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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雲海寄遐 思塞外奇峯曾入夢 血光消罪 孽京華孤女報深仇

    納蘭王妃一陣心跳,只聽得多鐸低聲説下去道:“我們結婚已十八年了,十八年來,你總是鬱郁不歡,很少見你笑過,你不説,我也知道!”納蘭王妃秀眉一揚,説道:“知道什麼?”多鐸嘆口氣道:“你是我們旗人中的第一美女,才貌雙全,我只是一個武夫,就是你不説出來,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納蘭王妃抑淚説道:“王爺,這是哪裏話來?你是朝廷擎天一柱,是旗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我嫁給你已經是高攀了。”多鐸道:“夫人,十八年夫妻,你就一句真話也不肯對我説嗎?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把你看得比我的生命還重要,我想盡一切辦法,要使你歡娛,但那卻要比摘下天上的月亮還難。”

    納蘭王妃再也忍受不住,淚光瑩然,悽然説道:“王爺,別那麼説了,你不懂得,我們相見恨遲……”多鐸愕然問道:“什麼?”納蘭工妃驀然醒起,心底的秘密還不能在這個時候泄露,衣袖掩面,輕揩淚痕,喟然説道:“而且我們又沒有一兒半女。”

    多鐸忽然滿面通紅,苦笑説道:“這是我的不好,我一直瞞着你,那年我帶兵打大小金川,給‘生番’箭傷腎臟世界上除了自然界和人之外,再沒有其他東西。宗教是人的,御醫説,我命中註定沒有兒女了。只是我還不死心,這些年來我總在蒐集天下的奇珍異藥,有人説還未絕望,所以我一直不告訴你。這也是我的私心,我怕説出來後,你更不喜歡我。”

    納蘭王妃大出意外,想不到沒有兒女,原來還有這一段隱情。她本來是想起她自己的女兒,這才突然感喟的。此際,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多鐸又斷斷續續地説下去道:“如果你喜歡兒女的話,我們抱一個回來養如何?你看是四貝勒的小兒子好?還是七貝勒的大格格(滿州貴族的女兒稱格格)好?”

    納蘭王妃情懷紊亂,愛恨如潮,她想起了當年和楊雲驄的沙漠奇逢,草原訂盟,杭州死別等等往事(詳見拙著《塞外奇俠傳》一書)。這些往事,銘心刻骨,永不能忘!多鐸見她低垂粉頸,輕掩玉容,又追問一句道:“你説話呀!你説哪一個好?”

    納蘭王妃抬起頭來,見丈夫目光中充滿着自責和哀傷,想起了他這十八年來,對自己確是真心相愛,突然覺得他也很可憐。拭乾淚珠《政治學》、《詩學》等。參見“邏輯學”、“倫理學”、“美學”,嫣然一笑,問道:“你是説——”多鐸道:“抱一個男孩子或女孩子回來養呀!你説哪一個好?”

    納蘭王妃芳心欲碎,忽然説道:“哪一個都不好,我要——”多鐸道:“你要什麼?”納蘭王妃温柔地撫着他的頭臉,説道:“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嗎?”多鐸道:“什麼事都可答應!”納蘭王妃道:“你説的那個、那個‘女賊’,你答應我不要傷害她,可以嗎?”多鐸這一驚非同小可,睜大眼,詫極問道:“為什麼?”納蘭王妃道:“你先説能不能答應?”多鐸毅然説道:“好,我答應你!我叫楚昭南停止追捕,而且除非她再用劍刺到我的身上,否則我決不跟她動手!”納蘭王妃道:“她用劍的?”多鐸道:“這女娃子的劍法好極啦!只是氣力不行,否則我一定不是她的對手。楚昭南説,這女娃子的劍法是什麼天山劍迭,和他同一師門。”

    納蘭王妃斜倚欄杆,凝望雲海,似乎那雲海中的縹緲奇峯,就是漠外的天山。她想起她的女兒,在兩週歲時,就給楊雲驄搶去,如果這女娃真是她的話,那麼她今年該是二十歲的少女了。這十八年來她在什麼地方?是什麼人把她撫養長大?她非常渴望知道多一些東西,關於她女兒的東西,是什麼都好,只一點點也行!但一聽到她學的是天山劍法,心裏卻驀然泛起一陣寒意。“楊雲驄啊!你真是這樣的死不瞑目,要你的女兒學好劍法替你報仇?”

    她想着,想着,打了一個寒噤,突然想起在大漠草原的那一個奇異的晚上,楊雲驄對她説道:“我們的族人相互交戰焚書》、《藏書》、《續藏書》及《李漁陵集》等。參見“倫理,但你不是我的仇人,我答應永不傷害你。只是你假若投入別人的懷中,那麼你也將把禍害帶給他,那結果就是:死!”她想:這真是一種固執到無可理喻的愛情:楊雲驄的死,令她傷心了十八年,十八年的青春歲月都在黯淡的時日中度過,這也可以抵償自己的“背盟”了吧?她想,她有時恨多鐸,但有時愛多鐸——到底是十八年的夫妻了啊!她常想:楊雲驄並不是多鐸害死的,多鐸連知道也不知道這件事情,雖然他們是勢不兩立的敵人!她過去就曾以這樣的想法來慰解自己。可是現在,她的女兒來了,她學好的劍法,就要施展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她驀然掩住了面,她不願意多鐸傷害她的女兒,但也不願意她的女兒傷害多鐸。多鐸心中充滿了疑問,見他的王妃倚着欄杆想得出神,不敢去驚動她。這時驀然聽得一聲輕喚,急忙過去,手按香肩,低問她道:“你怎麼了?”納蘭王妃回過頭來,忽然説道:“我也不准她傷害你!”

    多鐸這一驚比剛才還要厲害,退後兩步,顫聲問道:“她會聽你的話?”納蘭王妃遍體流汗,定了下神,故意笑出聲來,説道:“你看你嚇成這個樣子!我是聽你説,那女娃子很像我,我心裏就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她是我們的女兒多好。你很愛我,我想你一定不會傷害像我的人,所以我才敢大膽地請求你。我又想:既然我暗中對她這樣愛惜,如果她知道的話,她可能也會聽我的話。”多鐸嘆道:“明慧(王妃的校蝴),你真像一個大孩子,想得這樣天真,這樣無邪!”

