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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卷水成柱情不悔

    回到“大盈若衝”五層樓,水老妖抓起一尾海中大魚,據案大嚼。大魚是生吃的,一張紅桃大木案上,擺滿數十款顏色,味道不同的醬汁,也有熟油、炸得酥脆的花生,切得幼幼細細的青、紅辣椒,至於名瓷銀器,更是琳郎滿目,美不勝收。這一尾大魚,是海蛇甫自大海石礁間釣獲,魚鱗早已刮淨,肉質閃亮鮮明。但更奪人眼目的,卻是水老妖右掌之中的一把黃金匕首,柄端鑲著龍眼般大小的綠寶石,花紋形狀古樸典雅,鋒刃更是寒氣森森,銳利異常,厚厚的鮮魚肉在這匕首之下,固是形同嫩滑豆腐,便是又粗又厚的魚骨、魚頭,只消匕首輕輕劃過,無不輕易切破,切口之處整整齊齊,擺放在銀盆瓷碟之上,美侖美奐十分好看。馬小雄才跨入大廳門檻,水老妖已把匕首上一塊切割得大小恰到好處的魚肉,彈指飛射入他口中。馬小雄笑而嘗之,走到大廳中央,又是一支形狀奇古的酒具平平地凌空飛來,馬小雄也來不及瞧清楚這是怎樣的盛酒囂皿,已把酒具拉入掌中,仰首把酒液喝個點滴不留。酒已飲盡,馬小雄把酒器拈起一看,只見這是青銅鑄造,呈圓筒形,口部向外移,腹則為圓鼓狀,而底部亦稍稍外移。再看酒器體上,有獸形紋飾,馬小雄瞧了一眼,微笑道:“這是饕餮,據說是古時一種很貪吃的惡獸。諺語有云:‘饕餮之徒’,貪財者為饕,貪食者則為餮。”水老妖大是高興,招手示意叫他在旁邊坐下,道:“乾兒子,你手裡捧著的,是殷商年代的服方尊,在那時候,用來盛酒的器皿,計開有尊、觚、彝、觥、缽、壺等,但在所有酒器中,以尊最是高尚。因此,到了後來,就被引伸為尊貴,以至是尊敬之意。”馬小雄道:“義父用尊盛美酒給乾兒子飲用,意思便是我這個乾兒子十分尊貴,你老人家也對我很尊敬的意思。”水老妖道:“你將來是否十分尊貴,值得別人尊敬,全看你日後怎樣做人。”又用匕首切了幾塊鮮魚肉,醮了幾種醬汁混和混和,送入馬小雄嘴裡。馬小雄道:“這種混醬鮮魚,比什麼都還更好吃。”水老妖搖搖頭,道:“天下間最美味的不是美酒、魚肉,而是仇人身上的鮮血和肉塊。”馬小雄心中大不以為然,但卻也不與義父爭拗。水老妖大口大口地喝酒,接道:“當今天下,大宋江山岌岌可危,先有契丹鐵騎,四處擴充勢力,在我國大好河山之上千裡燎原,遼賊未破,女真蠻夷相繼興起,完顏部之阿骨打統一女真各部,抗遼節節大勝,立國號‘大金’,定都黑龍江會寧,成為大宋北方心腹大患。“完顏阿骨打併非一介莽夫,在此人整頓之下,軍民編制嚴謹有度。規定三百戶由一‘謀克’帶領,而十個‘謀克’又歸一‘猛安’管治,這便是當今著名之‘猛安謀剋制’。“金帝在蠻夷之中,肚子裡很有點墨水。他既讀漢人書卷,在心儀大漢文化之餘,更下令創制女真文字,使政令能夠有效地推行。“數年前,金國建立之初,何骨打御駕親征,大破黃龍府。遼帝領軍七十萬之眾,前來討伐,竟慘遭大敗,死亡兵將屍體遍佈百餘里。自此,遼軍聲勢似是一頹不起。次年,金兵再破東京遼陽府,並宣佈‘除遼法,免稅賦。’以收買人心。“女真族金人氣勢大盛,源於領袖英明,雖在契丹人逼壓之下仍能武功大盛,扭轉乾坤。反觀大宋江山,自創國迄今,朝綱一年比一年更敗壞。單是冗兵數目,便已大得驚人。