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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竹林牧蛇

    白不肖悠悠醒轉之時,陽光已從窗口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屋外竹林裡鳥鳴婉轉,風聲簌簌。

    他猛地一躍而起,檢視身上,毫髮無損,吸氣運力一如往常,那把冷月寒霜刀也好端端地放在竹枕旁邊。

    這使他困惑不解。昨夜,他明明是中了暗算昏迷過去,怎又會毫無損傷地仍在這竹屋內?

    白不肖環視屋內,桌、椅、櫃、繡花繃架一件不少,灶臺上冒著縷縷白汽,內室裡傳出老婆婆的咳嗽聲,只是不見陸怡的人。

    他叫了幾聲,內室裡老婆婆說:“怡兒洗衣服去還未歸來。鍋中熱著飯菜,客人請自便吧。”

    白不肖掀開鍋蓋,果然,半鍋白米飯上架著幾碗菜。他越想越是疑惑,覺得這祖孫二人身上隱藏著一個謎團。若說她們要加害於自己,昨天夜裡他人事不知時完全可以從容動手。

    當此時,他哪敢擅動鍋裡的飯菜?開了門走出去。那頭巨獒伏在門前空地上,威脅地齜了齜白牙,發出嗚嗚的低吠。

    白不肖不敢招惹它,小心繞過它的身子,站在竹籬笆外看周圍的環境地理。

    他昨夜經過的竹林原來是好大一片,萬竿翠竹一直往山上鋪展,在春風的掀動下,綠浪翻滾,此伏彼起,真個是一浪未平一浪又掀。右邊是一條幽深的小徑,看來通向竹林外。左邊是一條羊腸小路,或許是上山之捷徑。

    白不肖循著右邊的小路步入竹林,即進入一個幽明不定的世界。頭上竹枝翠葉密密匝匝,擋住了天空。地上歷年積壓的枯竹葉不知有幾多厚,無數的春筍將嫩尖拱出地面。往前走,地勢漸高,能見到裸露地表的岩石。

    白不肖信步走去,忽然聽到前後左右有一種“噝噝”之聲。他止步細察,嚇得頭髮根子直豎,只見地上、竹竿上無數通體碧綠的青蛇吞吐著紅線似的蛇信子,從四面八方朝他游過來。

    江南之地氣候溼暖,山林中多毒蛇,白不肖久居鄉下。自然也會捉蛇。但那不過是偶爾碰到一條兩條,自是手到擒來。可是哪裡見過這許多竹葉青?休說他只有兩手,便是有一百隻手,一時之間也捉不過來。何況這種竹葉青,體形雖小卻劇毒無比,蜂擁而上,只要被咬著一口,就完蛋了。

    白不肖嚇得渾身冒汗,眼見群蛇蠕蠕遊近,附近的幾株竹的枝葉上也有十數條蛇吐信張牙,伺機撲噬。他抽刀出鞘,旋身連斫,在一霎之間連斫十五刀。一截截斷蛇飛起來,血雨四濺。他又從盛暗器的豹皮囊中摸出一把透骨釘,以“天女撒花”的手法拋出去,把遊得最近的二十來條毒蛇釘死在地上。

    但群蛇並不因為同類喪身而退縮。遊在前面的一圈剛被刀斫斷,被透骨釘釘死,後面的仍不屈不撓地迫上來。竹林裡充滿噝噝噝的駭人的聲音。

    暗器總有用完之時,力氣也總有使竭之際。面對這成千上萬的毒蛇,白不肖氣餒了,心裡湧出一股淒涼的冷意,暗歎道:想不到我竟喪身於群蛇之口!

    他鬥志一失,不再作徒勞的拼搏,還刀入鞘,閉上眼睛等死。

    突然,耳中一痛,似有一把尖錐在往裡剜,他以為被毒蛇咬著了,便睜開眼睛想看看率先咬自己的蛇是什麼模樣,但一看之下,心中大奇,那些方才還氣勢洶洶的蛇群,此刻都掉轉頭往四下裡逃竄,不一會工夫,都逃得無影無蹤。竹林中又恢復了祥和的幽靜。

    到群蛇皆隱匿不見,他的耳痛也即消失。看著掛在竹枝上,僵臥在地上的一條條死蛇,白不肖愣住了,不解群蛇何以退得這般迅速。

    竹林深處紅影一閃,有輕輕的足音傳來。白不肖悚然一驚,喝道:“什麼人?”

    “是我。”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白不肖迎上去,原來是洗衣歸來的陸怡。她端著木盆,眉宇間帶著一股不易被人察覺的喜意。

    白不肖餘悸未消,說:“幸好陸姑娘你此刻歸來,若早一步,便被成群的毒蛇圍住了。那情景可怖至極!我還是頭一遭遇到過,但願今生今世再也不要遇到。”

    陸怡冷笑道,“幸虧我早來一步,否則你此刻已成一副白骨。”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因,轉念一想;是了,她久居竹林中,身上自然帶有雄黃之類闢蛇的藥物。“我倒替你多擔心事了,原來陸姑娘不怕毒蛇。”

    陸情看他一眼,說:“你的良心倒還好!”

    語焉不詳,不知她是讚許抑或諷刺?白不肖難以接口,只覺得這竹林、這女子處處透出神秘來。

    兩人一前一後在竹林裡穿行。默然有頃,陸怡忽問:“你有沒有吃過飯?”

    白不肖心念一動,覺著還是把話挑明瞭好,便說:“我沒敢吃。你做的飯菜中雖無砒霜,但似乎混有蒙汗藥之類東西。我不想再睡得人事不知。”

    陸怡回頭看他一眼,冷冷地說:“我是為了你好!”

    這話又極難理解,在飯食中下蒙汗藥,怎能說成是善意之舉?

    “陸姑娘請道其詳!我進了你家中,猶如掉進一個密不透風的悶葫蘆裡,心裡有許多疑團,怎麼也拆解不開!就拿方才林中那麼多的毒蛇來說吧,我本已束手待斃了,怎麼會一下子又不見了呢?”

