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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無上心訣

    第十一章無上心訣

    不知過了多久,如夢如幻之間,布天雷彷彿看到花奴兒笑靨如花,像是在御風而行,飄飄蕩蕩,在茫茫天地間無所憑依,漸漸遠去,而自己卻向水底悠悠墜下,拼命掙扎也無半點着力之處。他內心惶急不堪,張嘴欲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眼前無數氣泡蒸騰,憋悶難當。突然又覺身子劇顫,像撲到烈焰之中,焦灼煎熬,痛徹於心。正在痛楚難當之際,忽然之間,一股清涼的液體流入焦灼的口中,彷彿是玉液瓊漿一般。他貪婪吞嚥了幾大口,眼睛終於睜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俏麗的臉,時真時幻,若即若離,不正是花奴兒麼?布天雷心神激盪,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奴兒奴兒我説的都是真心話,我怎麼捨得騙你?我迷迷糊糊之間,花奴兒一語不發,似要抽手而去,布天雷便如在茫茫大海中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哪裏還肯放手?手上加力,嘴裏更是語無倫次:我説過喜歡你,願意娶你,要好好待你,再不會惹你流淚啦。我沒有騙你,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幻影漸漸退去,人影慢慢清晰。面前的人哪裏是花奴兒,卻是一個容顏俏麗的女孩子,彷彿有十三四歲,頭上兩個抓髻,臉上又羞又惱,漲得緋紅,兩隻大眼睛藴滿了淚水。

    布天雷吃驚之下,見自己還牢牢握住那女孩子的手腕,趕忙鬆手,只見那女孩子皓白如玉的細腕上,留下幾個烏青的指印,不禁有些愧疚。那女孩子揉了一下手腕,眼淚在眼眶中轉了幾轉,終於沒有溢出來。她拿起一個小陶盆,一瘸一拐走了出去。這女孩子的右腳似乎有些跛,走起來像是忍受着很大的痛楚。

    這是一間小小的茅屋,土牆已經很舊,牆面斑駁脱落了不少,一個小小的木窗透出幾縷陽光。布天雷神志初復,鼻中聞到幽香縷縷,沁人心肺,側頭一看,只見牀邊的小桌上擺放着一盆鮮豔的菊花。

    女孩子再進來的時候,陶盆中裝了半盆木瓜汁。她把陶盆遞給布天雷,並沒有説話。布天雷接過來,低聲道:多謝。話一出口,吃了一驚,原來自己嗓音嘶啞,甚是難聽。

    那女孩子顫聲道:布大哥,你不要謝我。只要你不恨我,我我就想是壓抑了很久,終於無法剋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布天雷抬起頭來,看着那女孩子梨花帶雨的臉龐,驀地裏腦中靈光一閃,認了出來。這女孩子正是上官清遠的女兒上官蓉蓉。

    布天雷身子劇震,直覺得百骸欲散,一陣眩暈,無法支撐,仰身倒在牀上,手中的陶盆失手落地,啪的一聲,摔成四五個碎片。

    上官蓉蓉一嚇,下意識止住了哭泣。她見布天雷又暈了過去,很是着急,忙抹抹眼淚,近前伸指掐住了他的人中穴。

    布天雷悠悠醒轉,嘶聲道:上官小姐,我是你爹爹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不用救我。現在我動不了身,你趕快把我殺了,也好給你爹爹除去心腹之患。

    上官蓉蓉搖搖頭,抽噎着説:我早就不是上官蓉蓉了,我娘從洛陽帶我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給我改了名字,我現在叫華蓉蓉。

    布天雷道:我是魔星,等我恢復了力氣,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上官蓉蓉道:我娘説了,你和花姐姐都是好人,只有我爹爹他

    布天雷一怔,想起上官清遠的夫人華繡蘭曾在莫陀鎮救過自己和花奴兒,這次上官蓉蓉又救了自己,心潮此起彼伏,一時無語以對。他知道華繡蘭為女兒改名,也是表明與上官清遠恩斷義絕之意,自己委實不該遷怒於她們。但想到師父、師叔、卓大哥、花奴兒的慘死,禁不住又是鋼牙咬碎,恨從中來。他心亂如麻,索性閉上雙眼,不知是該憤恨還是感激。

    華蓉蓉抹抹淚水,走出屋去,不多時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米粥。她走到牀前,低聲對布天雷説:我知道我爹爹對不起你和花姐姐,你也不願吃我做的飯,可是你已經昏睡了兩天一夜了,你若不吃飯,哪能養好傷?