“自太祖以來,國家奉行養兵之策,兵員軍費不斷膨脹擴大。在太祖開寶年,養兵三十七萬八千,禁軍就佔了十九萬。至英宗治平年代,兵員已暴增至一百二十萬,內禁軍達六十餘萬人,才不過百年光景,兵額竟增加三至四倍,可憐天下所入財用,單是養兵所需,已佔了歲入的六分之五。“除了冗兵之外,冗官亦多。既有冗兵冗官耗盡百姓民脂民膏,國力又怎能昌盛?除此之外,邊防薄弱,民變四起,昏庸官吏都足以使國勢有如江河日下,變成強敵金戈鐵馬下的……這塊東西!說到這裡,水老妖用匕首刺入已吃剩一半的鮮魚,喟然長嘆。馬小雄欽佩地瞧著水老妖,良久才道:“我第一次瞧見你老人家的時候,怎麼說也猜想不到,你竟然會是一個大有學問,更大有見識的人物。”水老妖道:“在朝廷鷹犬眼中,你義父是一個罪大惡極的江洋大盜,但在我眼中,這些貪官汙吏,比世上最可惡的強盜還更可惡該殺。只要有機會,凡是貪贓枉法得來的民脂民膏。我就算拼著一身剮也要劫回來再說。你義父老啦,縱使有金山銀海,也用不著,但我用不著並不等於沒有人用得著,除了可以還富於貧民之外,也可以儲存起來,靜候適當時機好好花用。”馬小雄道:“要到怎樣的形勢,才可以好好地花用?”水老妖道:“你年紀尚幼,跟你說也說不明白,來日方長,就算義父死了,也會留下一些錦囊妙計之類的東西,教你將來怎樣為天下百姓做一些轟轟烈烈的大事。”馬小雄聽了,默默地記在心中,歷久不忘。水老妖今天興致甚好,喝酒十餘斤,雖無大肉,卻有大魚佐酒,又跟義子慷慨談論天下大事,胸懷更是豪邁如同大雕一飛千里,他道:“義父有一套刀法,不敢妄言天下第一,卻也有威震武林同道之力,趁我未死,耍給你開開眼界。”“要是木小邪的大刀在此,更能把這套刀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但這把匕首,也是舉世難求寶物,以此利刃耍出這套刀法,最少也有七八分苗頭。”酒意上湧,一雙老眼卻比平時更明亮,足尖輕輕一挑,逾丈長短寬及兩尺的紅桃木大案,連同案上大大小小器皿醬汁鮮魚刺骨,齊齊飛上半空。水老妖一聲大喝:“還我山河十八刀!”這七個字,原來便是他這一套刀法的名稱。這一喝之威,聲震大廳。馬小雄耳中嗡嗡大響,險些把持不定栽倒下去。只聽得嗤嗤連聲,匕首在紅桃大木案底下左右翻飛。這張大案重逾數百斤,能夠給一個年逾八旬老人輕易地踢上半空,已屬難能可貴之“踢”,在水老妖“還我山河十八刀”之下,更是奇景接踵而至。只見那張巨案,自始至終,都在水老妖頭頂之上不斷滾動。這大廳梁粗柱大,便是四五條大漢疊羅漢般堆疊上去,也未能觸及屋頂,巨案卻一而再再而三險險撞向橫樑,其蔚為奇觀之處,絕非一般江湖雜耍之流可以比擬。每次眼看巨案從高而下,這衝擊之力,又何只萬斤?便是巨案之下有一頭萬斤巨象,恐怕也會被立時壓成“象醬”,但水老妖僅以匕首輕輕一挑,巨案又再有如飛絮一般,騰空飛舞,而且不住旋轉滾動像個巨大陀螺,煞是好看。水老妖連揮十八招,每招都大有名堂,既有“江山如畫”、“乘銳攻之”、“降奴斬將”,也有“拔人之城”、“鳥起獸駭”、“圍地則謀”……水老妖每出一招,都把名堂厲聲叫出,而最後幾下招式,顯是蛻變於孫子兵法。十八刀連環使出,招招舉重若輕,每一個轉折,躍動,縱身,無不神威凜凜,直至最後一招“全國為上”,更是雄渾無比,僅以匕首尖端之力,以卸子訣把巨案自高空引納回到原來地面之上,擺放得四平八穩,彷彿是根本沒有把巨案移動過分毫的模樣。