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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清咸豐初年,雖有拜上帝會在廣西起義,但尚未成勢,江淮大地仍是一片安逸,時進初夏,夜中仍有農夫開渠灌苗,惹起一片蛙鳴。此夜有風有云,月色明煌,一圈焦黃色的月暈圍繞在四周,象極了攤熟的焦脆煎餅,魚鱗一樣的雲紋鋪滿了西半天,遮掩著忽明忽暗的星光。四周的蟬鳴漸漸寂靜,蟬噪聲卻又漸漸響起,風吹著坡下的麥穗緩緩起伏。遠遠望去,益陽鎮內萬家的燈燭早已熄滅,只留下月光中隱約的城牆輪廓,整個城鎮由遠及近都籠罩在一片安詳的夜色中。

    城外桑林中,一個虎頭虎腦的健壯少年從樹上躍下,他伸出手指在嘴裡含了一下,高高舉起豎在空中。片刻後,少年欣然仰頭向樹上喊道:月師姐,果然起風頭了,偏西風,怕到了二更時會更大。這二人是同門師姐弟,師弟名叫銅錘,坐在樹上乘涼的是師姐月依然。

    月依然起身躍下,仰頭看看天色道:好天氣,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銅錘,叫你準備的東西呢?

    那少年用槍桿從樹後挑出一個大包裹,拆開來翻檢道:師姐,都齊了,有三斤硫磺、五斤火油、兩根火把、四根火摺子,還有火石、火鐮,噢還有一大包萬金油。

    萬金油?帶它做什麼?

    一會我放起火來,火借風勢肯定難以控制,萬一傷著了師姐臨時不好找大夫,我想有些傷藥在手頭總是有備無患的。

    月依然聞言一愣,舉起手來就要在銅錘的後腦勺上拍,手到中途卻黯然收住,想起這一路上師弟掏空心思的逗自己開心,月依然不由仰頭一聲長嘆。月色中只見她纖秀的下頜一陣輕抖,消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在風中輕輕搖晃。銅錘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話,不安的手扶長槍愣在哪裡。半響過後,月依然側身從樹枝上摘下寶劍和背囊道:走,下山。便大步朝山下走去。銅錘橫過鴨蛋粗細的白蠟杆長槍,將包袱挑起扛在後肩,快步追了上去。

    師姐,燒山下城裡誰家的房子?

    十字街右手,任家衚衕里正數第三家,門口有上馬石、石獅子的那一家。

    任家衚衕?哦,我去過第三家,什麼?師姐,那是大師兄家!你要燒的是大師兄家?銅錘雙目圓睜愣在當地,月依然卻神色自若依舊快步而行。她走出幾步後發覺銅錘並未跟上,回身冷冷道:你若不願意去,便將東西給我,我自己去。

    銅錘後退半步伸手將包袱攏在懷裡,哀聲道:師姐,有事不能好好說麼?幹嗎非要燒大師兄的房子呢?那可是大師兄啊,我我不敢去。

    月依然上前一步,探手伸到銅錘身前,此時月依然面色蒼白,原本秀氣的櫻唇微微顫抖,一雙美目中的眼神冰冷如霜。銅錘不敢拗她,遲疑著把手中的包袱遞過去,月依然一把抓過包袱轉身大步而行,銅錘呆立片刻,倒提長槍追上去跟在她的身後。銅錘疾步緊隨著月依然,心裡卻亂成了一團,一邊是他敬若神明的大師兄,一邊是他追隨不離的三師姐,今夜這兩人卻要同室操戈、血肉相搏,將他生生夾在了中間,這可如何是好。

    二人到了城外展開輕功翻牆而入,穿房躍脊來到任家衚衕,月依然亮出寶劍問道:銅錘,你到底幫誰?銅錘皺著眉吭哧了幾聲道:我我幫你去放火吧,我怕你不小心燒到自己。說完接過包袱向任家後院而去。

    月依然站在任家大門口仰頭望去,門廊上一塊斑駁的老匾在搖擺的燈籠下忽明忽暗,卻依稀能辨認出是清初名臣張廷玉親書的舉人二字。橫匾下暗紅色的大門閉的嚴嚴實實,兩邊臺階下的上、下馬石在燈籠映照下反射出鐵鏽色的暗光。月依然咬咬牙心中暗道:任滄浪呀任滄浪,我後門放火、前門殺人,看你是顧我還是顧及她。

    月依然、銅錘與任滄浪等四人同門下學藝,大師兄任滄浪入門最早,盡得真傳,再加上身處詩書世家,早早便考取了舉人,文武雙全更顯得灑脫儒雅。月依然愛慕大師兄在門中早已不是秘密,兩人雖未越理,卻也私下有了肌膚之親。平日師傅和眾人也從中極力成全,本來是件親上加親的好事,可是前年大師兄下山後,才知道家中父母已經為他物色了一位大家閨秀,並替他換了八字貼,接了對方進門。任滄浪不忍捨棄月依然,又不願揹負不孝的名聲,實在有些左右危難。這件事讓月依然與任滄浪之間勢同水火,幾次同門聚會任滄浪都藉故躲開,連今年給師傅拜壽都是獨自提前進山匆匆行禮。月依然先前還盼著事有轉機,畢竟兩人愛慕許久,未必就沒有機會。可是去年傳來了任滄浪成婚的消息,一眾師兄、師弟們前去賀喜,卻無人敢透露給她一絲訊息,她還是在行鏢時聽同行議論方才得知。月依然性情剛烈,一年來將一腔怒火忍了又忍,總勸慰自己大師兄必是拗不過父母之命,才不得已而為之。誰知一年之後竟傳來了大師兄的妻子有了身孕,任滄浪將為人父的消息。月依然這才按耐不住,帶著銅錘打上門來前來洩憤。

    想到自己心中的愛人正和那個所謂明媒正娶的大家閨秀同床共枕,月依然心中的怒意如江濤翻湧般,再也壓制不住。她跨步躍上臺階,抬腳朝大門踹去。一聲巨響,震的任家門樓灰塵盡落,那塊老匾也在門框上連晃幾晃,門卻沒開。月依然見一腳竟然沒有將門踹開,心中怒意更盛,將手中劍順門縫插入奮力下劈,隨著她手腕不住加勁,寶劍接連切斷兩道門閂一斬到底,月依然接著飛起一腳將大門踢開。大門洞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進方圓數十步的前院,一道影壁牆擋住了二進門,看不到內院的情形。月依然抬腿進院,眼淚卻忍不住從臉上潸潸而下。

    兩側門房裡的任家護院的下人聽到動靜紛紛湧出,手裡提著刀槍棍棒一齊攔住月依然的去路。為首的護院見來者是個俊俏女子,手提長劍滿臉悲憤,身後也無同黨,當下有些詫異,便抱拳問道:這位話音未落月依然長劍一抖直刺他前胸喝道:閃開!劍勢迅疾而至,眨眼間便已刺到,那護院措不及防,手中反握鋼刀更無法招架,連忙全力後躍躲開月依然這一劍。其他人見月依然不待搭話直接動手,連忙各挺刀槍一擁而上,將月依然圍在核心。月依然心中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她求得就是自落險境,受人刀斧,她倒要看看他任滄浪是去救火燒之危的愛妻,還是舍下妻子來救自己。當下月依然展開長劍只管全力向內院猛衝,眾護院見來犯者只一女子,開始多少有些輕敵,沒想到月依然長劍運轉迅捷如電,招法如同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幾招間三名護院或被刺或斷臂紛紛重傷,竟無一人抵擋得住她三招連擊。一時間月依然在人群中持劍衝殺如同疾風催草一般,擋者紛紛披靡,眾護院頓時大駭,有伶俐的站在一邊高聲喝喊:點子扎手啊!拿洋槍,拿漁網去!

    習武者臨戰鬥敵全憑身法如電,最怕漁網、繩索之類的纏絆之物,洋槍是近些年才時興起來的霸道利器,一個毫無力氣的孩子手持它,瞬間也能放倒習武多年的壯漢,眾家丁至此時顯然是動了殺氣。幾名家丁取來洋槍裝好鉛彈、火藥,卻只見月依然在人群中衝殺穿梭,一時無法瞄準。領頭的武師急聲道:兄弟們散開啊!一眾武師、家丁頓時應聲或急急躍開,或就地伏倒,將月依然暴露在洋槍之前。正在此時,內院中有人一聲低喝:都住手!聲音渾厚,遠遠傳來卻清晰響在眾人耳邊,眾護院四下退開,平舉刀槍護在身前,一齊扭頭看過去。只見影壁牆後當先走出的是倒提大槍低頭不語的銅錘,銅錘後面那人身材高挑神色俊朗,身穿淺青色的長衫,白襪麻鞋背插長劍,左手挑著一個白紙燈籠,右手拎著裝滿引火之物的那個包袱,正是月依然與銅錘的大師兄任滄浪。

    銅錘垂首走到月依然身邊低聲道:師姐,我剛進後院就遇到了大師兄,你知道大師兄的功夫,整個江湖又有誰能在他面前放得了火啊任滄浪微微皺眉,遣散了一眾護院,吩咐仔細救治傷者,手擎燈籠來到月依然近前,看著眼前滿面怒容的月依然,卻無話可說。月依然怒視任滄浪,二話不說上前挺劍就削。任滄浪閃身避過,他左手斜挑燈籠右手握劍,長劍帶鞘揮出搭在月依然的劍上,任滄浪運轉內力稍稍一帶,月依然的長劍就偏了方向,等月依然催動內力變招時,任滄浪的力道方向又有變化,御夫牽牛般藉著來勁卻帶著月依然的力道遊走。月依然收回長劍抖手腕點刺任滄浪的小臂,任滄浪寶劍在手中一轉,又搭在了月依然的劍身上,推磨一般朝四下引動她的劍勢。月依然躍步趨近疾刺如雨,任滄浪不慌不忙舒步緩退,長劍壓在月依然的劍身上不離不棄;月依然含胸拔背硬削硬剁,任滄浪橫步閃躲,寶劍搭在她劍身上如同推磨般往復圈動,消耗月依然的內力。這一下月依然滿腔憤恨如同發洩在棉花包上,左右找不到出力之處,胸中怒意愈發的炙盛。

    月依然見任滄浪劍術竟精進如斯,知道自己報仇無望,忍不住越鬥越恨,索性完全不管任滄浪的招式,只管揮動長劍或削、或刺、不成章法只向著任滄浪全力亂戳。任滄浪圈動寶劍全力守禦,搭、引、圈、轉,將月依然的攻勢一一化解卻不進擊,只在搭引間消耗月依然的體力。數十招過後,月依然只覺劍勢沉重,自己刺出的每一劍都被任滄浪的招式牽引的搖搖晃晃,再過數招,月依然一個根勁不濟,長劍被帶竟然脫手掉在地上。

    月依然咬牙恨聲道:果然好本事。她轉身奪過銅錘手中長槍,抖槍花點刺任滄浪的前胸,同門情誼、愛慕往事統統拋在腦後,只想刺任滄浪當胸一個大窟窿。槍長劍短,月依然心中殺意又盛,長槍去勢急如盤蛇撲獸,大槍穿梭換把眨眼間刺到任滄浪前胸。任滄浪卻一反常態出手迅捷如電,他偏頭讓過槍尖,轉動劍鞘順槍桿反削而上截在月依然手腕的神門穴上,月依然剛覺手腕一痛拿捏不穩,長槍已經被任滄浪抄在手中。

    月依然空手立在地上,恨的咬牙切齒,她雙掌一分右臂前伸拍向任滄浪的胸口。誰料任滄浪這一次卻不躲閃,也不招架,月依然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拍在任滄浪前胸。手掌觸體沉悶,砰然作響,任滄浪身形一震,多年習武練就的反應使身軀自然而然的抖肩含胸,卸去了部分力道,但這一掌也算是結結實實的正拍在他前胸上。月依然猝然得手,不由得一愣,任滄浪咬牙忍受劇痛,一邊觀戰的銅錘卻驚呼一聲。月依然前掌拍中任滄浪,卻發覺自己剎那間的心頭一陣痠疼,這一掌好似拍在自己身上一般,疼在前胸,痛在全身。月依然眼淚在眼眶中不住打轉,後掌舉在半空卻再也打不下去了。

    任滄浪左手提燈,右手長槍拄地一陣咳嗽,半響後直起腰來緩緩道:師妹,近來可好?

