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橫絕
兩千五百鐵騎全線拉開,風馳電掣,形如山崩海嘯。離迂難營三百步處,俱彎弓控弦,熊熊火箭隕流也似,炸在營地前沿,各處帳篷一著即燃,頃刻成了片火海。夜鷹掣出腰間彎刀,喝了聲衝,前排兵士一齊挺出長槍,排山倒海衝去。
營地最前是圈柵欄,高可一丈,用草原上的柏楊木紮成。突古馬神駿非常,鐵蹄一踏,木欄排排而倒,騎軍蜂擁而進。雖有火海阻隔,也是一越而過,毫不遲滯。鐵蹄震響,戰歌豪邁,氣勢之強猶如冰山潛行。
迂難營倉促調動,三部之間難以協調,亂成一團。兼以迂難營只擅攻堅,輪到防守,頓不知所措。士兵用長矛結陣,勉強組成防線,又無偏廂車前阻,怎當得突古鐵騎隳突。當下一觸即潰,許多兵士逃散不及,被劈倒在地,殷紅鮮血到處漫開。長矛陣無法結成,後方弓箭手也無用武之地,迂難營氣勢大沮。三部人馬各自為戰,困阻一時。夜鷹更因勢利導,派出小股精銳穿插往來,攪亂後方。
老黃雙眼血紅,今夜敗局已成,再也難以挽回。他欲下令撤退,卻大不甘心,迂難營攻無不克的名頭難道就此壞了?
袁遠持槍一邊,喊道:老黃,兄弟們要頂不住了!此時不撤,陣形一破,我們恐要全軍覆沒。神色惶急,一身盔甲淋血,更顯狼狽。
老黃舉目四看,左中右三部苦苦支撐,少說傷亡過千。而飛鷹騎兵氣勢如虹,步步進逼,兵鋒所及,營地一片火海。
他艱難地一揮手,號令兵敲響鐵鑼,三部人馬如聞大赦,有些兵士轉身就跑。所幸軍紀嚴謹,一番約束之後,且戰且退,漸彙集一股。
老黃更親率左部斷後,死死擋住鐵騎。
中軍帳內,流矢不斷掠過,烽煙燻人耳目。伴隨著震天殺聲,兵士潮水般向後湧退。刀劍明亮,映射上熊熊火光,好似灘灘鮮血。
四人巋然不動,無聲對峙。秦伯仰首望天,無動於衷。雪姨委身草地,哀痛欲絕。而葉浩怔然立著,目光呆滯,思小姐悄然上前,眼含歉疚,低聲喚道:葉浩卻見少年轉首望來,依舊那張熟悉的臉,卻猙獰扭曲,陌生得怕人。目光尤其陰沉,像受傷的野狼,欲擇人而噬。
思小姐嚇得後退幾步:你你別嚇我!葉浩拿眼凝定,緘口不語,形同路人。思小姐只覺心中翻騰,說不出的難受,兩人之間已被巨大的溝壑隔開,再也不能嬉笑無忌。她小小的心眼,都為哀傷填滿,沒有半分為匠師逝去,只因少年的疏離。她強自鎮定:小耗子,你別太傷心了。我也不想這樣
葉浩還是沉默。迂難營殘軍已逶迤撤遠,只剩右部壓陣,老黃苦苦揮動巨劍,正往中軍帳退來。雪姨飽經風浪,抱起葉護身軀,道:小浩,我們走!葉浩也不吭聲,蹲下身子:放上來!雪姨溫聲道:你真融不純,還是我來!葉浩大聲喊叫:放上來!
雪姨一個哆嗦,見少年神色可怕,只好依言將葉護放他背上,解下腰帶捆了幾匝。葉浩雙手護牢老爹,就地一掠,星力湧起,奔出五丈外。落地時卻腳下踉蹌,所幸用手撐地,勉強站穩。
思小姐驚叫出聲,閃身來到跟前,美目湧淚:小耗子,你別這樣,會弄垮自己的!就要伸手去扶,葉浩猛地站起,肩膀一沉,向她胸口襲去:滾!思小姐毫無防備,跌倒在地,悶哼一聲。秦伯大怒:臭小子,真不想活了!葉浩原本身形停滯,聞言冷笑:把老子也宰了吧!
