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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局

    幾日後,神醫紀百草在雪浪閣見到了華氏。

    紀神醫和龍堂鏢局原本是兒女親家,後來反目成仇,歷盡波折之後,竟然再度結為親家。

    只因離珠由於連日勞累,來不及回到垂雲莊便在船上生下一名男嬰。雖然是早產,但幸虧有紀百草在身邊,總算母子平安。於是,離珠回家後正式拜紀百草為義父。

    紀百草奔走幾年之後,終於得到個外孫。此時再度見到太夫人,恍如隔世、不勝唏噓。

    經過這場風波,離珠自作主張的天性一發不可收拾。人還在孃家坐月子,竟等不及問過太夫人,便擅自給孩子取名沈一方。

    紀百草來得非常及時,一進門,連茶也來不及喝一盞,便匆匆去盡醫者的本分:葉公子看似兇險,不過年紀輕根基又好,應無大礙。

    那就好!

    老伯母的哮症,還得靜心調養。話這麼説,紀百草也深知,經過這一場大亂,華氏恐怕是很難復原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幾日之內,華氏竟是一天老似一天,只是家事未定,強撐罷了。以前縱有再多的恩怨,此刻看到她這般模樣,也全都化解了。

    華氏嘆道:總是我對不起你,難得你還願意進我家門。

    老伯母哪裏話來,當年的事,我也有錯。紀百草誠心道。

    華氏面色平靜,緩緩道:禪醫不必瞞我,望舒還有幾日?

    紀百草只嘆了口氣:他若還有什麼心願,老太太最好由他去吧。

    方野匆匆回到沐芳園,一見沈望舒便叫:小葉好像沒什麼大礙,你不去看他?沈望舒明顯鬆了口氣,搖頭道:是我差點害死他,見了面不知道該説些什麼。

    那是他自己不好!莫明其妙,我總不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些什麼!方野憤憤然。

    方野一回家便了解了當晚情形:太夫人帶傷出手,以葉吟風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躲不過。他自己一時糊塗,竟然把沈望舒也帶累了!方野縱然不是紀百草,卻也知道以沈望舒目下的情形,已無論如何也等不到離珠母子坐月子歸來了,所以此刻見到沈望舒仍是一臉愧疚,安慰道:是你救了他,不然就憑他個旱鴨子,就算一點傷都沒有,落在江裏也沒有活路!

    那天夜裏,方野和魏揆之駕着自黿號匆匆趕回,正好在江邊礁石上撿起已經奄奄一息的沈望舒和葉吟風。

    這簡直是前所未聞的奇蹟。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從雪浪閣這樣的高崖墜落,又是黑夜,居然兩人還能有救。

    我救了他麼?沈望舒自言自語道。他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凡人都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還記得那一刻周遭一片黑暗,他在冰冷的江水中不斷掙扎,就在即將力盡之時,他明顯地感到有人支撐住了他。

    他知道,自己這是第二次,被人從洶湧的波濤中救了起來。只是他太累了,累得無法睜眼看看那個救他的人。可他知道那是誰。他伸手緊緊地抓住了那人的衣角,生怕有一絲鬆懈。可是待他睜開眼睛,那人卻已不在了。

    見他有些魂不守舍,方野擔心地問道:你在想什麼?沈望舒勉強笑笑:若不是遇上你和魏船主,我們兩個都會死在江中。

    猶豫再三,方野終於問道:那位山間女子,當真比少夫人還要美麼?

    沈望舒凝神片刻: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他現在已經能夠鮮明地回憶起初見她時的情形,如同傳説中的美人飄然降臨於眼前。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方野一陣胸悶,有些無法自制:那離珠又算什麼?她剛剛替你生下兒子,你心中竟然完全沒有她!

    沈望舒看看方野,忽然以一種瞭然於心的苦澀神情嘆道:我心中若是完全沒有她,此刻便會坦然將她託付於你。

    離珠嫁給他已經快一年了,可是直到幾天前,他才好像突然認識了自己的妻子。離珠和那山野女子不同,那女子是未染塵世的精靈,而離珠則是傲立紅塵的奇女子。

    只是待他認清之時。緣分卻如流砂一般從手心中不斷地失落。直到流盡最後一粒。現在,他可以再無顧忌地懷念自己在山中的仙緣,在回憶中對她微笑,向她傾訴,而這段塵緣,卻只能被深深埋在心中,永遠不能再提。對於離珠,他甚至沒有了回憶和懷念的資格。

    方野絕想不到沈望舒竟會説出這樣的一番話來,心裏頓時五味雜陳。也不知是替離珠高興,還是為她痛心,只以一種挑釁般的態度咬牙道:誰要你託付了?今生今世,少夫人但有驅遣,我方野必定萬死不辭!就算你不高興我也顧不得了!

