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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黑暗中,有低沉的呼吸。文哲仔細聽着

    是了,這呼吸聲中,有熱切的期盼,也有冰冷的仇恨;有陰險的算計,也有果決的判斷;更多的,則是妄自尊大,以及自大下暗中隱藏的膽怯他鬆了一口氣這豈不是大哥來了麼?

    文哲睜開眼睛,果然見元宗坐在一旁。見到自己醒來,元宗的嘴動了動,他卻搶先向元宗微微一笑,道:大哥,你要説什麼事?

    元宗本是有備而來,不料被文哲先問出來,頓時一怔。他眉角抽了兩下,終於強笑道:五弟,你好咳咳嗯,看來好多了。

    文哲撐起半身,痛得噝噝地倒抽冷氣。元宗忙道:你先坐你再躺躺。文哲搖頭,試着揮了揮手,道:元伯的手法真不錯,這麼奇怪的內傷,被他左一拳右一掌的,竟真的扭過來了。

    是。那人功力很高。也不是真的就那麼高。文哲無所謂地聳聳肩,再高,難道高得過全盛時的大舅麼?與其説是高,不如説是怪,我感覺他每一掌拍出,勁力總會在中道突然轉向,沒有跟他交過手,猜不透他力道的終點,大是吃虧。這掌法大異中土武學,他的來歷應很不尋常。

    他上身還沒穿衣,露出結實而勻稱的身體,元宗瞧在眼裏,突然一陣狂怒。他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尺,瘦弱的身體更加縮回輪車中。

    文哲揮了揮手臂,又踢踢腳,轉動腰部。雖然不時痛得抽冷氣,元宗卻嫉妒地發現他正以驚人的速度恢復。元伯説得對,假以時日,他的武功定會在元家所有人之上元宗握在扶把上的手指幾乎捏入檀木裏去。

    好!他突然大聲説道,真不錯!五弟,幾年不見,長進不小啊!大哥要對你刮目相看了。文哲笑道:能得到大哥的誇獎,可不容易呢。大哥有事請説,小弟洗耳恭聽。元宗咳嗽兩下,方道:你們在英國公府內的事,樂子都已跟我説了。大哥聽到你捨身救下樂子,心裏高興得很呢!大哥在這裏向五弟致謝了。文哲淡淡地道:談不上我救她,大家一起想法子進去,一起想法子逃生而已。況且最後還是長孫姑娘帶我冒險跳下深潭,才得保命。大哥,你不知道麼?元宗一呆:知道什麼?

    你一向直來直往,天下都不在你眼中。所以從你嘴裏鑽出來的謝字特別刺耳難聽,所有的話都彆扭得要人老命。文哲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頓時遮住了牀頭的燈火。他湊近元宗,低聲道:你想求我,就請你爽爽快快地説出那個求字,而且要儘量的大聲,這才是求人應有的態度,知道麼?

    兩人近在咫尺地對視半晌,元宗眼睛都彎成了一條線,呵呵笑道:五弟,你真會開玩

    笑字尚未出口,他的右手閃電般襲向文哲胸口檀中要穴。文哲像早有準備似的身體一側,左臂繞過來,一下死死夾住元宗的手。元宗左手橫劈他的天靈,文哲又是右臂一長,將他左臂也夾住。文哲雙目炯炯發光,一下站直了身,竟將元宗整個人提起。

    他把額頭頂在狂怒的元宗額頭上,讓元宗的頭不能移動只能看着自己的眼睛,渾不管元宗的手掌在自己的後背拼命拍打,冷冷地道:大哥,你算計一生,卻總是喜歡把重要的東西算漏。你當我還是七年前的小孩子麼?你當我仍然不堪一擊,隨你欺辱麼?你當元伯元嫣幾個人奉你像神一樣,別的人就都把你瞧在眼裏麼?我現在告訴你,你錯了。你和你那卑微的心,你那雙廢腿,我他媽的從來沒瞧在眼裏!

    他雙手一鬆,元宗摔回輪車,輪車骨碌骨碌往後退去,直到咚的一下重重撞在牆上方止。文哲不去看元宗的臉色,自顧自穿好衣服,束好發,走到門前。他的手剛摸到門把手,就聽見元宗在身後好像死人開口説話一樣艱難地道:五弟

    大哥。

    我我求你

    文哲轉身走到元宗面前,低聲道:大哥,你説什麼?