秦伯怒氣上湧,就要動手,思小姐一躍而起,張手攔在中間:不許傷他!葉浩悶哼道:假惺惺!思小姐回首催促:你快走!騎兵殺過來了。雪姨也拍他肩膀:想報仇,需留得命在,我們快走!葉浩回掃一眼,目光冰冷怨毒,看得秦伯打個冷戰,才沖天掠起。雪姨護持身後,兩道身影丸擲彈躍,須臾之間,消失在視野盡頭。
小姐,你喜歡這小子?秦伯淡聲問道。千百名騎兵從旁掠過,鐵蹄嘶嘯滾若雷霆,老者聲音依然清晰,響在耳畔。
思小姐急急辯解:沒,我只是見他可憐小臉漲得通紅,纖指繞著衣帶,絞了許多圈,直至指節發白。秦伯仰起頭,望著滿地狼藉,低不可聞地嘆息:聖女是不能喜歡上人的
迂難營潰逃三十里,才在一處斜坡下休整。散兵漸漸歸來,老黃合計傷亡,只剩兩千殘卒。這一戰夜襲,竟覆滅三千人馬,糧草輜重盡數丟失,真是從所未有的慘敗。暗月西沉,天際浮起魚白,兵士累極臥倒,漫山遍野,或哀鳴或鼾聲,慘狀不忍猝睹。刻下別說攻城,只祈禱飛鷹騎兵不再來襲。老黃望著遍野哀鴻,欲哭無淚。迂難營攻城拔寨,無所不克,今日卻折戟於此。依清蒙律令,死囚攻城不克,全軍斬首棄市。如此而言,向前要全軍覆沒,回撤是軍法森嚴,端的無路可走。
圓桌會議在坡頂召開,一邊是重傷昏迷的葉護。眾人都拿不出計較,這才想起匠師的可貴。尋常開會決議,匠師並不多言,到得關竅處,卻能一語點醒。刻下生死存亡,眾人少了這個智者,如缺了主心骨般。
許久,老黃振作精神:當務之急是要尋到吃的,總不能叫兩千人馬餓死。袁遠道:現在是秋季,草原上多野味,出動兵士打獵,兩三天內能對付過去。但如果不撤,飛鷹人又要進逼,我們不堪一擊。
事關撤留,大家終拿不定計較。老黃望向雪姨,遲疑道:阿雪,你能否讓老葉清醒片刻?雪姨神色痴呆,又被喚了一遍,才道:金針過穴可以,但消耗精氣,他只怕走得更快葉浩從旁照顧老爹,聞言暴跳:誰敢打這主意,老子廢了他。掣出弓弩,首先瞄準老黃,一有異動,就按動勾柄。
老黃坦然面對,道:你老爹肯定有話吩咐,不僅是迂難營袍澤,也要囑咐你。葉浩冷笑道:我爹這副模樣了,你們還要折磨他。
老黃轉首問雪姨:如果不刺穴,老葉還能醒轉麼?雪姨黯然搖頭:也許會迴光返照,也許就永遠醒不過來紅腫的眼睛又現溼意,淚水嗒嗒滴落。
老黃邁步上前:你老爹一世英雄,你願意他這麼悄無聲息地睡過去?葉浩手一顫,弓弩慢慢垂落,哀求道:雪姨,真的沒法子了麼?
雪姨低頭不語,默默垂淚。葉浩牙齒一咬,道:好那就金針過穴吧!一眾人緊張圍觀,雪姨扶起葉護身軀,金針在纖指中顫抖,強自鎮定心神,扎入數處大穴。半晌沒有動靜,眾人大氣不敢出,全神凝視。終於,葉護緩緩睜眼,眸子依舊清亮,不見絲毫暗淡。葉浩心中苦澀,知是迴光返照,老爹再次閉眼,就要永遠睡去。憋屈整夜的眼淚,再也不受控制,奔騰直下,竟哇地一聲痛哭出來:老爹
葉護強笑道:兔崽子,你老爹還沒死呢!不許哭!葉浩跪在身邊,抹淚道:老爹,我不哭,雪姨說你沒事的。是不是,雪姨?聳著肩膀抽搭,淚水仍止不住。
葉護見他滿面煙塵,眼含血絲,胸中柔情翻湧,伸手撫他頭頂:傻兒,人總是要死的。你娘在地下等得太久,我終於可以去陪她。葉浩溫馴低頭,只覺老爹大手溫暖,似有說不出的力量,撫平他內心波瀾。
你已經長大了,葉浩,不能再衝撞盲動。你答應老爹,一日未到煉神至境,不許去報仇。葉護盯著他,緩聲吐氣。葉浩茫然頷首,只知道說:老爹,你會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葉護灑然收手,笑道:你答應老爹,就要作數。我有些餓了,你去打只野味回來。葉護哪敢離開,只是一味搖頭,著緊守護。
葉護大笑:你老子不作餓死鬼,不吃頓飽飯,不會死的。葉浩只能起身:老爹,那你等著,我馬上回來。戀戀不捨地去了。
待兒子身影消失,葉護目光一沉,道:老黃,你記住三點。
眾人身子一震,圍得更近。老黃抓他肩膀,道:老葉,我會記下的。葉護目閃精光:第一,現在進退維谷,只能原地留守。飛鷹城必會出動騎兵,想完全擊潰我軍,你務必振作士氣,至少堅守五日。第二,飛鷹之戰非一城一池,事關天下大勢,牽涉到至大至秘之爭奪,迂難營只管攻城,其他事情,一律罔視。袁遠焦急問道:而今一敗塗地,如何守得五日?即便能堅守,又能如何?葉護不理會他,道:第三,五日之後,必有強援到來,到時定能一挽頹勢,易守為攻。
一語既出,全場皆驚。老黃追問道:我們是孤軍深入,出征之前,西北都護府已點明不會有援軍,你怎麼這麼篤定?
