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說:沒錢的人家總是相似的,有錢的人家卻各有各的不同。
這個人時不時的就會冒出一兩句奇奇怪怪的話,說的時候偏偏還一臉誠摯,南園往往是聽得一臉黑線。不過現在看來,這句話倒也頗有道理。
先將靈犀送回了會芳居。眼下,幾個人在相府裡已經走了小半個時辰,然而離潘白華所稱的內室似乎還是相距甚遠。
就算是單為執行任務,南園見過的富貴人家也為數不少,但是如潘家門庭這般複雜幽深的,他還是頭一次見。南園一面走,心中一面暗自記憶路徑。又見這裡雖然貌似清寂,許多所在卻連自己也琢磨不透深淺,驚訝之餘亦有幾分欽佩。
反觀一旁的清明,眼神懶散,倒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模樣。南園忽然想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清明臉上似乎就總是這樣一副表情了。
又轉了幾個彎,三人到了一處精舍之前,四圍水聲潺潺,卻又不見痕跡,甚是清雅。潘白華停下腳步,微笑示意道:便是這裡了,請。
南園方要舉步,潘白華卻道:沈公子,雖是有些無禮,但是可否請沈公子先到那邊亭中一敘?說著伸手遙指不遠處一座六角小亭,青綠顏色,構造精美,裡面坐了個文士模樣的中年人。
潘白華微微一笑,亭中這位範先生,乃是京城裡的名士,沈公子風雅人物,恰好和範先生談談說說,倒也是件樂事。沈公子認為可好?
說是詢問可好?,其實根本就是不容拒絕。南園暗想這小潘相果然心思深沉,把自己和清明兩人分開,一來二人若有不軌意圖,分開便於應對;二來將兩人分開後,若發現彼此言辭有不甚相符之處,也便於查實。
南園慢慢走進小亭,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心道萬一小潘相欲對清明不利,甚或已知曉二人身份,清明孤身一人,那精舍裡卻不知有多少埋伏
總不至此的,南園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緒,須知二人身份之機密,連玉京城中都知之甚少,潘白華又怎能得知?這樣想著,他已走到那中年文士面前,施一禮道:範先生,久仰了。
其實,就是南園再多幾個不放心,也是一樣得任由清明進去。畢竟二人就是為這個而來,風險多一點少一點,倒也沒什麼區別。
南園身後,那座精舍的小門緩緩打開,又緩緩的合上了。
精舍、竹椅、水沉香。
一個人坐在竹椅上,姿態優雅喝著茶;一個人站在當地,臉上神情卻似不甚樂意。
優雅喝著茶的是清明,神情不好的竟是潘白華。
原當你有時不過膽子大些,現在看看,竟是個瘋子!潘白華微皺了眉,聲音雖壓得低,語氣也勉強算得平靜,但在小潘相,這已經是極難得的失態。
你剛刺殺了陳玉輝,竟然跑到京城裡來,你可知,現在有多少人想要你性命!
清明有一口沒一口喝著茶,忽然展顏一笑道,反正也來了,說這些也是白說。
潘白華嘆息一聲,罷了
清明又喝了一口茶,道:反正現在京城之中,我只得你這一個朋友。除了你,料想也無人知曉我身份。
這也說不得。潘白華道:石敬成勢力只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他忽然舉手,輕輕放下清明手中茶杯:笨小孩,裡面茶水早被你喝乾了,當我不知麼?
誰也不曾想到,京師裡的小潘相,與玉京城中的第一殺手清明雨,竟然已經相識多年。
五年前,歷州城。
一陣大雨,把潘白華逼進了街角一家小酒館。
他在江湖上一樣有著自己的勢力,這次單人微服私自來到歷州,自然不是單純跑出來遊山玩水。
還好,一切解決的都很順利,除了今晚這場大雨。不過,進來喝一杯熱酒也不錯。
他四下打量一下,這是家普通的酒館,因為下雨的原因,裡面頗有點擁擠,而且多是市井之徒。
潘白華微皺了眉,又看了酒館裡一遍,最後目光落到角落裡一個白衣少年身上。
那少年十七八歲年紀,身材瘦削,臉色蒼白,一雙眼睛秋水橫溢,亮晶晶的宛若星辰。他面前的幾盤小菜幾乎未動,桌子上卻橫七豎八放了好幾個空酒罈。
小酒館裡喧譁吵鬧,三教九流人物委瑣,唯這少年獨坐一隅,頗有佼佼不群之態,潘白華未加思索,直接便向他走去。
與尋常人相比,這少年原算得上是個酒量相當不錯之人。但他最厲害的地方,卻不在他的酒量,而是即便他醉了,外表上也輕易看不出來,既不吵鬧,亦無醉態。最多臉色白些,眼睛亮些,或者話多一些。若不是十分熟悉他的人,定然當他正常模樣。
因此,當潘白華走到他桌前時,這少年其實已是半醉了,當然潘白華是一點沒看出來。
你要不要喝一杯?潘白華尚未說話,那少年卻已端起酒杯,臉上笑微微的。
好。他原本就想與這少年喝杯酒。
酒杯比一般的杯子大許多,說是酒杯,不如稱作酒碗更為確切。少年看他坐了,隨手把自己手中的一碗酒遞過去,先說明白,不是什麼太好的酒。
若在平常,這樣對待小潘相已屬無禮。但由這少年做來,卻頗顯率直可愛。潘白華微微一笑,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只覺這酒甚是粗劣,入口辛辣。但後勁十足,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這酒怎麼樣?