    “你本不該進入竹林的。它們不認識你,以為你要侵犯它們的領地,所以才向你發起攻擊。”

    “後來又是怎麼回事?”

    “後來是我叫它們散開的。”

    “你?”

    白不肖瞪大眼睛,難以相信這文弱的女子會有馭蛇的神通。

    陸怡轉身站住,從領口拉出一隻有絲線拴著的銅皮哨子,放在嘴裡吹了一下。白不肖沒聽見任何哨音,在竹林深處又響起“噝噝”的蛇鳴,不久,他就看到頭一批竹葉青快速地遊近來。

    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繩。白不肖一見這些碧綠滑膩的毒物,心裡發毛,一步竄到陸怡身後。這時,他耳中又是一痛,群蛇立即轉身,向林深處遊走,倏忽就不見了。

    白不肖驚魂甫定,不由嘆道:“原來你是它們的主人。你養著這麼多毒蛇做什麼?”

    “蛇膽可賣給藥材商,價錢不低呢!”

    白不肖覺得她的話不盡不實,索性點破她:“這麼大一群毒蛇,便像是一隊精銳衛士,縱然強敵來犯,也得見蛇而退。”

    陸怡頭一回露出了微笑,說:“若非如此,我們又怎能在此安居樂業?”

    “但令祖母的傷又是怎麼得來的?”白不肖問,“難道還有不怕毒蛇纏身的高手衝進你家竹樓不成?”

    陸怡的臉又拉長了,不悅地斜了他一眼,嗔道:“你這個人太好奇了!須知不該問的事不要問。不該管的事不要管。這樣,壽命才好長一些!”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竹林,回到竹樓。陸怡把溼衣都晾曬出去,方回屋盛飯擺菜。白不肖幫她分筷子,端竹椅。陸怡問:“這餐飯你是吃呢還是不吃?”

    白不肖笑道:“自然是吃的,大不了再睡一個長覺。”

    陸怡抿嘴一笑即又端肅如故,先給她祖母的飯菜端進裡間,又出來跟白不肖一起進餐。

    吃罷早飯,白不肖得走了。陸怡既不留他,也不問他去哪裡。

    白不肖心裡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這間充滿竹子清香的小摟既神秘又親切,竟使他依依不捨,走出老遠,還回頭望了又望,可竹扉緊閉,寂然無聲,更看不見那位村姑的紅衣衫。這使他悵然若失,悶悶不樂。過了許久,方才自嘲地說:“人家與你素昧平生,能留宿留飯便很不錯了!你還想怎的?你也不照照鏡子,你是怎麼一副醜八怪模樣?”

    白不肖走到昭慶寺附近,忽見從山門裡走出兩個黑衣黑衫腰懸鋼刀的矮壯漢子,這身打扮,一望使知是錢江幫的幫徒。

    白不肖急收步轉身以防被他們看見,路邊正好有個賣香燭紙錠的小貨攤,他一邊裝作看貨,一邊偷偷觀察那兩名幫徒。

    寺中的知客僧將黑衣幫徒送出來,其中一個幫徒去解馬韁,另一人回身對知客增兇巴巴地說:“倘若那小賊到你這破廟裡來投宿,你便穩住他,速來向我們稟告。若是隱匿不報,我們便拆了你的破廟!”

    他說一句,那和尚便念一句佛,直到兩個黑衣漢子打馬去了,和尚才唉聲嘆氣地回進廟門裡去。

    見此情形,白不肖不敢進城了。錢江幫正派出大批幫徒在四處搜掠,連寺廟都不放過,城內更是密佈眼線。他的模樣又特別好認,尤其是少了半隻耳朵皮,走到哪裡都惹人注目。

    他離開貨攤,壓下帽簷,決定先找個地方躲避一時,待天黑再想辦法。

    昭慶寺東就是寶石山。山上樹木青蔥,奇石峭巖巍峨,洞壑石窟幽秘,倒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白不肖避開上山的石階路,一專揀無人行走的地方,攀藤附葛往山上爬。在半山腰,尋了一處雜樹茅草遮掩的乾燥石窟,用刀割了些長草來鋪在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

    透過垂掛下來如門簾一般的葛藤野樹的葉隙,整個西湖盡收眼底。但此時他哪有心思觀賞西湖秀美的景色?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李子龍等偽君子的面孔。他初入江湖,便被這些人無端誣為殺人傷命的魔頭,受盡了折磨,若不報此仇,怎能解得心頭之恨!還有那個神出鬼沒的蒙面劍客,推本究源,他是嫁禍於人,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白不肖即或躺在石窟裡,也能想象到便是此刻,關於白不肖是魔頭的語言正通過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人之口,在武林中不脛而走,快逾奔馬。因此,他也得找出那個居心叵測的真正的魔頭,向他討還公道,否則,自己就有可能被永遠逐出人間,像野獸似地過著晝伏夜出的穴居生活。

    他想到自己並無任何過失,但不得不東躲西藏,心裡真是傷感淡漠。

    回想自己這短短的二十年裡,除了那個幼時朋友奇芙蓉和師父,似乎很少有人肯給予他真情與溫情,很少有人肯用誠摯善意的目光看他,多的是歧視、懷疑、輕蔑甚至仇恨,這不公平,太不公平!

