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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際會

    大廳之內,眾人皆被謝蘇這一番話震得無法言語之際,忽然先前辱罵月天子的中年男子衝出人群,戳指罵道:留下那小賤人!

    他一言未了,謝蘇左手依然扶著白綾衣,身形卻倏然一轉,眾人皆未見他如何動作,唯見一隻銀梭閃電也似自他衣袖中暴射而出,嗖的一聲,不偏不倚正正擊落那人頭上的牛角髮簪。原來此次參加觀禮之前,介花弧已將當日謝蘇來羅天堡時身上的一應物什全部還予了他。

    那中年人一聲喝罵出口,尚未喝罵第二句,已為這銀梭所阻,只驚得連退三步,兵刃也未曾出手。

    他這邊剛被攔下,廳內西首三個青年已經躍出,各人手中持一柄薄刃闊劍,為首青年不到三十歲年紀,喝道:洞庭三傑今日為鄱陽門復仇雪恨!闊劍一點,直向白綾衣刺去。

    這三人身法頗為輕靈,先後躍出,次序井然,三柄闊劍劍勢沉穩中不失迅捷,頗有名家風範。

    謝蘇身形不動,依然保持面向方才那中年人的位置,這樣一來,他便成了背向著那三人。洞庭三傑中的老大為人甚是磊落,見他背向自己,便叫一聲:看劍!手中劍勢卻是絲毫未緩。

    他劍招已至,卻見那青衣人動也未動,心中不由詫異,只這一念之間,忽覺劍尖上不知被甚麼東西撞了一下,力道雖不大,撞擊得卻正是力道將洩未洩之處,劍勢霎時散了,劍尖直向他身後的老二撞去。

    老二在三人中內力最好,他那一劍力道十足,正待刺出之際,卻驚見大哥的闊劍直向自己襲來,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收劍後撤。但他力道太猛,這一回力,恰相當於將力道全部回返到自家身上一樣,收勢不住,正和身後的老三撞在了一起。

    廳內只聽砰噹啷啷之聲一響起,洞庭三傑中老大收招,老二墜劍,老三摔倒,這一系列動作,統共發生在一時之間。腦筋慢些的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已見三人一併敗退。

    與此同時,一隻銀梭掉落在廳內青磚地上,聲音輕微,大多數人並未注意到,也更少人知道,方才正是這一隻銀梭擊中闊劍,一招之內,逼退了洞庭三傑。

    洞庭三傑這幾年在江南創下名號不小,竟為這不知名的青衣人一招逼退,眾人皆是驚訝不已。

    三人退後一步,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次攻上去的時候,廳下七八個年紀較輕的人已經按捺不住,各持兵刃,紛紛衝了上去。

    這些年輕人多是當年為生死門殘害過的門派,又或江湖名人的後人,大多未親身和月天子有過交集,武功大多也未臻一流之境,只憑著一腔熱血便衝了上來。

    謝蘇站在當地不動,只左手青袖倏出,揮帶之間,運用的仍是四兩撥千斤之法。他眼力極毒,方位拿捏的又準,眾人只見他隨手撥打,一干兵刃已紛紛飛到半空中,更有的招呼到同伴身上,一時間呼痛、叱罵之聲不止。

    廳上一眾江湖名宿只看得目瞪口呆,他們皆是眼力一流之人,此刻已看出這青衣人內力實在不見得如何高明,全憑著借力打力和對江湖中各門各派招式瞭解,便輕巧巧攔下了眾人攻勢。這人眼力之毒、招式之巧,經驗之豐富,實是江湖罕見!但他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究竟是甚麼人?

    這一撥人方被擊退,眼見又有人意欲衝上來,方天誠、白千歲又不好阻攔,君子堂葉家長老便喝一聲道:都退下!