    月依然望著對面的任滄浪,心中又痛又恨,又怨又愛,她輕輕搖頭道:你既然說不願娶她為妻,卻為何還要成禮,有了夫妻的名分;你既然迫不得已娶她,為何還要還要有夫妻之實,做了孩子的父親。我沒想到你竟然如此的虛偽!

    任滄浪嘆口氣,將燈籠放在地上,輕輕道:百善孝為先,我熟讀孔孟,遵從理學,豈能強拂父母意願,做不孝之人?我既然三媒六證的娶她進門,就要真真切切對她,她將一生都交付於我,為我侍奉雙親,掌持家裡,我又怎能首鼠兩端,對她虛於委蛇?

    月依然苦笑一聲道:是啊,任舉人是鄉郡名士、謙謙君子,上孝高堂雙親,夫妻舉案齊眉,兩下都不相負,可我呢?你負我沒有!

    任滄浪搖搖頭,良久無言。月依然到此時,只覺腹中積攢了千言萬語,卻難以說出口,只有一身的怨氣,她提掌前撲,躍到任滄浪近前,高舉的左掌卻拍不下去。

    銅錘見狀幾步躍過來伸手扶住大師兄,將自己隔在月依然身前。銅錘嘆口氣道:師姐,我不是大師兄,可我如果身處大師兄這個地步,真想不出幾全齊美的辦法了,索性倒不如自己跳河來得痛快,我想大師兄心裡,也未必就比您好受些。

    月依然恨聲道:我一直想來找你。

    任滄浪點頭道:我知道。

    我就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說你不在乎我。

    我知道。

    我這次後院放火,前門拼命,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看重她,還是更顧念我。

    我知道。昏暗躍動的燈光中,任滄浪雙眉緊鎖,鬢角髮間的白髮隱約可見,已全然不是當年倜儻瀟灑的大師兄了,反象個屢試不第的落魄秀才。月依然輕輕嘆了口氣,不由自主的伸手摸向自己頸中,銀鏈穿掛血紅色的胭脂扣猶在,當年送扣之人正站在面前,可此時心境卻已非當日而語了。

    月依然搖搖頭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在此羅唣,倒讓江湖上的人小看了我鐵蝴蝶,銅錘,走。說著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出院子,銅錘應了一聲,從任滄浪手中接過長槍,拾起長劍追了上去。月依然沿著長街疾走,幾步過後她忍不住手捂住嘴放開腳步疾奔出去。任滄浪在院中佇立良久,直站到燈籠中燭火熄滅,四下裡一片黑暗,方才慢慢轉身,朝後院走去。

    江湖人也要吃飯、也要穿衣,也要為生活去掙銀子。自古窮文富武,說的是大凡習武者多少都有些殷實的家境,而藝成後多半要走兩條路,要麼開帳授徒,要麼以保鏢、護衛為生。月依然本就是孤兒,父母早亡,家中財物也被族親瓜分一空。好在她一身武藝,道逢亂世許多大戶人家、商賈、店鋪都在重金尋求護衛。雖然她是女兒家,但手上有實打實的功夫,頭上又有多年闖蕩出來的鐵蝴蝶的名號,也不愁沒有主顧,落得衣食無憂,將漫長日子過的一天便是一天。

    銅錘騎馬一溜煙的跑回居住的會館,下馬進門笑著跑進屋道:師姐,我按您教的,板著臉對那掌櫃的說鐵蝴蝶讓我傳話給你,今天再不結賬,三天內就來燒了你的宅子!那守財奴果然嚇得破了膽,乖乖的把上次欠咱們的鏢銀結清了,師姐,燒房子這招怎麼管用啊?

    月依然冷哼一聲:那些掌櫃的都是學徒出身,摳門的緊,連咱們在刀尖上打滾用命換來的鏢銀還要拖欠,真是沒了良心。他們掙一輩子錢就圖在州城裡買間宅子安身,好遠離走出來的窮鄉僻壤,所以你說放火燒房,比揍他一頓還讓他害怕。我當年也是迫不得已,一時氣憤才燒了一家主顧的房子,沒想到這一下到出了名,嚇唬起人來也方便了,你師姐一個女人家,有時候不強橫點就要吃虧的。走吧,這一次是保方記藥行的鏢。

    府城方記藥行要將數車藥材運往上海,這一路上穿州過府,還要穿越太平軍的轄地,掌櫃的貪圖紅利又怕亂世軍匪橫行,便聘約了十幾位知名的武師一同押車前往。

    滿滿六輛車的草藥,護送武師連同商行的掌櫃方謝曉、夥計一共二十餘人,順著官道向東而行。武人相輕本是習武者的惡習,一項絕藝在身,頓時便自覺可以橫行天下、藐視群雄了。月依然與掌櫃的相熟,這次自然是受聘同行,其他數位武師卻是頭一次共事,眼生的很。這幾位武師多在三十出頭,性情豪爽血氣方剛,一路上自然對月依然這女流身份多有不屑,言語中也多有無理。月依然只裝作不知,一路上休息、飲食都避開眾人,身邊自有師弟銅錘殷勤照顧。

    這一日進了湖州地界,因為官道毀壞的利害,耽誤了行程,一行人到了天擦黑還沒到宿頭,眾武師便輪流手提燈籠前行開路。等僱傭武師都輪過一遍之後,帶頭的武師張鵬將燈籠從馬上朝月依然一遞,仰起下頜示意道:哎,該你了!

    月依然惱他說話無理,端坐在馬上並不答話,只從行囊中摸出一塊餅子掰成小塊自顧扔進嘴裡。張鵬本是張麻子臉,當眾吃了這個癟子頓時怒火上湧,臉上大大小小的麻子撐的發亮,這幾天來他冷眼看著掌櫃的對月依然恭恭敬敬,心中早已不服,這遞燈之舉原本是想給月依然一個下馬威,讓她識的顏色,沒想到月依然卻將他視作無物一般。偏巧這時銅錘在一邊懶洋洋的接過話來道:麻子,你新來的吧?你聽說過鐵蝴蝶提燈探路嗎?

    張鵬聞言大怒,扭頭朝地上吐口吐沫就要催馬上前與銅錘理論。方掌櫃眼見內亂驟起連忙截上去攔住張鵬,將燈籠遞給一個夥計道:王十二,你還愣著幹什麼?趕快去前邊照路去!再回過頭來好言安撫張鵬,催動車隊繼續前行。

    眾人前行不過數十步,前方草叢中一聲弓弦響,吱一隻響箭射出,從王十二的頭頂飛過斜斜插在第三輛大車的車轅上,尾羽亂顫。王十二喊一聲:我的娘啊!翻身從驢背上滾落,扔掉燈籠抱著腦袋跑回來,一頭紮在掌櫃的身後。眾人一驚,連忙拉出兵刃攏目望去。只見從夜色中緩緩走出一個五尺高的漢子,此人穿一身打了補丁的黑色衣褲,腳穿草鞋,用一塊碎花的包袱皮蒙面,手裡拎著一根小臂粗細的熟銅棍。掌櫃的久經江湖,一見來人這身打扮便知道是打劫的強盜無疑,但還是壯起膽子明知故問道:前面什麼人,快快讓開,我等還要趕路!

    那人橫過手中銅棍在路中間站定,手指藥材大車道:五十兩。言語簡單意思卻再明白不過: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方掌櫃聞言心中自有盤算:請這些個武師護衛,不過三十兩銀子,若是那強盜只要幾兩銀子便犯不著動武結下樑子,破財免災,給他些零錢打發他走路;但這斯獅子大開口,一要便是五十兩,有道是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既然如此還是讓張鵬等人前去對付的好,於是不再言語,將目光轉向了張鵬。

    張鵬明白方掌櫃的意思,但他也不願輕易與人拼命,便使個眼色給身邊的肖得福,示意他上前去探探那劫匪的門路。肖得福跳下馬手擎單刀上前抱拳道:這位朋友,在下形意門的肖得福,那位是少林派的麻面判官張鵬。我們受人之託護送貨物到此,還望朋友給個方便,日後朋友若有差遣,兄弟自當全力幫辦。肖得福為人圓滑,上來先與對方攀關係,誰知那劫匪冷哼一聲,全當耳旁風般毫不在意。肖得福乾咳一聲繼續道:行走江湖有道是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家多堵牆,我們這些做護衛的,一家老小還指望朋友能給賞碗飯吃。這到是實話,沒有強盜也就沒有護衛這一行了,行走江湖憑的是武藝不假,但打打殺殺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做護衛一行的規矩就是能不動手儘量不動手,路遇麻煩和氣為先,不然得罪了黑道的英雄肯定有自己倒黴的一天;但是一旦說破了動手,即便不敵也必須以死相拼,不能臨陣貪生怕死壞了行規信譽,不然傳出去就壞了名聲沒了主顧。肖得福這一段軟話說完,見對方還不言語,只好晃單刀亮個小架道:朋友,你孤身一人,我等若是一湧而上想必你也討不得便宜,何苦非要自不量力呢?

    話未說完,那劫匪喝道:要錢便給,怎地好不囉嗦!竟然揮銅棍朝肖得福當頭砸下。肖得福忙橫步側身閃過,遞刀鋒前削對方的手腕。那劫匪一棍砸出勢大力沉,肖得福原以為他全靠蠻力出招,定然運轉不靈,所以才有前削對方手腕的巧招。沒料想那劫匪招法極靈活,銅棍砸落的同時後手擺動,銅棍運勢橫轉朝肖得福攔腰掃到。肖得福一把單刀行走江湖十幾年,臨敵經驗無數,知道棍棒一類的兵刃越是梢頭勁勢越足,當下不退反進,反握單刀墊步搶進那劫匪的身前,轉手腕刀身倒貼小臂橫削對方的肩頭。這一招馬躍檀溪既躲開對方銅棍的棍稍,又攻敵所必救,是險中求勝近身搏擊的絕招。

    月依然在後邊見兩人過招,冷笑一聲道:空門大露尚且不知,活該打屁股。說話間只見那劫匪放開右手改成單手握棍,他側身躲開單刀,一招大鵬單展翅左手棍重重擊在肖得福的屁股上。肖得福一聲痛叫,飛出數步爬在地上不住呻吟。他心中明白對方是手下留情,不然這一棍上抬三寸,他必定是腰椎粉碎。

    同行的眾武師一見肖得福被打,一聲呼嘯各挺兵刃齊齊圍住那劫匪,展開架勢廝打起來。那劫匪孤身一人又是四面受敵,在眾人圍攻之中卻絲毫不落下風,一條熟銅棍運轉開如同烏雲遮月一般,反將眾人統統罩住,眾武師刀劍寒光閃爍,如同條條閃電,在烏雲中時隱時現。

    月依然手按劍柄觀看片刻,大聲道:偷腿不過膝,自討苦吃!話音未落,武師中練譚腿的那一位被那劫匪抄住足髁扔出圈外。那武師怒視月依然一眼,從腰間解下九節鞭返身又撲入戰團。月依然冷哼一聲又道:槍怕抖花,棍怕點圓。話音剛落,兩名武師被銅棍當胸點中,兵刃脫手連退幾步仰面栽倒。那劫匪放開手端、指東打西、拳棒並用,剩下幾名武師或被掃中小腿,或被彈飛兵刃,或被點中穴道,竭盡敗落,各自抱住傷處大聲呻吟。張鵬也被銅棍重重杵在腰間,一口氣被茬住,疼的跪在地上不住倒吸冷氣,滿頭冷汗如同黃豆粒般滾落下來。