    我我説我求你。

    輪車咯咯作響,文哲能感到他所有的功力都已注入雙臂之中,要不是他拼命忍住,隨便一掌拍上來,自己即使不死也要半殘。這個時候,文哲卻格外放鬆,兩手閒閒地撐在輪車扶手上,把胸腹要害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元宗面前。他看定他,他吃定了他。

    元宗臉上的汗珠大滴往下流,在文哲的逼視下説道:我想五弟既然來參與此事,何不何不與我聯手?樂子已得我真傳,若能與你聯手,何愁事不定?事成之後,五弟五弟我這殘破之人,對萬事已無奢求,自當奉五弟為侯,成全一世英名,豈不快哉?文哲搖搖頭。

    五五弟是不相信我?元宗心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艱難地道,我元宗在此發誓,剛才所説決無半句虛言。只求五弟封侯之後,能助大哥一臂之力,重新確立我為元家族長,如此則我父親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五弟,如何?

    兩人同時沉默了半天,元宗被文哲越來越冷的目光看得渾身發毛,終於放聲叫道:怎麼!你忘了當年二叔四叔他們是怎麼對你們母子二人的麼?你忘了那些折辱了麼?你忘了你母親是怎樣被二叔夠了!啪啪兩聲,輪車的兩隻扶手被文哲生生扯下來。他退入牆角的陰影中,元宗的手雖然被他剛才那一下震得生疼,但聽到他呼吸急促,知道話已奏效,總算鬆了一口氣。

    誰知過了片刻,文哲又沉穩地走出來,燈火在他臉上跳躍,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他把扶手放回輪車,以手做錘,又砰砰砰地釘好,拍了拍,笑道:還好,看不出是壞的。小弟失態了,還望大哥多包涵。

    五弟!元宗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文哲輕輕推開,慢慢退到門邊,説道,大哥,你知道什麼是放下麼?

    元宗茫然地搖頭:放下?去他媽的,老子手裏可還什麼都沒有呢!

    小弟以前也不懂。後來父親命我到弘法寺師從德普大師,大師跟我説的第一句話就是放下。我傻傻地問:放下?我可還什麼都沒有呢!你知道德普大師怎麼説麼?

    不

    師父説:難道一定要拿到手裏的才放得下麼?大哥,你放下吧,其實沒有那麼難。

    滾!元宗扯下扶手,向文哲擲去。文哲側頭躲過,一聲巨響,扶手在門上砸出一個大洞,飛入院子裏。立即聽見元嫣的驚叫,元宗大喝道:你滾!永遠別讓我再見到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自己去取吧!我會等到你死的那天!

    我也不會去取,這就回長安了。文哲回頭見元嫣元伯和長孫樂跑出屋子,但是元宗發怒,她們都不敢過來,只怔怔地站在院子裏。文哲向他們一笑,又對元宗道:其實你沒有説錯,如果我與長孫姑娘聯手,取那物易如反掌。可我就是不肯。

    元宗眼中幾乎流出血來,怒道:為何!

    文哲遙遙地指着元嫣,大聲道:因為我不想對不起嫣姐!你一葉障目,瞧不見嫣姐如何對你,我卻瞧在眼裏。我來取銅鑑,就是為了不讓長孫樂成為你的妻子,好,如今不用我費力了,因為她永遠也別想完好無損地取回來了!他説完大步走下階梯。元嫣迎上前,被他側身避開。長孫樂呆呆地看着他,他卻故意走近了她,説道:你聽見了?長孫樂點點頭。

    可惜了。

    長孫樂又點點頭。元嫣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從身後抓住文哲的手,文哲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般拼命甩開,跨前兩步,提氣掠過院牆,霎時間消失在漆黑的森林的剪影之中。

    您兩位爺來得不巧,小店今兒客早滿了!

    一早訂了座兒的,元伯臉一沉,陳留慕容。

    喲!小二頓時眉開眼笑,對不住您二位爺!您這邊兒請!