葉護一揮手,道:言盡於此,你們事後自會明白。我時間不多,想單獨跟阿雪處一會兒。眾人甚不情願,但匠師已下逐客令,必有身後事要交代,只能起身走開。
葉護說了許多,有些疲倦,緩緩躺下,枕在雪姨腿上。幽香陣陣浮來,直迫鼻端,匠師閉上眼睛:阿雪,這些年來,我對不住你。
雪姨柔腸百轉,痴痴望著他:傻子,這當兒了,還說這些作甚。跟了你後,我很快樂,從未有過的快樂。葉護搖頭道:我總不能忘記葉浩他孃親,但對你,終歸是歡喜的。
雪姨被這一語擊中,哽咽抽泣,作歡笑狀:無端拿這些話哄我,平常怎麼不說。葉護嘆息道:許多年前,葉浩孃親也是這麼躺著,叮囑我好好活下去,照顧好浩兒。現在我也是這樣。
你放心,浩兒我會照顧好的,不會讓他受任何損傷。雪姨決然道。做後孃不容易,但小浩會聽你話的。葉護長噓口氣。雪姨眼中噙淚,驚喜莫名,一縷朝陽射下,淚珠晶瑩五彩,似閃爍著快樂的光芒:你是說讓我作小浩後孃?
委屈你了,生前沒給你名分,死後還要霸著你。葉護悠悠嘆氣。雪姨緊握他手,道:我很知足了。葉護從懷中掏出個牛皮袋,徑寸大小,用羊腸線密密縫口。雪姨接過一摸,沙沙作響,似乎裝著物事。
這是浩兒孃親的身世。你待他星辰力到煉神境界時拆閱,之前萬不可告訴他。葉護慎而重之地道。雪姨一怔,道:他孃親的身世?
葉護頷首道:他孃親不是一般人,你也猜出端倪,但身世之秘之奇,更遠超你想象。你萬不可過早拆閱,稍有洩露,立有覆頂之災。雪姨決然頷首:你放心,我拼了性命,也會護住這皮囊。
葉護長噓口氣,道:這兔崽子怎麼還沒回來?我是等不到他的野味呢。滿臉安詳,嘴角更含微笑。身後諸事俱已交割,強自提起的精氣倏忽散去,眼神立轉暗淡。晨曦從東方透出,萬道金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周遭景物漸而模糊,草原天空不住旋轉,雪姨身影也隔如雲端。他緩緩閉上眼睛,耳畔如奏黃鐘,雪姨呼喚再也聽不清。
葉浩疾疾奔走,心如火燎,偏生朝陽初升,萬物隱匿,如何也碰不到獵物。他尚存萬一念想,老爹進食之後,滋養精氣,指不準能捱過這關。因此隳突東西,即使兇狠的夜狼群出現,他也敢一身當之。
老爹音容笑貌,一一浮上心頭,佔據了滿心滿腦。即便發狠打罵,此刻想來,也是那般親切。孺慕之情翻湧,恨不得老爹能立刻站起,狠狠地踹自己兩腳。那該是多快活的事情,可惜卻是奢望。只要打到獵物,就能救活老爹。無數念頭匯聚,最終只剩下這一條,彷彿他找的並非食物,而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妙藥。
也許孝心感動上蒼,一隻肥碩的野兔當面撞來,他一掠上前,不等獵物逃竄,就把它雙耳拽住,當空拎起。野兔不住撲騰,沉甸甸的,至少五六斤。他顧不上高興,展開鶴雪身法,亡命奔馳。
雪姨,雪姨,你看我打到什麼?他大叫著衝上山坡。卻見眾人肅然立著,雪姨跪坐在地,中間卻架起柴堆,一方染血的白布遮住了老爹,只剩頭露在外邊。朝陽撒下萬道光芒,他面容如昔,嘴角更噙著微笑,彷彿只是暫時睡去。叭,野兔從手中掙脫,掉落在地,一躥老遠,就此沒入草叢。葉浩半晌怔立,似泥雕木塑一般,無有一絲生氣。
