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珠倚在窗邊,一手托腮,無所事事地望著窗外。
出嫁前她便聽人描述過雪浪閣,說那閣中終年雲霧纏繞,令她以為就是詩中楚王邀會神女的瑤臺。可是呆在此處半年之後,她卻覺得這裡只是一座再好不過的囚籠,幾乎要將她悶死。她簡直不敢相信有人能夠在這裡一住就是五十年!
在過去將近五十年的歲月中,雪浪閣一直是龍堂鏢局太夫人華氏的居所,直到最近半年,才又多出一位住客鏢局少夫人離珠。
就聽門吱的一聲被推開。小丫環翠葉端著茶盤進來,一見離珠便嗔怪道:又這樣!太夫人說過,窗外溼氣重,這種時候寒氣侵體可是會要命的!還嫌我們被罵得不夠麼?說著伸手麻利地將窗戶鎖死。
離珠收了神,懶懶站起身,踱回床邊坐下,瞥了一眼茶盤,眉頭一蹙:又來什麼新花樣?
百蜜七花膏,你聞聞看,好香的!翠葉說著,聳起鼻子深深吸了口氣。離珠卻低頭厭惡地看看自己高高挺起的肚子,冷哼道:聽著就膩味,你替我喝了吧!
翠葉向來在離珠面前沒大沒小:小姐就饒了我吧,自你有了身孕,倒害我胖了一圈!
離珠笑著將一個枕頭丟了過去:有吃的還塞不住你的嘴!
都快七個月了還鬧,仔細閃了腰!翠葉接住枕頭放回床頭擺正,伸手往離珠額上戳了一記,出閣前夫人千叮嚀萬囑咐,做人家的媳婦可不比在父母家!你看人家太夫人,一樣是女人,江湖上誰不敬服!你哪怕只學半分呢?
我呸!女人當家那是孤兒寡母被逼無奈才做的事!你咒我呀?
兩人正嘻笑著,卻有人隔著門稟報:少奶奶,姚莊主已棄舟登岸,說話就到,太夫人領了人出門迎著去了。太夫人讓我來說一聲,讓少夫人別心急,就在屋裡等著,一會兒自會請姚莊主過來相見。
不是說下月初五才能到麼,爹提前動身了?離珠有點詫異,卻又止不住大喜過望,連陪嫁過來的翠葉都跟著滿臉放光。
此時龍堂鏢局的大堂之上,一眾人等簇擁著一位銀髮如霜、神采飛揚的老婦人,正翹首等待貴客。那老婦人身著暗灰夾銀絲錦袍,手拄龍頭杖,正是龍堂鏢局的華氏太夫人。
正等著,卻見一位五十開外的粗豪壯漢拖了櫃前的小夥計,一路呼喝著來到華氏面前:太夫人!你看這沒記性的,早跟櫃前說了現今人手不夠,家裡只剩下一條鏢船,他還往回接活兒,現在可怎麼辦?來的壯漢不是別人,正是長江第一快船銀蛟號的船主黃熊。
原來龍堂鏢局除在峽江內的總號外,還在下游嶽州設了分號。最近也不知怎的,嶽州分號的生意好得過頭,總號的船到了嶽州,都被臨時抓了差,有去無回,漸漸地總號已無船可派了。
華氏盯著那縮成一團的小夥計,面如寒冰,沉聲道:賀總管。給我記下他!她身邊早站過一人,一襲青衫,面容清瘦,正是總管賀九重。
太夫人,這事怨我,這孩子剛到櫃上,總是丟三落四。回頭我讓他長長記性。賀九重在府內做總管已經四十多年,心思縝密,又極會揣度華氏的心意,故深得信任。他年紀不及黃熊大,也不像黃熊整天風裡來浪裡去,望上去卻比黃熊老相得多,可見其操勞。
黃熊是個爆脾氣,見不慣他那副溫吞吞的樣子,嚷道:他可以慢慢長記性,這趟鏢怎麼辦?你往櫃上派新人時也不找個老人帶著!
華氏皺皺眉:黃船主,那些都是後話,既接下生意就不可再推出去。家裡雖然吃緊些,但鏢局的信用要緊,還是煩勞你辛苦一趟吧。
黃熊早料到是這麼個話,乾咳一聲:我豈是怕辛苦的麼?魏揆之已走了,我再一走,家裡便沒人了!