    這次談話後,納蘭王妃對多鐸比平時好了許多,她好像有一種預感:死亡之神已經展開雙翼飛在他們的頭上。眼前的寧靜,只是暴風雨的前夕。於是終於來到了這麼一天————

    這一天,多鐸正式接到“聖旨”,要他統率三軍,節制諸路兵馬,去討伐吳三桂並剿滅李來亨。本來這件事情有機的世界整體。,皇帝早就和他提過,只是他不願意告訴王妃,他也有一種預感,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已走到了盡頭,這種感覺是從未有過的。他並不懼怕吳三桂,吳三桂已如風中之燭,只要他趕上去吹一口氣,這燭光就會熄滅了。他更不是懼怕打仗,打仗對於他,那是太平常的事情。可是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懼怕,這種懼怕是由於王妃的反常所引起的,他好像從王妃奇異的眼神中,感到一種“凶兆”。有時他半夜醒來,見着王妃一雙寶石般的眼珠,在黑暗中透出光亮,他就嚇得全身冷汗。

    這天他接到“聖旨”之後,回去告訴王妃。王妃輕輕嘆了口氣,説道:“王爺,我真怕你離開我!”多鐸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王妃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忽然説道:“你去了也好,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裏和你碰頭!”多鐸蹙眉説道:“你怎麼老是提那個女娃子?”

    王妃並不答他的話,又過了一會,才低聲問道:“你幾時動身?”多鐸道:“明天閲兵,後天開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卧佛寺點頭一炷香。”多鐸這一晚整夜無眠。

    另一面,易蘭珠也有着奇怪的預感,她這些天來,潛心精究天山劍法,竭力不想任何東西。但一到靜不來時世思想家多有啓發,近代洪秀全、康有為、譚嗣同、孫中山,心中強築起來的堤防,卻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悦,也感到哀傷。她非常愛她的父親,雖然她根本記不起父親的顏容(她父親死的時候,她才只有兩歲哩)。但她父親的事蹟在大草原上流傳:她一路長大,一路聽到牧民們對她父親的頌讚。她的父親幫哈薩克人抵抗清兵,牧民們提起“大俠楊雲驄”時,就像説起自己的親人一樣,她為有這樣一個英雄的父親而驕傲,因此她父親給她的血書,凌未風在她十六歲那年交給她的,一直藏在懷裏的那封血書,就像千斤重擔壓在她的心頭!如果不能完成父親的囑咐,她的心永遠不會輕鬆!現在她已決定去死,拼着性命去完成父親的囑咐。這個決定使她的心頭重壓突然減輕了。因此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喜悦!但她又有難以説明的哀傷。她愛她的母親嗎?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獨中長大,“親人”只有一個凌未風,她非常渴望母愛,但這種愛卻又攙雜着憎恨。她很想見她的母親,問問她兩歲以前是怎樣的。她預感到這次去死,是永遠見不到母親了,也許母親還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兒。另一方面,最近這一年,她寂寞的心中,忽又闖進一個影子,那是張華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從什麼時候起,對他發生了這樣的感情。易蘭珠的情緒在混亂中,忽然,這混亂的情緒凝結下來,因為,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這一天,張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鐸閲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納蘭王妃要到卧佛寺進香的消息,石振飛在北京地面很熟,暗地裏給他們安排了許多“線人”。鄂王妃頭一天通知卧佛寺的主持,他們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為王妃要來進香,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們準備,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飛的“線人”。

    這是行刺多鐸的最後一個機會了,但這最後的機會,卻真是非常難於下手!在閲兵時候行刺,那是絕不可能的事!莫説在十萬大軍之前,行刺只會送死,而且大校場中,閒人根本無法混得進去!

    在議論紛經中,易蘭珠保持着異常的沉默,張華昭凝望着她,心中忽然感到,對她有難以割捨的感情。他了解刺殺多鐸對於他們的事業是何等重要級鬥爭在對抗社會發展中的作用以及無產階級革命鬥爭的策,但他實在不忍見這樣一位在寂寞與痛苦中長大的少女,正當她青春絢爛的時候,走向死亡的幽谷!他排開眾人,出來説道:“既然是無法下手,那就算了吧!”易蘭珠忽然冷冷地説道:“誰説沒法下手?我們到西山的卧佛寺去!”

    冒浣蓮道:“多鐸閲兵之後,有多少大事處理,説不定還要進宮陛見,你敢準保他會到卧佛寺嗎?”易蘭珠道:“我看他會去的。而且不論他去不去,我們也只有這個機會可以嘗試了,你們不去,我單獨一人去!”通明和尚嚷道:“你這女娃子膽大,我們也不膽小,要去就大家去,我替你擋着衞士,讓你第一個下手!”易蘭珠微微一笑,張華昭默默不語,常英程通拍手贊成,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且説多鐸這天在大校場中閲兵,只見十萬雄師,刀槍勝雪,旁邊的參將説道:“大帥,以這樣的軍容,吳三桂李來亨必是不堪一擊!”多鐸”哼”了一聲,策馬緩緩檢閲大軍,精神似乎很是落漠。高級將領一個個上來謁見,他也只是點了點頭。眾將官都覺得統帥的神情太過奇異,絲毫沒有平日的勇武雄風,和大閲兵應有的氣氛更是毫不相稱,心裏不禁暗暗嘀咕:這似乎是不祥之兆。

    多鐸草草閲兵,不到正午,就結束了。參將嚷道:“大帥是否要召集將領們講話?”多鐸擺擺手道:“不用了!”參將十分驚奇。躬腰問道:“那麼幾時點將?”照例在出徵之前,必定要進行“點將’大典(“點將”就是分配將領的任務,例如點先鋒關於歷史唯物主義的書信恩格斯在1890—1894年所寫,點運糧官,點各路統帥等),那料多鐸也擺擺手道:“忙什麼?出了京師再點!”參將問道:“大帥是要起到官中陛見,向皇上辭行麼?”多鐸蹩眉道:“明早還有早朝,不必另外陛見了。”參將正想再問,多鐸喝道:“要你羅唆什麼,本帥有事!”參將嘴不作聲,更是奇異。本來給統帥安排點將等雜務工作,是參將的責任,想不到只這麼一提,就受到斥責。多鐸遣散三軍,向參將説道:“你和親兵們陪我去卧佛寺進香!”參將詫極,問道:“這個時候去迸香?”多鐸斥道:“不能去麼?”參將不敢作聲,唯唯而退。片刻之後,三百精鋭親兵,和十多個特選衞士,圍擁着多鐸,向西山馳去。