鄧麻子過去拍他肩膀,嘆道:你老爹是有福的人,走得很安靜,沒什麼苦痛。葉浩倏地醒來,如何也不相信眼前景象,喃喃地道:老爹真的走了麼?看到鄧麻子沉痛點頭,最後一絲僥倖無情破滅。他的心彷彿沉入深淵,冰涼麻木,縱使陽光萬縷,也讓他感不到一絲溫暖。
自己還是晚了一步!真該死,如果早一步抓到野兔,老爹或許就不會死了。自責和痛苦猶如毒蛇,不斷攀緊咬噬著他,天旋地轉中,喉嚨突然一甜,一口鮮血噴出:老爹!就此委落草地,暈迷過去。
雪姨心力憔悴,還是一掠上前,仔細為他搭脈。一眾人也圍上前,憂慮不已。匠師既歿,他的遺孤千萬別出事。
雪姨抬起頭來,臉色蒼白:他焦慮傷懷,心火上湧,腎水下沉,陰陽不調,竟走火入魔了。眼神惴惴,不安之極,不復往日臨之不驚的風采。接二連三的打擊,早把她的心揉碎了。
老黃毅然道: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把他救好。老葉屍骨未寒,這三尺之孤託付給咱們,可千萬不能出事。雪姨木然搖頭:沒有用的。他經絡異於常人,不能輸入真融,能否挺得過這關,全要看他自己。轉身朝柴架跪下,默然祈禱:葉護,你千萬要保佑浩兒。
一群大鳥翩然從草叢驚起,展開如輪大翼,衝向西天。雪姨眼中一亮:你聽到了麼?你會保護浩兒沒事的。早已乾涸的秀目,再度湧出淚水,半是驚喜半是茫然。
迂難營眾首領依照葉護死前所言,就地駐紮下來。帳篷輜重一應丟失,便發動兵士伐木,繞坡一週建立巨大堅固的柵欄。更搭設簡易木屋,以為軍營。鄭青另率五百兵士蒐集食物,十里方圓野獸被獵劫一空,能吃的野菜也盡皆挖掘。老黃用頭盔盛了吃食,敲響坡頂的一座木屋。漫山軍營都只有草棚遮頂,唯獨這座四環建壁,鶴立雞群般打眼。
木門嘎吱打開,雪姨一臉憔悴:老黃,你來做什麼?老黃略顯不安:我送點吃食給你。雪姨望他一眼,接過頭盔,就要關上屋門。
老黃忙道:你別多心,我來看看小浩。搓著雙手,顯得侷促不安。雪姨憂色忡忡:還是昏迷不醒,全身真融亂撞,歸不到氣海中。這一關能否挺過,全看他自己造化仰首望天,還有他在天庇佑了。
老黃嘆口氣,忽然道:我以前總想和老葉爭高下,現在才知道,根本比不過。他是天上的明月,我不過螢蟲之光。雪姨愕然望他,不知這犟如蠻牛的營長,為何心悅誠服,又為何這時說起。
老黃咧嘴強笑:我不會再擾你了。對老葉我現在只有敬重之心。如釋重負地嘆口氣,心中微有惆悵。雪姨目光一凝:你找過來就為說這些?老黃搖頭道:現在攻守易形,據我估計,飛鷹人知道我們未退兵的消息,又會來攻打。還要熬四天,也許很難挺過去。我的意思是,你和小浩先撤到別處。
雪姨訝然望他,道:漫說小浩重傷不能動,即便可以行走,也不會離開迂難營。老黃見她神色堅決,只好說:那就留下來看天意吧!
雪姨不知軍事,問道:飛鷹人縱然大勝,數量也與我軍相若,四天會堅守不下來麼?老黃苦笑道:我軍輜重全失,士氣又復低落,步兵對陣騎兵,必得依託器具。現在可用者,只有一圈柵欄,還有若干弓箭手,能抵擋住兩日,已是僥天之倖。雪姨駭然道:那可如何是好?老黃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老天終不會絕我迂難營生路!