水老妖一氣呵成的刀法,直把馬小雄瞧得呆住,久久連眼睛也沒眨動一下。良久,馬小雄方問:“義父什麼時候教我這套刀法?”水老妖向兵器架上一束一束的頭髮指了一指,道:“要練刀法,先練頭髮,只要把這些頭髮捏在手中,久而久之,你就會明白本派武功入門之道。”馬小雄沉吟半晌,道:“義父,咱們這一派,江湖中人怎樣稱呼?”水老妖道:“這裡是東蛇島,自然便是東蛇派,但我從沒把自己當作什麼一派的掌門。”馬小雄奇道:“這是什麼道理?”水老妖道:“東蛇島雖然地方不算細小,但東蛇派卻只得我一個人,要是自己封自己為掌門,便有如一個麾下空無一兵一卒的大元帥,如此元帥掌門,大則大矣,但卻不是大大的威風,而是大大的一個笑話。”馬小雄眉頭一皺,道:“海蛇大叔不是東蛇派中人嗎?”水老妖搖了搖頭,道:“他只是無家可歸,所以數十年來一直跟隨著我,我既不是他的師父,也不是他的義父,看來似乎像是我的管家、從僕,但我一直把他當作朋友。”馬小雄又問:“東蛇島的那個‘蛇’字,是什麼意思?”水老妖道:“‘蛇’者,鯊蛇也,是一種在湖泊、河流中常見的大魚,但在海中,其實也有更巨大的鯊蛇,我年輕時見過一尾,比這一張紅桃木巨案還更粗大數倍。”馬小雄點了點頭,算是明白了過來。水老妖神功蓋世,那是不容懷疑的,但他畢竟年事已高,在半醉後演出“還我山河十八刀”,虛耗內力極鉅,跟馬小雄談了幾句,便自回到房中憩息。馬小雄在兵器架上抓起一束頭髮,又搓又捏,忽然心血來潮。在頭髮中左挑右撥,惡婆婆走了過來,奇怪地問:“你幹什麼啦?”馬小雄道:“要是此人生前是個叫化,說不定頭髮內藏有蝨子。”這一天,馬小雄在大廳之中,接二連三換了五束頭髮,時而把玩,時而當作兵刃般揮舞,耍出一套無師自通的武功,到了晚上,疲不能興,躺在紅桃木巨案上呼呼大睡。這一覺睡得甚是香甜,也沒有任何人打擾他。倒是到了晨曦將至時分,陣陣涼風把他吹醒。揉揉眼睛,只見大廳內黑沉沉地,只燃亮了一盞油燈。打了一個呵欠,伸一伸懶腰,把褲子左抽右摸,朦朦朧朧中便要前往茅廁。到了茅廁,正要小解,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怪聲。馬小雄側耳傾聽,那聲音已然消失,當下不再理會,脫下褲子撒了一泡份量十足的尿。小解之後,正待回去再睡一覺,那怪異的聲音又再響起。馬小雄用指把耳窩撩撥,再聽一會,終於知道那是一個女子正在啜泣,不禁心中咕嘀:“東蛇島上除了乾媽惡婆婆跟阿玫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女子……乾媽嗓門蒼老,這聲音決不會出自她老人家之口……”如此推算,這啜泣的女子,自是阿玫無疑。馬小雄心想:“阿玫這個不姑娘,身世比我還更可憐一些,她孤苦伶仃在這島上,自是酸楚悲苦,兼而有之。”此時,哭泣的聲音,似是漸漸遠離而去,但卻仍是隱隱可聞。馬小雄忖道:“她這個女兒家,心思甚是怪誕,便是上前勸慰,她也不會領情,還是少管閒事為妙。”但走不上幾步,又自尋思:“聽她的哭聲,甚是悲苦,這裡四面環海,要是她自萌短見投身大海,那可不妙……”愈想愈是感到不妥,急急拔足狂奔,循那哭泣之聲追出去。豈料天色漆黑,他腳步一急之下,撞在一塊石頭上,登時摔倒,隨後往額上一摸,但覺一片黏濡濡的,竟給摔個頭破血流。