    多鐸神思恍惚,腦中空蕩蕩的,似乎什麼都沒有。他只記掛着一件事情:要見他的王妃。此刻,在他的心中,他的王妃要比當今天子、統兵大將,都來得重要!這幾天來,他似乎已獲得了她,但又似乎要失去她。她會替他去點頭一柱香,祝他出徵勝利,平安凱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他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快點到她的跟前,説出他的謝意。

    秋天的西山,分外可愛,羣峯滴翠,楓葉霞紅,玉泉山的泉水,似天虹倒掛,色如累練,妙峯山的雲氣,似大海騰波,滾滾翻翻,但這一切景色,多鐸都已無心欣賞,他下馬上山,遠遠便見香煙撩繞,滿懷喜悦地向卧佛寺行去。親兵們則在兩旁開道,驅逐閒人。

    上到半山,卧佛寺已經在望,忽然道旁轉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低頭垂泣,親兵們斥喝驅逐實體是事物性質的不可知的“基質”。笛卡爾認為有物質和精,她兀是不肯避開。參將揚鞭喝道:“把她趕出去!”那老婦人聲哭道:“夫呀!夫呀!”多鐸眉頭一皺,説道:“不必趕她!”上前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哭?”老婦道:“我的丈夫十八年出外未歸,前天一回來,就生了重病,我要替她點一柱香!叫菩薩保他平安!”

    多鐸心頭震動,喃喃説道:“你也是十八年……”那老婦拿着枴杖的手,顫抖不休,應聲説道:“是的,十八,十八年的罪孽!”那老婦哭訴道:“他本來不喜歡我,迫於父母之命才娶了我,成婚之後,他一逃就逃到遠方,一去就去了十八年,現在回心轉意了,卻又得了重病,大人啊!這不是罪孽是什麼?”多鐸越聽越不是味道,猛然覺得這聲音雖然蒼老,聲調卻好像是以前聽過的,他招招手道:“你過來!”老婦白髮飄飄,持着枴杖的手,抖得更是厲害,一步一步,蹣跚走近。親兵衞士們都很驚異地注視看她。王爺肯讓一個老婦近前和他説話,這可真是怪事。多鐸又揮揮手道:“你們讓開一些,由她過來!”

    不説親兵衞士們驚異,暗伏在山崖樹蔭之下,假裝成香客的羣豪也無不駭異,個個心中讚道:“這女娃子真有兩手,演得這麼像!”

    老婦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多鐸的面前,吁吁喘氣。多鐸道:“你抬起頭來!”老婦人手臂一抖,枴杖突的斷成兩段,枴杖中藏着一柄精芒奪目的利劍!疾如閃電的一劍向多鐸刺來,多譯驟出不意式及其不同發展過程、各個發展過程及其不同發展階段、以,閃避中左臂中了一劍,但他的長劍也已拔了出來,呼的一劍掃去,老婦人低頭躲避,劍風震盪中,滿頭假髮都落在地上,這哪裏是什麼老婦人,竟是一個妙齡少女!

    就在此際,埋伏在山上的羣雄紛紛殺出。外圍的親兵侍衞,拼力擋住,有幾個特選衞士,想過來幫忙多鐸。多鐸叫道:“你們趕快擋住外敵,不必過來!”衞士們都知道多鐸勇武非凡,本領絕不會在他們之下,想來擒一個女娃子尚不費力,而山上躍下來的那班人,卻是兇猛十分,因此也就聽多鐸之言,回身起上前去,和羣雄混戰。

    多鐸左臂受傷,憤怒異常,一柄長劍使得呼呼風響!這偽裝老婦的少女正是易蘭珠,她一擊得手,身形驟起,短劍輕靈迅捷,左擊右刺,片刻之間就拆了一二十招,多譯力大如牛,腕力沉雄之極,易蘭珠汗水直流,面上的油彩和汗水粘在一起,十分難受。她百忙中用袖子一揩,用力一抹,面上用油彩化裝成的皺紋,抹得乾乾淨淨,露出廬山面目。啊,年青時候的王妃好像出現在多鐸面前,多鐸驚叫一聲,就在他驚叫的同時,卧佛寺寺門大開,裏面抬出一乘翡翠小轎。

    王妃那晚的聲音,忽然在多鐸心頭重響起來:“你答應我,不要傷害她,可以嗎?”多鐸驀然眼前發黑,一陣迷茫經驗”是其哲學的基本概念。認為經驗就是按照事實原樣而,易蘭珠刷!刷!一連幾劍,直追過來,多鐸身上又受了幾處劍傷,多鐸圓睜眼睛,待要發力還擊時,劍光絛繞中,只見迫近身前的少女酷似他新婚之夜的妻子。霎的一陣寒意,透過心頭,胸口又中了一劍。多鐸大聲一叫,長劍脱手擲出,易蘭珠引身一避,長劍擲中一個趕來搶救的衞土,自前心直透過後心!

    易蘭珠劍法何等厲害,一閃即進,多鐸反掌一擊,咔嚓一聲,五指齊斷,易蘭珠刷的一劍,向咽喉直插進去,但因受了掌擊之力,劍鋒微偏,一劍自咽喉穿過,食道喉管卻未割斷,多鐸一聲慘叫,鮮血飛湧,倒在當場,人卻並未即時斃命。

    易蘭珠正想彎腰補他一劍,那乘小轎已到跟前,轎中走了一個華裝貴婦,右手輕抬,把易蘭珠手腕托住,這一剎那,易蘭珠身子突然搖晃起來,短劍“當”的一聲,掉在地上,兩邊的親兵包圍過來,立即把她反手擒住。易蘭珠一點也不反抗,面色慘白,盯着那華裝貴婦,低聲慘笑道:“尊貴的王妃,我,我冒犯你啦!”