入口如刀,雖非美酒,卻正合了男兒本色。
少年一笑,揚一揚手:小二,拿個酒碗,再拿一罈酒上來。
少年並不勸酒,自斟自飲,喝的不算快,卻一直沒有停。這一罈酒,其實還是他自己喝的多,間或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潘白華閒聊,神采飛揚,言辭爍爍。潘白華聽他言語,離經叛道之處甚多,狂妄之中隱隱卻又有種抑鬱之氣。
眼見這一罈酒又將盡,少年懊惱嘆口氣,糟了,真喝醉了。喂,你要是想喝酒就接著喝,想走也隨意,我陪不了你了。說著頭一倒,伏在桌上竟睡了起來。
真是個孩子,潘白華不覺好笑,覺得這少年煞是可愛。又見他身上衣衫單薄,心道睡在這裡畢竟不好,方要叫他起來,忽見那少年這一倒下,頭壓在手臂上,右臂肘間白衣,竟隱隱有血色滲出來。
血色一點點的濃重,那少年生得瘦削,血色便分外明顯。
潘白華微一皺眉,心道這少年太也不知輕重,原本就受了傷,哪裡有這樣子喝酒的?於是探身向前,手尚未觸到他肩頭。那少年身子一顫,忽然抬起頭來,我從不用別人來關心!說話又疾又快,語氣兇狠,也直至此時,潘白華方才看出他的醉態。
燈火之下,那一雙眼睛凜冽如易水秋風。
那麼驕傲,那麼驕傲的一雙眼睛。
潘白華不動聲色,靜靜凝視著他。
終於,那少年先收回了視線,似乎想說些道歉言語卻終是沒有說,甩了一錠銀子在桌邊。起身而去。
外面的雨勢已經小了許多,淋淋漓漓的卻並不曾住。少年未曾打傘,黑髮被雨水打溼,更有幾縷沾在額前,他也不甚在意。那身白衣似乎並不吸水,雨水打在上面,一滴滴又慢慢滑落下來,間或一兩滴暈了開來,宛若情人的眼淚。
潘白華坐在桌前,忽然很想再喝一罈酒。
當小潘相離開酒館之時,已然將近午夜。大雨早收,冷月當空,一眼看過去,處處清洗如鏡。
他這次乃是微服出京,故而並不曾告知城中官員,止住在一家客棧之中。此刻街上並無什麼行人,潘白華也不急著回客棧,步履頗為悠閒。
行至一所大宅院旁邊,他忽然停住了腳步,只因這處宅院牆邊,恰有一棵高大桂花樹,此時正是盛開時節,又合了方才雨水那一番清冽,甜香撲鼻,沁人心脾。
方出神間,一個白色身影忽然自牆內躍出來,輕飄飄直若一葉墜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潘白華面前。兩人打了個照面,心中各自驚訝。
原來這個白色身影,正是方才酒肆中那個少年。
兩人誰也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再次相見,潘白華心知那少年此刻出現必有隱情,只做不知,含笑道:小兄弟,你好啊,真是巧,咱們又見面了。
那少年上下看了他一眼,也笑道:可不是!話音未落,潘白華忽覺一道淡青色疾風,驚雷霹靂一般,直向他胸口而去!