    布天雷閉目不語。

    華蓉蓉舀了一勺粥,輕輕吹了吹,送到布天雷的嘴邊。布天雷緊抿雙唇,卻不張開。

    華蓉蓉眼中又淚光映現:你放心,等你傷好了,我情願一死,來補償我爹爹的過錯。不過,你若不喝了這碗粥,我我我現在就去死。

    布天雷還是不動。

    華蓉蓉咬了咬下唇,執意將勺子送在他的口邊,道:我數到三,你若不張口,我就反正我娘也死了,這個世上再沒有一個人疼我、憐我。她聲音有些發顫,但還是堅定地念出口來,一、二、三。

    三字還沒出口,布天雷嘆息一聲,乾裂的嘴唇終於開啓,眼睛也隨之睜開。

    他聽到華夫人去世的消息,很是震驚,想到華蓉蓉還是個孩子,不禁心軟,抬眼看時,映入眼簾的正是一張眼中含淚、嘴角卻倏地綻開笑顏的面龐。

    布天雷就着華蓉蓉的手,喝了幾口粥,覺得那粥有些夾生。但他不忍拂華蓉蓉的心意,連吃了兩碗,坐起身來,精神健旺了許多。華蓉蓉也很高興,盛來第三碗粥,見布天雷搖頭不想再吃,又皺眉道:我數到三,你須將這碗吃得乾乾淨淨。一!

    布天雷一急,終於開口:我真的吃不下了。你做的粥也忒那個

    華蓉蓉臉色微紅,羞澀道:我知道我做的粥難吃。不過我剛學着煮飯,你不能笑話我。

    過了幾日,布天雷身子漸漸康復,開始下牀走動。這裏是仙台山後峯的谷底,甚是冷僻。此時布天雷已成為眾矢之的,無數江湖中人都在搜捕他。但這裏是人人皆知的魔星老巢,依常理揣度,他肯定不敢在此隱匿。因此,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布天雷的傷見好,但華蓉蓉的腳傷卻越來越重。布天雷見她的腳踝腫得老高,也不再顧及男女授受不親,除去她的鞋襪,見她的腳腕、小腿都是磕碰的傷痕,踝骨已經錯位,不禁一驚,皺眉道:你忍一忍。為她矯正了關節。布天雷抬頭,見華蓉蓉疼得一腦門都是汗珠,可臉上卻是又羞又喜,很像花奴兒的神態,不禁一呆。他想起花奴兒,銘心刻骨的痛楚又像毒蛇般咬噬着他的心,當即轉過頭去。

    華蓉蓉腳不能動,卧了牀,布天雷又倒過來照顧她。時近九月,秋風漸起,山谷裏不乏山雞和野兔,布天雷自幼長在山中,與師父相依為命,捕食野味正是拿手好戲,當下隨捕隨烹,較喝夾生粥之時,二人飲食大為改觀。過了一月有餘,華蓉蓉的腳傷也基本痊癒,可以拄着棍下地慢慢走了。

    布天雷怕華蓉蓉難過,一直不敢問她孃的事,這天見她情緒很好,才知道了一些內情。原來,華繡蘭雖是女流,但性格剛烈,知道上官清遠的劣行之後,大怒之下攜女兒離家出走。但心中鬱痛卻始終無法排遣,終日傷悲,茶飯不思,又淋了一場冷雨,終於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臨終之前,她心疼女兒年幼,無奈之下,讓其回藏劍山莊。華蓉蓉葬了孃親,卻不肯相信疼愛自己的爹爹會是口蜜腹劍的惡人,悄悄尾隨上官清遠上了仙台山,暗中目睹了一切,終於看清了她爹爹的本來面目,歷盡辛苦,將昏厥的布天雷救下了仙台山。

    布天雷聽完,心中不禁浩嘆。上官清遠貌忠內奸,她的夫人和女兒卻心地善良。想到華蓉蓉腿腳上的傷,定是救自己下山時所致。那陰陽崖高聳入雲,地勢險峻,不知道嬌小的她如何將昏迷的自己從仙台山頂峯救下來,肯定吃了不少苦頭,感激之餘,不禁湧動了憐惜之情。他心想這裏雖一時安寧,但終不保有一日仇敵會尋上門來,如何能再連累這樣好的一位姑娘?