要是他就此一撞之下暈迷過去,自然再也不會繼續追前,但他神智尚算清醒,雖則額頭疼得厲害,仍然咬緊牙關,直追出去,只是腳步再也不敢太快,以免再摔一跤,撞個天崩地裂。到了海邊,終於瞧見一條窈窕身影,孤零零地佇立在石巖上。馬小雄上前,在距離數丈之外叫道:“阿玫姊姊,小雄馬來啦。”那窈窕的身影動也不動,馬小雄也沒聽見啜泣之聲。他吸一口氣,再走上前,驀然發現,這個女子絕不會是阿玫。阿玫比馬小雄大上一歲,個子當然不會高大到什麼地方去。眼前這女子的背影,雖然也是窈窕纖瘦,但只要稍為接近,便可分辨得出,她比阿玫還是個子高了一點點,身材更成熟甚多。馬小雄大為驚訝,失聲道:“你……你是誰?”雖在黑暗之中,還是可以瞧得出,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白衣女子面色向大海,背對著馬小雄,緩緩地說道:“小兄弟,我的事情,你是管不著的,你回去吧。”聲音清脆,但語聲中悲苦之情,令人聞之心酸。馬小雄道:“真是很對不住……初時,我以為你是我的一個朋友,她叫阿玫,年紀比我大一點點,身世十分可憐,我……我在睡夢中聽見你的聲音,以為是她在哭泣,就趕了過來……打擾了姊姊的……雅興……真是很對不住!”他再三道歉,但心中卻又在想:“她在這孤島之上孤苦伶仃地哭泣,又怎能算是什麼雅興了,當真是胡說八道。”白衣女子陡地冷笑起來:“這麼說,你年紀雖輕,卻有一副菩薩心腸啦?”馬小雄忙道:“姊姊見笑了。”白衣女子嗓子一沉,語氣轉變得十分嚴厲:“笑?有什麼好笑了?是了,你一定是在譏笑我,是也不是?”說到最後一句,聲音竟是充滿怨毒。馬小雄心中一凜,同時卻又感到憤怒,心想:“我一片好心而來,又沒得罪於你,怎麼竟把我當作仇人看待?”氣惱之下,說了一聲:“告辭了!”轉身便走,再也不回頭瞧她一眼。但他走出了七八步,卻又停止了腳步,心想:“這位姊姊,分明心中大有冤屈傷心之事,小雄馬並非心胸狹隘之輩,又何必跟她斤斤計較?她心情不好,無理罵人也是女子之常情,要是我就此一走廠之,她連隨往碧波大海里一跳,豈非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嗎?”愈想愈是汗顏,又再轉身回去。但他轉身之後,左顧右盼,竟是再也看不見白衣女子的蹤影。馬小雄心中急了起來,暗叫糟糕。“莫不是白衣姊姊悲從中來,已撲向海水裡嗎?”正待高聲呼叫,卻聽見背後有人幽幽的嘆了口氣,道:“要是獨自赴往龍宮,也未免是太寂寞了,難得你肯陪我一塊兒上路,咱們這便投身大海去吧!”馬小雄再回頭一望,差點沒當場昏倒過去。此時,已漸漸到了晨曦時分,東方遠海平面之上,微露魚肚白色,雖然光線還是十分微弱,但已然可以依稀視物。在馬小雄眼前呈現的,是一張女子的臉,但這張臉,又怎能算是一個人的臉孔?只見她沒有眉毛,額頭上生了一個比雞蛋還要大的瘡,左眼眯成一線,右眼卻又大又恐怖,既青光閃閃也血絲滿布,說到鼻子,向下凹陷還不算,甚至根本看不見鼻樑,倒像是在臉的正中央位置,開了一道兩寸長的深坑,還有嘴唇,上唇奇薄下唇奇厚,完全不對稱也還罷了,下唇更是潰爛不堪,宛似隨時隨地都會掉落下來一樣。馬小雄活了十三歲,至今為止,他從沒見過如此恐怖的一張臉。在長江大船上,惡婆婆走火入魔,後來更身中奇毒,當時,她的臉也可算是十分難看醜陋,但若跟眼前這張臉相比,簡直便是小巫見大巫。