    白不肖躺在石窟裡,胡思亂想著。忽然,他隱隱聽到山上有人在呼喊什麼。他鑽出石窟,向上張望,但林木茂密,隔斷了視線。

    呼喊聲又響起來,聲音淒厲,帶著哭音,似乎有人遇到了危險。

    也許他受騙上當的次數太多,首先浮上心頭的疑問是:這是否又是錢江幫為誘自己現身的圈套?但是那呼救聲太過悽慘,使他無法從容判斷其中的真偽。

    他立即像一頭羚羊似地往上疾奔,樹木岩石急速往後退去,耳畔風聲呼呼響。

    他很快便看到在山頂那座直刺青天的保淑石塔的尖頂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在哭喊。而另一個淒厲的呼救聲,則由石塔基座下發出。

    白不肖一瞥之下,便知是怎麼回事了。這保淑塔,是一座實心的石塔,高約三十丈,兀立在山頂來鳳亭和壽星石的旁邊。有兩個頑皮的少年到山上游玩。其中之一吹牛說他可以從石塔外壁爬上塔頂,於是便逞強爬上了塔頂。到了上面,已精疲力竭,再往下一瞧,頓時頭暈目眩,手足發抖,哪裡還下得來?何況高處風大,衣袂翻飛身子晃動,更嚇得半死了,惟有將手指緊摳石縫,再不敢動一動,只一味狂呼亂叫。

    白不肖到了塔下,即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緊緊拉住他嚷著:“你快救一救我哥哥,他要掉下來了!求求你!”

    白不肖用膀子摔開這孩子,沉聲喝道:“你不要嚷!你一嚷,他越怕!”隨即向塔頂的少年喊:“你別動!我來救你!”

    他提一口氣,使出壁虎功,手足並用,身子貼著塔身嗖嗖往上躥,很快便到了塔尖少年的身旁。

    少年己嚇得神志不清,蒼白如紙的臉上掛滿淚水,見白不肖向他靠近,驚恐地喊:“你別害我!你別過來!”居然騰出一隻手來推白不肖。

    他這一推,另一隻手再也掛不住身子的分量,尖叫一聲,身子便往下墜落。他弟弟在塔下看得真切,也發出尖叫。

    白不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少年的背心。少年是窮家小戶的孩子,身上的衣服已甚敝舊。“嗤啦!”衣服撕破,又往下墜。白不肖瞅準他頭上髮髻又是一抓,總算抓住了。

    少年身子已經懸空,神志糊塗,頭上吃痛,兩腳兩手亂踢亂蹬,力氣甚大,幾欲將白不肖拉離塔壁。這可真是千鈞一髮,白不肖出了一身冷汗,心知稍一不慎兩人都得摔得粉身碎骨。他運勁於臂,把少年往上猛一提,隨即鬆開五指,乘少年身於上升之勢未竭之際,展臂攬著他的腰,五指連動點了他身上穴道。

    這一提一攬全在瞬息間完成,倘若有毫釐之差,少年已墜身塔下。這一手可算是險到極處,塔下隱隱有人喊了聲“好!”白不肖也不去理會,挾著少年溜下塔來,隨手拍開少年的穴道。他仰望那高聳接雲的塔尖,方覺自己心跳得厲害,回想剛才置身高處的情形,不由還有些餘悸。

    闖了禍的少年落地之後,過了片刻才相信自己已脫離險境,臉上也有了些血色,被他弟弟拉著雙雙向白不肖拜下去,口稱“恩人。”

    白不肖急伸手扶住,忽聽身後一個聲音說:“見義勇為,機智果決,更兼膽大心細,身手矯健,真是英雄人物!”

    白不肖急轉身著,卻是個手託鳥籠的白髮老人,正在向自己微笑,敢情他上山遛腿,剛好看見白不肖高塔救人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白不肖忙說:“不敢當,老丈過獎了。”又對那兄弟倆說:“快回家去吧!”

    兄弟倆再次道了謝,轉身就走。誰知那哥哥脫了力,腳一軟便坐了下去。

    白不肖想,自己反正也沒有什麼事,救人救徹底,索性送他們回家也是樁正事。

    他將少年負在背上,叫那弟弟在前帶路,向老丈點點頭,便從山北小道下去。

    一路上,那兄弟倆告訴白不肖,他們家就在山下黃龍洞左近。父親姓王是個木匠,母親徐氏在家紡紗織布。家中還有個姐姐叫阿娟。兄弟倆大的叫阿牛,十三歲,小的叫阿兔,才十一歲。

    草頂木屋的女主人看到自己的大兒子阿牛被個年輕人揹回家來,猛吃了一驚。待她從兩個兒子結結巴巴的敘述中得知事情的經過後,一邊罵兒子的淘氣,一邊拖住恩人白不肖,一邊喚十六歲的大女兒阿娟端出香茶來待客。

    阿牛這時也緩過來了,幫著母親和弟弟阿兔拖住恩人,無論如何不放他走。

    窮人家的熱情不摻一絲虛情假意。等到白不肖無可奈何地應允在他家吃中飯,阿娟就挎了竹籃進城去割肉打酒,而阿牛、阿兔兩兄弟便歡天喜地地跳出門去,要把在別人家做活的父親叫回來。

    白不肖吃著香茶、幹栗子和炒黃豆,跟阿牛的母親徐氏閒聊起來。四十餘歲的徐氏甚是健談,不一會就將白不肖的身世來歷盤問得一清二楚。

    門外傳來阿牛、阿兔的歡聲笑語,身材高大、滿臉絡腮鬍的王木匠回來了。王木匠一進屋就要給白不肖行大禮感謝救子之恩。白不肖哪裡肯依,硬拖著不讓他下跪,兩人對施半禮了事。

    王木匠性情豪爽,幼時也學過幾招三腳貓的功夫,見白不肖佩著刀,便改稱“大俠”,說:“像白大俠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扶危濟困的大俠客!我活了四十幾歲,也見過不少弄槍使刀的角兒,除了仗著一點武功欺壓良善,或者給富豪人家看家護院作打手外,有幾個像人樣的?”

    白不肖被他誇得臉都紅了,說:“王大哥過獎了。你‘大俠大俠’地喚起來,我坐都坐不住了。你我還是兄弟相稱,也親近些。”

    王木匠哈哈大笑,說:“恭敬不如從命,我便放肆了,喚你一聲白老弟。阿娟她媽,阿娟這丫頭去多久了,怎麼還不回來?今日我要跟白兄弟痛飲幾杯!”