    他在江南武林德高望重,最是公正不已,眾人也皆知君子堂與生死門有血海深仇,便想莫非葉長老要親自出手?有幾個人便退了下去,另有幾個人雖然也停了下來,手中兵刃卻未入鞘,一雙眼只虎視眈眈看著謝白二人。

    謝蘇並不理眾人目光,似乎也沒怎麼看葉長老。但葉長老卻已注意到,那籠在青色衣袖中的瘦削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機簧銀筒已被謝蘇收入了袖中。

    他身上並無兵刃,連機簧也收了,莫非他不願動手?葉長老心中疑惑。

    然後謝蘇放鬆了白綾衣的手,白綾衣先是一驚,隨即面色卻沉靜下來,雙眼中呈現出信任之色。

    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早先就算她與月天子相處之時,雖然為那人的驚才絕豔所傾倒,但卻未有過如是完全信任之感。

    她還不知道這個青衣人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到今天為止,也不過是見了第三面而已。

    然而不知為什麼,有一件事她卻可以完全肯定。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不離不棄一類的字眼存在,那麼大概說的就是面前的這個青衣削瘦男子。

    白綾衣心中思量不提,這邊謝蘇放鬆了她的手,身形忽然如風般掠出,按理說,一個人要運用輕功,從其手足動作約略也能看出幾分端倪。但眾人只是見到他前一刻剛放鬆了白綾衣的手,後一刻,他已經站在了葉長老的面前。

    君子堂的不破罡氣江湖聞名,攻則無堅不催,守則刀槍難入。葉長老浸淫這門功夫幾十年,幾已達到爐火純青之境。

    但任何功夫都有缺點,不破罡氣也不例外。

    使用不破罡氣,運氣吐納時間,要比一般內家功夫長上一倍。

    說是長上一倍,其實也不見得多長,最多不過別人呼一口氣的時候,葉長老要呼兩口氣罷了。

    但就在他第二口氣剛剛呼出的時候,謝蘇已經到了。

    葉長老只覺得面前多了一個人影,當他剛反應過來這個人影似乎是謝蘇的時候,三根冰冷的手指已經搭在了他的脈門上。

    那三根手指甚至有幾分綿軟無力,但是葉長老卻如墜冰窟,因為謝蘇手指所觸之處,正是不破罡氣的罩門所在。他甚至不必催動多少內力,只要他想,自己幾十年修為隨時便可毀於一旦。

    一眼看透君子堂內也無幾人知曉的罩門所在,一招之內便憑著無比輕功制住了自己,一瞬之間,那句話在葉長老腦中忍不住又轉了一個圈:

    他,他究竟是什麼人?

    可是葉長老實在也想不出這個青衣人會是誰,他能想到的那些曾經風雲一時,年紀又和麵前這個青衣人相近的人物,大半都已經死了。

    隨後他聽見那個青衣人開口,聲音依然沙啞,口氣平靜得如同甚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本朝律例雖有罪及妻孥之說,但白綾衣並未與月天子論及嫁娶,那孩子更與他無關。

    白綾衣是我妻子,我是那孩子父親。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聽到有人辱及我家人。

    一時間,葉長老目瞪口呆,不知當如何作答。

    然而謝蘇已經放開了手,如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退了回去,再次回到了白綾衣的身邊。

    這青衣人竟與這一群江湖人講究起朝廷律法,眾人不由愕然。但葉長老出身君子堂,熟知律法,卻知謝蘇所言非虛。他默然半晌,無法反駁,終是長嘆一聲道:你所言雖是正理,然而你可想過,有幾個江湖人能依法行事?你娶了這女子,日後有多少個江湖人要針對於你?

    謝蘇神色不變,只道:我知道。

    他轉身而行,青袖隨走一帶,方才被他擊落的一柄長劍自地上躍起,直插在方才一個口中言語最為難聽的青年兩腿之間,劍鋒再偏一點,只怕便有斷子絕孫之虞,那青年腿一軟,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

    眾人為他武功氣勢所奪,又見方才君子堂長老對他未加阻擋,方、白二人不發一言,竟是不自覺為他讓出一條路來,任他帶著白綾衣離去。

    刀劍雙衛中的零劍年紀還輕,只看得興奮莫名,向身邊的刑刀笑道:難怪咱們堡主對謝先生十分推崇,你看他今天做得這件事,真是帥極了!