    小二麻利地在前面帶路,領着元嫣元伯兩人進入品綠閣。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品綠閣裏簡直人滿為患,説是帶路,其實是小二在前面拼命擠開一條道讓元嫣、元伯兩人通過。

    進入大堂,三人開始上樓,只見寬闊的大堂內燈火亮如白晝,至少一百來人或坐或站圍成一圈,人人伸長脖子,都瞧着圈子中間那名白衣白冠的司射。堂內往日裏醉人的陳年酒釀的香味沒有了,卻瀰漫着一股子汗臭和火辣辣的波斯煙葉的燻味。元嫣厭惡地皺起眉頭,用手絹捂住鼻子。

    那司射朗聲道:第二場,錢幕首射!

    圍在周圍的人都竊竊私語,各自盤算。有些紅衣小童來回跑着,衣服前後或寫着錢幕,或寫着丁春陸,人們便紛紛將銀子投入小童手中的托盤裏。元嫣在樓梯間站住了,問道:現是誰的彩頭大?

    小二笑道:當然是丁老爺!從前日開始,丁老爺就沒失過手,目前穩居咱品綠閣第一!錢三爺雖然名震洛陽,不過在這裏畢竟還是生客。丁老爺人送外號河西籤爺,那可不是亂説!爺,你要下注?現在是五比一,您瞧準了下!元嫣哼道:河西籤爺也沒啥了不起。元伯見小二一怔,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哥,堂前坐的那位官爺是誰?我聽説先前的太宗皇帝曾説過,官不得與民爭利。

    那小二道:爺,這是您不知道!過兩日就是咱天朝頂梁之柱、英國公老爺的壽辰。他老人家極好投壺,因此特別召開一個天下投壺大賽,勝者除了賞千金之外,更能得享單獨為英國公老爺投壺獻技的機會。您想想,這是多麼大的榮耀?元伯笑道:天下投壺大賽?這我真的沒聽説過。不過若是英國公召開,可非同小可。

    小二一拍大腿:可不是麼?消息一出,全天下的投壺高手都拼了命地往京城來呢!就算爭不到頭牌,能參加英國公老爺召開的比賽,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呀。不過您想想,這兩個月來,自稱投壺高手的多達四五百人,如果都到英國公老爺面前去表演,可不亂了?再説他老人家也沒閒工夫看這麼多。所以英國公老爺特意在京城裏選了五處地方,命這些人各自比試,勝出者才有資格參與壽誕。本店,百年的老字號了!他猛地拍拍胸脯,咳嗽道,咳咳便是五家之一,這也是難得的榮譽呀!這位成大人就是奉命前來監督比試的。元伯道:嗯,懂了。那麼每一家有幾人能參加壽誕?今兒這場是第幾場了?

    每家出一人,湊成五人,號五全!本店已經連續比試了三十一場,今兒是最後一場,子夜之前勝出者就可參與壽誕了。您瞧瞧這滿店的人,嘿,可都是衝着丁老爺來的!丁老爺要是能在英國公老爺面前奪得第一,我們也跟着沾沾光不是?

    小二一面説,一面領着二人落了座,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樓下的比試。他倒好了茶水,剛要下去張羅菜,元伯道:等等,小哥,參加比試都有哪些條件?

    小二笑道:條件麼,便是看你有沒有銀子咯!跟丁老爺比,五十兩一支,十支一回,您有錢只管砸去!

    元伯遞給他二兩銀子,打發他去了。元嫣瞧着下面的比試,只見錢三爺明顯落了下風,已然額頭見汗。丁老爺坐在一旁,已經跟那前來監督比試的成大人有説有笑地喝起酒來,看來勝算已定。

    元伯問道:如何?

    元嫣不答,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片刻之後,錢三爺一隻矢投出去,人羣突然爆發出一陣喧譁,因那隻矢落在了壺外。這意味着丁老爺鏖戰十來天,終於取得最後的勝利,得以五全之一的身份參與比試。押了丁老爺的固然興高采烈,輸了的也不甚懊惱,拱手祝賀。

    成大人站起身,一揮手,丁老爺連忙示意眾人安靜下來,小二們滿場飛奔,提醒大家閉嘴。成大人清清嗓子,正要大聲宣佈丁春陸獲勝,忽然聽見二樓有個女子朗聲道:這樣便結束了麼?子夜未到,大人就認定無人可贏丁老爺了麼?