    徐氏也有些不放心,到門口張望了幾次,自言自語道:“這丫頭怎麼還不回來?”

    白不肖見狀,便說:“王大哥,你還是去看看,令愛去了好長時間了。”

    王木匠笑道:“倒叫你白老弟見笑了。丫頭大了,又生得不醜,做爹孃的便要白操心。其實並沒甚事,她也快回來了。”

    話音剛落,阿兔便急乎乎地跑進來報告:“阿娟回來了!有個姐姐陪她一塊來的!”

    王木匠便起身到門口看:“阿娟!你……”下面的話頓住了,急趕了出去。白不肖就聽王木匠在外面大聲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接著就聽到阿娟嚶地哭了。

    白不肖心知有異,便起身出門,見阿娟頭髮蓬亂,兩個眼睛腫得挑子似的,而在阿妮身後站著的,竟是陸怡。

    陸怡也一眼瞥見了白不肖,朝他點了點頭。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阿娟割了肉,打了酒回來,路上碰到兩個黑衣黑褲的漢子。黑衣漢子見阿娟生得眉清目秀,又是單身一人,便調戲她,先是胡言亂語,接著動手動腳,拉拉扯扯,路人看了敢怒不敢言,幸虧陸怡經過那裡,喝退了兩個流氓,將阿娟護送回家。

    王木匠夫婦自是對陸怡千恩萬謝,要請她進屋坐。她執意不肯,告辭去了,始終未與白不肖搭話。

    白不肖心中疑惑,待阿娟收了淚,便問她那兩個黑衣漢子是否錢江幫的?陸怡可曾跟他們交手?

    阿娟說,是不是錢江幫的人她也不知道,陸怡並未跟他們交手,他們看到陸怡,便顯得十分恭敬,口稱“小姐”,趕緊溜走了。陸怡當時還罵道:“下回被我碰上這種事,我必打斷你們的狗腿!”黑衣漢子居然一聲不敢響,想來是很怕陸怡,曾經吃過她的虧。

    王木匠做木工活走鎮穿府,見過些世面,聽到錢江幫三個字,恍然大悟,擊掌怒道:“定是錢江幫那批惡徒!除了他們,誰敢光天化日之下做歹事?”

    白不肖心念一動,問道:“王大哥可知錢江幫的底細?”

    王木匠道:“這錢江幫由來已久,其創立之初,幫徒多是船工鹽販,只聯合起來對付海盜江賊,並不騷擾地方。傳到唐幫主手裡,綱紀廢弛,幫規敗壞。幫徒中多遊手好閒的流氓地痞,無賴惡棍。他們在江上設卡勒索船家漁戶和過往客商,近年又將勢力擴展到岸上來,杭州城裡的小販小商,都得逐月向其交納‘安樂費’,少一個子兒或延誤幾日,那幫兇神惡煞便打上門去。至於設賭館、販賣人口、誘拐婦女或搶奪財物,乃至傷害人命種種歹惡事情,都有錢江幫的份。”

    “官府也不管一管?”

    “管個屁!杭州府通判的小舅子蘇紀剛便是錢江幫中‘乘字堂’的堂主。錢江幫在杭州城南設有乘、風、破、浪四堂,每堂有幫徒三四十人,最是無惡不作。百姓傳言‘乘風破浪,小民遭殃!’我有個拜兄在城南江干開一家小小的木作坊,夫妻倆只有一個獨生兒子,年方十八,血氣方剛。今年元宵節晚上觀燈,見兩個幫徒當眾調戲婦女,實在氣不過,上去說了句公道話。第二日便有七八個幫徒打上他家,我那拜兄被打得口吐鮮血,他兒子被剁去一隻左手,真是慘不忍睹!”

    白不肖聽得怒火填膺,拍桌大叫:“他們沒告官麼?”

    “告了!狀紙才遞進去!便有一個師爺出來,對我拜兄說:‘你還是識相點自己去撤回狀子,否則你一家三口活不過明日。’他話才出口,即有四條大漢圍上來,就在衙門門口將我拜兄一頓好打。那些衙役便在一旁拄著水火棍笑我拜兄不長腦子:居然告起通判的舅爺來了?白老弟,你想想看,我們良善百姓怎鬥得過他們?阿娟今日真是萬幸,碰到了那位見義勇為的陸小姐……”

    白不肖胸中一口氣竄來竄去,他強自捺住,道:“總有人會收拾他們的!王大哥你們看著!”

    王木匠何等機靈,看白不肖的臉氣得紅白不定,便說:“白老弟,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你一個外鄉客人,諸事要多加小心。如果見到那幫兇神,須遠而避之,免得吃虧。”

    說話間,酒菜已齊備,大魚大肉端上來。王木匠一家盛情難卻,白不肖索性放開肚子,吃了個酒醉飯飽。在王家盤桓到紅日西斜,向王木匠借了一套舊衣換了,託辭要到城裡會一個朋友,別了王木匠,獨自進城去。

    白不肖換了王木匠的舊衣。王木匠身材高大,舊衣穿在白不肖身上又寬又長,恰好遮住了刀鞘,他壓下笠帽帽簷,一路上沒被人注意,待到城南江干,天已黑了。

    江干一帶,多碼頭貨行、魚棧船廠。江風獵獵,水聲嘩嘩,船檣林立,漁網成堆,空氣裡瀰漫一股觸鼻的鹽腥味。

    有兩個黑衣黑褲的錢江幫幫徒從一家小酒館裡打著飽嗝出來,他倆勾肩搭背,腳步踉蹌,口中胡言亂語,顯見已醉意醺醺。路人無不遠而避之,側目而視。

    白不肖遠遠跟著這兩個幫徒,要看看他們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一路上這兩人盡是說著賭博、嫖妓的事,彼此取笑戲謔,言辭甚是下流。

    路旁有家小小的藥店。兩個幫徒在藥店門口駐腳,見店裡只有個躬腰曲背白髮蒼然的老先生在坐堂,兩人相視一笑,便走進店堂,大聲說;

    “老闆發財!”