    布天雷冥思了幾日,決定還是離開,就捕獲了十餘隻山雞和野兔,將皮毛煺盡了,收拾停當,留給了華蓉蓉。他準備等華蓉蓉的腳傷徹底無礙之後,悄悄離開。

    這一夜,華蓉蓉已經熟睡,布天雷正收拾行囊,突然聽到谷內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接着窗户上映進許多搖動的光影,隨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華山派鐵中天冒昧造訪,敢請舍內主人相見。

    布天雷嘆息一聲,知道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深吸一口氣,昂然走出去,反帶上房門。

    夜色之中,十餘名黑衣大漢舉着火把,圍在茅屋之前。接着屋後也響起幾聲呼哨,顯然這一行人已將茅屋團團包圍。為首的是個白鬚老者,他見到布天雷,倒退了一步,手中一把長刀橫在胸口,很是戒備。

    敢問閣下尊姓大名?那老者發問。

    布天雷仰頭看天,一語不發。那老者見這個人神情倨傲,心中更是驚懼,一揮手,手下眾人都亮出兵刃。

    正在此時,吱呀一聲,茅屋的木門開了,華蓉蓉走了出來。她看看眾人,輕輕打了個哈欠,懶懶道:師兄,這些人是誰?大半夜的,攪得人不得安寧。

    眾人見這個小姑娘長得如天仙一樣清秀脱俗,都呆住了。那老者看了看布天雷,又看了看華蓉蓉,神色間頗為躊躇,轉頭對身邊一個形容猥瑣的瘦小漢子道:賈老四,你在單刀會上和那個小魔星朝過相,你仔細認一認,這人可是布天雷?

    賈老四還未説話,華蓉蓉已經搶先發話:什麼布天雷?你們是哪個幫派的,敢與我正義盟作對,想是活得不耐煩啦。

    那老者一怔,皺眉道:正義盟?我華山派也是正義盟的嘿,你兩個娃兒冒充正義盟中人,卻騙得誰來?

    還不知究竟是誰冒充!華蓉蓉冷笑一聲,倏的亮出一塊黃澄澄的令牌。那老者一見令牌,登時色變,急忙將長刀入鞘,抱拳道:原來是總舵的二位少俠,誤會,誤會。鐵中天多有冒犯,還請見諒。他知道持有令牌的人都是藏劍山莊的弟子,一揮手,手下眾人紛紛將刀劍歸鞘。

    華蓉蓉眼珠一轉,道:原來是華山派的鐵大俠。我姓田,這位是我的師兄,姓羅。我二人接盟主號令,在此尋訪布天雷的蹤跡。卻不知鐵大俠一行如何來到這裏?可有布天雷的消息麼?你身後各位英雄都是華山派的麼?她怕鐵中天追問自己和布天雷的來歷,當下輕輕一語帶過,搶先問了一串問題。

    鐵中天道:那小魔星大鬧洛陽單刀會後,上官盟主傳下檄令,要將其緝拿,敝派權掌門委派在下帶了十幾個師弟,在那小魔星所居的三清觀埋伏了一月有餘,沒有發現那小魔星的蹤跡,這才在仙台山周遭搜尋,有緣結識到二位少俠。看來上官盟主運籌帷幄,有先見之明,早已派遣二位高足在此守株待兔。佩服佩服。

    那叫做賈老四的人較為奸猾,他雖不敢認定布天雷,但還是頗為疑心,當下湊到鐵中天耳邊低語了幾句話。鐵中天也是老奸巨猾之輩,眼珠一轉,已經有了計較,打個哈哈,道:二位少俠,鐵某曾陪敝派權掌門拜訪過藏劍山莊,與貴派蕭少俠、杜少俠有過一面之緣,卻沒有見過二位。敢問那二位少俠可好?