翌日清晨,迂難營兵士被震天蹄聲驚起,待束掛整齊出屋,便看到飛鷹騎兵壓在營前三里處,一律黑色重甲,綿延數千步。斬馬刀在朝陽的光輝中,璀璨奪目,與玄甲相襯,黑白分明,彷彿一波洶湧無前的巨浪,席捲之處,一切碾為齏粉。
然而他們卻不動,勒馬原地,屏絕任何聲息。迂難營兵士看得頭皮發麻,如此重甲騎陣,直接衝殺過來,已抵擋不住,卻還在蓄勢作甚。百劫餘生的死囚們不由握緊兵刃,從軍以來,首次感到敵人的可怕。
老黃和一眾首領聚在轅門,皺眉觀敵。鄭青急躁地道:已經一刻鐘了,突古狗竟不進攻。孃的,這可不像他們風格。老黃一擺手:少安毋躁!背後肯定有文章。袁遠惡狠狠道:任他千變萬化,我有一定之規。老子要叫突古狗知道,迂難營不僅攻無不克,守也是固若金湯。他左右顧盼,原以為眾人會應和,孰料大夥都沉默,眉宇間滿是憂色。
瞧,敵軍動了!鄧麻子喊道。眾人也都看見,飛鷹騎陣中開甬道,一列車隊魚貫而前,繼而左右分散,一字排開。兵士來往忙碌,將車上器械卸下,不一會兒,那巨大高揚的肱臂就呈入迂難營視野。
眾人倒吸涼氣,不約而同大罵一聲。袁遠禁不住喊道:攻城吊車!這般狗日的,何時這麼聰明,前晚才繳獲,今天就知道弄到戰場上。
老黃沉聲喝道:左、右二部前門拒敵,中部居中策應,謹防敵軍從後坡奔襲。情況危急,眾人應了一聲,分赴各部指揮去。
敵陣中終於響起蒼茫號角。依循慣例,這便是騎兵衝鋒之時。然而,響起的卻是呼啦聲肱臂高高揚起,又復落下,石彈躍過千步之距,砸落柵欄內外,隨間隙而下,無孔不入,登時哀號四起。迂難營眾如何也想不到,天道好還,往日自己的利器,竟成了敵軍的兇器。
飛鷹軍前,紅石暢快大笑,拔出長刀:全軍出擊!
石彈劃過天空,轟然之聲不斷。黑甲騎兵奮鞭催馬,怒浪一般捲揚而去。城主的軍令是一鼓決之,不留餘力。迂難營不過殘兵堅守,在石彈摧襲之下,已大亂陣腳,怎能當得住草原鐵蹄!
黑甲巨浪挾滾滾煙塵,終於撞上了柵欄。一聲巨響,連大地也在震顫。金鐵在陽光下閃爍,彷彿碎浪千朵,饒為壯觀。
簡易柵欄一陣巨顫,幾要散架,薄弱處已經碎為齏粉。排在最前的長槍陣發揮作用,死死擋住了鐵蹄。但傷亡卻是敵軍數倍,幾乎是用人命去填擋。老黃焦急不已,令中部五百騎從轅門殺出,緩解己方壓力。但論騎兵之精,草原部族冠甲天下,五百騎倏忽湮沒在黑甲浪潮中,被來回一絞,便傷亡過百。形勢岌岌可危,敵騎源源衝入營寨,來往隳突,所過之處如滾湯沃雪。更有十數騎繞開阻隔,直奔山頂木屋而去,顯然察覺此處樞要,若能攻破,將大沮迂難營士氣。
老黃暗叫不好,親率數十精銳,奔馳阻截。奈何駿騎風飆,片刻逼近。老黃大聲叱喝,一組弓箭手應命控弦,鐵鏃簇簇,盡數奔去。
敵騎更確定木屋緊要,連皮盾也不張,亡命奔襲。坡下兩軍也有覺察,戰勢為之一緩,飛鷹人喝彩呼嘯,爆出山崩吶喊。那十數騎更鼓足精神,如離弦之箭,搗向木屋。當危急之時,一道白影衝出屋門,卻是雪姨,她形如鬼魅,手中星光連閃,在眾騎間挪躍,兵士一一落馬,數息之間,全部喪生。飛鷹人吶喊至半,生生憋回肚中,目瞪口呆。卻輪到迂難營大聲喝彩,士氣為之一振,竟將敵騎驅退幾步。