    藥店老闆見這兩個酒鬼闖進來,心中慄慄畏懼,臉上卻擠出笑來,點頭哈腰地肅客:“託福,託福。二位大爺可是要抓藥?”

    個頭略高的漢子把眼一瞪,伸掌將櫃檯拍得山響,罵道:“你活得不耐煩啦?大爺百病不侵,抓什麼鳥藥!”

    老闆連連打躬賠笑:“大爺們有何貴幹?”

    矮個頭的幫徒嘿嘿奸笑道:“也不貴幹賤幹!我兄弟手頭緊腰包裡幹,要向老闆借二十兩銀子花花。”

    老闆怎不知他們要恃強勒索錢財?只好軟言懇求:“小店本小利薄,生意清淡,實在是……嘿嘿,這點小意思二位大爺休要嫌少。”他摸出十幾枚銅子遞過去。

    高個兒的黑衣漢立即一巴掌煽過去,橫眉立目地罵道:“你這老不死的!當我們是叫花子呀?”

    矮個兒的便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往黑漆櫃檯上一插,笑道:“老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這把寶刀值五十兩銀子,權且押在你店裡,你借我們二十兩,三日後再來贖!”

    老闆撫著臉頰,眼瞅寒光閃閃的匕首,嚇得發抖。

    “兩位要銀子,我這裡有!”

    兩名幫徒遽然聽到身後有人發話,急轉身看。“噼噼啪啪”一人捱了兩個大巴掌,眼前金星四濺,鼻中鮮血長流。還沒看清來人,各人脅下一麻,頓時僵立在那裡,半點動彈不了。

    出手的自然是白不肖。這兩個幫徒只會幾下三腳貓的粗淺功夫,碰上了白不肖,未及交手就被點了穴道。

    老闆見這衣衫敝舊、笠帽遮住大半張臉的人一出手就制住兩名惡徒,又驚又喜,不知該怎麼招呼。白不肖一把提起兩名幫徒,拔了匕首,說道:“老闆休怕,我借你地方要問他們幾句話!”他撩開門簾進入裡間,將兩個幫徒丟在地上,伸足一點,先解開高個兒的穴道,問:“你等可是錢江幫乘字堂蘇堂主手下?”

    他把匕首抵在高個兒的喉結上,高個兒怎敢動彈,嚇得渾身亂抖,連聲道:“大俠饒命!我倆是蘇堂主屬下!望大俠看蘇堂主的面上,放我一馬!”他傻乎乎的,以為此人是堂主的舊友。

    白不肖笑道:“好說!蘇堂主住在哪裡?我正要去拜會他。”

    “蘇堂主就在此街東頭那所大院子裡。小的願給大俠帶路。”

    白不肖伸足一踢,又閉了他的穴道,隨即拍醒另一個幫徒。那人聰明得多,已看出眼前之人是幫主交待尋找的“魔頭”,嚇得魂不守舍,有問必答。白不肖仍點暈了他。隨即挾起兩人出店。江干一帶,多僻靜小巷,白不肖挾著兩個幫徒輾轉來到江邊沙灘上。為防這兩人日後向藥店老闆尋仇報復,他在兩人頸後“大椎”穴上各擊一掌,廢了他們的武功;又點了昏暈穴,令其十二個時辰無法醒轉。

    將兩名幫徒在沙灘上安置好,白不肖即奔蘇紀剛住宅而去。

    蘇紀剛本是里巷中的無賴,自他的妹妹妹與通判作姨太太后,倚仗妹夫權勢,開賭場設妓院,幾年工夫便掙起一份殷實的傢俬,又霸佔了一片好地皮,築牆起屋,造了一所帶花園的大宅子。

    蘇宅座北朝南,大門前趴著兩頭張牙舞爪的青石獅,門上高懸兩隻紅燈籠,燈籠上有個“蘇”字。白不肖老遠就看見了,心道:一個幫會中的小頭目,竟有如此氣派的大宅子,足見其巧取豪奪之能為。

    白不肖繞到北面小巷,見左右無人,足尖一旋,便縱上丈五高牆。伏在牆頭朝裡看,見有幾名巡夜家丁手執鋼刀正從假山後轉過來。

    待這幾名家丁過去,白不肖悄無聲息地飄身下地,借花木奇石隱身,幾個起落即到了一座高樓前。

    樓中一桌酒菜,四條漢子,皆已喝得眼餳骨軟,酒屁熏天。

    白不肖“一鶴沖天”躍上屋頂,雙足勾住簷口,倒掛下來往樓中窺伺。坐在首座的是個粗眉大眼的光頭和尚,滿臉橫肉,身子胖大,正在啃雞大腿。左右打橫的,一個是身穿長衫、模樣斯文中年人,另一個是勁裝裝束的武士。

    下首主位的則是個三十歲左右穿著綠抱的白麵漢子。另有兩個面目俊俏的侍女在一旁侍候。酒桌上的四人,頻頻引杯豪飲,談笑正歡。聽他們彼此的稱呼,和尚是“大慧禪師”,穿長衫的是“鄭先生”,武士模樣的是“花兄”,綠袍白麵人正是主人蘇紀剛。

    這四人中大慧禪師禿頭高聳,顯見得身負精深內功。花兄長臂狼腰,目光銳利,也是個硬手。蘇紀剛既為四大堂之首乘字堂堂主,身手也自不弱。惟有那位斯文的鄭先生,卻不知深淺如何。

    白不肖自忖無法一舉制服這四人,因此只好收腹翻上瓦背,靜伏瓦上以待良機。

    他內功精湛,聽力亦佳,樓中四人的談笑,無不聽得清清楚楚。蘇紀剛等先是談一陣風花雪月,又吹噓彼此的武功,言語間對大慧甚是推崇。漸漸地,話題就引到昨日桂香摟的“英雄大會”上來了。

    “狗屁個‘英雄大會’,盡是一批狗熊!”這是大慧禪師粗豪的聲音:“蘇老弟,不是我瞧不起你們唐幫主,召集了如許江湖朋友,竟會讓那小賊在眼皮底下逃生,傳到江湖上去,沒地叫人笑掉大牙!若是我早到一步,休說一個小賊,便是一雙,也是三個指頭捉田螺——穩拿!”