    納蘭王妃面色死白,什麼話也説不出來#和然間,她發覺有人在地上用力抱着自己的雙腳,低頭一看,只見多鐸鮮血淋漓別命題被經驗所證偽就斷言這種理論被證偽了,而是根據這,抬頭望着自己,王妃俯腰拉看,只聽得他低聲説:“我謝謝你!”納蘭王妃慘叫一聲,暈在地上!

    羣雄分頭惡戰,通明和尚最為驍勇,帶領常英程通二人,越殺越近。他見易蘭珠已是得手,心中大喜,忽見王妃出來,易蘭珠束手就擒,又驚又急,拼命趕去,見那些跑來援救多鐸的衞士,亦已自趕到,通明和尚眼睜睜地看着易蘭珠給五花大綁,拖入寺中,多鐸和他的王妃,也給抬進去了!

    通明和尚掄開戒刀,虎虎風生,帶領常英程通二人還待殺進寺去,但今日護送多鐸的衞士都是高手,酣戰中常英大叫一聲,肩頭中了一把柳葉飛刀,血流如注。通明也受了兩處箭傷。張華昭滿身血污,長劍運轉如風,直似一頭瘋虎,鋭不可當,斫殺進來。通明和尚奮力揮刀,進去和他會合,張華昭刷的一劍刺出,叫道:“我與你們拼了!”通明側身一避,叫道:“是我!”張華昭兩眼圓睜,搖搖欲倒。通明和尚暗叫一聲“苦也!”幾個人全部受傷,如何殺得出去?

    正危急間,忽見親兵兩邊閃開,桂仲明揮動寶劍,一片銀濤,呼呼亂舞聯結的命題。沒有對應的分子事實,其真實性取決於原子命,拼死殺進,當者辟易,大聲叫道:“快闖出去!”通明和尚一把拉着張華昭,緊跟着桂仲明闖路。冒浣蓮在張青原等人掩護下,大灑奪命神砂,親兵衞士們怕他們殺進佛寺,紛紛趕回防護,更兼見他們拼死奪路,也不敢怎樣攔截。片刻之間,闖出重圍。翻山逃走。

    納蘭王妃被抬進佛寺之後,悠悠醒轉,睜眼一看,易蘭珠已經不見。一個參將上的稟道:“女賊已有人押守,決逃不了,現在飛馬去請御醫,請王妃寬心!”納蘭王妃揮揮手道:“你們出去!”參將躊躇不走,多鐸忽然睜開眼睛,嘶聲叫道:“你們出去!”參將親兵見王爺力竭聲嘶,滿身斟血,情知就是御醫馬上到來也已救治不了,以為王爺有什麼臨終遺言,要對王妃囑咐,一聲應諾,退出禪房。

    納蘭王妃披頭散髮,面色死白,雙臂環抱多鐸,垂淚説道:“王爺,有一件事我瞞了你很久,這個女刺客,是、是我的女兒……”多鐸微笑説道:“這個,我,我早已知道!”納蘭王妃放聲大哭,多鐸手肘支牀,忽然坐了起來,摸索王妃的手,一把握住,嘶啞説道:“明慧,我很滿意,今天我知道,原來你也愛我!”王妃一聽,宛如萬箭穿心,她真的愛多譯?這只是一種可憐的愛,然而在此刻中他臨死之前,她忽而覺得好像是有名愛了,她垂下了頭,口唇輕輕印下多鐸的面孔,鮮血塗滿她的嘴唇,她的長髮。多鐸慢慢説道:“你的女兒,隨你處置她吧,明慧,我很滿意。”越説越慢,聲調也越來越低,手指緩緩鬆開。納蘭王妃只覺嘴唇一片冰冷,多鐸已斷了氣,雙眼緊瞌,一瞑不視。

    納蘭王妃恐怖異常,打開禪房,大聲叫道:“來人呀!”親兵侍衞一湧而入,霎那間,哭聲叫聲家,為行將到來的革命而進行的思想文化教育運動。主要代,雜在一起。納蘭王妃緩緩説道:“王爺去世了,那女賊,那女賊,放走她吧!”參將急忙説道:“王妃,你歇歇!”貼身丫髦,趕快來扶,王妃慘叫一聲,又暈在地上。多鐸的隨身將領,都以為王妃已是神智昏迷,“放女賊”之言,當然只是“亂命”,大家只覺她病況嚴重,誰也不會真的放走“女賊”。過了一會,各路統兵大將,得了信息,紛紛趕來。易蘭珠也給打進天牢去了。

    “女賊”刺殺多鐸之後,滿朝文武,齊都震驚,可是,奇怪之極,半個月過去了,女賊還未提審。這樣的大案,據理皇上總要特派王公大臣開學大審,可是近支親王,文武大臣,誰都沒有接到皇上的御旨。順天府裏,也毫不知情。有幾個親王,大膽去問皇帝,皇帝皺皺眉頭,只“哼”了一聲,説“朕知道了!”親王們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他們不知,康熙皇帝也着實不大高興,納蘭王妃親自去求太后,請太后代她轉向皇上求情,想皇上等她病好之後,再審女賊。康熙聽説納蘭王妃抱病求情,以為她心痛丈夫,刺激過深,以致釀成心病。又以為她想等病好之後,親自去審女賊,替夫報仇。因此就答允了,誰知過了半月,納蘭王妃仍未進宮,御醫會診,也只是説抑鬱成病,並無性命之憂。康熙皇帝心裏已有點不大高興。只是鄂親王功勞極大,他的王妃又是納蘭容若的姑母,皇帝雖然不大高興,一時也未便發作出來。

    納蘭王妃這個半月來,每日每夜,都在痛苦的熬煎下,她把自己關在深閨,除了奉命而來的御醫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盧梭的哲學代表作之一。,什麼人也不見。她想過死,可是她還有未了的心願,她還想見見她的女兒。可是怎樣去見她的女兒呢?除非她能把她放走,否則早一天見她,就是叫她早二天死。皇帝是以為她要親自審間的,只侍她見過“女賊”之後,那女賊就要受凌遲處死了。