    那劫匪將銅棍橫扛在肩上,岔開雙腳穩穩擋在官道正中,看著不住擦汗的掌櫃,大有一夫擋關之勢。方掌櫃轉身用一種燒香拜佛時的眼神看著端坐在馬鞍上的月依然。銅錘解開槍套露出一尺三寸長的鑌鐵槍尖,抖抖槍桿道:師姐你歇歇,我去。

    月依然跳下馬拉劍出鞘道:你去要過了五十招才能勝他,那時候天色更晚,到了宿頭恐怕店家封火,作不出熱湯麵了,還是我去快些打發了他咱們趕緊上路。

    月依然這話說的聲音響亮,所有人都聽得真切,遍地的呻吟聲頓時為之一停,那劫匪銅棍拄地哈哈大笑。他手點月依然道:妹子,來來來,看我這一路伏虎棍法你到底幾招能破。月依然也不多言,走上前去左手捏個劍決,右手擺一個鳳點頭的起勢,寶劍遙指那劫匪咽喉。那劫匪兩手持棍輕輕一抖,立棍頭戳向月依然的前胸。這一戳動作極快,出招時銅棍尚在數步之外,未見那劫匪身形移動,棍影一晃眨眼間就已經點到了月依然胸前,這一招比方才與眾武師交手時不知快了幾倍,顯然此人方才一人力戰眾武師並沒有用出全力。

    那劫匪快,月依然更快,她橫步側身,出劍前削那劫匪的手腕,這一招與方才肖得福所用的招法完全一樣,速度卻快了不知幾十倍。月依然有意露幾手功夫,一來讓那劫匪知那難而退,二來也讓同行的張鵬等一眾武師有所見識,所以出手就用肖德福方才的招式全力搶攻。那劫匪大驚之下銅棍不及橫掃,連忙縮手後躍,月依然進身疾追,長劍前刺。那劫匪急忙橫棍外磕,月依然寶劍在棍身上一拍借勢斜挑,架在那劫匪的頸側。那劫匪連忙揮棍橫撥,同時仰頭避劍,月依然長劍回收,順手在那劫匪胸前一劃,將他的衣衫挑開一道裂口。月依然這幾招劍法快的匪夷所思,身形躍動如同驚鴻,劍勢更迅如閃電,從那劫匪強攻開始,到月依然對攻硬上,兩招間不但攻守形勢易手,那劫匪更已敗了一陣。

    那劫匪驟然吃虧滿面驚訝,頓時收起輕敵之心,他雙膀擺動伏腰起臂,高舉銅棍端端正正擺了一個李存孝打虎式,姿勢大開大合法度森嚴,卻是正宗的南派伏虎棍法。月依然縱身前躍,長劍抖花虛刺對方前胸,那劫匪吐氣開聲伴著一聲大喝銅棍斜劈下來。月依然稍退半步堪堪讓過棒稍,趁對方招式見老舊力方竭之時挺劍疾刺,那劫匪忙橫棍護在胸前,同時腳下疾退。月依然進步疾追,手中長劍不停,劍鋒如蕖鳥啄木般刺在銅棍之上,一連串叮叮鐺鐺的撞擊聲如同珍珠落玉盤,又如銀簪撥琵琶,響的迅急乾脆。眾人只覺眼前人影一分,月依然收劍還鞘,那劫匪又退出數步方才立住,剛要擺個架勢,兩臂一分時胸前的衣衫卻化作片片蝴蝶竭盡脫落,露出身上健碩的肌肉。

    那劫匪沒想到自己竟敗落得如此徹底,連一個換招的機會都沒有,他低頭愣了半響,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張黝黑的國子臉,問道:難道這位就是三湘、江浙一帶有名的俠女鐵蝴蝶不成?

    銅錘走上來立在月依然身後傲然道:行啊,看不出你手上功夫一般,招子倒很亮。

    那劫匪嘆道:也罷,技不如人輸的不冤,你們綁了我見官去吧,是打是殺我俞洪濤要是皺一皺眉頭就不算好漢。

    月依然攔住要上前綁人的銅錘,掏出一小塊碎銀扔給俞洪濤,那漢子接銀在手不由一愣,瞪著眼睛看過來。月依然道:你一身好武藝在此落草豈不可惜?大丈夫身懷藝技應當建功立業,也要給自己掙一身富貴。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你拿些銀兩前去投軍,將來高官得坐,駿馬得騎,那是何等榮耀,在這裡剪徑雖然只是一時不得已,但日後傳出去豈不壞了你大好男兒的名聲。

    俞洪濤手捧銀子嘿的一聲長嘆,抱拳彎腰朝月依然一躬到地,扛起銅棍轉身大步走去。身後方掌櫃湊過來問道:月姑娘,怎地就放走了?

    月依然道:這人在這一帶我從未見過,他的伏虎棍法又是正宗,方才與眾武師交手也多留餘地,所以決不是慣匪,肯定是遇到解不開的麻煩,不得已在此剪徑。給他指條路、送個方便,也算結下一段善緣,將來也許山窮水盡的時候用得著。

    這時候眾武師俱都從地上慢慢爬起來,紛紛走到月依然近前不住恭維,月依然也不多話,跨上坐騎指揮眾人登車趕路。所有人當下都如指臂使服服帖帖,不用點喚自有人舉著燈籠前行探路了。

    第二天車隊早早啟程,天過午時便到了湖州城下,眾人催動車輛前行,遠遠的就看到西門下官道兩邊一溜煙擺開了幾十個站籠,數十個蓬頭散發瘦骨嶙峋的漢子被關在站籠中,臉色憋的青紫,氣若游絲。站籠是官府的刑具,把犯人放進去只能踮著腳尖站著,腦袋被架在籠頂的圓窟窿裡,不出兩天,罪犯就會被自己的身子活活墜死,把脖子從腔子裡生生拔出一大截來,據說在甘陝一帶還有罪犯被風颳成肉乾的傳聞。再往前看去,城牆下支起一排支架,遠遠的沿城牆向兩邊伸展開去,無數的人頸套繩索被吊在支架之上,就象大戶人家過節時沿牆插的燈籠。再向遠處望去,一群群黃蓬蓬的野狗聚在一起朝這裡望著,想必是要等到天一入夜便衝過來大嚼人屍。

    月依然不禁皺眉道:這些人都是太平長毛亂黨麼?肖德福湊上來小聲道:姑奶奶,您看在長毛裡當兵的哪有這樣瘦弱的啊,那站籠裡的人頭上還打著辮子呢,又怎會是留髮的長毛?那是州縣的官府為了冒領軍功,將與長毛交好的百姓抓過來充作長毛的。

    月依然聽了渾身一寒,指著城牆下一溜吊著的屍身問道:他們都是麼?肖德福嗨了一聲繼續道:我的姑奶奶,長毛兵鋒正盛,這道臺要是有本事活捉這麼多長毛,還不早就被保到軍機處做官去了?這瞞上的伎倆,都是一級瞞一級的,他報大捷斬獲八百,巡撫衙門就敢報大捷斬獲三千,到了總督就報皇上斬獲一萬,朝廷巡查下來,總要有些腦瓜子讓欽差大人數吧?唉,可憐了這些個身處此間的老百姓啊。

    正說到此,方掌櫃咳嗽一聲道:別說了,到城門了,慎言別惹麻煩。車隊停在城門下,方掌櫃前去打點守門士兵,眾武師擦汗、喝水,下馬活動活動手腳。月依然四下望去,城外一眼望不到邊的水田都已經荒蕪,原本稻花搖擺的地方,如今變得雜草叢生蚊蠅聚集,陣陣蛙鳴也替換成野狗低吠。月依然坐在馬上,兩條秀眉不由擰成了一團。

    車隊穿過湖州城向北而去,一路上只見殘垣斷壁,到處荒蕪,道路邊偶爾可見倒斃的女人和孩子,也都被野狗撕咬的屍骨不全。張鵬搖搖頭嘆口氣道:唉,寧做太平犬,末做亂世人啊。

    肖德福也道:哪怕你生在朝廷這邊,或者長毛那邊都好,暫時還有個半飢不飽的安生日子可過,最苦的就是這些處在兩邊交兵之地的老百姓,留著辮子被長毛殺,散了辮子包頭又被朝廷殺,苦啊!

    月依然道:不是說太平軍軍紀嚴明,轄區內路不拾遺,老百姓安居樂業麼?

    張鵬苦笑一聲道:我的大妹子,這年頭,當權掌印的人,說話都未必可信啊。太平軍若真是那樣,老百姓還用得著逃難麼?再說了太平軍也不是百戰百勝,戰線難免拉鋸往復,這一往復,倒黴的還是普通老百姓。他們讀書人不是有句詩麼,叫興,百姓苦,忘百姓苦。

    車隊一路上謹慎前行,行至白龍灣渡口時卻遇上了麻煩。守卡的太平軍搜遍了眾人隨身物品,沒發現什麼夾帶,帶隊的軍官圍著藥材車轉了幾圈忽然問道:這一車藥材是運往哪裡的?方掌櫃的如實回答是運往上海。那軍官略一思索道:天父、天兄率領百萬大軍正在上海江浙一帶誅妖,爾等這藥材運到上海是要給清妖救命,要謀害我天國將士啊!方掌櫃聞言頓時嚇的魂不附體,連忙上前告饒解釋,可任憑他百般解釋那軍官一概不聽,喝令軍兵推車入水、捆綁眾人。推車入水尚且罷了,只是綁人這句話出口,一眾武師誰肯束手就擒,大家各拉兵刃團團聚在一起。那太平軍軍官見月依然等人公然拒捕,忙釋放信號,幾聲號炮響動過後,又有幾支太平軍人馬從四面圍攏過來。一眾武師自持身懷武藝,都是單打一的好手,一開始還氣勢咄咄,毫不相讓,擔大家都是從來沒見過軍陣、沒上過戰場的,那軍官令旗揮動,長槍手挺槍排成數排將眾人逼在中心,眾人頓時慌亂起來,都沒了主意。那軍官再揮令旗,前排長槍手抱槍下蹲,身後數十名弓箭手起身扣弦,瞄準一眾武師,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僵持在白龍灣渡口。

    正在此時,從東邊沿河飛馳來一隊騎兵,約有百人,高舉太平軍旗號直奔渡口而來,渡口管事的軍官連忙招呼那隊人馬前來助戰,方掌櫃眼見對方又來援軍,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銅錘眼尖,待人馬馳近時他手指當前一人驚喜道:師姐快看,是二師兄!月依然轉身望去,只見馬隊中當先一人身材魁梧方鼻闊耳,鮮紅的緞子裹頭,皮甲護身,肩後披著紫色披風,馬鞍上橫放著一根棗木杆的牛頭鏜,正是自己的同門二師兄滿江寒。

    滿江寒帶隊眨眼間奔到渡口,向守衛軍官問明情況之後笑道:清妖被我天軍重創,要延續狗命需要的是治療刀傷棒瘡的外敷藥,象這等柴胡、枸杞、杜仲等等藥材是內服用的。既然天父恩澤四海,上海的百姓也是天父、天兄的子民,不應因為滅妖使這些百姓受到牽連。說完揮手放行,又命跟隨的文書寫了一個路引交給方掌櫃的,方謝曉得了路引一路上自然平安,連忙朝滿江寒鞠躬拜謝不止。

    銅錘欣喜上前施禮道:二師兄,您真威風,您這是在太平軍裡為官了?