    華蓉蓉冰雪聰明,早已領會鐵中天的弦外之音,微笑道:鐵大俠認識蕭、杜二位師哥,那更是老相識了。承鐵大俠掛懷,蕭師哥一直追隨盟主,追捕那小魔星。杜師哥去年與人交手受了些輕傷,一直在家中休養,不過也無什麼大礙。我兄妹二人未與鐵大俠見過面,可是相見恨晚啦。

    鐵中天道:在下對貴派的春秋劍法很是景仰,那年見過蕭少俠出手,當真是高明至極。特別是憑空下刺的那招,好像叫做金針渡劫

    話音未落,華蓉蓉手中挽起一根樹枝,如穿花蝴蝶一般,身子躍起在半空,已向鐵中天當頭刺來,這一劍,雖是由一個女孩兒使出,卻仍是法度嚴謹,沉穩古拙,正是獨一無二的春秋劍法。鐵中天吃驚之下,連退數步,那樹枝的枝頭如影隨形,仍穩穩罩住了他的喉頭。

    華蓉蓉垂下樹枝,笑道:我年幼無知,這套劍法只是學個皮毛,不知鐵大俠見到的是不是這一招?

    鐵中天暗暗吃驚,這招劍法自己竟退無可避,除了春秋劍法,哪有這麼厲害的招數,若這小妮子手中拿的是真劍,那還了得?當下再無懷疑,見布天雷始終神態冷淡,不敢久留,説了幾句場面話,帶着諸人匆匆離去。

    華蓉蓉拋下樹枝,看看揹着包裹的布天雷,悠悠嘆了一口長氣,輕聲道:布大哥,你你要拋下我自己走,對麼?

    布天雷默然片刻,低聲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聽你孃的話,回到你爹爹那裏去吧。

    華蓉蓉顫聲道:我沒有爹爹了,自從我娘死的時候我就沒有爹爹了。

    她轉到布天雷的正面,直視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你的拖累,恨不得我早點離開,對嗎?

    布天雷搖頭道:我要去的是一個陰冷無人、鳥獸出沒的地方,很苦的。

    我不怕苦!華蓉蓉打斷了他的話,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頓説道,我沒有家了,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布天雷嘆了口氣,卻不知如何是好。他有生以來,接觸的女孩子就是花奴兒和華蓉蓉,但二人都是聰明伶俐,説話行事都有諸般花樣,讓人難以琢磨。

    華蓉蓉道:你不帶我去,我就去死。

    數日的接觸,布天雷知道華蓉蓉外柔內剛,打定主意就不肯更改,甚至還常常以死相脅,可自己偏偏無法化解。他躊躇良久,又嘆了口氣,終於點了點頭。華蓉蓉登時喜上眉梢。

    天亮之後,二人準備好行囊,待要出發。布天雷想到一路北去,還不知要撞到多少江湖豪客,糾纏不清,就想到了幾個月前和花奴兒南下時的易容之事,當下調和了顏料,先將自己化裝成一箇中年漢子。華蓉蓉在一旁託着腮笑眯眯看,覺得很是好玩,非要布天雷幫自己易容成一箇中年婆婆。布天雷拗不過她,只好答應。他將粉團揉在手心,輕輕抹在華蓉蓉的兩腮。華蓉蓉閉上眼睛,將一張俏臉抬起來,與布天雷的臉僅有半尺距離,布天雷鼻中聞到淡淡的芳香,感到她的吹氣如蘭,突然覺得她像極了花奴兒,一時間呆了。

    華蓉蓉等了半天,察覺不到布天雷的動靜,睜開眼,正看到布天雷的眼神。那眼神,飽含了痴迷、憐惜、相思、痛苦、希冀。華蓉蓉的臉陡然羞得緋紅,她低下頭去,用低得幾不可聞的聲音説道:布大哥,你你想到花姐姐啦。

    布天雷一愕,自覺失態,也面紅過耳。當下收斂心思,為華蓉蓉易容。

    布天雷和華蓉蓉一路向北,走了一月有餘,來到保定府境內的抱陽山。他在山腳一個小鎮上,為自己和華蓉蓉買了幾件厚厚的貂裘棉衣。時令剛進初秋,但布天雷知道鬼蜮之內甚是陰寒,必須早做準備。又買了些糧食菜蔬和日常雜物,和華蓉蓉走上山來。

    鬼蜮之中,自地殘走後再無人煙,到處是兔走荒苔,狐眠敗葉,一派的蕭瑟淒涼。布天雷見華蓉蓉站在谷中,兩隻眼睛不住打量四周的衰敗景象,以為她害怕,道:世人都説這裏有鬼怪和魔靈,不敢上來,其實這裏原是我師叔的居所,除了一些野獸,並沒有其他的東西。

    華蓉蓉搖搖頭,道:我不怕的。我只是不知道,這裏種不種得活臘梅。輕輕揭開包裹,捧出一株小小的臘梅,只有三四片纖小的葉子,在風中瑟瑟抖動。

    布天雷見她包里居然藏着一株小樹,很是奇怪。他搔了搔頭,覺得這女孩兒的心思更是難以琢磨。

    二人走到原先地殘居住的牌坊旁,華蓉蓉陡然興奮叫道:布大哥,你看!