    跟著是蘇紀剛諂媚的聲音:“這個自然!大慧禪師的‘乾坤一氣功’可謂是武學之巔峰,世上誰人能及?便是鄭先生的‘袖中風雷掌’和花兄的‘太陰劍’,那小子也生受不起!”

    他將三人都捧了一下。大慧禪師嗬嗬大笑,中氣充沛聲震屋宇,門窗也被震得簌簌顫動。白不肖暗道:這酒肉和尚內功不弱,難怪口氣介大!

    忽聽那鄭先生道:“大慧禪師與花兄皆一世之雄,武林共欽。在下這點微末道行,怎能與他二位同日而語?那可真如一粟之於滄海,螢火之於皓月,差得太遠了!”

    他的話說得太過謙抑,反透出一股子酸氣。從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人的自負是無人能及的。這鄭先生姓鄭名一時,系武林世家武夷鄭門中的佼佼者,精修內功,他與大慧、花留春皆是昨日白不肖道去後才趕到桂香樓的,被蘇紀剛曲意迎到蘇宅。他與大慧彼此知名,但並未交過手。見蘇紀剛一味吹捧大慧,心中很不服氣,故小小地刺他一下,以洩心頭之忿。

    大慧外粗而內細,聽出那一時的譏誚之意,哈哈一笑,道:“鄭先生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早個百把年,武夷鄭門在武林中可謂一枝獨秀!鄭先生何必太謙?”

    那花留春是浙南的獨腳大盜,貌似精明幹練,其實有點兒蠢,自以為只有他聽出大慧對鄭一時的抑揚之意,接口道:“武夷鄭門在百年前固然赫赫有名,便是放眼今日武林,鄭先生也是一時俊傑!”

    鄭一時乾笑兩聲,對花留春道:“花兄太抬舉鄭某了。我鄭門人才凋零,已趨式微,怎及得上大慧禪師神功無雙,海內一人?”

    大慧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我久已欲見識鄭先生的武功,但未得其便,今天幸拜識鄭先生真顏,果然勝似聞名!尤以鄭先生之辯才,便是蘇、張在世,怕也得甘拜下風,遑論我等口拙舌笨之輩。”

    白不肖聽了暗自好笑,看來大慧和鄭一時有一場架好打呢。果然,下面鄭一時的聲音中已含怒意:“大慧禪師若要手腳下見真章,鄭某一準奉陪!”

    大慧當即拂袖而起:“樓上狹窄!咱們到下面去過幾招!”

    蘇紀剛和花留春其實也很想看看這兩人的真實功夫,一個說:“二位要印證武學,也不必急在一時,待明日酒醒之後再較量也不遲。”另一個說:“兩位點到為止,切不可傷了和氣!”

    那鄭一時更不打話,雙腳一點,一個倒翻,身子已縱出窗口飄下院中。白不肖見他下落時大袖齊展,形如白鶴掠地,姿式甚是好看,暗暗喝了一聲彩。

    大慧身子胖大,足尖在窗框上一踮跳下樓去,竟也落地無聲。隨後花留春和蘇紀剛也相繼跳入院中。

    這時明月當空,銀光匝地,樹影婆娑。白不肖悄伏屋頂,惟恐自己的身影被人發覺。

    鄭一時立在院中,神色倨傲,雙手負在身後,對大慧道:“久聞大師精修‘乾坤一氣功’,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今晚月色皎潔,大師便請出手,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絕世神功。”

    大慧雙手合什,唸了一聲佛,更不多話,佇立當地,只見他寬大的僧衣好似灌足了氣似的膨脹起來。他身材本就胖大,此刻更脹了一倍,形似一個大球。他身旁的一株月桂為氣機所震,無風自搖,籟籟顫動,抖下片片枯葉。眾人見了,無不駭然,想這和尚能得享大名,實非幸致,果然有一身極怪異的內功。

    這和尚踏上兩步,一拳直出呼的當胸擊去。招式並不精妙,但他一拳擊出時,龐大的身軀遽爾一縮,拳擊之力可想而知。鄭一時也不敢硬接,滴溜溜一個轉身,長袖順勢拂出,隱隱挾風雷之聲。兩股勁力相接,嘭!鄭一時退了一步,大慧僅身形微晃;又是雙拳搗出,還是簡捷的招式,卻封住對方上中下三路。鄭一時不敢大意,雙袖齊甩,使出了十成勁力,他的“袖中風雷掌”是一種獨門功夫。大慧也不敢小覷,立即化拳為掌,噗的一聲,四掌相接,兩人身形都是一晃,即拿樁站住。四掌仍膠結在一起,形成比拚內力之勢。

    大慧的“乾坤一氣”功實在非同小可,他的身形忽脹忽縮,剛勁雄渾的勁力排山倒海地向對方湧去。鄭一時雖然身形清瘦,卻如中流砥柱,在大慧接二連三的大力衝擊下,仍巍然不動。若單以內力而論,他比大慧略遜半籌,但他的內功別具一格,控縱自如,收發由心,能將對方的力道導引於別處。現在他身無依託,便將大慧的力道從自己雙足導入地中,足下青磚頓時出現無數裂縫。他以逸待勞只守不攻,要持對方真力衰弱之際再行反擊。

    那花留春和蘇紀剛原想看一場精彩的比鬥,豈料兩人一上來便比拼內力,什麼精妙的招式也沒施展,不禁大失所望,蘇紀剛是主人,怕這兩人鬥個兩敗俱傷,他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便叫道:“大師和鄭先生是一時瑜亮,難分高下,依小弟之見,就此罷手再去喝酒如何?”

