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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周遠之前遠遠地見過幾次楊冰川教授,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他。一頭的白髮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加老一些,但是清瘦頎長的身材和穩健的步伐,讓人感覺到他身上依然積蓄著一代武學宗師的力量。楊冰川走上講臺,目光很溫和,但是卻自有一股威嚴,底下鴉雀無聲。

    楊冰川在整個武學界大名鼎鼎,在燕子塢,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比校長慕容遲更加具有人氣。劍、掌、刀、器的學生從小就視他為偶像,因為二十九年前,是他親手誅殺了惡貫滿盈的魔教教主李天道。

    教室裡所有的學生雖然當時都還未出生,但是從小到大都看過各種記述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戰的書籍,姑蘇城觀前街上各大戲院以此為題材的戲劇經演不衰,三大媒體每年都有許多回顧文章,和當事人訪問。明年是蕩平魔教三十週年,整個武林應該都會召開相當隆重的紀念活動。

    周遠也很景仰楊冰川,不過更多是因為他在武學理論上的成就。楊冰川參加對魔教一戰的時候,還是個剛從燕子塢掌法系畢業,在京城巡捕總部初出茅廬的巡督。鏟滅魔教三年後,楊冰川重新回到燕子塢,在武學理論系攻讀博士,畢業時發表了一篇驚天動地的論文,證明了張三丰猜想。這件事在當時的武學界產生了轟動,各大媒體都以巨大的篇幅報道了這個困擾了武學界幾百年的難題的解決。

    張三丰猜想的命題非常簡單。即使是沒有學過武術的人也都知道,兩個人打一個人比單打獨鬥佔便宜。三人打一個又比兩個打一個更佔優勢。但是,是不是人越多就越好呢?當人數增加的時候,進攻時互相干擾的情況也會增加。所以很可能當超過一定人數後,攻擊的效率反而會下降。張三丰用他的天才和超人的洞察力猜想這個人數是七,也就是最優化的進攻組合是七個人。

    張三丰一生都沒有給出證明,但是他設計出了武當七截陣。這個由七個人使的陣法在很上一段時間裡是江湖上最厲害的陣法。之前的武學大師王重陽設計了同樣由七個人使的天罡北斗陣,可能也是出於類似的猜想。楊冰川經過三年的不懈努力,在張三丰的武學框架下,運用極其優美的數學,完整地證明了這個猜想。兩年後,少林的照月大師根據楊冰川的思路,設計出了七羅漢陣,同時證明了其攻擊效率超越了武當七截陣。又一年後,武當的太清道長證明了七羅漢陣並不是最優的七人陣法,並提出了設計更高效的陣法的三個指導定理。一個全新的武學理論分支陣法學就這樣誕生。

    多年前《江湖週刊》刊登了長篇報告文學《張三丰猜想武學皇冠上的明珠》,詳細講述了猜想的證明過程,周遠就是讀了這篇文章後最初萌發了研究武學理論的志向。

    楊冰川教授把教案講義和一張武林日報放到講臺上,他的臉上有些許疲憊,似乎還未從暑期的遠遊中完全恢復過來。他環視了一下整個教室,然後問道,誰能講講,目前有哪些武學現象還無法被納入張三丰的理論體系?

    大家沒有想到楊教授走進來既沒有開場白,也沒有課程介紹,直接就開始提問,一時都愣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許多手才紛紛舉起來。周遠當然知道答案,在他大二的時候,曾經詳詳細細地研究過整個武當會議,對會議發表的所有論文和綱領,以及重要講話,都耳熟能詳,如數家珍。所謂三個不能納入張三丰體系的武學現象,就是當年方證大師在會議閉幕式上的著名發言裡首次歸納的。當時的武林對這些問題的解決持相當樂觀的態度,他們可能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在那麼多年以後的武學院的課堂上,這三個現象還會作為懸而未決的問題被提出來。