    丁老爺滿臉笑容驟然僵硬。眾人一起抬頭,卻見口出狂言者是二樓上一名美貌女子身着鳳衣,下着百鳥裙,發問流蘇垂到胸前,三色流光披風層層疊疊,飛鬥眉沒入髮際,雙雲髻半縷垂肩。樓下一時寂然無聲,絕大多數人見到她的第一個念頭都跟投壺無關。

    元嫣在百多人注目下愈加從容,一雙眸子從眾多或驚異、或驚疑、或驚詫的眼中一一看過去,最後才看定了丁老爺,笑盈盈地道:小女子斗膽,想跟丁老爺比試一下。

    錢三爺見到元嫣,臉色變得慘白。可是當丁老爺以目視他,他又神色自若,道: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黃毛丫頭,丁兄別跟她一般見識。

    丁老爺的老鼠眼轉了幾圈,總覺得不對,卻也説不上來。那成大人問道:丁爺以為如何?他嘆道:草民老了,精力也有些不濟剛要拒絕,忽聽人羣中有人喊道:比試!比試!丁老爺別怕了她!

    這一聲吼出來,眾人頓時跟着起鬨道:對對!跟她比一場!丁老爺還怕了一個小丫頭麼?

    丁老爺,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丁老爺環視四周,見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地要求比試,氣不打一處來。今天晚上只花了一個時辰就贏了錢三爺,除了確實技高一籌外,私底下也跟錢三爺談好了價錢的。本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料在最後一刻跳出這個丫頭攪局。他看看成大人,見他微笑點頭,知道他定要順從民意,便強笑道:都是為英國公賀壽,既然眾意如此,丁某也只要勉力而為了。

    成大人大喜,忙命元嫣下場。剛才在人羣裏帶頭起鬨的元伯命家人奉上五百兩銀子,以作第一場的賭資。丁老爺見元嫣淺笑盈盈地下樓,眾人隔得近了,更看得眼睛發直,心中恨恨地道:好!你要來攪局,老子就贏得你哭都哭不出來!

    司射重讓人擺好壺,請兩人都驗了,問道:一射向乎,兩射乎?

    丁老爺瞧瞧元嫣,元嫣笑道:與聞名天下的丁爺比試,怎可效尋常兒女家?便是兩射吧。

    兩射之距比一射遠七步半,剛才錢三爺與丁老爺比也只是一射的距離。丁老爺見她口氣不小,心道:你要自取其辱,老子就成全你。也點點頭。於是小二們將圈子又擴大了些,成大人見人羣太擁擠,乾脆上到二樓觀看。

    司射又取出精緻的拓木投矢給二人,二人驗過後,各取了一支折斷,以示箭發而不收之意。兩人對面而立,拱手行禮,便有一人敲了三下銅鑼,兩人各回座位。

    司射搖了片刻摺扇,唱道:第一場,丁老爺,十矢!弓矢既具,有司請射

    丁老爺一抖長衫,疾步走到兩名侍女拉起的黑帶後,自有小二遞上投矢。丁老爺只略瞄了一眼,手中投矢不停,一口氣將十支矢盡數投入壺中。人羣轟然雷動,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讚。

    稱讚聲未完,咚咚咚咚,元嫣的十支矢也一支不漏地入了壺。丁老爺眼角抽動幾下,有些頭暈,概因他從來沒見過哪個女子能投得如此準的。他以目視錢三爺,錢三爺聳聳肩,低聲道:也沒什麼了不起丁兄只管出招,她一個小丫頭,哪裏見過大世面?丁兄只需對他耳語幾句。丁老爺連連點頭。

    眾人正在紛紛讚揚此女子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技藝,丁老爺冷哼一聲,左右手同時開弓,投壺咚咚聲不絕,十支矢轉瞬間投中,全無遺漏。正有人大讚丁老爺雙手開得神弓,元嫣嫣然一笑,右手投入一支矢,轉一個圈,眾人被她飛揚的裙角晃得眼花時,她左手亦投入了一矢,跟着又轉一圈,右手又投

    半個時辰之後,大堂內再也沒有人開口。所有人都死盯着場中元嫣的身影。元嫣已先後使出反手連環跳投、反身倒踢入壺、三羊開泰、五福臨門等匪夷所思的技巧,不僅觀眾目瞪口呆,丁老爺更是面如土色。成大人終於下得樓來,問道:請問這位姑娘姓名,哪裏人氏?