以十三齡童而言,馬小雄已可算是膽色卓越的人物,但在黑夜之中,驀然瞧見一張這樣的臉孔,也不禁為之魂飛魄散,身子發抖。這一張臉,正是那名白衣女子的容貌,她伸出了手,不由分說便摟住馬小雄的腰,一步一步向海里走去。馬小雄顫聲道:“你……你真的要投海自盡嗎?”白衣女子冷冷道:“既已做人做得了無生趣,又何必活在世上丟人現眼?”馬小雄心想:“你這副尊容比我乾媽厲害百倍,便是到了海底龍宮,也會把蝦兵蟹將龜丞相嚇得屁滾尿流,還有東西南北四大海龍王,也說不定會給這張臉孔嚇得由龍變蛇,再由蛇變作了一條爛蟮!”胡思亂想之間,已給白衣女子摟著步入海水之中。此時,天氣漸漸清涼,但海水卻還是十分暖和,馬小雄心神不定,初時給海水浸住雙足,竟是渾然不覺。但漸漸地,海水已浸至他腰間,他方始如夢初醒,心想大事不妙,要是給這女子一直摟住步入龍宮,那可不怎麼好玩。一股求生慾念陡地冒升,馬小雄全力掙扎。那白衣女子看來只是隨隨便便摟住他的腰,但他無論怎樣掙扎,始終掙脫不開。馬小雄只好放聲大叫,但他拚盡一身力氣,卻連半點聲音也叫不出來,只聽得白衣女子緩緩地道:“到了海底龍宮,我自會把你的啞穴解開,好讓海龍王能夠和你促膝長談。”馬小雄心中又驚又怒:“海龍王跟小雄馬毫無交情,又有什麼好談?”馬小雄受制於容顏恐怖醜陋的白衣女子,完全一籌莫展,只見海水不住在眼前上漲,由腰腹浸至胸口、頸際、以至是下顎。不禁暗暗長嘆:“我命休矣,只恨死得糊里糊塗,不知所為何事。”未幾,海水已把他整個人淹沒,白衣女子比他身材略高,但也只是高出少許而已。她再向前踏步,兩人已雙雙齊頂淹沒。海水本身,具有很大的浮力。馬小雄精通水性,要是他自己一個人浸在海水裡,決計不會就此輕易淹死,但白衣女子求死心切,而且功力遠在馬小雄之上,她摟住馬小雄逐步踏入深海,但身子卻並不在海水中半浮半沉,竟是強行凝運真氣,一直都雙足緊貼海底下的岩石,如此一來,兩人都陷入兇險無比的險局。初時,馬小雄尚自勉強屏息呼吸,盼望能支撐得一時便得一時。只要白衣女子給海水淹得頭昏腦脹神智昏迷,便可伺機掙脫。相反地,要是白衣女子給海水一浸之下,頭腦忽然清楚起來,也可能會改變初衷,不再求死,那時候,也同樣有機會可以脫出險境。但無論白衣女子給海水一浸之下,究竟是更糊塗還是更清醒,最少他自己必須還有一口氣在,事情才有轉寰餘地,否則,一經淹斃,那便萬事皆休。馬小雄在這兇險萬分之際,心中居然又想及另一椿事:“昨天才跟義父飽嘗大海里的魚肉,想不到相隔不足一天,自己卻得葬身海底,變作海底大魚的食物,大概這便是因果循環之道吧!”海水一直浸住馬小雄的腦袋,白衣女子神智如何,他不得而知,只知道眼前一片漆黑,海水早已從七竅中亂竄亂鑽,他叫不出聲音,也聽不見聲音,整個人陷入一片死寂境界。終於,他不再掙扎,因為他已再也沒有半點力氣,甚至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便在此時,一道大力自海面澎湃地冒起,但馬小雄全然沒有任何感覺。他已在海水中淹得不省人事。當白衣女子摟著馬小雄走向海底之際,一條灰影自岩石那邊走了過來。這人正是跟隨著水老妖多年的海蛇。他目睹白衣女子,意志堅決地摟著馬小雄步入海中求死,不禁百感交雜,更是內心說不出的矛盾。一方面,他巴不得白衣女子就此死掉,好讓煩惱事情一了百了,可是,要是白衣女子真的就此跟自己陰陽永隔,卻又是畢生中最大的遺憾。