    刑刀一笑,他年紀較零劍為長,行事沉穩,並未多說甚麼。

    謝蘇攜著白綾衣,一直出了方家大門。

    出門後,謝蘇不再顧忌甚麼,廳上為護白綾衣,他已經顯露出了師門武功,被認出身份不過是早晚之事,此刻他展開千里快哉風身法,白綾衣只覺風生兩腋,身體輕得彷彿不是自己的一樣,方才的種種委屈、折辱在這飛逝而過的大風中統統被拋到了腦後。她閉上眼睛,心中只想,若能和這個男子如此在風中攜手而行,這一生也就足夠了。

    那還不是感情,而是恩義。只是這份恩,這份義,已足夠世上任何一對夫妻共同度過一生一世。

    當她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郊外一處樹林外,腳下踏的是柔軟的草地,天藍得清澈透明,一分雜質也看不出來。在方家發生的種種事情,一時間恍若隔世。

    那個青衣的削瘦男子站在她面前,一到郊外,他已經放開了攜著她的手,然後解開她身上所封穴道。此刻他雖是與她正面相對,眼神卻不再看她。方才在大廳內的旁若無人全然不見,竟有幾分淡淡的羞澀。

    我送你回客棧。他說,臉到底微微紅了。

    白綾衣有幾分驚訝,她想這男子不會輕易離開,一定是有甚麼重大事情。

    謝蘇續道:那客棧中有羅天堡好手護衛,我前去赴一個約會。

    在離開大廳那一刻,他經過介花弧身邊時,羅天堡的堡主面上帶著笑,對他說了一句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見的話:半個時辰後,雲深不知處。

    他說得輕描淡寫,白綾衣雖與他相識未久,卻已對他的個性有相當瞭解,心道這個約會必然十分危險。她想都沒想,便道:我和你一同去。

    這次輪到謝蘇驚訝了,他重複了一次:我送你回客棧。

    白綾衣低了頭,低聲道:我武功雖不見得如何高明,但對醫術藥物也略有了解,也許幫得上忙,何況你身上有傷她見謝蘇微蹙了眉,自己也知道這些理由不見得能打動他,一咬牙,道:我是你妻子!你有危險怎能不與你同去?

    謝蘇怔了一下,眼中的神色由起初的些微羞澀和驚訝,慢慢地轉為了柔和。他看著她,淡淡地說:好。

    他剛要轉身前行,身後的女子卻又叫住了他:請等一下

    謝蘇停下腳步,甚麼事情?

    我那個,你的名字

    這樣一對夫妻,倒也真是世間少見。

    白綾衣未等謝蘇開口,先急急地摘去面上一層人皮面具,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

    面前的女子發黑如墨,膚凝如脂。臉容輪廓秀麗分明,額前的散發合著眉眼在膚光雪色中愈發漆黑,襯著她一身白衣,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謝蘇為她麗容所映,不由怔了一下。隨即他笑了,笑意很淡,不仔細也許看不出去,但是一種溫暖之意卻是瞭然如現,他說:我叫謝蘇。

    碧草藍天掩映下,一青一白兩道人影前後走著,二人之間的距離大概一步左右,仔細看去,當真是一對璧人。

    謝先生白綾衣思來想去,決定還是用這樣稱呼他,她與謝蘇初識之時,稱他為公子,但這其實是當日她對月天子的稱呼,此刻再以此稱呼謝蘇,她心中卻是不願。

    謝蘇沒有回頭,淡淡道:你我之間,以此稱呼似為不妥。

    話是這麼說,但若不這麼叫,又該怎麼叫呢?謝蘇不知道,白綾衣更沒甚麼經驗,何況她對謝蘇滿是尊敬感激,倒覺得如此稱呼才為合適。

    於是,謝蘇雖然對謝先生這種稱呼略為反對,但此後的日子裡,白綾衣也就一直這麼叫了下去。

    此刻在方家,流水宴席已經擺了上來。

    雖然遭到如此變故,但該行的儀式依舊是一步也不能少。方天誠、白千歲為了讓眾人取信方玉平與小憐的婚事,更是勉強打點了精神陪客。但這一天遭遇之事畢竟太多,方天誠又是主人,支撐到現在,未免也有些精神不濟。