華氏打斷他:放心,家裡還有我呢。我雖有了些年紀,支撐幾日倒也不成問題,黃船主放心去吧。
話說到這份兒上,黃熊只得趕緊吞聲,氣衝衝打個拱,扭頭走了。
黃熊前腳剛走,親家垂雲莊主姚泊莽已領了大隊弟子大步流星擁了過來,還未進門,遠遠地就朗聲叫道:老伯母一向安泰?
華氏太夫人今年六十有五,比姚泊莽還高出一輩,姚泊莽見面自然要恭恭敬敬地執晚輩禮。
華氏只見眼前黑壓壓一堆人,幾乎把個寬敞的大堂塞了個死,竟比送嫁那次的人數還多,不由心中一動,突然想起剛剛離去的黃熊,算計著是不是派個人去把他叫回來,轉念一想又笑自己多心,忙壓下心中念頭,同姚泊莽寒暄起來,並吩咐賀總管妥善安排食宿。
待安置好了眾人,又派人送姚泊莽去探視離珠,華氏悄悄叫過賀九重,沉著臉問:望舒怎麼還沒回來?賀九重垂首道:早派人去找了,還沒找到。
華氏面色一沉,拄著龍頭杖走出廚房。賀九重兩大步跟上去攙住華氏:總鏢頭早上出去時說了,就在街上隨便轉轉,不會走得太遠。
哼,轉轉!轉了幾年,一事無成!他老丈人領了半個垂雲莊的人把鏢局打了圍,他還有閒情在街上閒逛!
這一刻,龍堂鏢局的總鏢頭沈望舒正悠然自得地坐在臨江而立的摘月樓上,慢慢喝著茶。他自一大早進來叫了一杯清茶,兩碟小菜,便一直坐到現在。
自打一年前他開始執掌鏢局,便切身體會到四個字一生意難做,家裡鏢局都呆得鬱悶,於是瞅著空子便喜歡跑到酒樓上閒坐著,就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摘月樓靠山臨水,坐在樓上,但見青山不絕,雲霧嫋嫋,腳下長江如帶。水聲湍急,讓人頓覺心胸如洗,如在仙境。
沈望舒正細細品著茶,卻聽見店小二噔噔噔一陣小跑,躬腰撅臀地躥上樓來,向跟在身後的客人一疊聲地道著請字。
上來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一身富貴公子打扮,容色清秀,衣著華美,只是臉色蒼白,雙目散亂,神情黯然,眉尖隱隱有一絲愁色,端的是如弱柳扶風,也不知是考場失意還是情場失意,叫人好不憐惜;身後還跟了一個,卻是粗布灰衣,鳥窩般一頭亂髮,滿臉兇相,活脫脫一街頭混子,上得樓來探頭探腦,目光閃爍不定,滿臉遲疑之色。
沈望舒心中納悶,一個這樣清雅俊秀的少年書生,怎就跟了這麼個凶神惡煞的書童?
卻見那華服少年夢遊般徑直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有氣無力地問店裡有什麼好茶。
小二高聲答道:這位少爺真是識貨,我們這山裡常年雲霧繚繞,出產極上等的茶,喚作蜀山青。少爺是不是來一壺?
少年皺眉,雙眼微閉,似是不堪吵嚷,略點一點頭,小二當即飛奔而去。
沈望舒原不是多事之人,趕緊低頭淺飲一口。卻聽得那一臉兇相的僕從壓了嗓子道:我們沒錢,沒錢!知道什麼叫沒錢嗎?
沈望舒小小地吃了一驚,難道這兩人要吃白食?可是那華服少年通身貴氣,卻也不像是裝出來的呀。
只聽少年不耐煩道:沒錢沒錢,你最好拿個喇叭昭告天下!
聽到這裡沈望舒再不懷疑,這兩人果真是跑來惹事的。他跟摘月樓也算是老交情,遇到這樣的事,斷無袖手之理。
一時店小二沏上一壺滾燙的茶,又遞上一把攤開的紙扇,卻是摘月樓的菜單。
只見那華服少年接過扇子啪地合上,隨手往桌上一扔,仍舊有氣無力道:魚片卷蘆筍、子姜野菌炒肉絲、五香鵪鶉、香櫞豆腐、杏仁蜜瓜瘦肉湯。快些!
小二一愣,頓時大驚道:早聽人說有過眼不忘的天才,今兒個小人可算是見識到了。公子日後必定蟾宮折桂,金榜題名!