    沈望舒知道他在賭氣,卻也無話可説,只是默默掉頭離開。

    一時紀百草來到園中,將一個紫紅的小藥囊交給沈望舒。

    我所有的還魂丹都在這裏,它有起死回生之效,服下後可暫保一時。太夫人的話,二少爺若有什麼未了心願,便趕緊去吧!少夫人和孩子有她照看,二少爺不必牽掛。

    真的麼?沈望舒一驚之下站起身接過藥囊。他已經明白祖母的意思。在最後的時刻,他終於可以得到了祖母的祝福。

    華氏站在雪浪閣樓上,眺望樓下。紀百草不許她勞神。竟連房門也不讓她邁出。

    我進這個家門快五十年,不敢説有什麼功勞,一個貞字,自以為是守住了。可是為貪那半分虛情,對你深信不疑,竟連自己的親孫子都不肯相信!她的語氣雖然平和,卻透着無法抑制的悲涼。

    賀九重仍舊伏在她身後的陰影裏,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我不殺你,事到如今,縱然千刀萬剮又有何用?若沒有你,我這幾十年也撐不下來。只是從此以後,人間地下,你我永不相見!

    她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勃然大怒,只是決絕地斬斷了纏綿四十餘年的情絲。

    此時,她看見沈望舒來到樓下,隔着庭院,向她遙遙跪拜。她想向他微笑,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一個慈祥的笑臉。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倉促之間又如何做得到?

    賀九重還在她身後,尚未離去。她背對他,聲音中帶着哽咽: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怕死。百年之後,讓我如何去面對他的母親?

    她一直覺得望舒不像是龍堂子孫。他和海崇、和飛廉有那麼多的不同。他安靜、羞怯、與世無爭,幾乎令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或許他和那山野女子一樣,是因為一個錯誤來到這裏,在此地借居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叫她祖母,還在最危難的時候挽救了這個家。現在他要走了,她又拿什麼去挽留他,拿什麼補償他?

    沈望舒從通往沐芳園的小道回到山中。既然全家平安,離珠母子平安,他便真的可以走了。那天墜江之後發生的事,他始終無法釋懷,他必須去找她。她會在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等他吧。

    在他離開後的當天夜裏,賀九重懸樑自盡。因為她不肯再見他,他再活着,也沒了意思。

    雖然曾經答應過沈望舒要陪華氏走到最後,他卻做不到,終於還是主動坦白了一切,他完全無法獨自承擔那種罪惡感。就連自盡,也只用了個婦人尋死的法子。

    瀋海崇至少有一點沒有説錯他這種下賤之人,也配得上她麼?

    又過了兩日,方野便嚷嚷着要離開。離珠很快便要回來,他不想再見她。葉吟風也同意跟他一起走。華氏也不阻攔,只是將葉吟風叫到雪浪閣:被你説中了,這一期的追兇令上,展葉門果然名列其中!葉吟風眉毛一挑,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華氏笑了笑:你那把有靈性的劍,能再給我看看麼?

    看吧。葉吟風大方地將劍遞上。

    拔劍出鞘,寶光四溢。華氏讚道:好劍!果然有靈性!是你師父告訴你,這把劍下無冤魂,從不斬不當死之人?

    聽到師父二字,葉吟風面色一僵,勉強點點頭。他的傷勢雖然已無大礙,頭腦卻仍有些混亂。

    華氏還在發問:你何時得到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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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華氏點頭看着他,目光一片柔和。

    這分明是師父不想讓過早揹負殺人命運的幼小弟子再背上良心的譴責,所以才特意想出的藉口。難得這孩子竟一直深信不疑。

    你師父必定非常疼你!

    這決不可能!葉吟風失聲叫起來。

    家中那麼多弟子,若問師父最喜愛誰,他大概説不清,可若問師父最討厭誰,那根本連想都不用想,除了他葉吟風,還有哪個?

    華氏耐心地看着他: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葉吟風忽然慘笑着喃喃道:他很疼我,所以要殺我麼?就跟你那天要殺沈望舒一樣!

    華氏頓時神情僵硬起來,她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結果呢?