    白千歲在一邊看得分明,此刻介花弧已經告辭,另外幾個身份較重要的人物也各有御劍門大弟子作陪,便道:親家,你去歇息一會吧,我看你面色不對。

    方天誠也覺自己有些支撐不下去,便道:也好,這裡勞煩親家了。便獨自回了內室。

    他記得自己書房的抽屜裡有長白幫主上次送來的高麗參片,含幾片,大概會好些。

    拖著疲憊的腳步來到書房,門竟是虛掩的。方天誠一驚,再怎麼疲憊,身為江南第一大門派掌門的警覺也立時佔了上風,他立在門前,手中已握住了劍柄。

    書房中確實有個人,從方天誠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是個身著灰色布衣的男子,散著發,沒有梳髻,正在他的書房翻著東西,動作雖然不大利落,卻很仔細。

    方天誠看了一會兒,心存疑惑,他在門前已經站了有一段時間,但那灰衣人卻似根本沒有發現一樣。更詫異的是,從那灰衣人身上也絲毫感受不到一個高手應有的氣息,甚至連一個會武功之人的氣息也沒有方天誠行走江湖這些年,眼力還是準的。

    他便想,莫非是哪位客人帶來的僕役,乘婚禮紛亂之際藉機來這裡偷盜?

    能帶僕役前來觀禮之人身份必然不會太低,既如此,倒不可匆忙行事。

    於是他立於門前,輕輕咳嗽了一聲。

    直到這時,那灰衣人似乎才發現方天誠的存在。室內昏暗,他轉過身來揉了揉眼睛,又拿起一根蠟燭,走近幾步照了照,才笑道:原來是方掌門。

    灰衣人一轉過身,方天誠見他眉眼生得十分俊秀,面上若有笑意,令人一見便生親近之感。又見他見到自己並無一分驚訝惶急之色,也是詫異,心道莫非自己判斷有誤,這個人並非僕役之流?

    他還沒說話,那灰衣人手執著蠟燭,卻先開口了,聲音亦是同他的面容一般溫和可親。

    方掌門,今日令郎大婚,真是一件可喜可賀之事。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面前此人並無一分攻擊之意,於是方天誠也便應了一聲多謝。

    然而那灰衣人下一句話,卻是全然的急轉直下:

    既如此,聞得方家有藍田石,可解百毒,我恰好身有毒傷,無藥可解,卻想借來一用。

    方玉平婚禮與他拿藍田石有何干系!原來這灰衣人四處翻找,竟是在尋方家的傳家之寶藍田石!虧他竟是如此厚顏無恥地當面說出。

    方天誠心中大怒,但他畢竟是一派掌門,強抑著怒氣道:你是甚麼人?

    灰衣人笑道:說到我是甚麼人,這卻又涉及到一個天大的秘密,方掌門,我與你說,你這藍田石還真是非給我不可他口中一邊胡言亂語,一邊慢慢執著蠟燭向前走。

    他一番胡言亂語自然瞞不過方天誠,他冷笑一聲道:休在我面前裝瘋賣傻,你

    一語未了,他眼前的一切忽然變了。

    熟悉的書房什物在他面前不斷旋轉,灰衣人的臉也不復清晰,而是模糊成一個自己再看不清的醜惡形狀,隨即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那灰衣人手中的蠟燭閃亮依舊,顏色卻是詭異的幽綠,便似墓地中的鬼火。

    直到這時方天誠才醒悟過來,他指著那蠟燭,那蠟燭你,你是他面上忽然現出驚恐之極的神色,彷彿見到了地獄中的惡鬼。

    這一句話並沒有說完,方天誠倒在地上,已然氣絕身亡。

    灰衣人面上帶著笑,撲地一聲吹熄了蠟燭,哎呀,幽冥鬼火也認不出,這江南第一門派的掌門是怎麼當的?這麼看,金錯刀門的楚橫江到底還比你強點。

    他又搖搖頭,可惜的很,你一死,我也沒時間再找藍田石了。他對地上的屍體不再看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前,忽然聽到前方有腳步和說話聲音,灰衣人一驚,一隻踏出去的腳又縮了回去。

    來的人是兩個女子,一個年紀較老的女子道:小翠,白老爺說老爺回了書房,可是麼?