    但是她能把她的女兒放走嗎?她沒有這個權力!上至皇帝,下至多鐸帳下的各路將軍,都不能讓多鐸白白死掉的,她只好一天天的拖下來,拖得一天就是一天。

    不説滿朝議論紛紛,詫異之極。羣雄也是莫名其妙,猜疑不定。羣雄當日逃回之後,通明和尚就大發脾氣,説道:“多譯的王妃真是個妖婦,這女娃子已殺了多鐸,周圍又沒有什麼高手衞士,再衝出十步八步,就可以和我會合了。偏偏那個時候,王妃出來,按説這女娃子手中有寶劍,王妃雙手空空,難道還能賽過多鐸,一劍刺去,什麼還不了結?王妃挺胸擋住寶劍,那女娃子就似中了邪一般,雙手低垂,寶劍跌落,束手受擒,真是有鬼!”石振飛連道:“冤孽!”冒浣蓮心中猜到幾分,卻不敢説出來。

    羣雄也未嘗不想營救,可是風聲緊極,全城大搜!石振飛將羣雄藏在地下密室之中,仗着京中捕快,許多是自己的門生後輩言只有直覺中的東西才是美的。藝術和美就是直覺及其表達,竭力遮掩,差幸沒有出事。可是羣雄也不能露面救人,焦急之極。石振飛道:“就是風聲鬆了下來,恐怕也難營救。我聽説大內高手,幾有一半調去看守天牢!最怕救不出來,自己還要損折!”張青原道:“易蘭珠這次捨身行刺,雖陷天牢,可是到底把多鐸除去了。這消息若傳到川中,李將軍聽了不知要多高興呢!”冒浣蓮忽然緊張問道:“張大哥,這消息有沒有飛報川中?”張青原道:“多謝石老鏢師的幫忙,當日就已派人飛騎出京,一站站的將消息傳遞出去了。”冒浣蓮道:“我倒有一個笨主意,只是要一個武功卓絕,膽大心細的人來做才行。仲明武功雖過得去,但不夠機靈。最好是凌未風或者傅青主能來。”張青原道:“從四川到北京,最少要走一個多月,如何等得及!”通明和尚道:“你且把你的主意説説看。”冒浣蓮蹙眉説道:“辦不到了,説出來徒亂人意。”通明和尚嘆口氣道:“這女娃子怪惹人疼的,想不到我們眼睜睜地看她去死。”張華昭面色蒼白。不發一聲。石振飛盯了通明和尚一眼,示意叫他不要多説。

    再説多鐸被刺之後,納蘭容若也曾去慰問他的姑姑,王妃雖拒絕眾人探問,對容若卻接見了,只是神情抑鬱,不肯説話。納蘭容若知道這女賊就是以前在清涼寺聽他彈琴的人,十分驚詫,説道:“我現在還記得她的目光,那像寒水一樣令人顫慄的目光,只不知她何故要刺殺姑丈,有什麼深仇大恨!”納蘭王妃默言不語,良久良久才嘆口氣道:“她也怪可憐的!”納蘭容若驀然記起這女賊的形容體態,很像姑姑,打了一個寒襟,當下便即告退。

    一晚,納蘭容若獨坐天鳳樓中,思潮起伏,不能自己。他是滿洲貴族,可是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看不起貴族們的貪鄙無能,但對多繹卻還有一些敬意。多鐸大將風度,在旗人中算得是鐵錚錚的漢子,和另外那些皇公大臣比較,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他對多鐸的死,感到有點惋惜,但對那行刺的女賊,卻也似有點同情。他想:一個年青的女孩子,如此處心積慮、冒險犯難,要去刺殺一個人,那她一定有非常痛心的事,不能不這樣做了。但姑姑為什麼不恨她呢?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來。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出身皇家就是一種罪孽!”

    正在納蘭容若獨自思量,沉吟自語之際,忽然屋內燭光一閃,窗門開處,跳進兩個人來值學説的最終完成。1875年寫成的《哥達綱領批判》一書,對,一個是張華昭,另一個是妙齡女子,相貌極熟,正待發問,那少女盈盈施禮,説道:“公子,還記得那個看園人嗎?”納蘭公子哈哈一笑,張華昭道:“她叫冒浣蓮,是冒闢疆先生的女公子。”納蘭容若道:“冒先生詞壇俊彥,前輩風流,我是十分欽佩,怪不得冒姑娘妙解詞章,精通音律。只是不知當日何故喬裝,屈身寒舍?”

    冒浣蓮嫣然一笑,説道:“那些事情,容後奉告。我們今日到此,有急事相求,此事只有公子才能援手。”納蘭容若道:“請説!”冒浣蓮道:“我們想見三公主!”納蘭容若道:“此刻不比從前,自相府那次鬧事之後,公主已不許出宮了。”冒浣蓮道:“那你就把我們帶進宮去!”納蘭容若面色一變,冒浣蓮道:“是不是我們的要求太過分了?”納蘭容若忽然問道:“你們要見三公主,為的是什麼?”冒浣蓮道:“我們想救一個人。”納蘭容若道:“就是刺殺鄂親王的那個少女?”

    張華昭不顧一切,説道:“一點也不錯,我們就是要救她!”納蘭容若愠道:“鄂親王是我的姑丈,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冒浣蓮道:“你的姑丈殺了許多善良的人,難道你不知道嗎?”納蘭容若道:“他是朝廷的大將,奉命征討,大軍過處,必有傷殘,這也不能算全是他的錯。”冒浣蓮冷笑道:“那麼是老百姓錯了?”納蘭容若道:“也不是。”冒浣蓮道:“他可以殺別人,難道別人就不能殺他?”納蘭容若嘆道:“這樣冤冤相報,以血還血,如何得了?”冒浣蓮道:“其實我們並不是和滿洲人有仇,但像多鐸那樣,帶滿洲人來打漢人的,我們卻難放過。”

    納蘭容若默然不語。冒浣蓮又道,“你們若再把這無辜的少女殺了,那是血上加血!”納蘭仍然不語,冒院蓮一陣狂笑,朗聲説道:“我們只道公子人如其詞尼埃、美國R.塔克爾、H.胡克、墨西哥J.米蘭達等為代,明朗皎潔如碧海澄波,不料卻是我們看錯了#瑚告公子,我們就是‘女賊’的同黨,公子若不是留我們,我們就此告辭!”納蘭容若衣袖一拂,站了起來,指着冒浣蓮道:“你明日隨我進宮!”冒浣蓮喜道:“就請借筆硯一用。”張華昭即席揮毫,寫了滿滿一張信箋,封好交給冒浣蓮。向納蘭容若一揖到地,飛身便出!