沈望舒也暗暗一驚,這人只是一瞥,就把菜式記得這麼清楚,店小二的馬屁拍得倒也不算過分。
不想旁邊那位小跟班卻是一臉不爽地找茬道:蜜瓜做湯,能好吃嗎?
那少年白他一眼,將扇子往他面前一推:不滿意自己點!說罷自顧自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那惡僕立時氣結,用殺死人的眼神狠狠瞪向那少年,咬牙恨聲道:不用了,就要這些!
小二當即拾起扇面,高聲唱著菜名,穿花過蝶般消失在堂後。
惡僕氣咻咻道:我看你臭顯,吃完了拿不出錢來可別賴上我!
少年雙手捧住茶杯縮成一團,彷彿正藉著那點熱氣兒擋一會兒餓勁,聞言輕哼一聲:那你坐這兒幹嗎?又沒人請你進來。忽又想起一事,怨道,大老遠跑來這鬼地方,還不是你害的!
惡僕登時火冒三丈,指著他鼻子罵:怎麼還賴到我頭上了!要不是你拿二十多兩銀子買了四個金子做的包子,我們何至於這樣?
那包子你不也吃了兩個?金子做的包子怎麼沒把你噎死?
那惡僕雙眼圓瞪,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倒像真的被噎著一樣,過一時又喪氣道:還不是你不聽勸非要進來!換了我,找個地頭刨兩個地瓜對付一頓也就夠了。
那書生不以為然地一撇嘴,飛快道:原來你就有膽去偷窮人,卻不敢吃富戶。欺軟怕硬,算什麼出息?
沈望舒聽到這裡更是奇怪。怎麼這兩人的言談卻與外表恰恰相反。那清雅俊秀的華服公子要吃定這霸王餐,可一臉兇相的惡僕反在一旁苦勸不止。眼見那惡僕被嗆得白眼直翻,沈望舒不禁大為同情。
不一刻,香櫞豆腐上了桌。那惡僕此時也不客氣,挽起袖子先撈了一塊,氣哼哼地把豆腐扔進嘴裡,沒等嚥下,燙得齜牙咧嘴。
沈望舒再坐不住,起身踱到他們那桌,含笑問道:兩位小兄,這豆腐還可口嗎?
那惡仆倒也知羞,一聽這話,臉刷地就紅了,低低垂了頭,一雙筷子僵在半空中,一動也不敢動,活像是做壞事被當場抓住的小孩。沈望舒心中暗笑,這人長相雖兇,倒不失純良。
那少年倒是充耳不聞,聚精會神地從菜盤裡挑出一截香櫞,塞進嘴裡。
沈望舒見他無動於衷,乾脆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來。那少年見他不請自來,終於停下筷子,不耐煩道:有何指教?
沈望舒微微一笑:不是我有意偷聽,只是剛才兩位說話的聲音有些大。我似乎聽到兩位呆會兒結賬有點小麻煩
少年不等他說完便打斷道:這事何勞你費心?我倒不知沒錢那麼要緊,難道沒錢便不吃飯了麼?
沈望舒被這幾句搶白弄得陡然愣住,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理。一時想不明白在吃飯必須給錢和沒錢就要捱餓之間,到底哪個更為荒謬。
原來這兩個吃白食的傢伙便是葉吟風和方野。
之前兩人漫無目的地閒逛多日,一時心血來潮,便上了進峽江的船。等上船後方野才發現,包袱裡原有的二十幾兩銀子,在上船當天就已被葉吟風全數拿去換回四個肉包子。葉吟風此人對待銀錢一向如同白痴,直把個方野氣得暴跳如雷,只恨不得把自己已經吃下去的兩個包子嘔出來變回銀錢。葉吟風更是怨氣滔天。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坐船,上船前聽方野形容得天花亂墜,說是如何過癮好玩,可上船後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船上一共就巴掌大塊地方,無比憋悶,更要命的是,從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暈船,直差點連五臟六腑都吐了個乾淨。這幾天下來水米未進,連起身的力氣都快沒了。
兩人在船上的一通爭吵終於驚動了船家。辛苦撐了這麼多天船,卻搭了兩個沒錢的!要不是兩人有點功夫,早被船家一竿打下江去餵魚了。這不,好容易見著個碼頭,船家不由分說,便請兩人立刻滾蛋。
其實不用人家趕,葉吟風一聽說可以上岸,簡直如蒙大赦,抓起劍便飛也似的逃下船去。兩人花了小半個時辰,才爬上江邊那沒完沒了的臺階。
這一離了船,葉吟風便知道餓了幾天沒吃過飯,餓起來自是不同凡響。而自打船家知道二人沒錢,便拒絕供應飯食。葉吟風橫豎吃不進東西,方野卻只能靠自己硬扛。一陣江風吹過,頭髮衣服亂作一團,就連方野都一陣頭暈眼花,彷彿肚裡剩的一點油水都被風颳上了天。方野一頭想著,這口袋空空,肚裡也空空,比叫花子還慘,可怎麼好?