    比拼內力最耗真元,先前兩人誰也瞧不起誰,一怒之下,便要較出高下,此刻拚上了內力,相持不下,心知對方武功高強,即使僥倖勝了,自己也要大病一場,各人都想罷手休鬥,卻又不肯先撤掌力,怕對方乘虛而攻,既然主人好言相勸,不約而同點一點頭,徐徐撤回掌力。

    突然,從半空中落下一個譏消的聲音:“胖和尚輸了!”

    大慧本已將掌力撤回七成,一聞此言,他是性情傲慢心腸狠毒之人,當即猛發掌力。鄭一時猝不及防,身子向後跌出兩丈,喉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竟是受了不輕的內傷。

    白不肖一聽到那個聲音時,也吃了一驚,抬頭看去,一條黑影從對面的院牆上翩若驚鴻地掠下院中。此人從頭到腳都是黑的,惟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手中提一把又細又長又亮的劍。

    休說白不肖驚詫不已,院中的蘇紀剛、花留春、大慧、鄭一時也驚駭萬分。這四人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便是一枚細針落地,他們也決不能不知道,但院牆上伏著一人,他們竟絲毫不知,蒙面黑衣人輕功之高,真是匪夷所思了。

    蘇紀剛是參加過桂香樓的英雄大會的,一見此人臉蒙黑布手持長劍,一顆心便怦怦跳個不停,仗著身邊有三位高手在,膽氣一壯,笑道:“小賊,我們正打算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大師、鄭先生、花兄,這位便是大鬧桂香樓的小賊!今日可不能讓他跑了!”

    他只以為蒙面劍客便是白不肖,白不肖就是蒙面劍客,卻不知白不肖正伏在瓦背上,也為這人的突然現身而困惑不解呢!

    蒙面黑衣人長劍一立,手指著大慧問道:“你就是什麼‘酒肉羅漢’大慧和尚?”

    大慧森然道:“你既知我名,還敢前來,這份膽氣倒也不小!”

    黑衣人不理和尚,依次指著花留春和鄭一時。“你就是什麼‘一夫當關’花留春?你就是‘武夷病夫’鄭一時先生?”

    他對大慧和花留春皆直呼其名,獨對鄭一時稱“先生”,顯得對後者不存敵意,與前者截然有別。

    花留春右手一翻,抽出一把黑黝黝的奇形兵器,其形如廚子用的鍋鏟。他冷哼一聲:“你膽子不小,卻不知手上功夫如何?”

    鄭一時受了大慧的暗算,心裡惱怒之極,本欲撲上再鬥,這黑衣人突然一打岔,聽他口氣與自己無關,樂得作壁上觀,便抱拳問道:“尊駕何人?夤夜到此,意欲何為?”

    黑衣人笑道:“我見你們鬥得熱鬧,見獵心喜,忍不住闖了進來,想跟不守規矩的酒肉和尚及這位花大盜鬥鬥!”

    那蘇紀剛正站在黑衣人身後,見他對自己不聞不問,恍若未見,未兔太過無禮,便輕輕拔出二尺長的破甲錐,力貫於臂,朝黑衣人背心狠狠刺落。

    黑衣人卻似腦後長眼,長劍往後一送,口中叫道:“得罪:”蘇紀剛手腕中劍,鋼錐噹啷墜地。他急護腕後躍;心裡又駭又怒,自知功夫差得太遠,不敢再施偷襲。

    那黑衣人仍面對大慧和花留春,根本沒回過頭去瞧上一眼。

    白不肖看得分明,自忖回手傷敵那一招也不是做不到,但要似這般強敵環伺而鎮定如常、談笑自若的氣度,卻頗有不及。

    大慧道:“你是白不肖呢還是肖不白?抑或北門杜?”

    白不肖聽得心都快跳出腔子來了。他之所以遲遲不現身,便是為了弄清此人的真實身份,要問他為何嫁禍於人?

    黑衣人道:“我便是我,不是別的什麼人?你們兩個是一起上呢?還是一個一個地來?”

    大慧和花留春皆知此人定然藝業不凡,否則怎敢孤身犯險口出狂言?但若叫他們聯手圍攻,面子上怎下得來?花窗春傲然道:“你花大爺從十四歲起與人交手都是單打獨鬥;從未尋過幫手!”

    黑衣人笑道:“既如此,想來酒肉和尚是喜歡兩個打一個的了?和尚,你快去尋個尼姑來作幫手!”

    大慧和尚再也按捺不住,身形一晃便到了黑衣人跟前,沉聲道:“老子若空手拿不下你,便退出江湖!”他伸手就往黑衣人臉上抓去。這一抓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十分厲害,後伏無數變式。黑衣人若抬臂格架,他便化作分筋錯骨手,若退避,即變抓為掌刀,若回劍橫削,就以金剛指點穴……實乃大慧和尚的得意之作。

    誰知那黑衣人不架不避也不回劍,直挺挺地站著,待大慧五指堪堪抓到他臉上的黑布之際,突叱道:“你敢?”大慧一向詭計多端,疑心病重,見這蒙臉人似有恃無恐,惟恐有什麼圈套擺著叫自己去鑽,這一抓將及蒙布之際竟不敢抓實了,急縮臂疾退五尺。在旁人看來,竟像似被斥退的模樣,甚是狼狽。

    那黑衣人哈哈笑道:“和尚,你膽子也太小了,不配與我交手,還是回家找尼姑去吧!”他話未說完,長劍挺出,刷刷刷迅捷無比地連刺八劍,劍劍不離大慧的面門。逼得大慧連連後退,一時竟被弄得手忙腳亂。

    他一輪快劍刺過,即騰空而起,凌空下擊,又是接連不斷的七八劍。那劍勢猶如靈蛇狂舞,閃電裂空,大慧哪裡還敢託大,身子躺在地上一路翻滾,總算將僧袍下的一把戒刀拔了出來。刀劍相交,噹噹兩聲,火花四濺。

    黑衣人收劍躍開,笑道:“和尚食言而肥,難怪這麼肥胖!”