    滿江寒下馬拍拍銅錘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兄弟,我們太平軍裡不是為官,大家都是生死兄弟,一同為百姓打江山的。說著轉向月依然道:師妹,好久沒見了,一起說說話吧,我還有事找你,讓他們先走吧,有我的路引一路上也不會有人為難的。

    月依然點點頭,讓掌櫃的帶隊自行前去,與銅錘一起拉著滿江寒走到一邊敘話。

    同門三人在他鄉偶遇自然歡喜不盡,月依然詳細問起滿江寒的經歷,才知道他一年前經人引見入了拜上帝會,明白了不少濟事救人的道理,後來投了太平軍,因為他武藝高強、做戰奮不顧身,已受封烈天安的爵位,授後軍佐將,歸北王韋昌輝節制,正率騎軍在附近操練。三人說起各自下山後的經歷,都唏噓感嘆不已。滿江寒沉思片刻問道:師妹,最近你可曾見過大師兄?月依然聞聽此言好似一腔歡喜在霎那間被人潑了盆冷水,嘆了口氣道:他還在益陽,娶妻生子,詩書耕讀。滿江寒一愣,隨即明白,他沉吟半響道:師妹,我滿江寒白活了三十年,從前我只知道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想走關係託人混個一官半職,也好光宗耀祖。可十幾年的經歷讓我看透了朝廷無道,只知橫徵暴斂、賣官粥爵,賣兒賣女的普通百姓根本就盼不來一個明君。百姓們索性揭竿而起,自己打江山,自己做明君。這大清的江山眼看遙遙欲墜,我想請大師兄出山,施展他滿腹才華,救萬民於水火。憑他的本領將來成就必不在我之下,拜將封王只是遲早的事情,若咱們師兄弟有幸尋的明君,一殿為臣共同扶保江山社稷,那該有多好啊,而眼前太平天國天王英明,眾將忠勇,正是難得的好機會啊。我知道你與大師兄有些不過能夠一起勸說他出山為天國效力的話,江南的老百姓必將受益良多啊。

    月依然自上次負氣離開任府,本已發誓今生今世不再見任滄浪,今日聽滿江寒如此一說,心中卻發覺屈指算來已經三年未見任滄浪了。月依然注視江面,心中也如同水波翻動,這三年來,她帶著銅錘行走江湖,多少次在夜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來,人就是這樣的奇怪,往往越不願意見到的人,越有反反覆覆的機會可以見到,越想見到的,卻費盡心機也難以相見。

    月依然在一邊心中反覆,銅錘卻站在一邊磨拳擦掌,興奮的躍躍欲試,恨不得當下騎馬就走,去見大師兄。滿江寒道:師妹,師兄也知道你心中為難,不願見他,可是如今的亂世,人命如同草芥,說不定今後咱們同門四人就再也難以相見了。況且大師兄的秉性嘿嘿,也算是迂腐有餘、魄力不足,多你一個勸勸他也好。這句話又在月依然心中激起一陣的翻湧,他想起在湖州城外掛在架子上的那一排排無辜鄉民,不由暗自在心中嘆了口氣。心中又想起大師兄任滄浪又何止是迂腐有餘啊,忠孝仁義他樣樣供奉,卻把他自己揉成了一團讓人指使的麵糰,可憐他一身武功滿腹的才學,周旋在朝廷、高堂、宗族、禮法之間,連自己的一腔愛意也得壓著、忍著、順著別人的心意,守著別人喜歡的女子。月依然想到這裡心中忽然一動,她要去見任滄浪,光光采採的去見他,讓他知道沒有他任滄浪月依然依舊活的灑脫、活的滋潤。月依然想到這裡拿定主意道:好,二師兄,我陪你一齊去益陽!

    益陽鎮尚有清廷駐軍,滿江寒不便張揚,便將長髮重新結成辮子,撿一件尋常衣衫更換了身上的太平軍戰甲,又用一段青布包勒了鐵鏜倒掛在鞍後,與月依然、銅錘三人並馬西行。此時時節已至初夏,水邊垂柳青青,塘內荷葉初成,一行人一路上侃侃而談,銅錘好奇,只撿著太平軍的事情問這問那,而滿江寒也有耐心,將太平軍內種種事情都詳細說給他聽,多是些太平軍秋毫無犯,老百姓簞食壺漿的事情,言語中滿江寒不時流露出追隨甚晚的遺憾。

    到了益陽鎮外,三人揀一處僻靜的桑園下馬,由銅錘以月依然之名去請任滄浪來此一敘。

    月依然將馬系在樹上,卻有些心不在焉,三年來大師兄任滄浪在她心中百般迴避卻又難以捨棄,不知道這段時日來,他是否還是那般樣子。一陣馬蹄聲從林外清脆傳來,月依然手撫樹幹面向來路,心跳竟然沒來由的快了起來。

    銅錘走在前面縱馬踏過水溝,在散碎水花中,現出他身後那熟悉的一人一騎。任滄浪依舊是一身淡青色的長衫著身,腳下白襪、麻鞋,他遠遠的跳下坐騎大步朝月依然走來。三年不見,任滄浪還是那樣神情俊朗,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從容大度之風,只是歲月無情,任滄浪如今也過而立之年,想是過於操勞,在他鬢角已全部都是白髮,看上去有如蒼老了十歲。這白髮在別人眼中尚覺尋常,在月依然心中卻好似被大錘重重擊下,讓她心疼的厲害。月依然心中暗想:這幾年也苦了他,若是換我一直守在他身邊悉心照料,他未必就會如此憔悴,他那夫人也就未必熟悉他的喜好吧。想到這裡,月依然一路上心中對任滄浪的憤憤之心,就如熱湯潑雪般的化了個乾淨,滿腹的憎怨煙消雲散,都化作了一腔的愛憐。

    任滄浪在月依然身前幾步遠的地方立住,歲月無情,他面前的月依然幾年來又何嘗不是平添了許多風霜之色。任滄浪胸中一陣心潮翻湧,只覺來路上想好滿腹的話語不知該如何張口,只好舉起雙手朝月依然抱了抱拳。月依然低頭定了定心神,咳嗽一聲道:大師兄,近來可好吧。小妹和銅錘很是想你。

    任滄浪點頭道:有勞師妹掛念,託師妹的福,家中都安好。月依然聞言心中又是一痛,這話若是別人說來,頗有些做作之意,可在任滄浪說來,卻是方方正正,這些年來他還未變,言語、處事還是那般中規中據,連一句想你都不肯說。月依然手捻垂在胸前的細發,緩緩問道:嫂夫人可好?

    任滄浪沉吟一下答道:好,前年順利生了一個男孩,家父高興的不得了,給他起名叫任雨辰。月依然停住話頭扭頭看了看身邊的半畝池塘,緩緩道:師兄,我為你帶來了一位故人。說著轉身朝桑林中喊道:出來吧。二師兄。

    任滄浪朝月依然身後看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濃眉大口的漢子從桑林中牽馬緩緩而出,正是同門的二師弟滿江寒。任滄浪先是一愣,隨即回身從馬鞍後抄劍在手上前道:二師弟,你怎在這裡?聽說你入了邪教、投了匪軍,還被封了爵?快隨我去見官府,棄暗投明改過自新。

    滿江寒哈哈大笑:師兄,你果然還是忠臣孝子,正人君子。師弟問你,這益陽鎮數萬百姓如今又有幾人吃的飽、幾人有自家的田地種?誰都知道造反是殺頭滅族的事情,百萬萬太平軍,若是人人都有一條活路那誰還會揭杆而起?

    任滄浪搖頭道:如今朝廷疲弊倒是不假,但天下有識之士無不戮力於王事,鏟奸除弊、中興我朝方是正途。

    滿江寒道:師兄,我舊時聽老人說過一句話,叫良禽擇木而棲。師兄文武全才,自來就是我等師弟、師妹們的楷模。如今朝廷只知橫徵暴斂,荒淫無道,偌大一個朝廷外敗於西洋諸夷,內亂於貪吏遍野,實際已千瘡百孔無力收拾,這豈不是大好男兒建功立業的時機?況且目前朝廷君混臣佞,各級貪吏魚肉百姓有如虎狼,天下蒼生疾苦不堪猶如火中倒懸,我等讀詩書、學武技,難道不為天下蒼生反為他皇帝一人麼?

    滿江寒這一段話說的大義凜然擲地有聲,聽得月依然、銅錘二人愣在當地,任滄浪居然也一時無法反駁。銅錘拍手道:二師兄你真行,真是士別三日那個那個就要再看。如今的世道的確象你所說,我雖然心裡清楚,嘴上卻說不出來的。滿江寒臉色微紅,道:我是一個老粗,這些道理原本我也是不懂的,後來跟著天兄和諸王長久了,才長了見識、明瞭事理。知道這天下最貴重的是百姓蒼生,帝王將相須的全心為民謀福,才不愧景仰。我入了太平軍,就是要給老百姓打下一個人人有飯吃、家家有田種,沒有貪吏、沒有酷刑的太平天國來!

    任滄浪冷笑一聲道:解民倒懸?解民倒懸何需刀槍,湖廣戰亂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可成就了誰呢?不過成就了幾王、幾候而已。常言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恐怕口口聲聲解民倒懸的人就是那懸民於火中的人!朝廷目前確有各種疲弊,但天下的有識之士已看到此病,也在不斷改進。正如父母深罹沉痾,兒孫豈有棄父母而投他人之理?正為天下蒼生計,我前日已響應曾大人,散盡家財籌辦鄉勇團練,使我益陽百姓免受戰亂之禍。二師弟,我勸你懸崖勒馬,轉回頭做一個流芳百世的忠臣孝子才是滄桑正道。

    滿江寒冷哼一聲道:也罷,道不同不相為謀。可憐,大師兄你空讀萬卷書,卻是一個不識時務的愚忠腐儒。他又看了一眼月依然道:可憐師妹這許多年的一腔情意,都在你那忠臣孝子的牌坊前碰的滿身是血!

    任滄浪心中大怒,滿江寒方才一席話在他眼中既是叛逆謀反之言,又是不尊兄長的悖逆之語。任滄浪甩掉劍鞘劍指滿江寒道:好,今天我就拿了你這叛臣賊子,以正天下民心。滿江寒回身從馬鞍上摘下鐵鏜撕開包布冷笑道:大師兄好威風啊,我滿江寒也未必就會輸給你,既然打嘴仗無益,那就手底下見真章吧!

    月依然驟見二人翻臉,心中大驚,她想不到十幾年親如手足的同門師兄弟,竟然為了各自的信仰一言不合拔劍相向。她一聲住手還未出口,滿江寒的鐵鏜已當頭砸向任滄浪,這一招力劈華山勢大力沉,連身邊的銅錘也不由得一聲驚呼。

    任滄浪側身閃開鐵鏜,挽個劍花虛點滿江寒小臂,喝道:痴迷不誤,跟著妖人拜甚麼上帝會,將我中華的孔孟之道棄如弊履,還敢口出狂言。滿江寒收回鐵鏜手掌向下,起一箇中平式推鐵鏜前撞任滄浪前胸,兩個牛頭翅鉤掛任滄浪的兩肩,他瞪著雙眼回了一句什麼履?是什麼意思?。任滄浪也不搭話,閃身形轉到滿江寒身側挺劍搶攻,滿江寒鐵鏜舞動,中平式變夜戰式護住周身連削帶掛。同門四人雖然師出一人,習武卻各有不同,大師兄任滄浪為人中正,劍法中規中據,劍招大度灑脫,劍勢極強。月依然性情剛烈衝直,劍法迅疾多變,劍招靈巧之餘殺伐果斷。小師弟銅錘與二師兄滿江寒都是修習長兵刃,招式法度嚴謹攻守兼備,都是衝陣殺敵斬敗大將的軍陣武功。