    一個嬌嫩聲音便應道:正是,夫人不必擔心,老爺想只是一時身體疲憊,不會有甚麼大事的。

    那先前聲音便嘆了一口氣道:唉,誰曾想今日鬧出這麼一場事來

    那嬌嫩聲音又絮絮勸慰了幾句,灰衣人卻已不及細聽,只因二人腳步,已經漸向書房而來!

    這兩名女子正是方天誠的夫人與其貼身侍女,方夫人亦是出身南武林世家,嫁到方家這些年卻已甚少動手,此刻她發插步搖,長裙曳地,看上去與尋常的大家主婦也沒甚麼兩樣。

    二人剛走到書房門前,卻見一個灰衣人匆匆忙忙從裡面衝出來,一見方夫人便即大喜:夫人來的正好,老爺在書房裡面暈倒了!

    方夫人聞言大驚,方天誠本有宿疾,她本就擔心今日楚橫軍這麼一鬧,方天誠會不會舊病復發,面前這個灰衣人雖然從未見過,她也無暇多想,三步並做兩步便衝了進去。

    書房內光線昏暗,隱約可見方天誠的身形倒在地上,方夫人來到他身邊,蹲下身去,叫道:老爺!

    剛叫了一聲,方夫人忽覺身後風聲微細,她畢竟出自武林大家,一驚之下急忙閃躲,但那曳地長裙起身不易,後背一點微痛,不知是被甚麼刺了一下。

    她終於站起,卻見方才那灰衣人笑微微地站在她面前,笑道:起來又何必,還不是要倒下的。

    一語未了,方夫人已然頹然倒地,七竅裡都流出黑血來。

    那侍女小翠還站在門前,方才一幕時間極短,小翠尚不知裡面發生了何事,只見那灰衣人已走了出來,點手叫她:夫人叫你進去幫忙。她便依言走進。

    她剛踏入門內,忽覺小臂上一陣刺痛,心道莫非被甚麼蟲子咬了一下?剛想到這裡,她只覺頭腦一陣昏然,再也不能想任何事情了。

    灰衣人收起手中一根青藍色細針,看一眼地上的三具屍體,笑道:還真有點危險。

    他身無半點武功,方才殺那三人只要有一分延誤,甚或那小侍女在臨終前叫上一聲,招來他人,他也就別想出方家大門了。

    灰衣人也確是身有毒傷,他搬不動屍體,只能任憑他們倒在那裡,自己急匆匆走了出去。

    剛走過一個拐角,便聽到身後傳來喧譁聲:快來人啊!看看這是怎麼了?

    他微微一驚,未想方家幾人的屍體這樣快便被發現,腳上步伐不由加快,面上卻是依然帶著笑意。

    但他行動不便,方家大族,庭院幽深,眼見走出大門還有一段時間,後面的喧鬧聲音卻已越來越近。正在此時,灰衣人忽見前面轉出一個窈窕身影,再走幾步看得清晰,卻是今日的新娘子小憐。

    他心中一動,面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徑直走了過去,笑道:小憐姑娘,好巧。

    此刻小憐穿得已非嫁衣,原來方玉平被架到內室之後,幾個家人怕他又鬧出甚麼事來,一直沒敢解他穴道,只等著老門主。一片紛亂之中,早無人注意到小憐,她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心道:我這時到底算是甚麼,算是下人還算是新娘子?

    她對方玉平並無惡感,卻也絕未想過他會成為自己夫婿,大廳內種種事情她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便悄悄回到自己房間,換了家常衣服來到園中。心中又想:從今以後,方家少爺究竟又是我甚麼人啊?可他畢竟是小姐的夫婿,我,我的夫婿不該是他

    想到這裡,那日被金錯刀門的人追趕之時,搭救於她的俊秀人影噌的一聲從腦海裡竄了出來。那日初見之時,那人笑語可親,所吟的詩句她竟還一一記在心裡:

    灣頭見小憐,請上琵琶弦。破得春風恨,今朝值幾錢

    她並不解文意,只是這詩為何竟能記得分明,卻是連自己也說不清楚。

    她心思愈發煩亂,正在此時,一眼卻看見那俊秀身影竟是近在咫尺,這一下又是慌亂,又是羞澀,一聲公子卻止不住地脫口而出,聲音裡滿是喜悅。

    那灰衣人何等人物,小憐這一句話中情緒,他聽得分明,口中只笑道:小憐,也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只怕是已經忘了吧。

    小憐見他笑意,臉不由自主紅了起來,公子,那日救命之恩,我怎能忘記

    這灰衣人正是謝朗,見到小憐羞窘,他瀟灑之態絲毫不改,聲音卻柔和了許多,笑道:小憐,幾日未見,怎麼對我也客氣起來了?