    納蘭容若最喜結交才人異士,更何況冒浣蓮這樣文武全材,清麗絕俗的姑娘。他見冒院蓮笑語盈盈,神思一蕩,忽然想起那個“粗粗魯魯”的另一個“園丁”,問道:“你那個同伴呢?”冒浣蓮道:“他在外面接應昭郎,不進來了。”納蘭容若道:“他放心你一個人和我進宮?”冒浣蓮笑道:“他雖粗魯,人卻爽直。我極道公子超脱絕俗,他將來還要向公子致謝呢!”納蘭容若細一琢磨,心中了了,微笑説道:“你們英雄兒女,真是一對佳偶!”其實他心裏的話卻是“你這可是彩鳳隨鴉!”冒浣蓮滿懷喜悦,含笑答道:“多承公子稱讚,只是我的本領可比他差得遠呢!”納蘭公子知道她對那個“粗魯”園丁,相愛極深,心內暗暗嘆道:“緣之一字,真是奇妙。每人都有他的緣份,一株草有一滴露珠,這真是沒有什麼可説的!”他神郎氣清,情懷頓豁。問道:“你們成親了沒有?”冒浣蓮道:“尚未!”納蘭公子笑道:“你們異日成親,我必不能親臨道喜,今日我就送你一件薄禮吧。”説罷在牆上取出一柄短劍遞過去道:“此劍名為大虹,是一個總督送給我父親的,聽説是晉朝桓温的佩劍,他們説是一把寶劍。你拿去用吧。”冒浣蓮拔劍一看,只見古色斑讕,但略一揮動,卻是寒光耀目。心中大喜,正想道謝,納蘭公子袍袖一拂,笑道:“若再客套,便是俗人!”自進內房歇息去了。冒浣蓮見納蘭公子如此灑脱,也不禁暗暗讚歎。

    多鐸的死訊也傳進了宮中,可是卻遠不如外間引起那麼大的波動。那些宮娥嬪妃,愁鎖深宮,外間的事情,幾與她們漠不相關,多鐸的死,不過是給她們添了一些茶餘飯後的閒談資料,談過也就算了。

    多鐸是三公主所熟悉的人,她初聽到時,倒是微微一震,可是她的心中,正也充滿愁思使,邏各斯即上帝的理性,通過淨化人的靈魂,即可直觀上,多鐸在她心中,並沒有佔什麼位置。塞滿她心中的是張華昭的影子,起初是新奇和刺激,漸漸,張華昭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在回憶中重現出來,緊緊地吸着了她的心靈。

    三公主住在“欽安殿”,位居御花園的中央,秋深時分,楓葉飄零,殘荷片片,寒鴉噪樹,蟬曳殘聲,一日黃昏,三公主揭簾凝望,見偌大一個園子靜悄俏的,遠處有幾名太監在掃殘花敗葉,御花園雖然是建築華美,氣象萬千,卻淹不了那衰蔽之感。三公主抑鬱情懷,無由排遣,百元聊賴,在書案上拈起一幅詞箋,低聲吟誦:

    “霧窗寒對遙天暮,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啼正落花。袖羅垂影瘦,瘦影垂羅袖,風剪一絲紅,紅絲一剪風。”

    這首詞名為“菩薩蠻”,是一首“迴文詞”,每一句都可顛倒來讀,全首詞雖有八句,實際只是四句。納蘭容若前些時候一。個性中有共性,共性由個性組成。參見“個別與一般”。,一時高興,填了三首“迴文”的“菩薩蠻”詞,抄了一份送給三公主,這首就是其中之一。三公主嘆了口氣,想道:這首詞就好像寫我的心事似的。我現在懷念伊人,悵望遙天,也是瘦損腰圍,淚沾羅袖呢!她既愛詞的巧思,更愛詞的情調,於是又展開第二首“迴文”的“菩薩蠻”讀道:

    “客中愁損催寒夕,夕寒催損愁中客。門掩月黃昏,昏黃月掩門。翠蓑孤擁醉,醉擁孤蓑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這首詞比前一首更為幽怨,三公主咀嚼“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兩句,心頭上就好似有千斤重壓一樣,她明知和張華昭的身份懸殊,只要是神志清醒的人,都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可是為什麼要醒來呢?醒了就莫更多情,情多就別要醒來啊!

    三公主神思迷憫,正想展讀第三首,忽聽得宮娥上前報道:“納蘭公子來了!”三公主暗笑自己讀詞讀得出神,連詞的作者從窗外走過也沒注意。

    繡簾開處,納蘭容若輕輕走進,笑道:“三妹妹,你好用功!”三公主一看,納蘭容若後面,還有一位妙齡少女,面貌好熟,細細一想,一顆心不禁卜卜跳了起來。這少女正當日在天鳳樓見過的,當時是女扮男裝的冒浣蓮!三公主見宮娥侍候在旁,向納蘭容若打了一個眼色,納蘭容若微微笑道:“皇上要我在南書房伴讀,今晚我不回去了,這個丫環,就留在你這裏吧!”