    布天雷順着華蓉蓉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棵棗樹上,掛着許多紅彤彤的大棗。華蓉蓉跑前幾步,飛身掠上,她伸手摘下一顆,放進嘴裏,覺得鮮甜多汁,當下又摘了許多,捧在手心裏,對樹下的布天雷叫道:接着!

    布天雷剛接住紅棗,又聽到華蓉蓉興奮的聲音:快看,松鼠!只見旁邊一棵虯松枝頭,一隻遍體金黃的小松鼠正在捧着松子吃,大尾巴輕輕搖擺,兩隻眼睛警覺着四處看,很是可愛。

    布天雷原以為華蓉蓉會對這裏非常失望,卻不料華蓉蓉孩子心性,在荒涼之中發現了許多有趣的事情,當下心中也很是欣慰。

    布天雷和華蓉蓉伐了幾棵樹木,在棗林邊蓋起了兩間簡陋的小木屋。秋風一日涼似一日,布天雷在山中捕了一頭豹子和幾隻狐狸,用剝下的皮做了皮氅,割下的肉掛在樹枝上風乾,準備好過冬的物事。華蓉蓉則在木屋的窗下種上了那棵小梅樹,每天鬆土、澆灌,細心呵護,沒過幾天居然還真櫱出新的葉子,高興得她睡夢中都笑出聲來。

    這一天清晨,華蓉蓉睡醒,見窗外飄起鵝毛般的雪花,不禁喜出望外。她自幼生在江南,很少見雪,雀躍起牀,叫道:大哥,下雪啦!

    外屋的布天雷卻沒有迴音。她在屋內屋外找了一圈,沒有找到,心中有些慌,尋到後坡的棗林,忽然聽到林中有嗖嗖之聲,像是風吹林梢的聲響。華蓉蓉隱在樹叢後一看,發現布天雷持着一把鋼刀,正在雪中使一套刀法。他左手持着刀,動作甚是笨拙,一舉一動都不連貫,很是吃力,額上冒出了汗珠。布天雷練了一會兒,突然拋下鋼刀,如同瘋魔一般,用手狠狠擊打一棵樹身,嘴中發出低低的吼叫。

    華蓉蓉嚇得呆了,她見布天雷手上都見了血,剛要現身出來,卻見布天雷一個鷂子翻身,撿起刀,盤旋飛舞,又展開了一套劍法。這套劍法,卻是連貫得多,沉穩古樸,精準異常,正是華蓉蓉家傳的春秋劍法。

    華蓉蓉更是吃驚。她卻不知道,布天雷的修羅刀法一直是右手習練,乍用左手,哪能習慣?不過他向卓若水學得左手劍,展開春秋劍法卻是中矩中規。布天雷一會兒用刀法,一會兒用劍法,臉色一會兒漲紅,一會兒鐵青,怒目圓睜,睚眥欲裂,很是可怕。

    華蓉蓉見布天雷悄悄練刀,知道他念念不忘要找爹爹報仇,心中悵然若失,登時對眼前的雪景再也沒了興致,輕輕嘆了一口氣,黯然離開。

    不知不覺過了數月有餘,布天雷每天苦練,左手的修羅刀法也漸漸純熟。可他卻終日鬱鬱寡歡,有時候一個人木樁般枯坐,有時在棗林中狂奔。有一天回房,突然見華蓉蓉打開了他的包裹,花奴兒的紗衣和那個乾枯的花環放在一邊,華蓉蓉正捧着那塊心形寶玉,看得入神。布天雷如受雷殛,喝道:放下!