卻見葉吟風蒼白著一張臉,腳步虛浮,遊魂般朝著街面上一間最闊氣的酒家直直闖進去。那酒家門闊樓高,大紅的柱子,抬頭一塊匾,黑底上面龍飛鳳舞地題著三個金字,方野全不認得。而接下來,他們便遇見了多管閒事的沈望舒。
在沈望舒發怔的工夫,五香鵪鶉也上了桌。葉吟風伸手抓過一隻整鵪鶉,在小二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撕下一條鵪鶉腿,放進嘴裡不慌不忙地嚼著,動作雖然唐突,卻不粗魯。
他見沈望舒還愣在一旁,便道:看什麼?餓了不妨一起吃。方野的下巴差點砸在桌面上,真沒想到有人吃白食還不忘請客!
沈望舒如夢初醒:如此便叨擾了。他一笑之後,乾脆起身,把自己那桌的茶水小菜全搬了過來,並作一處。
三人同桌坐下,他饒有興趣地看著葉吟風,問道:有人請客雖好,我卻總不放心,吃完後該如何?
葉吟風雙眉一揚:吃個飯而已,哪有那麼多不放心?再說我此刻沒錢,焉知吃過之後也沒有?
方野臉上頓時現出鄙夷之色,對這番強詞奪理頗不以為然。
沈望舒一陣愕然後卻一擊掌:好!沈某若再要羅唆,倒顯得瑣碎了。萍水相逢,難得如此投緣,我以茶代酒,敬兩位一杯。說著搶先舉起茶杯。
葉吟風卻將頭一扭,漠然道:我不覺得跟你有哪裡投緣。把人家的杯子晾在半空,動手擰另一條鵪鶉腿。
沈望舒舉著杯子,碰也不是放也不是。
方野同情地看著他,心中不忍,扯扯他的衣袖:別理他,他腦子不好使。我覺著咱倆投緣,咱倆喝!說著把茶杯湊上去親熱地一碰。沈望舒哭笑不得地點點頭,勉強喝了一小口。
一桌飯菜吃到尾聲,店小二捧來一大盤鮮果,放在桌子中央,對沈望舒點頭哈腰道:我家主人吩咐了,這果子是孝敬二少爺的。您和您朋友的這桌飯菜,敝店請客。
方野一聽此言,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抬頭看了看葉吟風,不料葉吟風也正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兩人眼光一碰,又一起望向那位神奇的二少爺。
沈望舒無奈地一笑:你家主人又要如何?
我家主人剛剛買下隔壁茶篷,說要全部隔成雅座,還請二少爺賞一幅對子。小二說著伸手指了指旁邊的桌子,上面筆墨紙硯均已備齊。
沈望舒笑嘻嘻地看著葉吟風,湊近耳邊小聲道:兄臺果真是妙人,剛剛才說此刻沒錢,焉知飯後沒有,竟被你說中了。在下佩服!
店小二站在身後隱隱約約聽見半句,張口結舌地瞪著葉吟風,又看看堆了一桌的菜盤,臉上笑容一時僵住。
沈望舒已起身執筆,在裁好的宣紙上不假思索地題了兩句雲開觀疊嶂,雨過聽鳴湍,歪頭問店小二:可好?小二回過神來,連聲道好、好、好。
方野扭頭去看,只認得一個雲字,一個雨字,聽說這倆字湊在一起有點那啥意思,遂曖昧地一笑,衝沈望舒擠了擠眼睛,又好奇地問:剛才那扇子上面的菜單,也是你寫的?沈望舒正被那番擠眉弄眼弄得莫明其妙,一聽這話,便和店小二一起笑了。
店小二微嗔道:我們怎會如此不識高低,敢勞二少爺做這些瑣事!不過旁邊那幾枝蘭花,倒是二少爺後來添的。
正說著,只聽得樓梯轟隆隆一陣響動,從樓下跑上來一條大漢,五十開外年紀,相貌極是粗豪。
他一把抓住沈望舒:哎呀我的少爺,您真好雅興,又在這兒寫寫畫畫!你那位泰山大人馬上就到了,老太太正滿世界找你呢。還有,老黃這就要走了,特來辭行。來人正是黃熊。
沈望舒聞言一驚:姚莊主已經到了?不是還得幾天麼,怎會這麼快?黃船主這又是要到哪裡去?