海蛇的腦海中,亂成一片,他心中在想:“椒萍妹氣在頭上,讓清涼海水把她浸得清醒一些,也是好的。”可是,他的椒萍妹沒頂了好一陣,還沒有冒上水面,海蛇忽然著急了,他首先在腦袋上重重轟了自己一拳,同時怒罵:“海世空,你不是個人!”到了海邊,海面雖然平靜,但他再也瞧不見椒萍妹的蹤影,到了這一刻,他忽然又想起了馬小雄,心中更是慌亂;自責也更深:“若有什麼閃失,他可是島主的義子呀!他媽的海世空,你真是千古罪人!”形勢危急,凡是遇溺者,每耽擱多一刻便更增一分危險,海蛇急急撲入海中,宛似“撥草尋蛇”般瘋狂地找尋二人。但在一片漆黑海水裡,急切問要找回兩個已人蹤的人,又是談何容易?海蛇急惶之下,運起掌功,把眼前的海水捲成水柱,遠遠望去,便如同龍捲風把海水捲起的情況一般無異。但龍捲風是自然界巨大力量,海蛇武功再高,畢竟只是尺人血肉之軀,決不可能持續不斷地如此施為,但他救人心切,只要有最後一口氣,也會全力豁出,非要把二人救出生天不可。此時,太陽自東方海平面上緩緩升起,景色異常美麗,再加上一道一道的水柱自海面不斷升起,看來更是奇幻壯觀,世間罕見。漸漸地,水柱的高度,一道比一道矮了下去。海蛇淚如雨下,但海水已把他整個人浸得溼透,什麼是眼淚,什麼是海水,就連他自己也無從分辨。“椒萍妹,是我不好,是我辜負了你的情義,海世空真不是人!”他已漸漸筋疲力竭,但倏然之間,在太陽光線映照之下,他看見海面上飄浮著一束烏黑的秀髮,距離自己才一丈左右光景。海蛇陡地目光大亮,掌勁再發,捲起最後一道水柱,海水在雄渾掌力下被逼開,他終於瞧見了椒萍妹的白衣身影。海蛇總算把二人從海底裡救了出來,太陽漸漸升起,島上景色又再恢復了生氣,但躺在沙灘上的二人,卻面色蒼白,奄奄一息。海蛇久居東蛇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對海上各種見識,便如同一般漁夫船家無異。他知道,在這危急情況下,必須採用以嘴對嘴輸氣急救之法,而且刻不容緩,愈快愈好。但在同時間之內,沙灘上擺放著兩個人,一個是他非救不可的椒萍妹,另一個是東蛇島主水老妖的義子馬小雄,海蛇應該先去救那一個?他揉了揉眼睛,抹去熱淚,然後撲向馬小雄身上,先救水老妖的義子。馬小雄終於在暈迷中轉醒,“哇”的一聲嘔吐出大量海水,海蛇不再理他,立時搶前,撲在白衣女子臉上,如法施為。但海蛇還沒碰到白衣女子的嘴唇,已給她一個耳光摑在臉上。她也甦醒了,一臉都是恨意。馬小雄斜著眼一看,只見這白衣女子年約二十七八左右,臉色雖然蒼白得很,但卻眉清目秀,長得十分美麗。忍不住問道:“你是誰?難道也和我一般,給那個厲鬼般的惡女抓到海底裡嗎?”白衣女子冷冷一笑,道:“我叫霍椒萍,我很愛哭,更喜歡害人。沒有人能把我抓到海底裡,只會是我把別人送到龍宮裡去,跟海龍王促膝長談。”聽見“促膝長談”這四個字,再仔細辨認這白衣女子的聲音,馬小雄這才如夢初醒,隨即叫道:“你本來不是那麼難看的,為什麼要裝做冤魂厲鬼的模樣來嚇人?”霍淑萍道:“那副人皮面具粗劣無比,也只有你這樣的無知少年,才會給嚇一大跳!”馬小雄道:“那面具呢?且拿過來讓我開開眼界。”霍椒萍冷冷道:“你要討取那副面具,到龍宮找海龍王吧!”說到這裡,勉力站起,在旭日映照之下,她的身段窈窕好看,一張美麗的臉龐,更是說不出的悽豔楚人。