    華蓉蓉身子一震,慌忙將寶玉放下,囁嚅道:我是想幫你洗洗衣衫

    布天雷上前,將寶玉、花環、紗衣重又一股腦兒放回包裹內。華蓉蓉眼淚在眼框中打轉,突然轉身跑了出去。

    布天雷對着包裹,想起自己和花奴兒在桃林中的邂逅,關帝廟殿頂的相識,南行路上的相守,洞房花燭的傷心一幕幕銘心刻骨,不禁心緒如潮,痴痴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見外面天色昏沉,已近黃昏,想起華蓉蓉,趕忙出去,卻不見了她的蹤跡。

    布天雷吃了一驚,到處找尋不見。想想自己對華蓉蓉的粗暴,很是內疚,又想到那塊玉本來就是華蓉蓉家的寶物,更是懊悔。他點着火把,下了頂峯,從山南尋到山北,從東嶺尋到西嶺,一邊走,一邊呼喚,終於在西嶺的半山腰處,聽到了華蓉蓉微弱的迴音。

    布大哥,我在這裏。

    布天雷大喜,見華蓉蓉倚在一塊岩石邊,身上臉上都是泥土。布天雷知道她摔傷了,很是心疼,抱起她來,卻見華蓉蓉手中抱着一棵樹苗,不肯鬆開。布天雷很是納悶,一問,華蓉蓉道:我見你藏的花環,知道你喜歡桃花,跑了老遠,好不容易才找到這棵桃樹。

    布天雷心情激盪,道:山上冷,這樹不能活的。華蓉蓉道:我不信,梅樹能活,桃樹也能活的。布天雷低聲道:你這又何必?不值得的。華蓉蓉道:值得,你喜歡的,我也喜歡。就算她的臉紅了,再也説不出口。洛陽刀會上,那個從刀叢中挺身而出,浴血苦戰,營救心上人的熱血少年,在她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中打上了銘心刻骨的烙印。她想,若是布天雷那樣待她,就算死一千回,一萬回,她也心甘情願。

    布天雷抱着華蓉蓉上山。華蓉蓉偎在他的懷中,芳心如醉,只盼就這樣一直被抱着走下去,永不停歇。

    回到山頂,布天雷將那個花環和花奴兒的紗衣埋在了屋後,把寶玉還給了華蓉蓉。這寶玉本來是他的一個夢,而今,夢已醒了。

    光陰荏苒,倏忽數月。布天雷刀法日益精進,但總覺得其中有些關竅難以參透。這套刀法,雖然霸道決絕,但還是有很大的缺陷,天愁地殘當年對此也束手無策,布天雷雖悟性極高,但自幼習練,造詣尚低時渾然不覺,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如今登堂入室之後,一線通天,便無可迴避地遇到了這個惑障。

    他志在報仇,心中急躁,漸漸入魔。練到後來,竟覺得功夫不進反退,更是惶急。這一日,他一直習練,午飯也不吃,華蓉蓉來時,見他臉色鐵青,也不敢勸阻。

    布天雷從晌午練到太陽偏西,竟是一刻不曾停歇。到了後來,他刀法越練越快,卻左支右絀,如漸漸陷身泥沼之間,凝澀僵直,百轉不通,分明已到了雪擁藍關、山窮水盡的境地。他的出刀越來越不成章法,終於絕望地大叫一聲,刀脱手而飛。

    布天雷盤膝坐地,頭上的汗水如黃豆般冒出,渾身瑟瑟發抖,自覺脈息散亂,難以平復。那修羅刀法以陰煞之氣為基,團團凝聚之下,無宣泄的途徑,盡數凝結在布天雷的血脈之中。布天雷只覺得寒意驟起,如同掉在冰窖之內,他心中明白,自己已到了走火入魔、性命交關的緊要關口,只是已然無力自救。

    突然眼前亮起一道絢麗的光芒,布天雷神志一凜,抬頭看時,只見華蓉蓉託着那塊寶玉,迎着陽光,發出萬道七彩霞光,將他的全身都罩在其中。他登時覺得周身像泡進了暖水之中,熱烘烘地很是受用。這時,耳邊清楚聽到華蓉蓉清脆的聲音:身為鼎爐,心為神室,津為華池,自形中之神,入神中之性,此謂歸根覆命一直誦讀下來,正是一篇精微無比的上乘內功心法。