    但是周遠從來都不主動舉手回答問題,除非是被點到名字,他都只靜靜地坐在那裡聽講解,記筆記。今天有那麼多外系的學生要爭著搶風頭,他更是隻會做一名被忽略的看客。

    楊冰川點了周雲松的名字,他顯然聽說過這個優等生裡的優等生。

    周雲松帶著理所當然的表情站了起來,朗聲說道,目前有三個武學現象和張三丰定理矛盾,分別是降龍十八掌,六脈神劍和凌波微步。

    楊冰川點了點頭,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他回身在黑板上寫下了這三種武功的名字,周雲松或許是在期待楊教授的一聲讚許,在那裡又站了一會兒,才有些尷尬地坐下。楊冰川回到講臺邊,並不看周雲松,接著說道,這三種武功裡,只有降龍十八掌,我們可以肯定是真實存在的。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戰時,我親眼看到丐幫的韓斯遠幫主施展過亢龍有悔。

    楊冰川這話一出,教室裡再也忍不住,爆發出小聲的議論。聽這位當事人親口談論和魔教的戰鬥,實在要比聽評書,讀報紙,或者看大戲更加激動人心。

    楊冰川顯然意識到他提到這事的後果,立刻又問道,誰知道為什麼降龍十八掌和張三丰理論體系矛盾?

    楊教授在問這句話的時候,選擇性地提高了他的聲音。那些沒有小聲議論的學生,聽到的仍是原來的音量,而那些在交頭接耳的學生,聽到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兩倍。

    許多內力修為很高的人,可以影響聲音在四周的干涉。如果能控制聲音只朝一個人遞送,而用內力抵消其他方向的傳播,便是江湖上廣為人知但鮮有人掌握的傳音入秘。楊教授剛才利用的,是類似的原理,他這一招很靈驗,教室裡瞬間又變得鴉雀無聲。

    這時袁亮舉手回答道,因為降龍十八掌違反了張三丰第一定理,也就是極限定理。

    楊冰川又目無表情地點一點頭,然後回身到黑板前,開始書寫張三丰的第一公式。教室裡開始還能保持安靜,但時間一長,又開始了竊竊的嘈雜,繼續議論魔教的事情。

    只有周遠和幾個理論系的學生跟隨了楊冰川的板書。周遠知道,雖然那些外系的學生回答得頭頭是道,但是他們未必真正知道第一定理被違反的原因,他們並不關心這些深刻的理論,他們也無需關心這些深刻的理論。

    楊冰川教授在黑板的左邊寫下了第一定理,在右邊寫下降龍十八掌施展出來的不同尋常的自然力方程,然後從左邊開始做嚴密的數學推導。周遠很清楚,楊教授將最終推導出一個和降龍十八掌方程完全不可調和的方程,從而證明兩者的不兼容。

    周遠怔怔地看著那些數學符號,胸口開始感到一陣隱痛。

    周遠對第一定理瞭如指掌、同時也恨之入骨。張三丰的第一定理,就是他無法習練武功的終極原因。

    張三丰用他的天才量化了武學理論,深刻地解釋了內力生成的過程。他通過大量的研究,發現了不同的人的丹田激發和傳導內力的能力有很大差別。他將這個量化為丹田通徑的概念。每個人的丹田都有一條天生的可以傳導內力的通道,這條通道的直徑,就是丹田通徑。丹田通徑越大,傳導內力的能力越大。以前武學界會說,某些人的天賦高,某些人的資質差,歸根結底,就是這個丹田通徑。丹田通徑大的人,才具有練成深厚內力的潛質,丹田通徑小的人,對於武學來說,就是先天不足。

    張三丰的大弟子宋遠橋通過自己的努力和研究,進一步強化了這一理論。之後的幾代武學家從解剖學和經絡學上找到了大量的實驗證據,所有結果和張三丰的理論預測分毫不差。

    大約十幾年前,楊冰川教授和武當的太倉道長一起,研究出了測量丹田通徑的方法。這種方法可以準確地測出一個超過六歲的人的丹田通徑。這種方法被命名為太倉-楊方法,具有極大的現實價值。從此各地武學院都紛紛運用這個方法,檢驗習武少年的潛質,極大地增加了武學人才培養的效率。

    周遠滿六歲的時候,母親帶他到杭州很有名的一個少年武館。當時的周遠既不知道張三丰第一定理,也沒有聽說過太倉-楊方法。一個滿臉虯髯的師傅將一股內力從他背後輸入體內,讓他渾身不適。之後那個師傅朝母親搖搖頭,說了一些諸如太小,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小的之類的話,母親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