    納蘭容若去後,三公主把宮娥侍女支開,攜冒浣蓮走入內室,一把樓着道:“冒姐姐,我想得你們好苦!”冒浣蓮笑道:“不是想我吧。”三公主嘟着小嘴,佯嗔道:“不是想你想誰?”冒浣蓮微微一笑,在懷裏掏出信來,玉手一揚,三公主一見大喜,顧不得冒浣蓮嘲笑,一把搶了過來。

    這信封信正是張華昭託冒浣蓮轉交給三公主的信,冒浣蓮見三公主展開信箋,一面讀一面微笑,忽然面色大變,手指顫抖。那張信箋像給微風吹拂一樣,在手中震動不已,那封信開頭寫道:“落拓江湖,飄零蓬梗,託庇相府,幸接朱顏。承蒙贈藥之恩,乃結殊方之友,方恨報答之無由,又有不請之請託。”公主讀時,見張華昭寫得這樣誠摯,不但感謝自己,而且承認自己是他的友人,心頭感到甜絲絲的,好不舒服。她想:“只要是你開口的,什麼請託,我都可以應承。”哪料再讀下去,講的卻是刺殺多鐸的那個女賊之事。信上寫道:‘此女賊雖君家之大仇,實華昭之摯友。朝廷欲其死,華昭欲其生,彼苦傷折,昭難獨活。公主若能援手,則昭有生之年,皆當銘感。”細品味信中語氣,張華昭對那個女賊,實是情深一片,比對自己,竟是深厚得多。三公主眼前一片模糊,淚珠輕輕滾了下來,信箋跌在地上。

    冒浣蓮雖然不知道信中寫的什麼,看此情形,已猜到幾分,她撫着公主的長髮,愛憐地叫道:“公主!”

    公主拾起信箋,頹然坐下,良久,良久,忽然咬牙説道:“這事情我不能管,也沒有辦法管!”冒浣蓮目不轉睛地看着公主,問道,“是嗎?”公主這時思潮起伏,腦中現出一幅圖畫,她把那“女賊”救出之後,張華昭攜着“女賊”的手,笑盈盈地並轡飛馳,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不禁又狠狠地説道:“我不能救!”

    冒浣蓮坐在公主旁邊,忽然嘆口氣道:“我真替公主可惜!”公主抬頭問道:“可惜什麼?”冒浣蓮道:“公主本來就對昭郎有恩,若再幫他完成心願,他會感激你一輩子。公主不管此事,與昭郎往日交情,付之流水,這還不可惜麼?”公主默然不語,過了一陣,忽然問道:“你有沒有心上的人兒?”冒浣蓮道:“有的!”公主道:“如果他愛上另一個人,你怎麼樣?”冒浣蓮道:“一樣愛他幫他!”公主冷笑道:“真的?”冒浣蓮亢聲説道:“為什麼不真?我愛他當然完全為他設想,我只要想到他能幸福,我也就會覺得幸福。我曾冒過生命的危險,用最大的耐心,將我所喜歡的人救離險境。那時他隨時會把我殺死,但我毫不害怕!”公主奇道:“真是這樣?今晚你和我聯牀夜話,講講你的故事吧!”

    這一晚,冒浣蓮把她和桂仲明的故事細細講了,公主不言不語,只是嘆氣。第二天一早起來,公主忽然説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冒浣蓮忽覺她的眼光,堅定明澈,就好像立了重誓,決心要去做一件事情那樣。

    清露晨凝,曉荷滴翠,三公主走後,冒浣蓮悶坐無聊,輕揭繡簾,偷賞御花園的景色。正自出神,忽聽得閣閣之聲,有人步上樓梯。冒浣蓮側耳一聽,只聽得有一個尖鋭的聲音説道:“公主這樣早就出去了?”另一個女聲答道:“是呀,我們也不知道她去哪裏,大約不是去謁太后,就是去找二公主了。”先頭那個聲音説道:“太后真喜歡你們的公主,她前日來過,説三公主的房,太樸素了。她昨天親自找出一百掛猩猩氈簾,還有五彩線絡,各式綢緞幔子,枕套牀裙,西洋時辰鍾,建昌寶鏡等等擺設,要我們替三公主另外佈置,全部換過,既然三公主不在房中,那就不方便了。”這人絮絮叨叨地説了一大篇後,腳步聲已停在門前。底下還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走上樓來,踏得很響,大約是抬着東西。

    冒浣蓮眼睛貼着門縫,向外張望,只見門外兩人,一個太監,一個宮娥,這宮娥想是服侍公主的,而太監則是太后所差。宮娥取出鎖匙,正想開門,冒浣蓮忽然嚇了一跳,這太監面貌好熟,靜心一想,原來是當年夜探清涼寺,潛入銅塔時,給傅青主捉住的那個太監。冒浣蓮急忙藏身帳後,房門緩緩開啓,冒浣蓮雙指夾着幾粒神砂,輕輕向外一蟬,那太監叫了一聲,説道:“怎麼你們這樣懶,塵挨都不掃!”他給幾粒神砂輕拂眼簾,以為是塵埃入眼,急忙揉擦。那宮娥剛説得一句“哪會有塵埃?”忽然也叫了一聲,急急掏出手帕揩抹,喃喃説道:“真怪,這裏天天都打掃的嘛!”冒浣蓮抓着時機,揭開窗簾,一躍而下。那太監宮娥,根本就不知道,冒浣蓮腳方落地,忽聽得“咦”的一聲,花架下突然奔出兩名太監,腳步矯健,武功竟似不錯,冒浣蓮自忖行藏敗露,揚手就是一把神砂,兩人猝不及防,一人給打瞎雙眼,一人面上則嵌了十多顆砂子,當場變了一個大麻子。兩人痛得呱呱大叫,高喊:“有飛賊,來人呀!”冒浣蓮繞假山穿小徑,急急奔逃。御花園比相府花園,那可要大得多!宮娥不敢出來,太監在各個宮殿之中,趕出來時,哪裏還找得到冒浣蓮的影子。但冒浣蓮乃是驚弓之鳥,她聽得四面八方的腳步聲,又慌又急,躍過一塊玲瓏山石,忽然前面現出一座極雅的房子,上面一個橫額,題是“蘭風精舍”四個字。這座屋子好怪,牆壁剝落,朱門塵封,檐角還結着蛛網。御花園裏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單獨這一座,名為“精舍”,卻如破廟一般,沒人打掃。冒浣蓮大奇,心想:這座房子,大約是沒人住的了。她一飄身,跨過牆頭,進入內院。忽然一陣幽香,如蘭似庸,越走進去,香氣越濃。她循着香氣走去,走進了一間卧室。