    滿江寒鐵鏜舞動勢大力沉,時而拍扎,時而橫壓,鑌鐵鏜頭潑砸硬闖,任滄浪倒一時奈何他不得。十幾招過後,任滄浪久戰不下,心中不免怒意更盛,心想今日若放走此人,兩軍陣前滿江寒這一身武藝必會給朝廷平亂帶來大麻煩!任滄浪讓過滿江寒的劈砸,看準機會不等滿江寒收鏜橫掃,挺劍跨步搶進,點刺對方的手臂。滿江寒橫步躲開劍鋒,掌心朝下壓住鐵鏜一招橫波扳槳,揮動鐵鏜攔腰向任滄浪橫掃而來。任滄浪搶進鏜內立左手以內力豎接鏜杆,準備硬接卸下鐵鏜的勁力,右手劍卻斜挑滿江寒的左腕。滿江寒身為騎將身經百戰,兩膀自有千斤之力,滿江寒自思憑自己的力量,即便是碗口粗的樹樁也是隨手打斷,當下念及同門之誼便只用上七分力道,可鐵鏜橫揮打在任滄浪的小臂上,卻全如打在一堆棉花包上一般,軟綿綿卻彈力極強,斷樁碎石的一擊被任滄浪的深厚內力輕易化掉。滿江寒連忙撤手後躍,右手單手握住木杆用鏜頭鉤掛任滄浪的小腿。哪知任滄浪毫不避讓,他抬左腿腳踩滿江寒鏜頭的鐵翅,竟借勢前躍揮劍搶攻。

    二人間距離本來就近,這一躍,任滄浪手中的三尺青鋒眨眼間就抵到了滿江寒的眼前。滿江寒沒想到大師兄任滄浪搶攻硬上,出手如此快捷,一招之間就破進自己身前。眼見任滄浪半空中舒腰展臂長劍探向他的咽喉,滿江寒腳下新力未生,身法變化窮竭,手中鐵鏜在外,已全然無法招架。任滄浪的劍法、身法、內力在同門中俱是最高,一身武功更是爐火純青,滿江寒明知這對方一劍意在生擒,並不會傷害自己,但是他身為太平軍的驍騎大將,只可戰死或自盡,絕無被俘的道理,這一劍只要搭在滿江寒的脖頸前,即便任滄浪有心不殺,他也是必死無疑。

    兩人相鬥殺氣漸盛,月依然與銅錘在一邊看的心急如焚,卻不知改如何分開來兩人,有心下場卻害怕誤傷師兄,一時拔劍在手卻不知所措。任滄浪一劍刺出月依然就發覺不好,她心中雖然分不清兩人孰是孰非,但她卻不願同門師兄弟手足相殘。

    危急中月依然橫劍躍到,一招斜掛暖帳,手中劍斜挑引開任滄浪長劍。滿江寒見月依然援手,抓住機會收回鐵鏜橫推任滄浪前胸,這一下任滄浪劍在外門不及收回,胸前險勢頓現,忙收步後躍。滿江寒惱他方才出手不留餘地,咬牙上步雙臂盡出,牛頭鏜的雙角鋸齒閃爍著寒光直襲任滄浪胸口。月依然本無心相助任何一方,只是見二師兄滿江寒形勢危急才忍不住躍入戰團出手相幫,誰知滿江寒卻不但不借勢躍開,反而陡然進襲。情急間月依然轉身出掌橫拍鏜杆,同時長劍迴轉反刺滿江寒小腹。她本意是先夾在中間隔開二人,再勸說兩位師兄冷靜下來。誰知滿江寒眼見月依然長劍刺來不退反進,橫鐵鏜鉤撩任滄浪的前胸。月依然沒料到滿江寒不做躲閃,怕傷了師兄慌忙收回長劍喊道:二師兄,有話好說,且慢動手。

    滿江寒面色鐵青,對月依然的話耳充不聞,只管放開招數舞動牛頭鏜或砸或削、或推、或剪,圍著任滄浪進招。鐵鏜本是兩軍對壘破陣殺敵的利器,雖然沉重但只要舞動起來力隨勢走,就如同推車一般並不費力。況且鐵鏜舞動之後勢大力沉,放長擊遠,任、月二人手中的短兵刃招架起來更是吃虧。任滄浪手捏劍決喝道:師妹閃開,這等禍亂家國的罪人與其留與外人正法,還不如讓我將他擒下!滿江寒鐵鏜橫掄,冷哼一聲道:這等抱殘守缺、痴迷不誤的書呆子,需的當頭棒喝,才能識的時務!

    任滄浪手上劍招不停,口中也不示弱:治世救民未必豎旗反叛,改朝換代無需貶廢孔孟!滿江寒冷哼道:孔孟是你們富人家的招牌,何時佑護過我等窮人,信孔孟不如拜上帝會,饑荒中有碗飯吃比忠孝禮義來的實在!

    月依然奮力夾在二人中間既要幫滿江寒攔擋任滄浪的殺招,又要幫任滄浪接架滿江寒的進擊,還要留心閃避鐵鏜,一時間忙得手腳俱亂。月依然眼見局面無法控制,兩人招數間殺氣逾重,急聲道:銅錘呢?快纏住你二師兄!

    銅錘聽得召喚忙挺長槍抖槍花虛點滿江寒的後心,逼他閃避,滿江寒毫不在意依舊向前強攻,輪砸任滄浪的頭頂。銅錘無奈收槍跨步轉到滿江寒身側出槍挑架鐵鏜。月依然藉機面向任滄浪長劍圈轉封住他的去勢,迎著劍招以身為盾強進數步,將任滄浪推出圈外。這邊廂銅錘長槍對鐵鏜,招招架架也擋住了滿江寒的攻勢,任滄浪見分隔之勢已成,收劍入鞘道:師妹,你何苦護著他,你這是斷了他回頭是岸的機會啊。

    月依然回頭看看手挺鐵鏜怒目而視的滿江寒,嘆口氣道:如今是亂世,我一介女流也不懂你們所說的家國天下的大道理。我只要掙錢、吃飯,讓自己餓不死,然後如果師傅和師兄弟們都健康和睦,就是我最大的高興,我這一生素無大志,也別無所求,但是我見不得咱們同門之間骨肉相殘。如果今後果真終歸要各為其主的話,能晚對陣一個時辰,就晚一個時辰,讓我們有時間敘敘舊。再喝一杯同門酒。

    滿江寒搖搖頭道:守著一個破爛到底的朝廷,做一個寫進史書的忠臣孝子,任滄浪啊任滄浪,你這一輩子,嘿嘿,不說也罷。言罷包好鐵鏜跨馬而去。

    任滄浪望著滿江寒的背影長嘆一聲,緩緩道:可憐二師弟所保的未必就是真命主,自古開國明君豈有靠傳教、拜神起家的?販夫走卒又豈可共謀天下大事?無非是趨利避害,各懷私心罷了。我料定不出五年,太平軍必定是禍起蕭牆。月依然看看遠去的滿江寒,又看看身邊的大師兄,暗暗嘆了口氣還劍入鞘,心想:他們都是做大事的人,可是真的做成了大事就真的快樂麼?可是象我這般普通苟活的人,也未曾有一天過的快樂啊。

    任滄浪望著月依然笑笑,有些不太自然:你知道,我不會傷他,只是要勸他悔過自新而已。

    月依然點點頭,想說些什麼,卻一時又無從說起,隨口問道:那個小孩子長的更想誰?

    任滄浪低頭想了想道:這孩子細眉秀目,象他母親多些吧。

    月依然點點頭,心下一股酸楚的滋味又慢慢油浮而出。她抬起頭呼出一口氣,從頸中解下那枚紅玉雕成胭脂扣遞給任滄浪道:他這個窮姑姑天天跑江湖,身無長物,身上只有這個胭脂扣最珍貴,這還是當年他父親這胭脂扣就送給小雨辰吧,保佑他長命百歲、多福多貴。

    任滄浪接過胭脂扣翻轉過來,那顆血紅欲滴的胭脂扣後面是三行極細小的行書,一別幾多歲月,回首各自天涯,誰憐翩翩客子,向晚獨對荷花。這是他當年親手刻上去的,如今用手指輕輕撫過,字裡行間的勾連牽掛由手及心,依舊是如此清晰。任滄浪點點頭道:師妹、保重。

    這一次同門師兄弟分別後,太平軍在江南一帶橫掃千軍如卷席,先北伐,後西征,把江浙、兩湖的大部分地區收入囊中,又擊破江南、江北大營,使朝廷上下一籌莫展,一時間頗有劃江而治中分天下的形勢。任滄浪整訓團練頗為得力,在益陽鎮以千人之眾兩破來犯之太平軍,一時以善戰而著名,並遙受朝廷印信,受封守備之職。月依然依舊帶著銅錘在江南一帶走鏢,風餐露宿,鐵蝴蝶的名號在江南一帶名望更著。

    這一日,月依然和銅錘受託護送幾名女眷從蘇州前往福建,正從益陽鎮下經過。時下江南戰事吃緊,老百姓攜帶家眷奔走於路躲避戰禍,江浙一帶逃往的人群就沿路聚集在益陽鎮外五里的白河渡口。

    翻過土坡月依然遠遠的望見了任滄浪騎馬立在渡口一側,指揮團丁疏導人流過河,渡口旁用草蓆支了一間粥棚,三口煮滿稀飯的大鍋在粥棚中間冒出滾滾香氣,幾名團丁將熬好的稀粥盛給衣衫襤褸的過往老幼。草棚外領粥的隊伍排的見不到尾,全都是滿面菜色的老幼婦孺,一雙雙期盼的眼睛都盯向草棚裡盛粥人手中的勺子。

    月依然帶馬走到渡口,銅錘揮手高喊:大師兄!任滄浪抬頭朝這裡看看,點點頭,囑咐手下軍兵疏導災民,自己一夾馬腹朝這邊走來。月依然迎上去問道:大師兄,怎的這裡有這麼多災民,太平軍不是愛民如子麼?

    任滄浪嘆口氣道:太平軍中也是良莠不齊,趁亂禍害百姓的也為數不少,更何況凡有太平軍之處必有湘軍與之鏖戰,湘軍久不發餉,全憑戰利,侵奪搶掠之事已成習性。江南百姓受兵災之苦已經多時。月依然與任滄浪騎馬並行在前面,排隊等候領粥的百姓見到任滄浪前來紛紛彎腰施禮,還有老者體弱不能彎腰的,便強按著自己的兒孫給任滄浪磕頭,一時間哀聲與謝聲響成一片。任滄浪一面還禮一面低聲道:鎮中存糧也不多,我下令舍粥只給婦孺和五十歲以上的老者,不過這也不能支持幾天了,隨著戰線的推近,這幾天恐怕還有更多的老百姓逃過來。月依然放眼望去,隊列中老人和婦女或抱孩子或揹包袱,手捧著髒汙的破碗、荷葉、布塊等盛粥的什物,擠擠挨挨的緩緩前行。隊列中不時有孩子的哭聲傳出,人人眼中流露出的俱是絕望、無奈之色。月依然心下一陣茫然:這就是二師兄所說的解民於倒懸麼?