    元嫣躬身道:小女子陳留慕容氏,適才斗膽冒犯,請大人恕罪。

    成大人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函,交與元嫣,道:無所謂罪不罪的。我家主公最欣賞有才藝之人,既然姑娘贏了比試,就請於明日持此信函到城北衙司,自有人安排打點相關事宜。希望你在主公舉辦的宴會上一展技藝,勿失所望!

    咚咚咚咚

    元嫣扣響大興善寺業已關閉的寺門。過來半晌,才有一人在門裏道:施主請回吧,大門成時三刻關閉,要到明日卯時二刻才得開啓。

    元嫣把頭頂在大門的銅釦上,焦急地道:我找弘法寺德普大師的弟子,我是他姐姐。事急矣,請師父開個方便之門!

    那人道:世間哪有方便之門?入門便是業障阿彌陀佛。施主還是請回吧。元嫣道:不!今日我見不到他決不回頭。你們卯時二刻麼?那好,我便等到卯時二刻。

    那人嘆息一聲,不再説話,聽他的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慢慢地去遠了。元嫣不知他是否會去通報,也不知文哲是否肯見自己,但她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否則

    今天晚上,她乾淨利落地贏了丁老爺,鬧到此刻,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自己都不知是如何騙過了爺爺,坐車來到此處。馬車已經離開,偌大的寺廟,只有廟門前懸掛的兩盞燈籠還亮着光,依稀照亮這數丈方圓的範圍。一些飛螢在燈籠周圍飛旋,不時撞到燈籠上,發出撲撲的聲音,除此之外,四周一片死寂。她坐在門檻上,背靠着冰冷的大門,心裏有無數事起伏不定,卻一件也抓不住。

    她仰起頭,感覺到了寺門外那四尊泥塑神像在黑暗中凝視自己的目光。這些目光冰冷,可是沒有少爺的眼光淡漠;這些目光閃爍,卻也沒有長孫樂的眼神迷茫。這可多好?元嫣閉上眼,在這些出塵之物的注目下,漸漸的心境平和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幾乎昏昏睡去,突然聽到有個人淡淡地道:你不該來。元嫣睜大眼睛,見文哲靜靜站在身旁,長出一口氣,慢慢地強撐起身子。她突然覺得自己狼狽得緊,髮髻散了,衣衫也因跑得急而散亂不堪。她勉強一笑,説道:我必須來。

    文哲並不多言,領着她走過漆黑的走廊,穿過兩個院子,向後院走去。走到文哲住宿的廂房外,文哲帶頭進去。元嫣見裏面再無旁人,躊躇起來,文哲在裏面道:來這裏便有是非,你還管他人悠悠之口麼?元嫣聽了,再無猶豫,也進入房中。

    房間裏極簡陋,只有一張榻,油燈放在窗台上,窗户紙上千瘡百孔,風嗚嗚地吹進來。他的包袱就隨意地擱在榻腳。元嫣走進房,需要文哲關上房門才有轉身的餘地。元嫣簡直都不知道腳該往哪裏站,後退半步,一不小心踢翻了一隻破了邊的甕,裏面的水倒了滿地。文哲道:可惜,今天晚上別想喝水了。

    元嫣做夢也沒想到繁華的京城內還有如此破的寺廟,更沒想到文哲過的竟是這般苦行生活,呆了半晌,怔怔地就要垂下淚,哽咽道:五弟,你你為何如此糟蹋自己?

    文哲坐到榻上,笑道:姐姐坐吧,我這裏簡陋了一點,倒還乾淨。其實這已經算好了,我在弘法寺裏跟十幾位師兄一起睡炕,晚上鼾聲好像打雷一樣,哈哈!

    元嫣急道:我聽三奶奶説,姑爺要你靜修佛經,以後還可能要出家,是不是真的?這是為什麼?難難道那件事他知道了

    文哲沉聲道:沒有。嫣姐,你放心,他對我很好。這是我自己要求的。生活越是奢華,我便越覺得是鏡花水月,只有放棄這些,心中才會稍安。眼見他繁華似錦,轉眼灰飛煙滅,嘿,爭什麼?