遙遠傳來鳴金聲,卻是紅石下令撤軍。飛鷹人令行禁止,潮水般退卻。老黃拄刀喘息,卻已無力追擊。一輪下來清點傷亡,方才交戰不過半個時辰,己方死傷五六百人,是敵軍四倍還多。
堅守五日,實在難以完成呀!老黃低低嘆息。
一日之內,迂難營遭受五輪攻擊,死傷近千人,可戰者只有千五之數。暮靄四起之時,飛鷹人終於退兵,噩夢般的一天終於結束,疲憊的兵士滿臉麻木,癱坐在草地上,也不顧滿地殘屍斷骸。
眾頭領聚在轅門口,怔然望著敵騎退卻,絲毫沒有幸存的喜悅。袁遠嘆道:若明日還是這般,我軍抵不住幾輪。
眾人默然不語,去了器械,迂難營難敵草原人驍勇。鄭青滿臉懷戀:老葉在該多好,以他那雙巧手,再簡陋的材質,也能做成威力巨大的武器。袁遠擺手道:說這些有何用!我軍難道真要死守,坐等飛鷹人殺個乾淨?老黃掃他一眼:退回去也是死路!要逃亡的話,除非深入不毛,中原決沒有安身之地。鄧麻子慨然道:大丈夫豈能久蒙死囚之名,逃亡更要遺禍宗族父母!為防死囚逃亡,五軍都督府曾下嚴令,家人宗族連坐於此。是故,迂難營建立以來,兵士逃亡殊少發生。
袁遠大為窘迫:我可沒說逃!只是大家想個對策,總不成坐以待斃。眾人目光匯聚,一起注視老黃,要他拿定主意。
老黃踱了幾步,慢吞吞道:明日若沒援軍到來,我們再後撤五十里!這是折中之法,眼前無計可施,也只能如此。鄭青苦笑道:我去看看那小子醒轉沒有。孃的,咱們撞邪了,禍事接二連三。
還沒醒來,雪姨從斜坡上下來,憂色忡忡,一直昏迷著,不能觸動分毫,否則立有性命之憂。
眾人不好搭腔,老黃沉默片刻,毅然道:不能耽誤弟兄們!明日若真要退,我單獨留下護他。鄭青冷笑道:你一人能抵甚事!
老黃仰天嘆息:我和小浩一起走,下面見到老葉,也算是個交代!
次日的進攻更為瘋狂。一輪衝擊之下,柵欄基本摧毀,飛鷹鐵騎前方,將是一馬平川。紅石眯起眼,道:是時候了,夜鷹,你率一隊人馬迂迴過去,直接搗毀坡頂木屋。破其一點,全盤皆潰。夜鷹頷首:若是末將早就迂迴攻擊了。城主隱忍不發,原是要畢其功於一役。
石彈瘋狂傾瀉,壓得迂難營眾無法抬頭。缺了木牆,血肉之軀直面鐵蹄馬刀,無所憑恃。所幸將士一心,並未一衝而潰。隨著地勢上升,敵騎速度見緩,迂難營依此節節抵抗。
老黃揮舞巨劍,暗自叫苦:今日是無法守住了。猶豫著下令撤退,陡見星光璀璨,一道白影掠來,長袖揮舞間,當面十數騎隕地。赫然正是雪姨。老黃一驚道:你怎麼不守在山頂?雪姨卻不答話,運足十成真融,幾枚掌心雷擲出,炸在敵騎密集處,立時血肉橫飛,哀號四起。
敵陣為之一亂,迂難營奮勇向前,一時扳回劣勢。老黃大喜:再給他幾下,阿雪!環顧卻見雪姨面色蒼白,嗔道:你當不值錢的?我耗真融過巨,要調息片刻。她限於血胤,未臻周天境界,終難比擬力敵千軍的方仙者。
飛鷹人久戰無功,士氣稍怠,驀地一支騎隊馳援,為首者面容峻刻,氣勢非凡,一襲大紅戰袍當風獵獵,策馬所過處,飛鷹戰士歡呼如雷。
老黃一震:是城主紅石和他的親衛隊羽威!雪姨驚道:他竟親冒矢石,定是抱了必勝決心。老黃,這可如何是好?話音未落,果見敵騎一振頹勢,奮勇衝來,尤其那隊羽威橫衝直撞,竟無人可當!