這一招動作之快竟是無可比擬,說是流星閃電,也不過如此。何況那少年方才還是笑語殷殷,誰能想到他竟然忽下殺手!潘白華一驚之下根本來不及閃避,以他武功之高,也只有些微暇餘,提起手中摺扇向前一擋。
撲的一聲,那道淡青色疾風直刺入扇面,離他衣衫不過半寸之餘。潘白華手腕一翻,一掌向那道疾風擊去。他內力高出那少年甚多,那少年不得已一脫手,兩人各自退後一步。
噹啷啷一聲響,一把淡青色小匕首,直落到石板地面之上,也直至此時,潘白華才看清那少年使用的是什麼兵器。
那少年手中尚有一把匕首,心中卻驚疑不定,原來他自幼熟習刺殺搏擊之術,那一把匕首雖不算什麼神兵利器,但在他一擊之下,就是牛皮軟甲也早刺穿了。然而方才止是刺入扇面三寸,再深亦不可得。不由心中暗付:面前這個書生,究竟是什麼來路?只是他方才窺見了我面目行蹤,卻是非殺不可的。
他這裡心神不定,卻不知潘白華心裡也在思量。要知他手中摺扇看似尋常,其實扇骨由精鋼所鑄,扇面則是由雪山珍寶天蠶絲編織而成,是他隨身一件利器。那少年年紀不大,卻輕輕巧巧破了天蠶絲,又究竟是什麼人?
兩人凝視片刻,均知對方不是尋常人物,那少年忽地冷笑一聲,揉身又上,手中一把淡青匕首點、刺、戳,招招是致命殺手,那匕首長不過一尺,比尋常短劍還要短些;左手也不閒著,五指微屈,竟是江湖中罕見的分筋錯骨手,招式之狠毒,實所罕見。
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少年這種打法,對敵、對已皆是十分兇險,一個失手,他自己也必然重傷。但他一副毫不在意模樣,竟視這種打法如家常便飯一般。潘白華手中拆解,心中也不由暗自讚歎,心道以這少年身手,實可橫行江湖,卻為何又從未聽說過這有一號人物?
兩人又拆了數十招,眼見是個不勝不負之局,那少年招式如鬼魅一般,輕捷詭異;但潘白華不疾不緩,一派雍容,內力又勝過他,故而結局也實在難說。忽然之間,那少年縱身後躍,挑了挑眉道:不打了。
哦?潘白華也收了手,閒雅一笑。
看樣子我殺不了你,打也沒用。少年嘆了口氣,左手微抬,竟是很認真的在那裡為難,可是你剛才看見我了,這可怎麼辦?他低了頭,月下看去愈發像個小孩子。
既是殺不了,又要為難,那麼做個朋友如何?潘白華微微一笑,神態若常,風采如畫。
啊?
不容他多想,潘白華忽然舉手向天,肅然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潘白華若是對今日之事透露一字半句,教我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這是個極毒的誓了,少年愣了一下,左手終於慢慢放了下來,原來你是小潘相。
此刻你可信得我了麼?潘白華淡然一笑,又回覆了方才一派閒雅之態,小兄弟,你怎麼稱呼?
那少年抬了頭,也是展顏一笑,笑容裡幾分傲氣,幾分灑脫:也罷,反正明日這裡主人被刺消息也會傳開。我是清明雨。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
那時節,小潘相和清明雨雖未若今日一般名滿天下,卻亦已是非同小可。二人心中,不約而同想道:原來面前這人竟是他!
朋友什麼的,也不必提起,小潘相和清明雨若成了朋友,豈非一場笑話!今日之事,你我從此絕口不提,也就是了。說著清明轉身就走,身影漸已融入月色之中。
清明,且等等!我有件重要事情問你!
清明愣一下,停住腳步,卻未曾轉身。
傍晚時你喝了那許多酒,身上又受了傷,卻在午夜又來執行刺殺任務。清明,清明,你向來都是這般全不顧惜自己身體麼?聲音不高,似責備,卻溫和無比,半點聽不出責備味道。
月光如水,蟲聲寂寂。桂花的甜香幽雅,一點一點從牆內滲進來。
天地之間,一片靜謐。
終於,清明轉過身來,臉上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任務是才接到的,我看容易對付的很,這才過去的。喂,你說過不提今晚所有事的,我就這麼一次跑出來買醉,倒被你遇見了,那時我說了不少醉話是不是忽地他低了頭,再也不說一句話。
從此一夜,潘白華與清明雨遂成好友,相交至今。
清明,其實我一直想知道,若是那日我不立即說交個朋友那句話和發了毒誓,你待怎樣?
啊這個,你是要聽實話麼?
自然是實話。
不生氣?
自然不生氣。
其實我那個時候說不打了只是找個其他方法殺你,沒見我那時左手微抬麼?
哈哈,哈哈,我們還是來談一下這次我進京的事情好了
喂,喂,不許生氣!你不是說好了說實話也不生氣的麼潘白華,你居然現在報復,說話不算話是小人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