    布天雷身子一震,如聞天籟,細細品味那心法的含義,瞑神端坐,靈台清明,一股內息依華蓉蓉的誦讀之聲緩緩遊走,身上的寒意漸去,凌亂的真氣重新納入經脈正途。運行了幾個周天之後,他拋開一切凡念,無人無我,漸漸到了靈神歸一、物我兩忘的境地。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腦中靈光閃現,只覺日精月華,陰極陽生,循環不息,盡歸一氣,登時突破了生死玄關,通曉了天人合一的至理,長嘯一聲,躍起身來,重又展開了修羅刀法。

    七彩霞光之中,布天雷再次出手,已是另一番氣象。這套刀法以綿綿氣機為綱,以機變靈動為目,突破了用刀的法禁,輕靈似羽而又凝重如山,實已達到了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鏤塵,聖智造迷,鬼神不識的高深境界。他越練越順暢,只覺蹊徑通幽,別有洞天,原來刀法中的禁錮和缺陷都豁然貫通,天地精華與自身水乳交融,舉手投足無不宛轉如意。他神馳物外,想到卓若水的劍法和花奴兒的鞭法,萬本歸源,盡同此理,一下子悟到了武學中的至高境界,心中無限狂喜。

    刀法堪堪使完,布天雷收刀而立,身前身後驀然升起四個氣流漩渦,滿地的落葉都被這四個漩渦捲起在空中,升騰起兩丈多高,然後慢慢散落下來。他仰臉向天,任由漫天落葉落到臉上、身上,發出一串狂喜的長笑。

    笑聲之中,在一旁觀看的華蓉蓉卻是淚流滿面。她知道布天雷的武功,已經到了一種前無古人的高深境界。可是這樣的話,無疑卻將自己爹爹的性命送到布天雷的刀鋒之下,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這塊寶玉,本是江湖四大武林世家之一的終南華氏祖傳之物,故老相傳,裏面藏着上乘的內功心法無上心訣。上官清遠當年向華家結親,本有覬覦心訣之意。上官夫人華繡蘭聰慧過人,擔心上官清遠迎娶自己是別有所圖,因此雖將陪嫁的寶玉交給了上官清遠,但卻未將心法授與,致使上官清遠費盡心機,也沒發現其中有任何的機關和秘籍,以為是以訛傳訛所致。這塊寶玉,將天光化成七彩,激發人的內力,配以心法相輔相成,使人達到天人合一之境。華蓉蓉不忍布天雷走火入魔,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將她娘臨死前秘授給她的無上心訣傳給了布天雷,救其脱出迷津,更使他的武學登堂入室,得窺無上妙境。

    華蓉蓉知道布天雷和她爹爹的一戰終不可免,無論誰勝誰敗,受傷最厲害的還是她自己。她終於等到了這個日子,儘管她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可是她知道該來的一定會來,就像冬天飄揚的雪花,春天纏綿的細雨;她知道該走的一定會走,就像悠悠吹過的清風,潺潺遠去的溪流。人世間,四季輪迴,葉枯花榮,本來就有許多事不是人心所左右的。

    初春來臨的時候,布天雷開始收拾行裝。華蓉蓉默默幫着收拾,又將那塊寶玉放入布天雷的包裹之中。她再也沒了歡笑,目光悽婉,常常不知不覺淚盈於睫。布天雷也避免和她眼神接觸,佯作不知。二人數日之間,竟沒有説一句話。

    這天清晨,布天雷背起行囊,走出屋外,突然聞到一縷淡淡的幽香。他看到西窗下,那株小小的桃樹竟然開滿了粉色的桃花,燦若丹霞,豔麗無儔。他情不自禁走上前去,俯下身,深深吸了口氣,彷彿要陶醉了一般。好久,才直起身來,一眼就看到了遠處等候在牌坊下的華蓉蓉。

    大哥,你看桃花開啦。華蓉蓉眼中藴淚,卻沒有流下來。這個善良的姑娘,原是一朵温室裏的小花,經過苦難的洗禮,已經成了一朵傲霜鬥雪、凌寒開放的冬梅。

    布天雷的步履堅定而又從容,緩緩從她身邊走過,一句話也沒有説,只是輕輕一拂袖子。華蓉蓉的鬢邊驟然多了一朵鮮豔的桃花。

    華蓉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看着布天雷的背影,淚花還在眼中打轉,可是嘴角卻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含着淚的微笑,不正是天下最美麗的笑容麼?

    她決心要守在這裏。她知道春天已經來了,她要在這裏種上好多好多的桃樹,還要種上好多好多的梅花。她知道她的布大哥一定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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