給這狗孃養的幾掌!老黃一挫鋼牙。雪姨依言施為,最前數十騎碎為血雨肉泥,卻未將飛鷹人懾住,鐵流滾滾罔顧生死,依舊前衝。
正此時,夜鷹所率騎隊從背面衝上,朝陽光輝中,直如神兵天降。
迂難營全力向前,豈料後路被抄。數百騎兵高處俯衝,絕對是當者披靡,更何況前後夾擊!軍心至此雪融冰消,徹底潰敗,任憑首領如何羈縻,只是漫山奔竄!
夜鷹沉靜一笑,命十騎並排踏去,竟是要將木屋碾平。
雪姨大驚失色:小浩!邊施展身法,全力掠來!但遠近懸殊,不可能阻擋住。兵士四下亂躥,卻也知屋中是匠師遺孤,不由齊聲驚呼。
合營如此反應,夜鷹很是滿意,果斷揮手,十騎隆隆前進。眼見還有數丈,騎士同時揮刀,要將木屋一舉劈碎。
雪姨身在空中,心子卻沉入深淵。漫說葉浩走火入魔,片木驚魂,單是血肉之軀,踩中要害,也要喪命。她憶起葉護囑託,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光翅,倏忽飛至。但鐵蹄無情,她無奈閉眼,不忍看這慘象。
轟然巨響如期而至。雪姨眼中珠淚擠出,冰涼劃過鼻翼。浩兒就這麼去了,她心喪如死,渾渾噩噩,跌落在地也沒察覺。
卻覺耳邊山呼,並非突古人的吶喊,盡是迂難營的歡呼。她驚疑睜眼,卻見到山頂光芒暴閃,耀如烈日,木屋瞬息化為灰燼,一併還有那十騎,光芒湧過之處,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聖蹟般輝煌的景象,驚得所有人仰視坡頂。只見光芒斂處,精赤上身的少年盤膝而坐,取五嶽朝天之勢,寶相分外莊嚴。朝陽千縷萬道射下,匯聚成光柱,從他百會穴湧入,磅礴若江河。他全身仿若鏨金塑像,毫光綻放,竟至氤氳周遭,耀眼無比。
任誰都知他行功險處,天人合一,空空寂寂,只不知為何能反戈一擊。但如此神功,必是驚人秘術,一旦功畢,只怕有力敵千軍之能。
夜鷹心中電轉,喝道:上箭!坡頂五百兵士驚醒,忙自彎弓,一起射向那少年。勁矢如雨瀑,場中氣旋爆鳴。那少年渾若不覺,身遭金光一斂一放,數百羽箭寸寸碎裂。眾人正自心驚,少年納氣於海,緩緩睜開眼睛,掃視斜坡上下。眾人與之相對,眼睛刺痛,只覺他目光如受烈日淬礪,銳利如電。一動之間,如山嶽潛形,靜止之時,又若淵渟嶽峙。彷彿天人交感,已與大草原融為一體。
夜鷹心中劇震,發瘋也似喝道:射死他!數百騎兵本失了主意,聞言立即彎弓,又是一瀑箭雨。少年收功不久,心神恍惚,突見如此暴擊,忙一躥而起,向空中躲避,不意施展天下有雪,如輪光翅竟從肋下生出。他還未察覺,又是一輪箭雨襲來,驚得呀呀亂叫,光翅卻自行一扇,卷裹身體衝向九霄。咦!少年好奇打量,突然福至心靈,明白自己功力飆升,只怕突破周天境界。想及暈迷時種種情狀,愈發確定。
他豪氣陡揚,長嘯一聲,俯衝直下,運起全身真融,朝當面鐵騎拍去。但異象陡生,星辰力從神庭湧下,貫至左手,另一股沛然巨力卻從膻中湧起,衝到右手。兩脈真融陰陽迥異,在體內各行其是,不相沖撞。
坡頂騎兵還欲搭箭,陡覺罡風猛烈,泰山壓頂般衝下。抬頭一望,當場震駭,只見那少年左手星光旋轉,幽邃生輝,右手烈光萬道,若銜旭日。兩團光雲轟然擊出,不等眾人反應,已自炸開。
光芒一閃,百餘騎兵煙消雲散,餘波所及,人仰馬翻。夜鷹反應最快,不顧灰頭土臉,喝道:撤!一勒馬首,往山下衝去,餘騎尾隨驥附,頗有千騎卷平岡之勢。少年懸滯空中,愣望雙手,難以相信方才一擊竟是自己所發。忽聽有人呼喊:小浩,真是你麼?竟是雪姨掠至,仰望著他,目光驚喜難言。葉浩跳到地上,一把抱住她,哈哈笑道:當然是我,雪姨!雪姨喜極而泣,拉住他仔細打量:告訴雪姨,到底怎麼回事?我還以為叫我如何向你老爹交代!
