷了。
最後一句低不可聞,倒似喃喃自語。克勤暗自咀嚼,醒過神時,校場中已無城主蹤影。
葉護長袍獵獵,行到營帳中央。秦伯目光凝視,竟露出一絲讚許:匠師只是粗通武技,但有此氣度,已當得高手二字。
葉護淡然一笑,道:雲大師先輩聖賢,在下瞠乎其後。為了犬子不得一戰,倒叫老先生笑話。秦伯乾脆利落的一腳,將葉浩踢向外頭,用的卻是柔勁,雪姨從旁接住,發現捆縛幽光消失,葉浩已能活動手腳。
葉護一揖謝道:謝過老先生。秦伯眼射厲光,道:老朽受人委託,不得不取你性命,你好生小心了。
葉護目光凝定,道:在下有僭了!他一揮衣袖,數十道烏光射出,竟是一蓬針雨,不知何等巧器發射,竟分襲要害,霎時間空中哧哧大響。秦伯一聲冷笑:不過如此!廣袖連拂,針雨不見蹤影。
迂難營眾外頭觀看,又是擔憂,又是興奮。方仙者少現塵世,跡乎神仙,而葉匠師竟憑一身巧器與其爭雄,委實難以思議。葉浩一邊攥緊拳頭,恨不得代老爹上場,只是被一臉憂色的雪姨拉住。
葉護身形一展,向後疾退三丈。器弩爭鬥,距離最是重要,若非遙峙,沒有反擊餘地。秦伯再明白不過,卻沒阻攔,由得對手趨後,一臉淡然處之。葉護一身巧器,狂風驟雨般襲去,無有間隔,層層疊疊。
秦伯冷聲一笑:匠師若技僅止此,當辱沒雲氏英名。一身幽光環繞,箭器湮沒其中,無論金木,盡數碾碎,空中粉末飛揚。他毫不在意,緩步逼上,直似閒庭信步。
孰料此時,葉護身形展動,竟是朝前邁出,霎時間,兩人迎面撞上。營地四遭一片驚呼,這葉護難道傻了,竟直攖其鋒。
只見葉護右手一揚,捨棄暴雨般的暗器,只是一根黑色的圓錐箭矢,閃電也似襲出。秦伯卻未慌亂,屈指一彈,雷鳴般巨響,勁矢化為飛灰。
葉護一旋身,又一根勁矢射出,如此近的距離,又幾乎死角,仍準確無比直襲對手面門。秦伯終於變色,喝道:哲別!偏頭避開不及,右頰被刮出道血槽。葉護閃轉同時,不斷射出勁矢,角度每每刁鑽至不可思議,似乎沒有空間限制。按常理,弓箭手只能遙相攻擊,一旦距離過近,只能任人宰割。但黎族傳有秘術,弓箭練到爐火純青,就能無視距離,即便近在咫尺,也能刁鑽發矢,玄妙至極。世人稱此為哲別,譯成中原話,就是神箭。葉護雖假之器械,但此刻出手,無疑諳通三昧。
秦伯終於退後,如此距離,饒他煉神化境,也難當其鋒。葉護如附骨之蛆,緊纏身後,此時已不限勁矢,針雨釘瀑,迭迭直瀉。迂難營眾看得目眩神迷,只覺每一撥暗器,都似葉護拳掌,隨心所欲,恰到好處。彷彿他已器身合一,圓融無缺。
箭器就是他的拳風,就是他的掌勁,就是他的劍氣。銀霜月華下,長衫葉護大袖揮舞,翩然若仙,竟將秦伯逼落下風。
老黃越看越窘,如此身手,豈是他能匹敵。往日爭鬥,葉護一直遜讓,倒是護他臉面。葉浩則揮舞拳頭,不停大叫:老爹,射死這老妖怪!只雪姨眉間憂色不減,葉護此時似佔上風,秦伯仍能從容應對。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一旦葉護體力稍減,便要被秦伯一擊致命。
兩人出手越發快疾,合著滾滾箭器,捲成一團烏影。內圈卻是團幽光,緊裹秦伯身軀,防護天衣無縫。遠遠望去,一動一靜,異常明顯。
秦伯一直處於守勢,出手似緩實快,看得異常清晰。驀地,他單掌擊出,裹挾幽光,擊中葉護胸口。與此同時,左肩也為一根勁矢貫穿。卻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光暗倏分,兩人退開。秦伯拔去箭矢,止住肩頭傷勢:葉兄堪稱一代匠器宗師,秦某佩服。言語由衷,臉上一片誠摯。
葉護身若巍然玉山:老先生謬讚!今夜之事如何了結?秦伯答道:老朽這就攜小姐離去,不再打攪。周圍一片歡呼,兵士都以為葉護贏下此局。葉浩更是跑上前去,喊道:老爹,你贏了!
然而葉護直直後仰倒去,如玉山傾頹。葉浩扶之不及,趴在老爹身邊,大叫道:老爹,你怎麼了?雪姨、雪姨,你快過來呀!
葉護咳出口鮮血,撫向他頭:傻孩子,老爹沒事,男子漢不能哭。葉浩眼中猩紅,淚水蓄滿:我不哭,不哭老爹,你是嚇我的,對不對?葉護微微一笑:老爹什麼事也沒有聲音越發微弱,鮮血不斷溢出。葉浩只覺天昏地暗,淚水再也止不住,洩洪也似滾落。這時,雪姨奔到近前,一手搭他脈門。葉浩全神貫注,見她眼神暗淡,不祥預感油然而生,滔天恐懼湧上心頭。
雪姨,老爹沒事吧?葉浩揣著最後一絲僥倖。心脈重創,生機已絕,也就兩三日時間。雪姨木然答道,渾無一絲生氣。
葉浩咆哮一聲,小獅般朝秦伯撲去:老子跟你拼了!秦伯眼皮不眨,衣袖一揮,將他扔出三丈外。葉浩雙眼通紅,還要搏命,卻聽秦伯冷笑:可惜呀,虎父犬子,葉兄不能瞑目了。
葉浩被罵得一愣,脫口道:老妖怪,你什麼意思?老子怎麼是犬子?秦伯搖頭道:不明時勢,不知隱忍,一身蠻勇,就能報仇麼?葉浩不管不顧,罵道:老子要你管?留下命來!
站住!秦伯一聲大喝,震得葉浩眼冒金星,能避其勢,能全其鋒,才算英雄。你刻下非我一合之敵。汝父身亡,有汝報仇。汝若再死,誰來報你父子二人之仇!
葉浩被他氣勢懾住,呆立當地,仔細咀嚼話語,竟若醍醐灌頂。
正此時,雷霆震響從遠處傳來。無數鐵蹄敲擊草原,大地震顫,一片火潮席捲而來。飛鷹騎兵!此時迂難營眾頭領聚到葉護身旁,聽得聲響,眾人愕然對視,繼而恐懼浮上,都冒出這個念頭。飛鷹城竟是要趁機劫營,內外交困之下,迂難營眾能否抵擋得住?
全軍向前,依據地勢防守!老黃大聲喝道。瞬息間,兵員調動,營地裡亂成一團,各部統領散個乾淨。沒人理會秦伯,畢竟迎面鐵騎,才是覆頂之災。空蕩蕩的營地,只有秦伯、思小姐、雪姨、葉浩四人。秦伯也是神色劇變,陡然長笑:好個紅石,竟敢拿老夫當槍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