    後來母親又帶周遠去了三四個類似的武館,情形都很相似。師傅們都對他們母子冷冷地搖頭,許多臉上還帶著譏笑的表情。周遠隱約覺得這件事情讓母親變得越來越痛苦,他不希望讓母親失望,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內力輸入體內的時候,他只感覺到丹田寒暖膠結,渾身一陣一陣的噁心,他強忍著,以為多忍一會兒可以讓母親開心一些,直到哇哇大吐,昏倒在地。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母親就像換了一個人。她依然幹著繁重的活,但是臉上卻沒有了往日的那種光采。她依然把省下的錢放進鐵罐裡,但是卻不再說這是你燕子塢學費那樣的話。母親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腰背變得越來越佝僂,有時候晚上會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周遠就會起來給母親按腰捶腿。母親就會抱住周遠,在窗外照進來的月光下慈愛地端詳周遠的臉,然後發出輕輕的嘆息。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約一年多,母親才又恢復了一些精神。她又開始加班做一些零活,說是要給周遠存著將來參加文官考試的書費和路費。但那時燕子塢已經深深銘刻在了周遠的頭腦裡。燕子塢已經不再是母親灌輸給他的成為一代俠客的偉大志向,對周遠來說,燕子塢已經成為喚回過去那個美麗健康,神采奕奕的母親的夢。

    後來周遠從一張包衣服的舊報紙上讀到了《張三丰猜想武學皇冠上的明珠》,下定了去考燕子塢武術理論系的決心,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凝視了他好久,沒有說話。再後來的一天,周遠在城外一家餐館裡幫工,有人跑來告訴他,母親在城裡被馬車撞了。母親從此再沒有能夠站起來,但是得到了一筆賠償費。母親把這筆錢給了周遠,並拜託一個熟識的車伕送他去燕子塢參加了考試。

    周遠考上後去入學的那天,母親坐著輪椅送他到杭州郊外很遠。母親告訴周遠,她可以養活自己,教他不必牽掛,假期也不用回去看她,可以在燕子塢或者姑蘇城打工賺些錢。母親說,她能為他做的就是這麼多了,她相信周遠最終可以過上比她好許多的生活。

    周遠唸完大一,拿著學校食堂打工賺的錢回到杭州郊外母親住的茅屋,但母親已經不知去向。鄰居告訴他,母親已經搬走,臨走時交代鄰居說,如果她的兒子回來找她,就說讓他不必再找,讓他自己照顧自己,如果有一天他成為了大人物,她自然會知道,他自然會找到她

    周遠目不轉睛地跟隨著楊冰川教授的演算。楊教授的推導簡潔優美,比教科書裡的更加直觀和精煉。周遠看著這無懈可擊的推導,彷彿是在看他命運的判決。他的丹田通徑出奇地小,比這間教室裡的所有人都要小很多。只要這一點,加上這黑板上的數學,定理和推導,他就註定無法成為一個劍術高超的俠客。

    楊冰川教授已經寫了一黑板的演算,而這個複雜的推導還遠沒有結束。教室裡關於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戰的議論聲已經越來越響,楊教授終於再次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問道,這一步推導出的結果是什麼?

    教室再次陷入寂靜,周雲松、袁亮他們都低下了頭。他們從很多步之前就已經沒有跟隨楊教授的推導了,對於他們來說,那些蕩氣迴腸的江湖傳說才更能打動他們即將踏入武林的年輕悸動的心。另外,以他們的數學功底,也已經無法看懂黑板上的那些公式,即使是武術理論系的學生,能全程跟著這些高深推導的也不多。只有周遠入定般地契合著楊教授的思路。他對這些推導都已經爛熟於胸,在無數個深夜他曾一遍一遍地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思路推導這些公式,希望有一天奇蹟般發現這些公式存在著缺陷,丹田通徑不再是修習內力的瓶頸。可是張三丰的公式卻總是如同用上天的語言書寫的那般,完美無瑕。

    楊冰川看著寂寂無聲的教室,等了片刻,然後迴轉身,準備繼續完成他的推導。

    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如吶喊般地吼道:

    是二倍祖率的方根乘以三豐函數!

    所有的學生都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坐在角落裡的周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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