黃熊一跺腳:咳,都是櫃前那不長記性的混賬小子鬧的,明知家裡沒人還往回接什麼鏢!這會子連我也得出去了!
這種時候沈望舒略一思索,黃船主且不忙動身,這趟壓後幾天再說。
可是,太夫人說,鏢局信用要緊
沈望舒搖頭道:信用再要緊也不及性命,我去跟太夫人交代。前陣魏船主走時我就覺得不妥,黃船主再一走,家中就太過空虛了。嶽州那邊的人不回來,我們這裡就再不能放一人出去。
他轉身向著方野二人拱一拱手,準備跟了黃熊離去。立在一旁的店小二突然插話道:賀總管前天來說,府上這幾日要來貴客,讓鄙號幫忙備下一罈蜀江碧,如今酒已經有了,二少爺是否這就帶回去?
原來此地名產一名蜀山青,又名金枝玉葉,是上等雲霧茶;一名蜀江碧,乃經年好酒。有道是:五糧液千斤易得,蜀江碧一罈難求。就連龍堂鏢局也得託付酒樓提前預訂,運氣好方能求得一罈。
黃熊一聽有好酒,登時眉開眼笑:賀總管必是為了今日訂下的,還囉唆什麼,快快拿來!小二一邊應著,一邊向後堂奔去。
此時臨近中午,正是生意開張的時候,就聽樓下又是一陣喧譁,不一時一群大漢簇擁著一人趾高氣揚地上得樓來。
此人頭小腹大,面目也是脹鼓鼓的,一團大圓鼻頭,兩眼眯成一線,眼縫間卻時有精光電閃。一群人大模大樣走到鄰桌坐下。沈望舒和黃熊對視一眼,這小地方地勢險要,鮮有生人。一日之內卻是門庭若市,好不熱鬧。先是垂雲莊主,現在又來了這不知來歷的一群。
一時小二捧來一隻酒罈,正是賀九重訂下的蜀江碧。鄰桌那胖子聞見酒香,眼睛張開一線,精光四射,旁邊立刻有人高聲喚道:店家!把酒拿過來!
小二面作難色,點頭哈腰道:這酒話音未落,臉上早著了一記耳光。小二立足不穩,踉蹌著就要跌倒。下面有人伸腳一勾,小二砰地倒地,手中的酒罈子卻不知怎地已到了那幫人手裡。伸手一揭封蓋,頓時酒香四溢,滿樓皆醉。
店小二一骨碌爬進來,哭喪著臉求道:大爺們饒了小人吧,這酒是龍堂鏢局訂下的,小店只此一罈!
他本以為抬出龍堂鏢局的名頭,這些人會有所收斂,不料這夥人全然不當一回事:去他媽的龍堂鏢局!一人叉開手掌,照著店小二劈頭就打,巴掌還未揮下,只聽哎呀一聲,手腕早被人擰住。
就見黃熊的巨手死死鉗住那惡人,順勢一拖,那人便橫飛出去三四丈遠,筆直撞向樓梯欄杆。再敢耍橫,休怪黃某失手,直接扔江裡去!黃熊低沉的聲音混在腳下江濤的轟鳴中,更顯得威風凜凜。
那胖子眯眼一睜,低喝道:讓開!左右識機紛紛退避。只見他雙掌往桌沿輕輕一推,那桌子便如同車輪般,旋轉著向黃熊撞去。桌面上尚有空碟空盞,卻似乎牢牢黏在了桌面上,既未向四周飛散,也沒有顛倒傾覆。跟著桌面一起飛速旋轉。
背後便是沈望舒三人,黃熊避無可避,只得伸手格擋。右手向桌面上一按,桌腿登時寸寸碎裂,桌面也啪的一聲巨響,落到地面裂成幾片,碟兒盞兒碎了一地。殘片四下迸射。竟是那胖子贏了半籌。
那群人鬨然叫好,忽然有一人慘呼一聲:酒被搶去了!原來一直被那群人抱在手中的酒罈,不知怎地又到了黃熊手裡。
那胖人面色一沉,雙掌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對晶亮的鐵鉤,左手鉤橫胸一劃,右鉤卻化虛為實,直刺黃熊雙目。黃熊微一側身,衣袖拂起,叮的一聲,胖子的右鉤已被擋開。
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黃熊左手託著酒罈,右手卻拔槍而出,衝前兩步,刺向那胖子右臂。那胖子身子一擰,伸出一腳閃電般向黃熊踢去。黃熊一手護住酒罈,只得與他硬拼一記,卻被撞開七八步,硬生生壓下胸口翻騰的血氣,臉色卻已相當不善,似乎隱約猜到來人身份。
沈望舒哪會不知黃熊已落下風,高聲道:區區一罈酒,何至於此?那胖子以為他要服軟認輸,剛剛面露得色,卻聽沈望舒一聲斷喝:黃船主,將酒拋下去!