海蛇站在她側邊,道:椒萍妹,都是我不好,你殺了我吧!”從腰間摸出一把短刀,交在霍椒萍的手上。霍椒萍道:“你把我救起,就是要我一刀殺了你?”海蛇道:“是我對不起你,你就算把我全身上下割開幾百塊,我也不敢怪你。”霍椒萍清澈的瞳孔掠過憂戚的神采,怔呆良久,才道:“在你心中,我始終不能算是一個好女子。”海蛇聽了,拼命地搖頭,道:“不!在我一生之中,除了島主之外,你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霍椒萍嘿嘿一笑,道:“剛才你為救人以嘴輸氣救人,但先救的並不是我。”海蛇道:“是島主的義子,比我的賤命珍貴萬倍,我不能讓他有什麼不測。”馬小雄聽了,大是訝異,也大為感激。想不到海蛇叔叔對自己竟是瞧得比性命還更重要。但霍椒萍聽了,卻大是恚怒,倏地一刀插入海蛇胸口。這一刀,插得不算太深,但也絕不太淺,雖然並非插入心臟部位,卻也絕對不是開玩笑的事情。海蛇吃了一刀,竟似是給情人吻了一下臉,面露甜甜的笑意。這個精壯的漢子,雖然容貌並不如何俊美,但卻另有一股男子英偉之氣,這一下匪夷所思的笑意,倒也令人目眩。霍椒萍的臉更是煞白三分,叫道:“我刺你一刀,為什麼不肯閃避?”海蛇笑道:“我不是說過,你就算把我全身上下割開幾百塊,我也不敢怪你嗎?現在你只是輕輕地一刀捅過來,要是我閃開了,豈非自掌嘴巴,給天下英雄人物恥笑?”霍椒萍跺了跺腳,罵道:“你是個混蛋,天下英雄人物,才不會像你這般胡塗荒謬,亂七八糟!”一面說,一面從懷中取出藥瓶,把金創藥用力傾瀉在刀鋒傷口附近,但那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卻怎麼說也不敢拔出來。海蛇在一塊岩石上坐下,全然不理會身上的傷痛,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霍椒萍,道:“在這世上,除了島主之外,再也沒有人像你對我這般好。”馬小雄在遠處依稀聽這些說話,心中大奇,忖道:“一刀捅將過來,還說是好極了,這對男女,準是給海水浸得齊齊瘋掉。”隨後一想,自己也給海水浸得七葷八素,險些已墮入龍宮跟海龍王談天說地,不禁悚然一驚:“莫不是我也瘋掉了嗎?”只聽見霍椒萍憂心忡忡地說道:“這把刀要是不拔出來,恐怕……恐怕……很不好看。”海蛇又是一笑,道:“椒萍妹說的是。”反手一下子就把刀刃拔出,傷口立時鮮血狂湧,霍椒萍張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驀地把臉龐埋在海蛇胸口間,以兩片櫻唇把傷口封住。過了片刻,海蛇傷口流出來的血漸漸減少,霍椒萍又把另一瓶金創藥敷上去,海蛇握住她的手,道:“椒萍妹,自始自終,都是我負了你的情義,你還是把我一刀殺掉算了。”霍椒萍依偎在他懷中,雪白衣衫上血漬斑斑,她搖了搖頭,細聲說道:“我不殺你,你既負情負義,我便要你一直活下去,永遠都給我好好地折磨。”這兩三句說話,馬小雄站在遠處,已沒法子聽得清楚。此際,旭日初昇,天色完全明亮,霍椒萍緊緊抱住海蛇的身子,痴纏之極。馬小雄忖道:“好一對痴男怨女,我老是站在這裡,定必惹人憎厭,還是不如歸去練功可也。”正要離開,海邊忽然從水底裡冒出一個魁梧大漢。