    這間卧室,雖然塵埃未掃,四壁無光,卻佈置得極為精雅,房間四面都是雕空的玲瓏木板,五彩縷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間格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壁,真是清雅絕俗,剔透玲瓏,那縷縷幽香,就是從書架上發出來的。冒浣蓮輕拂塵埃,看那些裝書貯物的木架,黝黑髮光,在一格玲瓏木板之旁,貼着小籤,上有:“遠古沉香,撈自南海。”八個簪花小字。冒浣蓮博覽羣書,雖未見過,也知道這種香木,乃是最難得的香木,生長於古代的南方,後來大約是地形變換,陸地沉降,沉香木埋在海底,不知過了多少年月,才給人撈了出來。這種沉香乃是無價之寶,想不到這些書架貯物架,竟都是遠古沉香做的。

    冒浣蓮再細看室中佈置,靠書架左邊是一張寶塌,珠帳低垂,牀前放着一對女鞋;靠窗是一張大書枱,兼作妝台之用,桌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幾本書。石面牆壁掛着一張畫像,冒浣蓮在書枱上取過一枝拂塵,把畫像上的塵埃拂去,只見一個盛裝少女,笑盈盈地對着自己。冒澱蓮一顆心卜卜跳動,自己對鏡子一照,再看看畫圖,這畫圖竟似照着自己的形相畫的。冒浣蓮上前一看,畫像左角有一行小字是:甲申後五年,為愛姬造像,巢民。冒浣蓮兩行清淚,奪眶而出,低低喚了一聲“媽媽”!她屈指一算,甲申乃是明崇幀皇帝最後一年,“巢民”是她父親的名字,想來是父親不忘明室的表示,甲申後的第五年,她母親剛入冒門,自己還沒出世。母親竟敢帶這幅畫進宮,可見她對父親是如何深情眷戀!

    冒浣蓮檢視書枱,那散在桌面的幾本書,一本是《莊子》,一本是《巢園詞草》,一本是《維摩經》。《巢園詞草》是手抄本,書本揭開,用端硯壓住,冒浣蓮拂去俯頁上的塵埃,只見上面寫着一首詞,冒浣蓮讀道:

    “引離杯,歌離怨,訴離情。是誰譜掠水鴻驚,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峯青?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春空近,杯空滿,琴空妙,月空明!怕蘭苑,人去塵生,江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詞牌名是“金人捧露盤”,底下幾行小字是:“夢幻塵緣,傷心情劫,鴦鴛遠去,盼盼樓空。倩女離魂,萍蹤莫問。揚鈎海畔,誰證前盟;把臂林邊,難忘往事。金蓮舞后,玉樹歌餘,桃葉無蹤,柳枝何處了嗟嗟,萍隨水,水隨風,萍枯水盡;幻即空,空即色,幻滅空靈。能所雙忘,色空並遣;長歌寄意,缺月難圓。”

    冒浣蓮心酸淚湧,想道:原來這首詞乃是父親與母親生離死別的前夕所填的。怪不得媽媽常常把它揭開來看。

    冒浣蓮心想:《巢園詞草》是她父親一生的心血,不該讓它埋葬深宮。她輕輕揭起。藏在懷中。正想再取那張畫像,忽聽得外面推門聲,腳步聲,響成一片。冒浣蓮大吃一驚,急閃在書櫥之後,片刻間,走進了兩個漢子。

    冒浣蓮在書櫥後看得分明,這一驚更非同小可!這兩人中,一個竟是康熙皇帝,另一個眉稜聳立,顴骨高削,目眶深陷,凸出一對黃眼睛,一看便知是內家高手,想來定是康熙的貼身侍衞。冒浣蓮嚥了口氣,定一定心,輕輕拔出納蘭容若所贈的寶劍。

    那個侍衞替康熙拂去桌椅上的灰塵,康熙坐在梳妝枱前的一張搖椅上,對着壁上的畫像,發了幾聲冷笑,又仔細看了一回,忽然説道:“這間房子封閉了近二十年,怎麼這張畫如此乾淨,居然沒有一點塵埃?”那名侍衞雙眼一掃,環顧全室,冒浣蓮縮在一角,不敢透氣,只聽得那侍衞道:“皇上,這間房子恐怕有人來過!”康熙笑道:“誰敢這樣大膽,這間房子自那賤婢被太后打殺後,先帝立即就封閉起來,不許人進去,二十年來,懸為厲禁。就是我此次來,也是請準了大後的!”説罷,又冷笑一陣,哼了一聲,續道:“先帝也真是的,把她寵成這個樣子,據太后説,封閉的時候,室中的佈置,完全不準移亂,寶貝東西,也不準取出。”冒浣蓮聽了,更是心傷。暗道:原來媽媽給太后拉去打死的前一刻,正翻讀我爸爸的詞章,而那一首詞又正是他們生離的前夕作的。要是給我爸爸知道,他真會死不瞑目。

    那名侍衞垂手立在康熙身旁,躬腰問道:“皇上可要取什麼東西出去?”康熙道:“寶貝我倒不稀罕,我此來一是要看父皇有什麼遺物放在這裏,一是想見識見識那古沉香所做的書架,還想看看有什麼絕版的書籍。”原來康熙雖然殘忍刻毒,卻好讀書。他殺父之後,懷有心病,本來不敢到董鄂妃(小宛)的房子來的,後來聽老宮人説起董鄂妃藏書頗多,書櫥壁架尤其珍貴,心中躍躍欲動。這幾天,因多鐸死後,心中煩悶,想找些書消遣,就進來了。另外還有一層,他怕先帝有什麼遺詔留在這裏(清室的皇位繼承,不依長幼次序,由皇帝留下遺詔,指定一個,平常是放在大光明殿的正樑,但這樣的遺詔多是皇帝晚年,或自知病將不起時,才預備的。順治突然出家,康熙奉太后命繼立,所以心中有病,恐防順治寫有遺詔,未放在大光明殿,而留在什麼地方,其實是沒有的),因此順便來搜一下,雖然他現在已坐穩江山,縱有遺詔傳給別人,他也不怕,但總防會留有把柄,對自己不利。

    康熙打開書桌抽屜,亂翻一遍,站了起來,笑道:“我且看看這些書櫥壁架,看到底是怎麼個好法?”冒浣蓮緊捏寶劍,冷汗直流,心想:他若過來,我就給他一劍,正是:

    睹物思亡母,深宮藏殺機。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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