葉浩一聽老爹,神情當即沉鬱,仔細回憶當日,猶覺椎心疼痛。只知昏迷之後,全身冷熱難當,忽而如墜冰窟,忽而如赴火山。真融全身亂竄,筋脈如裂,暈厥之中,偏對身內痛楚有覺,只恨不立刻撞死,少受這般折磨。
他修玄功日淺,不知此為走火入魔徵兆,一味要斂聚真融,更墜著意下乘。心魔肆虐而起,擾亂靈臺神志,一時間生畏魔怖紛沓而來:許多箭下亡命的冤魂,舉著慘白的幡旗,來向他索命;迂難營袍澤如鳥獸散,身後是舉著馬刀的突古人;父親正與自己喝酒,突然七竅流血,魂歸渺渺;孩提時代的自己,驚慌看著差役擁進府宅,家中一片狼藉。
宗宗不幸,盡是平生親歷,再真實不過,一時心志為奪。景象再改,最後定格在襁褓時。父親跪在一個美麗婦人身邊痛哭,哀傷欲絕。而自己舉著纖細小手,去撫那婦人臉容那婦人從未見過,卻親切無比,合該是宿命中最重要的親人。他心神劇震,疾聲喊道:孃親
就在此時,膻中穴轟然中開,紊亂真融百川入海一般,盡數納入其中。經脈中空虛廣闊,沒有真融肆虐,痛楚依舊不減。但神志漸趨安定,全神內視之下,竟臻空兮寂寥之境。修煉玄功真法,最重守心歸一,但有求著相,空兮寂寥之境,許多人終其一生而不可得。
星辰力歸束之後,奔出膻中穴,雄渾數倍有奇,葉浩福至心靈,運轉星宿海功法。周天完畢之後,真融如受指引,仍是搬運不歇。如此循環往復,星力越發浩大,直如百川奔騰,如何也停不下來。經脈已經灼熱似火,葉浩漸漸心驚,就在這時,真融倏地停轉,聚在神庭穴中,汩汩有聲,竟化成液狀。然後睜眼,就看到萬軍廝殺,百箭攢射。
神思迴轉,見雪姨惑然目光,他怔忪道:我也不明白,大概是膻中穴緣故。雪姨心中一動,還要再問,卻見老黃等人奔來。
閒話少時再說,飛鷹人還聚在下面,先擊退他們!老黃急急說道。葉浩定神一看,只見漫山遍野屍體,迂難營只剩千餘兄弟,衣甲破爛,神色委靡。而坡下鐵騎成浪,足有兩千,正勒馬前進,護著十數具投石機。他們想用投石機轟,這般狗孃養的。他震驚道。
轟了兩天了,弟兄們死傷無算。鄧麻子忿忿道。葉浩一時傻眼,機械之力巨偉,非血肉之軀能抵擋。他脫口就要問怎麼辦,忽見營眾紛紛奔來,在自己身邊聚攏,都用敬畏目光相望。
老黃神色沉靜:現在能救迂難營的,只有你!葉浩向來厭惡他,本欲不作理會,忽覺他從所未有的誠懇,不禁問道:怎麼救?
你是以一當千、力挽狂瀾的方仙者!老黃依舊定定望他。
以一當千、力挽狂瀾!葉浩腦中一轟,只覺熱血沸騰。老黃向與父親有隙,他一直視為對頭。此刻竟對自己如此推許,不由驕傲得意,一時喃喃重複,如痴如醉。周遭兵士也眼現狂熱,陷入絕境之時,突然重見生機,他們把沉甸甸的希望,壓在匠師兒子稚弱的肩膀上。
葉浩吐納幾回,壓下熱切:當務之急是把投石機毀掉,我盡力一試。一腔燥熱下,少年眉宇間竟有幾分淡定。這幾日的風暴,未將小樹摧折,反而催長一般,令他有了茁壯的枝幹,不再要廕庇於父親。
老黃再不多說,伸過手掌。葉浩一愣之後,雙掌擊在一處。這是迂難營最高的致禮,只有擔當大任的兵士,才能接受圓桌會議的擊掌。葉浩直欲仰天長嘯,告訴另一個世界的父親,自己已經長大。
鄭青、鄧麻子等人一一上前,輪到雪姨,忍不住道:小浩,你千萬要小心!葉浩強自一笑:雪姨,你就做好紅燒肉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