    元嫣坐在他身旁,低聲道:姐姐一想到你遠遠地跑到關外去就心痛得緊。這些年你和三奶奶過得真的好麼?

    文哲伸出手,摸到元嫣耳邊,元嫣渾身一震,卻不避開。文哲慢慢替她把亂髮梳到耳後,道:姐姐,這世上誰又説得清過得好與不好?不過心境而已。陶公説心遠地自偏,他説得還不夠透。你瞧瞧你自己,過得就很好麼?倒是比幾年前清減了許多。你侍候我那古怪的大哥這麼多年,真難為你了。

    元嫣笑笑:也沒什麼難為不難為的,你姐就是這命。你不信命麼?文哲道:我不知道什麼是命。算了,人都是各得其所。你來找我,想做什麼?

    元嫣沉默片刻,方道:就在剛才,我在品綠閣贏到了一個參加為英國公壽誕而舉辦的投壺比試資格。

    文哲長身而起,在屋裏走了兩圈,一口吹滅了燈火,俯身湊到元嫣耳邊,壓低聲音急切地道:你瘋了!你想去送死麼?黑暗中,元嫣的眸子幽幽發着光。文哲看出了她眼中的決心,長嘆了口氣,聲音重又冷靜下來:你們是怎樣計劃的?

    英國公壽誕的第二天,也就是大後天,是投壺比試的日子。我作為五全之一,獲准帶一名家人前往。少爺會和我一道去。晚上巳時二刻之前,樂兒想辦法盜出銅鑑,如果她能將銅鑑帶走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必須找機會把銅鑑藏入少爺的輪車之中。這就是全部計劃。

    文哲閉目沉思片刻,斬釘截鐵地道:勝算不到一成。

    是的,我知道。不過少爺決心已定,哪怕沒有勝算呢?他還不是會去的。我只有盡我所能幫他完成心願。但是樂兒必須一個人面對那武功怪異高強之人,那才是整個計劃裏最危險、最關鍵的部分。然而我們只能等待,什麼也做不了,這就是我今天來此的目的。五弟

    你想我怎麼做呢?文哲雙手一攤,那人我也對付不了。

    不,我想過了,如果你二人聯手,使出千絲萬縷之法,就有獲勝的希望!

    千絲萬縷之法?文哲慢吞吞地道,啊,是了,我想起來了如果能使出來,的確有機會

    是吧!我就知道三奶奶一定教過你!元嫣欣喜地道,那麼你是答應了?

    不行。

    你你就能眼看着她去送死麼?

    為什麼不能?她與我有何干系?文哲退開兩步,懶洋洋地靠在窗台上,説道,我説過了,我只是來玩玩,這事跟我半點關係也沒有。嫣姐,話説回來,如果她死了,對你豈非好事?

    元嫣猛然起身,走到他面前,問他:你師父是誰?

    怎麼?文哲一怔,德普大師

    話未説完,左邊臉上啪的捱了元嫣重重一擊。元嫣冷冷地道:這是替他打你,你竟説得出這樣的話。沒等文哲回過神,又是一耳光打在右臉,這一下是我的!我看錯了你,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今日就當沒有來過,告辭了!

    文哲忙抓住元嫣的手,道:我錯了,嫣姐!我我一時心亂,説錯話了,對不起!你別生氣!

    元嫣掙了兩下掙不脱,心中一軟,不料文哲拉猛了,她往後一倒,尖叫一聲。文哲一把抱住她的腰,兩人同時呆了。文哲聞到元嫣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一時腦中混亂,低聲道:嫣姐,我我

    元嫣奮力推開他,退到一邊,趁着黑暗整理自己的衣服。文哲深吸幾口氣,重新點亮了油燈,低聲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不行。這次元嫣正襟危坐在榻上,冷冷地道,今天你不給我一個説法,我怎麼都不會走的。你知道錯,那就應該拿出認錯的行動來給我看。

    嫣姐,我這麼做都是為你好

    別説這種話了!元嫣斷喝道,你自以為是對我好,可曾想過什麼才是真正為我好?