    其實他和小憐也不過只見了第二面,但這時小憐也想不到這許多。心中只轉著一個念頭:還好,他見到的不是我穿嫁衣模樣。

    謝朗又笑道:今日來觀禮,可惜來得晚了,婚禮沒看成,走到後面又迷了路。小憐,你帶我出去好不好?

    小憐聽他並未看到婚禮場面,似乎也不清楚自己眼下身份,不知怎的心中又是一陣安慰,低了頭道:公子隨我來。

    謝朗卻不走,只伸出一隻手,笑道:小憐小憐,我行動不便,你扶我一下好不好?

    那隻手清瘦修長,線條十分優美,謝朗面上笑意吟吟,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有甚麼做得不妥的地方。

    小憐的臉卻騰的一下燒了起來。她抬頭看一眼,謝朗的手依然沒有動,微風徐來,他散發紛飛,一雙俊秀眸子柔和得如同春水一般。

    小憐。他又叫了一聲,聲音很低。

    小憐沒再猶豫,直接便走了過去,把手輕輕放在他手裡。

    帶我走條偏僻些的路好不好?我在這裡迷路,教他們知道要笑話的。

    好,公子走這邊

    別叫我公子,我叫謝朗有淡淡的笑聲傳來。

    小憐帶謝朗走的,確實是一條非常偏僻的小路,幾乎沒遇見甚麼人,謝朗刻意之下,二人的速度並不算慢,但小憐心神搖曳,覺只要和他走在一起便好,並未注意到。

    二人直到了方家門前,謝朗才放開小憐的手,微笑道:小憐,且等下。

    小憐略有不知所措,卻見謝朗轉過身去,雙手負在身後,從小憐的角度看,只能見到他的側臉,不知怎的,那一瞬間她竟覺面前的俊秀男子彷彿變了一個人,一種陰冷氣息自他身上散發出來,小憐一驚,不自覺竟是後退了幾步。

    謝朗全沒有看她,他負了手,慢慢開口,聲音竟與往日全然不同,清冷中略有壓抑,卻沉定非常:雅風,出來吧。

    這聲音竟是異常熟悉,小憐驟然一驚:你

    面前便似有一道電光劃過,一道輕黃身影自一株高大槐樹上疾閃而下,如風逐影。那人一落至地面,便即單膝跪倒:主人。

    謝朗一笑,起來,我們走吧。

    那人一言不發便即起身,垂手站立,此刻看來,此人二十出頭年紀,佩一柄暗紫色長劍,身材高挑,貌相併不似中原人物,俊朗非常,風采卓然。但他在謝朗面前,卻是異常的恭順。

    一年前,正是這個年輕人在為畹城外雪原出手,一劍幾乎刺死方玉平。

    一年後,官道上他乍逢江澄,武功已達年輕一代一流好手的江澄尚且奈何他不得。

    單看劍術一項,這身穿淡黃輕衫的年輕異族男子實不在當年的朱雀之下。

    此刻方家門內的喧鬧聲已經臨近,高雅風忍不住便道:主人,我們還是快些離去吧。

    謝朗點一點頭,他轉過身,看著小憐淡淡笑了笑:聽出我的聲音了?新娘子?

    小憐已驚得渾身顫抖,是,是你

    謝朗大笑起來:正是我。他反手握住高雅風的手,正要離去之即,忽又笑道:忘了說,小憐,你知道門內為什麼吵鬧麼?

    他也不待她回答,又續道:因為方家掌門和夫人,剛剛死在了我的手裡。小姑娘,你還是安心做你的少夫人吧!