    葉吟風嘿嘿笑出聲來:結果自然是我殺了他!他盯着華氏,神情有些恍惚,你不相信麼?你們是不是以為我們永遠都不是你們的對手?只有你能殺了孫子,孫子便殺不了你?鄭執轡、成羲和都死在了沈望舒的手上,你又算什麼?

    葉吟風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奇怪,目光無比迷離。華氏也不發話,只是暗中戒備。

    其實完全不必這麼費事,既然這麼討厭我,什麼時候想殺都可以,我不會還手的。可師父,你為什麼要從背後偷襲?我怎麼知道是你呀!説到這裏,葉吟風突然哭喊起來,眼中全是委屈。

    華氏心中突然劇痛,強忍多日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多年來望舒從未向她抱怨過一句,而現在他心中所有的委屈卻終於從另外一人的口中聽到了。

    葉吟風的情緒有些混亂:等我發現是師父,便嚇跑了,把他一個人扔在了雨裏。我不是有意要刺那一劍!我每天都在後悔,若早知道他這麼恨我,我肯定會乖乖讓他殺掉!那天我沒有拔劍便好了!

    或許連葉吟風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這就是他死賴在龍堂鏢局不肯離開、堅持要看到最後一刻的原因。在沈望舒和華氏身上,他看到的是自己和師父的影子。他不願看見沈望舒走上自己的老路!

    這一刻,華氏也終於明白那天在雪浪閣上葉吟風令人費解的舉動:那個時候,你並不是怕我傷了望舒,而是怕他錯手傷我,對麼?

    反正他是活不成了,我不想他到死也無法心安。

    所以當他發現沈望舒不會重蹈自己的覆轍時,便毫不猶豫地扔掉了手中的劍。在那一刻,師父的影子已重疊到華氏身上,這正是他認為能補救一切的絕好機會,他心甘情願領死。

    華氏面如死灰,良久。才輕嘆一句:你師父不會是真的想殺你。他必定後悔了。你永遠不知道他有多麼後悔!

    沈望舒離家七日後,龍堂鏢局為他發喪。

    在龍堂鏢局的歷代總鏢頭中,沈望舒是唯一沒有因走鏢而死於江中的一個。他的棺木中只有幾件舊衣服。雖然如此,華氏也明白,望舒是不會再回來了。於是她決定搶在離珠母子回家前將喪事辦完,不想讓剛剛生完孩子的離珠經歷這一切。

    當日,沒有一個武林同道前來致哀。在江湖上沈望舒三個字的確不夠響亮。他沒有追殺過負案在逃的兇犯,沒有單挑過惡人,沒有跟任何武林高手交手的勝績,然而整條街道卻是一片雪白。紛紛返回的街坊四鄰都走出家門,為龍堂的二少爺舉喪。

    大約誰也沒料到,沈望舒竟然是一個深得人望的人。他執掌鏢局剛一年,和氣生財,廣結善緣,生意平穩發展,鏢局收容和庇護了半個峽江無力餬口的貧苦船家。他的船為無數人帶來財路和生路。市井上的任何人都可攔住他隨意攀談,向他求借錢財、索要字畫。而當強敵來犯之時,他也毫不退縮,保住了自己的家。俠義中分量最重的是個仁字,他當得起。江湖,不一定都以武力論天下!

    一個月後,離珠攜子返回,正式執掌鏢局,黃熊、魏揆之二人通力輔佐。華氏因病退居幕後,賀九重的總管之位交給持重的紫莖。

    龍堂鏢局等待再度復興。

    尾聲

    方野、葉吟風二人沒有再坐船,而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沿着山路前行。

    在荒山野嶺走了幾日,方野抱怨連天:你到底認不認路?那天你不是跟着沈望舒一起去過麼?

    我有什麼辦法?那地方大概除了他船自己,別人誰都找不到!

    你有沒有注意到方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麼?

    少夫人給孩子取名沈一方

    怎麼了?

    沒什麼!方野有些落寞。

    是他自己提出要走的,可真的走了,卻又止不住地想要回頭。還是算了吧。那緣分如同掛在天邊的一道彩虹,永遠無法觸碰。

    走了大約有二里地,葉吟風突然站住:你,該不會以為少夫人為孩子取名沈一方,是從了你的名字吧?

    方野的臉登時漲得通紅,身體僵硬如岩石。

    我真沒見過你這樣自作多情的人,臉皮也太厚了吧!照這麼説,展葉門也跟我有關係了?少做夢了!

    你去死吧!

    (責任編輯:傲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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