    銅錘在身後問道:大師兄,聽說你在這裡招募團練很有成就,而且兩敗前來攻城的太平軍,人家都說你是佑護百姓的活諸葛呢。

    任滄浪苦笑一下道:我雖用計小勝兩次,也是在無奈之下不得已行的險招,兵法隨有云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出奇制勝只可偶一為之,敵軍豈能再三中計。這一次恐怕是要有一場血戰了。

    三人說著來到城外,只見城下鹿巖堅深,城頭炮銃林立,一眾團丁或持槍而立,或往來巡視,軍容頗為嚴整。任滄浪帶住馬猶豫一下,對銅錘道:銅錘,你先護送車輛進城休息,我與你師姐說幾句話。任滄浪帶著月依然斜斜而行,朝西南邊的桑林信馬而去。

    臨近桑園任滄浪下了馬緩緩而行,象是滿腹心事卻難以開口。半響過後,任滄浪牽馬走近月依然低聲道:師妹,我我有一件事想了很久,想來想去還是要跟你說。看你是不是同意,當然,此事關係重大,而且也太過委屈你,你若不願也是情理之中,師兄我就另想辦法。不過師兄我還是希望你能答應。

    月依然聞言一愣,轉頭看去葉滄浪卻還站在那裡背對著她自顧自的繼續說著:其實這事我和你嫂子也商量過,她也十分的贊同,說普天下能讓她放心的女子,也就只有你一個了,所以所以我想了好久,覺得還是要和你商量的好。

    任滄浪這番吞吞吐吐的話到把月依然說得一愣,她印象中的大師兄向來都是出言穩重、言簡意賅的人,怎的此時說話如此拖沓。月依然心中忽然一閃:難道是他自覺對我不住,和那明媒正娶的女人商量要娶我做妾?想到這裡月依然面色一紅,一顆心頓如小鹿般亂跳,直覺手腳發涼,熱血直往臉上湧,當下也不敢說話,只低頭專心聽任滄浪繼續說。師妹,益陽鎮是常熟的門戶,常熟又是蘇州的門戶。如此戰略要地太平軍是一定不會放過的。前番我兩敗太平軍全憑僥倖,此番對方大舉來襲,勢在必得,我接連修書數封給蘇州、常熟的守將,可是他們卻畏敵如虎,只管斂軍自守,不肯來援。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了。我興辦團練招收鄉鄰從軍,早已抱定守護親族的決心,何況我已經接受了朝廷的任命,成了一城守將,全無逃降之理。我的性命不值一錢,但是我放不下我的親生骨肉,想將他託付給你帶走,將來撫養他成人,我任滄浪來世甘做牛馬報答你。

    月依然聽到這裡才明白,任滄浪是要託孤給他,而不是娶她做妾,心下長出了一口氣,卻有些失落與懊惱一起湧上來,便抬頭道:難道大嫂他帶不得孩子?任滄浪搖搖頭道:任我萬般勸說,她也不願離我而去。甚至我派人強行將她送出城去,第二天她卻依舊轉回來,死活不肯離開益陽鎮。把小雨辰託付給你,也是她的主張。

    月依然愣了一下,她萬想不到這竟是那從未謀面的那個女子的主意,她搖頭道:大師兄,你為了這幾萬親族獨抗強敵,可他們又能給你些什麼?他們值得你去付出一條大好性命麼?你快快帶了嫂夫人出走才是上策,這裡變成誰家天下不要去管他!

    任滄浪長嘆一聲道:我一走益陽鎮必亂、亂則百姓遭殃,這滿城百姓必遭亂兵蹂躪,而且鄉民行走極慢,我必須率兵死守益陽,為他們斷後,贏得逃離的時間。

    月依然搖頭斷然道:師兄你別說了,我不答應,你等我送完這趟差事就回來,我和銅錘一起助你守城。如果如果你被困險地,我一定召集江南群雄前來救你!任滄浪搖搖頭,再無言語。

    月依然追上銅錘,催動車隊晝夜兼程,一路顛簸的趕到了福州。

    這一路上,有關益陽城的戰況不斷的傳來:太平軍先鋒大將原本以為如此小城朝食可下,沒想到任滄浪連出奇計,或深夜截營、或暗布疑兵;或詐降拖延、或誘敵深入,竟然把一座小城守的風雨不透。更親自躍馬出陣,屢斬太平軍大將於陣前。終於激怒了太平軍南征主帥,統軍的北王,他親帥中軍大隊,督陣於益陽城下。

    月依然在福州召集所認識的一眾武師,邀眾人一起回援益陽城,救任滄浪。沒想到這些大多在益陽城曾受過任滄浪照顧的武師,或低頭不語,或藉口有事避開,卻無一應聲。只把銅錘氣的跺腳大罵。月依然拉過銅錘道:這是去千軍萬馬中玩命的事情,人家受邀是人情,不去是本分,強求不得。也罷,那就你我二人自己殺回去!

    正在這事,張鵬與肖德福提著一個包袱走進客棧。二人拉著月依然走到僻靜處打開包袱,裡面竟是兩身太平軍的軍服號衫。張鵬道:妹子,大哥年長你幾歲,我們都是家裡有老有小的主,別怨我們。這兩身衣服是我們平時走暗鏢時喬裝改扮用的,你二人孤身前往益陽,硬闖定然會吃虧,這兩身衣服送你,也許能幫上忙。

    肖德福嘆口氣接著道:我們都是幾十年江湖上滾過來的人,身上早沒了年青時的那一股子血性,就想在這世道里,憑著這條命給能讓老婆孩子吃上飽飯,什麼時候這條命沒了,家裡那幾口人的指望也就斷了,大妹子你你別笑話我們。月依然默然接過包袱,有心要說些感謝的話,卻被方才肖德福那幾句話噎在胸口裡,說不出來,只好朝二人抱拳為禮。月依然顧不得休息,傾盡隨身銀兩買了兩匹馬,又多備了乾糧、淨水,與銅錘一路上不停的換馬疾馳,趕回益陽。

    這一日,兩人趕到益陽城南二十里的地方,翻過前面那座山坡就是益陽鎮。銅錘抹了一把汗水道:師姐,稍微歇歇吧,這樣把馬也跑死了。月依然也覺混身累的象被人抽走了筋骨,她朝益陽方向眺望了一眼,點點頭,二人解開口袋將豆料倒在地上,四匹馬立即狼吞虎嚥的嚼起來。銅錘取出水囊喝了一口,遞給月依然,月依然接過水囊剛要仰頭,眼角餘光卻發現山坡頂上模模糊糊的出現一群人影。月依然放下水囊定睛望去,只見一團團、一群群的難民相互扶持著踉踉蹌蹌從山上走下來,隨著湧出的難民越來越多,整個山坡上都是這些扶老攜幼的衣衫襤褸的難民。

    月依然心中一顫,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中升起,她扔掉水囊跨馬迎上前去。月依然攔住當先一名老者急聲問道:老丈,你們可是從益陽鎮裡出來,那裡怎樣了?任團練怎樣了?

    那老者先起看到她身上的太平軍號衣什麼都不肯說,等月依然急急解釋說明來意後,才搖頭道:任老爺可是大好人啊,太平軍從北面象潮水一樣鋪天蓋地的湧過來,據說這一次是北王親自帶隊,有好幾萬人馬,一眼看不到邊啊。任大人派人沿街敲鑼通報,又開了南門讓我們速速逃離,他帶領團練軍兵死守城樓為我們斷後,他還親自斬了兩個臨陣逃脫的兵卒呢月依然不等老丈說完,催馬揚鞭躍上了山崗。

    淡藍色的天空雲細如絲,極目遠眺益陽城北隱約可見層層疊疊的太平軍人馬,厚厚的軍陣橫面極寬,向後一直延伸到遙不可及,無數杆高高豎起的旗幡如同地裡的麥穗,矗立在如海的軍陣中輕輕搖動。這龐大的軍陣正緩緩朝益陽城壓去,軍陣後騰起遮天蔽日的煙塵,彷彿有無數大軍正在陣後調動。近處的益陽城已經幾處火起,城頭的軍旗盡數倒伏,聽不到城中往日清晰的鐘鼓聲,只可見團團黑煙從城中升起又被風吹的四散。

    月依然牙關緊咬,她拔出寶劍兩腿緊夾馬腹,縱馬下山急向益陽城衝去。銅錘喊了一聲:乖乖我的娘,這麼多人啊!從鞍上抄起大槍撕開槍套,挺槍縱馬緊跟在月依然身後。

    月依然不住揮鞭,將馬打的極快,夾著煙火氣的風呼呼的在他耳邊掠過,將雙耳刮的生疼。銅錘追上她大聲喊道:師姐,看樣子太平軍的先鋒已經破城了,咱們必須在大軍入城前救出大師兄,不然等大軍合圍,咱們就是三頭六臂也休想殺出來!月依然牙關緊咬,雙目圓睜,全身立在馬鐙上,只管一個勁的揮鞭催馬。

    兩人轉瞬間衝到南門城下,正遇上一隊太平軍衝出城來追擊逃走的鄉民,領頭的隊官見月依然二人來勢迅疾,高聲喝問道:什麼人?可有號令?

    銅錘忙喊道:別放箭!有號令,有,有!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入懷亂摸,同時快馬加鞭催動坐騎。那隊官連問幾遍,眼見月依然二人越衝越進,伸進懷裡拿令地手卻不見掏出,心中起疑,揮手命令手下軍兵扣箭拉弦,同時繼續高聲喝問。銅錘這次並不搭話只管前衝,那隊官見情形不對回身一聲令下,一陣箭雨朝月依然劈面射來。銅錘催馬前躍衝在月依然馬前,他抖開長槍奮力將箭雨紛紛撥落,又盪開長槍挑翻迎面兩人,將這隊太平軍衝散,月依然手提長劍緊跟他殺進城中。

    城中已經數處起火,一片殘垣斷壁滿處狼藉,街道上滿是死屍,馬蹄踩著遍地的鮮血不住打滑。月依然和銅錘高喊大師兄只管朝太平軍多的地方衝殺,太平軍多是步軍,手裡又是單刀、花槍之類的短兵,她二人槍疾馬快,殺入人群如同疾風催草一般,無人可當。兩人幾經反覆,終於找到一個重傷的團丁,告訴月依然任團練帶領親兵在鐘樓最後據守,月依然帶著銅錘打馬朝城西殺去。

    益陽鎮的鐘樓是青石方磚壘成,高兩丈有餘,樓上雕樑畫棟,是益陽鎮的一景。如今鐘樓下聚集了數百名太平軍,鐘樓的樓梯早已被燒斷,鐘樓上是帶領數名親信據險死守的任滄浪。月依然殺到樓下時,任滄浪在樓上剛剛殺退了太平軍的一次進攻。月依然仰頭望去,高樓上的任滄浪左臂、前襟已經被鮮血浸透,腦後的辮子盤在項間,一件淡青色的外衣被割扯的猶如破網一般。任滄浪手擎寶劍,身邊是幾名同樣重傷的團丁。鐘樓下是層層團團的太平軍精銳牌刀手,無數支強弓瞄向鐘樓,閣樓四壁插滿了自下射上的鵰翎箭。

    月依然與銅錘催馬擠進太平軍的進攻的隊列,尋找機會接任滄浪下樓,這時一陣腳步聲紛雜而來,幾隊太平軍肩扛雲梯跑步而置。樓西側一名騎馬的軍官長刀一舉,只聽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他身旁的銃炮將鐘樓轟的瓦石紛飛,一名團丁當場被爆炸從樓上震下,墜地身亡。那軍官再揮手,數架雲梯靠立在鐘樓之上,太平軍手持藤牌口咬鋼刀攀梯而上。

    月依然眼見形勢危急,已急的五內俱焚,她抓下頭巾扔在地上,手指那指揮的軍官恨聲喊道:銅錘!給我殺了他,搶他的馬!同時拔劍撥馬朝雲梯衝去。

    這邊銅錘抖大槍一招闖鴻門式,就將那軍官挑落馬下,大槍迴轉壓住馬頸,將那匹馬帶到身前,抄住韁繩朝鐘樓趕來。月依然這邊揮動寶劍砍倒護梯的軍兵,將幾架雲梯盡數砍斷,任滄浪在樓上看得真切,一聲師妹喊出,已是熱淚盈眶。

    師兄!月依然仰望鐘樓,一聲呼喊撕心裂肺。銅錘此時也趕到樓下高喊:師兄,快下來,我們騎馬殺出去!任滄浪沒想到竟有如此良機,正待起身躍下,他身後一眾受傷的團丁卻痛呼道:仁團練,別扔下我等不管啊!任滄浪聞言心中一沉,轉頭看一眾傷殘的團丁相互扶持正眼巴巴的看著他。就在這一猶豫間,一名太平軍軍官騎馬帶領大隊牌刀手趕到,這軍官高喊道:北王有令,前鋒軍二旅聽我號令!弓箭手射馬!一陣弓弦聲響動,十幾枝狼牙箭同時射到,將銅錘剛剛奪來的戰馬射成了刺蝟。

    月依然恨的咬牙切齒:銅錘,再搶馬!銅錘挺長槍催馬朝那軍官衝去。那軍官所帶領的都是太平軍的精銳牌刀手,見銅錘馬來並不慌張,紛紛豎起盾牌一湧而上擋住銅錘的去路,下面刀刺戰馬,上面長矛亂戳,反將銅錘逼得連連後退。月依然則被一群長矛手圍在核心,劍短矛長,月依然坐在馬上極是吃虧,只能將長矛削斷卻不能殺傷圍攻軍兵。

    任滄浪在鐘樓上見到月依然與銅錘深陷重圍,他手扶欄杆大喝道:師妹快走,快去家裡救我孩子雨辰出城,不要管我!月依然與銅錘在樓下來回衝蕩了幾次都無法進前,銅錘身上反而中了兩箭。月依然見實在無法殺入,急聲喊道:師兄,你跳下來,我和銅錘帶你殺出去!