    最後幾個字出口之時,高雅風已帶著他躍至空中,幾個起落間,鴻飛渺渺,已然不見了蹤影。

    小憐跪在地上,全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青州城外,雲深不知處。

    在那片濃密深綠,幾至詭異的樹林外側,白霧繚繞,濃厚到即使兩個人面對面,依然看不分明對方模樣。間或一陣大風吹過,白霧被吹散幾分,隨即又掩了上去。樹林邊緣糾纏的古藤隱沒在白霧中,看上去彷彿活蛇一般。

    又一陣風吹過,不夠大,白霧被吹得薄了一些,隱約可見一個青色修長身影在其中行走,風一住,那道修長身影又不見了蹤跡。

    霧中沒有聲音,那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慢慢的,樹林外側,卻又傳來了流水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清冷如冰稜相擊。再走幾步,人竟如立於瀑布之下,水氣撲面。青色修長人影不再前行,立住了腳步。

    白霧、水聲、伸手不見五指,這些並非關鍵,青衣人不願前行的原因並非膽怯,而是出於一種本能。

    這種感覺甚至不是一個一般的高手所能體會,更類似一種野獸般的本能,那是從大風大浪裡翻滾過來的經驗。青衣人其實也沒看到,也沒聽到有任何異樣的聲音,然而他心中清楚的很,再前進一步,自己會遇到甚麼事情,那是全然的不得而知。

    他忽然微微一笑,道:雲深不知處,也有這般景緻。右掌徐出,畫個半圓,眼前白霧倏然散去,也只一瞬之間,又聚集在了一起。

    但只這一瞬間,那青衣人再次消失在白霧之中。

    他又到了哪裡去?莫非方才一霎那,他藉著白霧飄散時間已經看穿了迷障?

    林間隱秘一側,忽然又傳來了潺潺流水之聲。

    不知那是不是寒江江水的支流,水流不大,慢慢匯聚到一個地表凹陷之處,長年累月形成一個水潭,潭水頗清,四圍怪石嶙峋,一位老者正坐在石上,頭上帶一頂斗笠,手上執一根釣竿,雙眼半合,似正全神貫注在魚竿之上。

    這一處已沒有白霧繚繞,雲霧至此,似也不敢接近。

    那道青色修長人影走到水潭切近,此處陽光照耀,只見他一身天青錦衣華貴非常,發上東珠寶光內斂,此刻他負手身後,微微含笑,聲音不疾不緩:

    當日京師一見,至今已有五載,石太師風采如昔,甚是可喜。

    林外,謝蘇展開千里快哉風身法,疾如飛鳥,正帶著白綾衣前行,忽然間身子一顫,硬生生止住了身法。他一手按著心口,眉心緊簇在一起。

    白綾衣一驚,道:謝先生,你怎麼了?一手便去搭他脈搏,她出身百藥門,父親又是白千歲,醫術毒術皆已臻一流之境。早些時候她初遇謝蘇,便已看出他身染毒傷,但似已得到妥當醫治,並無大礙,是已也未放在心上。

    她手指剛觸及謝蘇,謝蘇手腕不由又是一顫,剛要反手閃開,忽又想到面前這人是自己妻子,手又遞了過去。

    白綾衣搭住他脈搏,只覺他脈沉而遲,雖有毒傷,但已被藥物壓制平穩,並無特別異常,心下正在疑惑,卻驚見謝蘇另一隻手緊握,指關節扣得發白,再看他面上已是半點血色也無,眼神也空茫起來,急忙叫道:謝先生,謝先生!

    謝蘇聽得見她說話,卻已無力回答,他心口痛到空蕩一片,連思緒亦成了空白。

    無色、無聲、無香、無味、無觸、無法,六識盡滅,不相應行。

    謝蘇此刻雖然尚未到六識盡滅的地步,但目已無法視物,頭腦亦無法運轉,眼前所見,腦中所見,除空白之外別無他物。

    一片空茫之中,忽然一個又灑脫、又飛揚的聲音自遙遙遠方傳來,口氣熱切親暱,恰似一個十分熟識的老友一般:

    阿蘇,我們一同隱居之後,我就改名叫鍾無涯,你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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