這大漢極其雄壯,鼻如獅子,嘴似血盆,一身黃袍溼淋淋地緊貼著粗壯的身軀,形貌說不出的兇狠詭異。倏然之間,在這東蛇島上,竟出現了一個這樣的人物,馬小雄不禁大為驚詫。在此同時,他也在思索:“霍姑娘又是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荒島上的?”黃袍大漢神出鬼沒地從水底冒出,海蛇只是冷冷的瞧著他,臉上神情依舊,似乎只當是有一條大魚躍出水面,根本不足以為異。但霍椒萍乍然目睹這大漢出現,卻立時花容失色,連身子也在顫抖,顯然心中十分害怕。黃袍大漢自水底走到岸上,一開口便大聲罵道:“賤人,還不放手?”霍椒萍更是惶恐,竟是害怕得哭了起來,但她還是緊緊的抱住海蛇,迭聲道:“我不放!我不放!”黃袍大漢臉色一沉,道:“妹子,你要男人,做哥哥的—定可以如你所願,你要怎樣的男人都可以找給你,唯獨這姓海的賤種,你絕不可以跟他在一起!”馬小雄心下恍然,忖道:“原來是做哥哥的反對妹子跟海蛇叔叔來往,倒不曉得姓霍的跟姓海的有什麼恩怨?”海蛇給黃袍大漢罵了兩句,也不禁臉色驟變,道:“霍大俠,咱們的恩怨,終須有個了斷,但你不能口出穢言,汙辱海某!”姓霍的黃袍大漢哼的一聲,沒有反駁,只是對霍椒萍道:“妹子,跟我走!”霍椒萍搖搖頭,道:“海郎剛才給我刺了一刀,傷勢沉重,我不能在這時候舍他而去。”黃袍大漢又是冷哼一下,道:“你要殺他,只消再刺向左邊一寸五分,他立時便心臟爆裂,立死無救!”霍椒萍道:“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要是他死在我刀下,我便是天下間最惡毒最不祥的賤人。”黃袍大漢怒喝一聲:“混帳!”大步上前,伸手便要捉拿自己的妹子。傷口兀自不斷滲出血水的海蛇倏地出手,一掌向黃袍大漢當胸揮過去。黃袍大漢卻身如鬼魅,輕飄飄地繞過避開,這人身形高大粗壯,但輕功身法之佳妙,卻是令人難以想象。他嘿嘿一笑:“你給我妹子插了一刀,有傷在身,要是我在此刻取你性命,算不上是英雄好漢。”馬小雄暗暗喝采:“不肯乘人之危,總算是光明磊落的人物。”霍椒萍卻在這時,用短刀抵在自己咽喉之上,叫道:“哥哥,你若再相逼要我離開海郎,我寧願立刻死在他懷裡!”語氣決絕,一張美麗的臉龐卻是淚痕串串,令人為之惻然。黃袍大漢粗壯的手掌,本已即將抓在霍椒萍右肩之上,最後卻再也抓不下去。他雙目圓睜,粗眉倒豎,似乎又要厲聲喝罵。但過了片刻,卻只是輕嘆一口氣,輕輕說道:“你不後悔嗎?這個人……是咱們霍家非殺不可的心腹大患啊!”霍椒萍道:“別說是以後怎樣怎樣,便在眼前這一刻,你也可以把他一掌斃了,但我不管,什麼都不管,無論生生死死,我都要和海郎在一塊!”黃袍大漢臉上的每一根肌肉,完全僵硬。良久,他轉過了身,向東蛇島的南端走去。一艘木船,已在島南之端航行過來。他一邊走,一邊說道:“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再回來!海世空,你好好的養傷吧,不要辜負了椒萍。但無論怎樣,我一定會殺了你……”語聲漸漸嘶啞,也漸漸顯得無奈,甚至是蒼涼——drzhao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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