    任滄浪看看身邊滿身浴血的團丁,又望了望城外太平軍的軍陣,手指西南大喊道:師妹,我兒雨辰是我唯一牽掛,你快去我家接他出來,再晚一會大軍入城就走不掉了!你一匹馬馱不走我們兩個!

    銅錘撥開亂箭道:大師兄,你騎我的馬,我留下來步行斷後!說話間一支冷箭從月依然身後射來,月依然慌忙低頭,卻被箭射斷了發纂,滿頭青絲飄散開來。任滄浪見情勢危急那二人卻不肯離開,一把推開扶持他的團丁抬手將寶劍橫在自己頸前怒喝道:我來斷後!你們再不去我就自己了斷在這裡!快走!快走!

    月依然仰望任滄浪心中大是懊悔,兩人之間不過數丈遠的距離,卻已是生死兩隔,她若能早趕回一步,此時也就能陪著他站在那鐘樓之上共同面對強敵了,縱然一同並肩戰死,也無怨無悔。可就是這一時之差,生生將兩個人分在生死兩界。

    月依然咬牙撥轉馬頭朝任家奔去,銅錘拔掉身上的箭稈緊跟在後。

    月依然奔到任府門前,當年被她砍斷門閂的大門敞開著,院子裡一片狼藉,衣服、傢俱扔了一地,僕從、下人早就四散而去了。月依然將韁繩扔給銅錘,大步衝進院裡直奔正廳而去。月依然一腳踢開廳門,卻發現裡面早有一個衣衫整齊的女子坐在堂前。這女子左手捏著一把團扇,右手將膝下一個男孩緊緊的摟住,神態說不出的安詳自然,似乎剛剛在給男孩講完故事,正等著管家來請示家事,外面的戰亂和狼藉與她毫無關係,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這樣的安詳與穩重倒讓月依然也大吃了一驚,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這女子生的淑靜嫻雅,穿一身湖綠色的裙子,正坐在對著廳門的紅木椅子上,她衣衫整齊、鬢髮不亂,細碎的劉海輕巧的留在額頭前,顯露出一派大家閨秀的氣度。這女子見月依然闖進來,向她身後望了望,嘆了口氣,便端起手邊的茶碗喝了一口,緩緩說道:是月依然妹子吧?我是任相公的娘子。這就是他和我的兒子任雨辰。說著這女子扳過男孩的身子指向月依然道:雨辰乖,叫月姑姑。那男孩乖巧的聲音讓月依然心頭一陣發軟。那女子又對男孩柔聲道:雨辰乖,讓姑姑帶你出去玩幾天,爹和孃親過幾天就去接你回來。說著拉開那男孩緊抓著她衣襟的手,將他推向月依然。月依然彎腰抱起孩子道:那嫂子,快跟我一起走,我帶你一起出城!那女子輕輕搖搖頭,手指桌上的一包物件。月依然定睛看去,卻是一包已經掰下一塊的煙土!

    月依然驚呼道:嫂子,你!那女子緩緩道:我看你一個人孤身進來,就明白了。定然是孩子他父親那女子看了一眼睜大雙眼的男孩,繼續道:他父親忙,被事情陷住,不能親自回來了。我是他妻子,自然要留下來等他的。我一介女流,不能幫他治國平天下,但是我知道男人的辛苦,我能做的就是在他心煩時陪他說說話,在他勞累時給他做幾個小菜。我如果走了,剩下他一個人多孤單、多難過啊。說到這裡,她忍不住手按小腹身形晃了一晃,繼續道:師妹,你的心思我知道,他的心思我也明白,可是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也太多了。小雨辰是我們夫妻的骨肉,我思來想去這世上我們能託付的人也只有你了。這孩子脖子上還掛著當年你給他的胭脂扣。這一下可就拖累你了。萬望妹子看在他父親的面子上,好好看待這孩子。這女子說完朝月依然盈盈一拜,端起茶杯將碗中剩下的煙土一口吞下,轉身走回內房。

    月依然四下掃了一眼,將廳內的帷帳一把撕下,叫任雨辰摟緊他的脖子,用帷帳將孩子緊緊纏在自己身前,抱著任雨辰跨出大院,翻身上馬對銅錘道:銅錘!開路,走南門!

    銅錘在前面擺動長槍趕開攔截的太平軍,挑開著火的房梁、雜物,月依然抱著雨辰單手提韁緊跟在後。兩人一路上浴血殺出,剛出南門,正遇上一隊太平軍人馬列隊進城。當先的將官見月依然提劍殺出,橫刀朝月依然攔腰斬去。那將官用的是合扇板門刀,大刀刀頭足有一扇門大小,勢大力沉帶著風聲直奔月依然。月依然連日趕路又撕殺了半日,實在是力虛體乏,無奈中平身向後仰倒馬鞍,同時舉劍上挑大刀。那將官也是久經戰陣的,眼看月依然後仰躲開這一刀,在掃過月依然頭上時手腕朝下一翻,大刀將月依然手中長劍砸落在地。這一下月依然兵刃脫手更處劣勢,馬上交戰全不是步下交手可比,用的全是另一種長槍大刀的功夫,況且月依然身前抱著孩子,身法上的靈動也受制不少。月依然咬牙從鞍後囊中抽出短劍,準備拼死一戰。

    正在這危急關頭,城門中一聲怒吼,銅錘抖長槍縱馬朝那將官撲來。那將官撥馬回身,銅錘馬快槍疾,手中大槍已經劈面刺到,槍頭抖起斗大一團槍花直刺那將官的咽喉。那將官橫刀外磕銅錘的大槍,銅錘大槍借外磕之力,雙手換把一吞一吐,槍尖閃進對方的懷內,一槍刺斷對方的手臂,大刀噹啷一聲跌落在地。銅錘恨他劫殺月依然,槍勢不饒,借兩馬錯蹬之際一招白馬回頭絕命槍,大槍反手從那將官肋後刺入,再一抖手將對方挑落馬下。那一隊太平軍發一聲喊,四下遠遠躲開。

    月依然拾起長劍,招呼銅錘快走,這時城頭上一排鳥銃射下,銅錘胯下馬幾處受傷,一聲長嘶躺倒在地,銅錘左腿上也被鉛彈所傷,血流不止。月依然見狀急聲道:銅錘,快上來,騎我的馬。銅錘卻扭頭看看從城門中殺出來的追兵,一咬牙揮槍桿重重抽在月依然的馬臀上。那戰馬吃疼,一聲嘶鳴帶著月依然與任雨辰飛跑起來。月依然再回頭看去,城頭上的排槍不停射下,鉛彈在銅錘身邊激起團團簇簇的煙塵,銅錘拖著一條傷腿翻身朝城門殺去,他揮動大槍一個人將所有追兵攔在身前。

    月依然明白自己的馬定然不能馱三個人,她也明白銅錘是抱定了必死的決心為她斷後,但是她還想帶銅錘走,哪怕一起再走一程,她已經少了一個師兄,不能再少這個師弟了。月依然回頭高喊道:銅錘,快走!

    銅錘在戰團中提聲高喝:師姐快走,別管我!下輩子你要是和大師兄還沒緣分,弟弟願意娶你,照顧你一輩子銅錘後面的話被淹沒在一排槍聲中。月依然聽到這裡猛地一愣,緊接著一陣劇痛從心裡翻江倒海般的湧出,她直覺兩耳再也聽不到戰場上的槍炮聲、廝殺聲,靜悄悄的戰場上只有銅錘這幾句話反覆的響起,這聲音就象一把銅錘一樣,一下一下的狠狠砸在月依然的心上。

    月依然信馬疾奔,她的心已經亂成了一團,任滄浪、銅錘、還有任妻,幾個人的影子在她眼前翻來覆去的盤旋,月依然只覺自己頭暈的利害,在馬上把持不住幾乎就要栽倒下來。突然,胯下馬一聲嘶鳴立住不動,月依然再抬頭時,只見前面一隊太平軍騎兵擺開陣勢攔住去路,陣中間一杆高高的幡旗上寫太平天國殿後軍大佐將烈天安和一個碩大的滿字,軍旗下一員大將紅頭巾紫披風,手中橫端一根牛頭鏜,正是二師兄滿江寒。

    月依然此時見到滿江寒,滿腹的悲嗆頓時化作熊熊怒火,她用力捏緊劍柄,朝滿江寒怒目而視。滿江寒面沉似水,催馬上前幾步,平端鐵鏜,一對虎目緊盯住月依然。月依然微微仰首,緊緊摟住身前的任雨辰一字一頓道:二師兄,難道上天註定我等同門要在此相殘?大師兄已經戰死在城中,銅錘他他戰死在南門之下。難道你我同門今天要盡數殞命在此?我身前這男孩便是大師兄的骨血,你若想拿他前去邀功,就先取了師妹我的人頭在說!

    滿江寒聞言一愣,這次南征太平軍軍勢如潮,他早料定小小益陽城面對大軍當然是獨木難支。滿江寒熟知大師兄的武功,也知他性格外柔內剛,必定會死守於此,便故意主動領下哨戒四周的軍令,以免同門相煎,同時也儘量避開任滄浪的三尺劍鋒。方才城頭打來旗語,北王千歲的胞弟被人在南門刺殺,北王號令全軍凡緝拿兇手者升爵兩級,滿江寒這才在驛道上擺開人馬張弓搭箭,準備劫殺逃敵。不過他沒想到這逃敵卻是自己的二師妹,馬上還馱著大師兄的獨子。

    滿江寒眉頭緊皺,手中的鐵鏜端起又放下,咬緊牙關使得臉頰更顯得稜角分明,他胯下的烏椎馬也感受到了他的殺氣,不安的刨動著前蹄。滿江寒心想若將月依然及大師兄的兒子擒拿本非難事,月依然也非他的敵手,況且又是久戰之後人疲馬乏,自己根本不用動手,只需一聲號令,單憑手下這一千精騎就能得手。升爵兩級,再升便可封王!在天國中便是一言九鼎獨當一面的尊位,天國至今不過東、西、南、北、翼、燕、豫數王而以,這對於滿江寒而言無疑是天賜良機。滿江寒看看左右,身邊的不少部將都已經躍躍欲試了,或抽刀、或搭箭,只待一聲令下,便至少會有數百件兵刃同時朝月依然身上招呼。滿江寒手撫鐵鏜,有心號令部下一湧而上,擒下月依然,可是在他心中翻湧的卻是十幾年來同門間的手足情誼,現在這道令就卡在他喉間、壓在他腕上,可他卻喊不出、揮不動。

    月依然與滿江寒已對峙片刻,她明白此時已經猶豫不得,再等到身後追兵到來,滿江寒必定會翻臉出手。月依然緊摟住懷中的孩子,她撥轉馬頭,縱馬繞開滿江寒,從他身邊繞過朝他身後的軍陣衝去。月依然這一衝,滿江寒身後頓時響起一片戰刀出鞘的聲音。滿江寒咬咬牙猛地朝天一豎鐵鏜,高聲喊道:傳我軍令,任何人不得阻攔,違令者斬!滿江寒兩側十幾名部將依次高聲傳令,傳烈天安軍令,任何人不得阻攔,違令者斬!傳烈天安軍令傳烈天安粗狂、威嚴的喝喊聲此起彼伏的向軍陣兩翼發散而去,響徹軍陣的每一個角落。