黃熊得令,左手一揮。那酒罈攜著一股勁風從二樓向著江心直墜而下。胖子搶前兩步,伸手要撈,黃熊的尖槍驟至,一舉刺碎酒罈。瓊漿如水球般在半空爆開,從萬丈山崖上向江中灑去,酒罈的碎片也跟著直投而下,未至江心,便已消失在茫茫水霧中。
換在幾年前,江湖上絕對沒人敢冒犯赫赫有名的龍堂鏢局。可六年前的一場水戰,沈望舒的父親,當時的總鏢頭瀋海崇,同長子沈飛廉一起,跟賊人玉石俱焚。那一戰對龍堂造成的重創,至今難以復原。
當年總鏢頭瀋海崇戰死,長公子沈飛廉戰死,二公子沈望舒九死一生,總算撿回條性命,鏢局一時陷入絕境。慘淡經營了幾年,直到去年沈望舒出面主持大局,決定破除祖制,放下身段跑碼頭。
只是這樣一來又搶了不少尋常船家的生意。沈望舒乾脆貼告示廣招船工,來者不拒,連人帶船一起併入鏢局。於是江上不少跑單幫的船工紛紛加入龍堂鏢局,一時間門前人聲鼎沸,碼頭上裝卸貨物的人川流不息,生意才又有了些起色。
生意雖然好了,可好好的一個鏢局卻弄得跟販夫走卒一般,在江湖上的聲望也一落千丈。一些老鏢師便跑到太夫人那裡抱怨。太夫人臉色雖不好看,事實上卻是默許了。只因她心裡比誰都明白,抱著龍堂鏢局的金字招牌,也不能啃了當飯吃。
那胖子搶酒不成,早已勃然大怒,左右雙鉤像兩道閃電般分別朝沈望舒面門和胸口掃去,威猛至極,毫不留手。
方野和葉吟風眼見要被殃及池魚,不約而同地避到一邊,店小二更是早逃得不知去向。
沈望舒踉蹌著後退半步,胸腹空門大開。那胖子哈哈一聲,右鉤自下而上,挑向沈望舒咽喉。黃熊暴喝一聲,一槍揮下,硬是格開了右鉤,肩膀卻被左鉤輕帶一下,衣裳撕開一個大口子,裡面透出的皮膚上現出一道深重的血痕。
那胖子放聲笑道:龍堂槍法,不過爾爾。這位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龍堂鏢局沈總鏢頭?不知總鏢頭打算什麼時候出手啊?
沈望舒和黃熊心頭俱是一震,沈望舒的臉色更是一片慘敗,大名鼎鼎四字就像一把利刃直插他心頭一現今如果他沈望舒在江湖中真算大名鼎鼎的話,怕也只是因為他是江湖僅有、武功盡失的總鏢頭。
黃熊大喝一聲:有我在,何用總鏢頭親自上場?
那胖子皮笑肉不笑道:老傢伙不知死活,那我就先廢了你,再向沈總鏢頭討教!雙鉤叮地一碰,在空中各畫出一道半圓,遙指黃熊。
正在此時,只聽咚的一記悶響,如同深山隱雷,每個人心中都不由一陣戰慄,酒樓的地板也似乎晃了幾晃,連那胖子也心神受擾,招法無以為繼,生生停手。
眾人一齊向樓梯口望去,只見一位銀髮如霜的老婦人穩穩立在當場她前額聳突,兩頰深陷,雙目精光閃爍,分明武功深湛。
來人正是龍堂鏢局太夫人華氏。剛才那一聲悶響,便是她頓了一記龍頭杖。
就見華氏眼中射出銳芒:如果老身沒看錯的話,閣下當是展葉門副門主奪命雙鉤鄭執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