    我知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還多!別以為我還是小孩子!文哲臉漲得通紅,如果不是因為四周寂靜,他簡直要咆哮出來,這些年來你為大哥付出的心血,是瞎子也看得清楚!為什麼你就這麼甘心情願,一點也不為自己爭取?你要説法,好,我我就給你説法。我,文哲,在此發誓,有生之年都絕對不會幫助大哥獲勝!

    元嫣被他的氣勢震住,不再説話,兩人對視半晌,她的眼淚一顆接着一顆地往下掉,沾濕了衣裳,可是兩人都不開口。

    忽聽前院傳來三下空靈的鐘聲,已經三更了。元嫣渾身一顫,伸手抹去眼淚,胭脂被淚水抹散了,弄得臉像花貓一樣,她也不管。她低聲道:好,你有你的想法,你長大了,姐姐不能強求你。對了,姐姐以前送你的那柄匕首,你還收着麼?

    文哲從懷裏掏出一柄精緻的匕首,元嫣伸手接過,把它緊緊貼在臉上,感受上面殘留的文哲的體温。她又道:你大了,長得這麼壯,這麼勇武,再不用姐姐保護你了。姐姐真是欣慰。姐姐現在想收回這柄匕首,行麼?

    文哲略一躊躇,道:好。元嫣把匕首鄭重放入懷裏,站起身道:好了,太晚了,你送姐姐一程吧。

    文哲送元嫣出來,向東市走去。儘管已是三更時分,但天下承平已久,四方來朝,街上仍有不少酒家燈火通明。文人們縱酒高歌,軟綿綿的想要仗劍天涯:歌姬們反彈琵琶,跳着豔麗的西域舞步。河道上來往船舫上各色燈火把河水照得五彩斑斕,船上的舞女與文人相互斗酒比詩,熱鬧非凡。

    元嫣駐足瞧了許久,才嘆道:果然是京師,奢華之風非是別處學得來的。

    文哲淡淡地道:是麼?在我看來,一葉孤舟,一壺温酒,便勝過這許多了。元嫣笑道:誰能跟你比?你要超凡脱俗,豈不聞不着相也是着相?走吧。

    一些馬車在路旁拉晚歸的客人。文哲招了一輛,元嫣卻不肯坐,問他:不願陪姐姐多走走麼?文哲默然,跟在她身後走。

    元嫣道:你要小心,二叔他們這兩天也沒閒着,一面在各處搜尋,一面也在監視着我們,我們的行動説不定都落在他們眼裏。

    文哲道:行啊。他們最好把我當重點監視,也算幫你一把。

    元嫣笑道:要得到你的幫助,可真困難呢。

    文哲惱道:嫣姐,你知道我的意思。當年若不是你,我和孃親不知要流落到哪裏。如果是你的事,我有一絲力沒有用盡,天打雷劈!

    元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嗔道:姐姐當然知道。唉,現在還説這個做什麼呢?

    兩人都不知再説什麼,各自沉默地走。眼見到了東市,離元嫣住的客棧只有一街之隔了,元嫣停下腳,説道:就送到這裏吧。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呢,你快些回去。

    文哲緊緊抓住元嫣的雙臂,道:嫣姐,我還是得説,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別説長孫樂沒法一個人戰勝那人,就算奇蹟出現,被她得手,你們也很難將它運出去。英國公是什麼人,豈會被你們這樣的兒戲瞞過7聽我一言,放棄吧。

    元嫣道: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無法説服你,你也勸不動我,回去吧。文哲搖搖頭,慢慢向後退去。元嫣向他嫣然而笑。文哲退入一片院牆的陰影中,就要轉身,他忽然一頓,竟自打了個寒戰,問元嫣道:你要回匕首,究竟想做什麼?

    如果長孫樂失手,按照元家的家規,她會立即自盡。元嫣笑得越發燦爛,事情既敗,少爺苦心經營這麼多年,他也一定熬不過去。你知道我喜歡少爺,卻還是不知道有多喜歡。我元嫣這輩子除了爺爺和你,就只有他們兩個親近的人,想來只有陪他們一道去了。五弟,你要少爺放下,可是你連我的事都不能放下,可見世間事哪裏有那麼容易放的?不過姐姐還是要謝謝你送我這一程,那天比試,姐姐一定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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