    月依然持劍驅馬,從一排排的騎兵橫列中徑自穿過,太平軍手中的鐵矛、馬刀據她不過咫尺,隨時都可能朝她劈面刺來,那搭在弦上的羽箭也隨時可能從她後背透入。月依然就這樣在千餘名太平軍的注視中穿越軍陣,催動坐騎揚起一團煙塵一直向南而去。

    良久之後,滿江寒緩緩放下高舉的鐵鏜,輕聲吩咐道:收攏陣型,準備進城。千餘名騎兵齊齊撥轉馬頭向中間聚攏,排成一路縱隊如長龍一般順著驛道向益陽城緩緩前行。滿江寒忍不住在馬上舉目朝月依然遠去的方向眺望,心裡默唸道:世事如棋啊,師妹,我只求你末要恨我,也末要感激我,等有一天你處在我的位置,才會知道一個人要下決心會有多難。

    月依然怕滿江寒變卦,穿出軍陣之後催馬疾奔,穿過樹林,趟過溝河,一直向南。也不知跑了多遠,坐下馬長嘶一聲立住,再也不肯跑了,月依然這才抱著任雨辰下馬休息一下。月依然兩腿著地時忽然一軟,抱著任雨辰摔倒在地,這半日來的廝殺耗盡了她的體力,月依然此時之覺得喉嚨中乾涸的快要冒出煙來,她腹中又飢又渴,身上的衣衫被汗溼透,此時被風一吹只覺涼的透心。月依然解開捆在身上的帷帳,把任雨辰放在地上,她起身從鞍後摘下水囊一晃,才發現水囊早已被鉛彈穿透,囊中水早已灑的乾淨。月依然四下望望,所幸腳下是一塊瓜田。月依然捧起一個碧綠的西瓜用手砸開遞給任雨辰,又摘下一個瓜砸開兩半張口就咬,紅色的瓜汁迸濺的她滿臉都是。這瓜正好熟透,甜潤中帶著沁人心脾的香氣,月依然吃到口中只覺如同仙露一般,渾身上下頓覺都清涼,立時抱著瓜狼吞虎嚥起來。她邊吃邊將剩下的半個瓜向身後一遞,嚼著瓜瓤含糊道:銅錘快來吃瓜,你也渴壞了吧。西瓜遞出半天,身後卻無人接過,月依然轉頭一看,她身後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銅錘的影子。月依然這才想起,那憨厚聽話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小師弟如今已不在她身邊了,銅錘為了給她斷後已經戰死在益陽城南門之下。月依然愣了半響,戰火紛飛中,銅錘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在心裡無比清晰的響了起來:下輩子你要是和大師兄還沒緣分,弟弟我願意娶你,照顧你一輩子

    月依然直覺胸腔一陣縮緊,一顆心好像被人用帶了鐵指套的手掌狠狠攥捏,撕裂般的痛楚在霎那間傳遍全身。月依然低頭捧起西瓜大口的吃著,淚水磅礴地都落在了瓜上,被月依然一口一口的吃進嘴裡,甜潤的瓜在眨眼間變得又苦又澀。

    月依然摟著任雨辰立在山坡之上,向益陽城遠遠眺望,漫天的硝煙已經被吹散,火紅的太陽就在城邊慢慢墜落下去,益陽城的輪廓在血紅色夕陽的映照下顯得稜角分明。角樓飛簷,女牆蜿蜒,這座讓人刻骨銘心的城鎮遠遠望去,感覺既清晰又模糊。這樣的一座小城,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青春和一生的幸福,失去它的人滿身瘡痍,身心俱疲;得到它的人卻未必滿足。

    十年彈指一瞬間,很多事情因此而改變,時間流逝如同指尖沙,世間萬物都躲不過他的磨礪,歲月如刀般,在觸手可及的所有事務上刻下了變化的蹤跡。十年中月依然依舊行走江湖,鐵蝴蝶的名號在江南一帶卻更為響亮。十年中太平天國從虎踞江南劍指中原,到分崩離析一敗塗地,興亡於頃刻間;二師兄滿江寒在太平軍中屢立戰功,卻在天京事變時參與內訌,從此失去下落生死不明。而益陽鎮城頭上幾番王旗變幻,角樓女牆依舊,只是憑添了諸多風霜之痕。

    桑林中,月依然坐在條凳上,手端茶碗看任雨辰練槍。十六歲的任雨辰生的淡眉秀目,身材修長,容貌上與任滄浪少有相似,卻極象他那穩重賢淑的母親。

    一套八極大槍練完,月依然點點頭,將手中的毛巾遞給任雨辰道:孩子,想不到你身材高瘦卻不喜學劍,只喜歡長槍。

    任雨辰憨憨一笑道:姑姑,明天是我生日,你說過的,要在這一天讓我去完成一件大事的,究竟是什麼大事啊?

    月依然聞言神情肅然,驀然片刻後問道:孩子,還記得姑姑讓你學武的目的麼?

    記得,您曾經說當年我父親為了掩護百姓出城死守益陽,卻被城內一個富戶串通匪軍偷開城門,導致父親和銅錘師叔戰死城內。

    對,明天你生日,姑姑帶你重回益陽城,放火燒了那仇人的宅子,砍了他的狗頭!

    如今的益陽城下早已看不到遍地的烽煙,遠處村舍林立,近處稻苗青青,已漸漸恢復往日氣象。月依然帶著任雨辰騎馬沿官道進城,月依然支走任雨辰去採買東西,自己站在城牆南門下肅立半響,抬頭望去樓臺依舊,十年前那一戰的情景歷歷在目,彷彿就在昨日。月依然輕輕嘆了口氣,信馬前行,那馬兒穿街過巷竟將月依然帶到了十字街右手邊的任家衚衕口。月依然轉頭望去,原來大師兄任滄浪的宅院已經換了主人,被湘軍中一個參將佔為私家宅院了,門楣上張廷玉手書的舉人匾也換成了俞府字樣。月依然遠遠的看著,想起大師兄任滄浪的音容笑貌,心中止不住心潮翻湧,正在此時,一隊軍兵列隊經過,簇擁一位國字臉、絡腮鬍,小腹隆起的軍官騎馬走過來。府門口站班的軍兵忙一聲高喊:參將大人回府啦!月依然定睛望去,只覺這參將有些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看著這參將入府,隨行的親兵扛著一根熟銅棍緊跟在後,月依然恍然想起,這俞參將正是當年在湖州城外剪徑劫道的落魄漢子俞洪濤,月依然想不到當年自己隨口一句話,俞洪濤竟然當真,果真前去投軍,果然憑一身武藝搏出一身榮耀來。

    月依然在任家衚衕口默然半響,撥馬外走,正遇上採買完東西的任雨辰,任雨辰將一包麻糖遞給月依然道:姑姑嚐嚐,新出鍋的麻糖,桂花味的,快嚐嚐。月依然掰下一塊糖含在嘴裡,與任雨辰並馬前行。前邊十字街口忽然拐出來一個道人,這道人手捧竹簡邊走邊唱道情,引的一大群孩子追著他又唱又跳好不熱鬧。月依然迎面望去,只見這道人穿一件滿是補丁的道袍,一根筷子插住白髮斑駁的發纂。這道人的右臂齊根斷掉,只剩下空蕩蕩的半截袖子塞在腰間,臉上左半邊卻蒙上了半個京劇臉譜的面具,面具邊緣隱約露出被火燒過的焦灼皮膚。

    這道人走過月依然馬邊忽然一頓,抬起頭用獨目注視月依然,月依然低頭望去,只覺此人雖然斷臂毀容,面目猙獰,卻有股說不出的親切感覺,象是十餘年不見的親人一般。正待仔細辨認一下,那道人卻轉頭揮動衣袖大步而去,用左手敲響掛在胸前的竹筒朗聲唱道:漫說道候門深深深幾許,君不見烏衣巷口夕陽斜。世事滄桑,不過是鏡花夢影;人間冷暖,逃不脫陰晴圓缺。眼見他起高樓千門萬戶,眼見他圖享樂笙歌夜夜;眼見他弄權謀竊鉤竊國,眼見他樹倒了血染長街。便有那風流客千載英名,回首間草茫茫漢唐陵闕。扳著手算一算活多少日,爭甚麼這世間英雄豪傑。兩字功名,百陣干戈,到頭來誰補蒼天裂

    月依然心頭猛地一亮,她撥轉馬頭朝那道人的背影望去,那道人身材高大魁梧,雖然斷了一臂,仍將腰桿挺的筆直,能隱約看得出當年虎背熊腰、氣宇軒昂的樣子。那道人腳步不停逐漸遠去,聲音卻不因遠離而減弱,句句都響在月依然的耳畔:縱有那氣比長虹壯,逃不過淚如寒波咽。看破了,江海心且做了南山意,想明瞭,弄潮人需守著樓頭月。看穿這,紛紛擾擾人間事,解釋開,恩怨情仇如燈滅。今日裡繁花似錦真好看,到冬天一場大雪蓋芳潔。哪還有是是非非,怎還有悲悲切切,只有那千條路冷硬皆作鐵!

    歌聲悲涼、蒼厚,隨著那道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一陣風捲過,將那道人的身影刮的模糊。任雨辰見月依然仍在凝望那道人背影,便道:姑姑走吧,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個殘廢罷了。

    月依然輕輕搖搖頭,緩緩道:他雖然是殘廢,卻遠非一般人可比,他只是不得已隱身風塵而已。當年他叱吒風雲的時候,雨辰你還小,他那一杆鑌鐵牛頭鏜是在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月依然嘆口氣,又象是自言自語道:解民倒懸、救萬民於水火,倒真是成了鏡花夢影啊。

    走出鎮外,月依然與任雨辰歇馬桑林中靜待夜深,月依然帶著任雨辰來到任滄浪的墓前拜祭。四周峰巒疊嶂,這一片坡地向陽、寂靜,幾株桑樹如同傘蓋般遮在半空。最左邊是雨辰的母親任式周芸之墓,任滄浪的墓與她緊挨在一起,向右幾步遠便是銅錘的墓,有些孤單的靜立在桑樹之下。

    月依然站在一邊看任雨辰上香、叩頭,心中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盤旋而來,彌繞不去,久久不散。任雨辰給父母行完禮,又走到銅錘的墓前敬香、叩頭。月依然緩步走上來,輕拂銅錘墓前冰冷冷的石碑,長長吁了口氣,對任雨辰道:雨辰,姑姑就你這麼一個親人了,姑姑託付你一件世情,每年你拜祭父母的時候,千萬別忘給你銅錘師叔磕個頭。等將來姑姑百年之後,你就把姑姑葬在你銅錘師叔的旁邊。

    半響過後,月依然問道:雨辰,姑姑讓你準備的東西都備好了?

    任雨辰正坐在父親墓前低頭用磨石仔細的磨著槍頭,頭也不抬的答道:放心吧姑姑,火油、硫磺、火把、萬金油都備好了。這奸商當年敢偷開城門害我父親力戰而死,我絕繞不了他。

    月依然愣了愣道:萬金油?怎麼還準備了萬金油?

    任雨辰抬頭笑笑道:我怕火起不小心燎傷姑姑,就先備下了。

    月依然聞言心頭一動,忽然象是有什麼東西,從心裡的陳年舊事中恍然勾起,攪的心緒一陣煩亂。月依然仰頭望去,此時月白風清,漫天的星斗俱都明亮,遠遠的益陽鎮中的燈火時隱時現。月依然忍不住的兩行眼淚終於潸潸而下,沿著她的臉龐滴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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