    這是嘲笑大慧方才那句要以空手擒敵的大話。

    大慧臉上一熱,幸虧是在晚間,別人看不出他臉紅。這時他已動殺機,恨不得一刀將對方劈為兩斷。只是忌憚對方快劍無孔不入,不敢貿然進擊。他戒刀橫在胸前,暗運“乾坤一氣功”,身上的僧袍便如大球似地鼓起來。

    蒙面人見他身形忽然大變,奇道:“胖和尚你耍什麼把戲?是否將主人家的酒肉偷藏在僧袍裡?”

    大慧不理他的調侃,刀掌齊施,攻向對方。黑衣人橫創一架,陡覺一股如山的勁力湧過來,頓時胸悶氣塞,急後翻兩個筋斗,吸一口氣,吐一口氣,身在半空已調習內息,穩穩地落在地上,右手劍順勢往旁邊的花留春刺去,叫道:“大盜看劍!”

    這一到誰也料想不到,總算花國春身手不凡,猛一矮身,那劍貼著他頭皮刺過去,割下一莖青絲。

    當大慧一運“乾坤一氣功”,白不肖便知蒙面劍客已無勝算,卻想不到他還平白無故地去招惹花留春,對方添一強助,他豈不敗得更快嗎?

    花留春怒吼一聲,舞鏟攻上。黑衣人腹背受敵,回手一劍擋開鐵鏟,突然發聲大叫:“屋頂上的好朋友!他們兩個打一個,你還不來幫我?”

    大慧和花留春雖以為他行誘敵分心之計,但還是忍不住抬頭往屋頂看去。黑衣人爭的便是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欺身搶到大慧身旁,長劍捷如閃電,刺中他右肩窩的鎖骨。大慧鎖骨一斷,慘嚎一聲戒刀脫手飛出,龐大的身軀麼如洩氣的皮球塌了下來。他苦練了大半輩子的“乾坤一氣功”就此被破,欲待賴在江湖也已不能了,恰好應了他方才“退出江湖”的誓言。

    花留春見狂妄自大的大慧霎眼間即變成一個在地上翻滾痛呼的血葫蘆,駭得魂飛魄散,頓時鬥志全失,眼見劍芒向自己心窩搠來,竟不敢格架,哇的一聲驚叫,轉身便選。逃不幾步,霍然見眼前又是一人站著,也不暇細看,一鏟照頭砸去。那人啊的一聲慘叫,便直挺挺地倒斃於地。

    待鐵鏟砸中,花留著才看清,自己砸死的,原來是主人蘇紀剛。蘇紀剛功夫雖不及在場諸人,但也不至如此熊包,只是萬想不到花留春會嚇得敵友不分,突然向自己出手,白白送了一條命。這也是他作惡多端,所得的報應。

    黑衣人笑道:“花老兄真是身手不凡又能痛改前非,佩服!”

    花窗春失手斃了蘇紀剛,痛悔不已,陡聞此語,不禁愣了愣,才醒悟過來,心想這下與人多勢大的錢江幫結了仇,日後極難在江湖上混了。推本究源,全是因這詭計多端的蒙面劍客所起。與其日後死在錢江幫的酷刑之下,倒還不如與這蒙面人拚死一斗,倘能僥倖得勝,足可彌補誤傷蘇紀剛的過失。他是攔路搶劫的大盜,手底下傷過無數人命,原是殘忍狠毒之輩,當下急回身一鏟,口中大呼:“鄭先生!為蘇堂主報仇呀!”

    鄭一時到了這時,再作壁上觀已不能,只得長袖一甩,擊向黑衣人後心。

    黑衣人刷刷兩封,架開一鏟一袖,又發聲大叫:“屋頂上的朋友再不下來,我要罵山門囉!”

    鄭一時和花留春哪裡還會再上他的當?前後夾擊,將他圍在核心。鄭一時雖有內傷,但他的“袖中風雷掌”招式精奇。花留春更是將此視為生死關頭,因此勢若瘋虎,著著搶攻。黑衣人雖然快劍無雙,但以一敵二,難佔上風。蘇宅的家丁因有主人吩咐不敢入院,時間一長。倘發現主人已死,難保不會召集大批好手攻來。黑衣人一輪快劍,將花留春逼退數步,又揚聲罵道:“屋頂上的傢伙,你是屬烏龜的麼?你再不動,我殺上來了。”

    白不肖實在耽不住了,飄身下地,拔刀一揚:“我來了!”刷的一刀向鄭一時斫去。鄭一時大袖一拂,捲住他刀背運勁疾奪,誰知奪之不動,袖中掌就翻將出來,白不肖也用掌相迎。噗的一聲輕響,白不肖紋絲不動,鄭一時卻噔噔噔後退三步,哇地又吐出一口血來。

    鄭一時心中大驚,不料今晚所遇的敵手功夫一個比一個高,再鬥下去必然無幸,他與花留春僅是初識,犯不著為他送命,因此足尖一旋,飛身上牆管自己走了。

    花留春當白不肖縱身跳下之際,便想腳底抹油了,可是黑衣人左一劍右一劍毫不放鬆,他想走也不成。只有揮舞鐵鏟左擋右格,只盼鄭一時儘快斃了白不肖來助己一臂之力。不料鄭、白二人只交一招,鄭一時便知難而退,撇下他一個人在院中苦鬥。

    花留春的功夫並不差,“一夫當關”的名頭也非幸致,儘管黑衣人劍招辛辣,出手快捷,卻也刺不進他那柄鐵鏟舞成的韌網。可是花留春見白不肖提刀走過來,頓時心神大亂,鏟法一鬆,那長劍的劍芒便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噗地刺進他左肋。花留春痛呼一聲,眼睜睜看一道血箭從自己身上射出,駭得手腳發軟,撲通跪在地上大呼“饒命”!

    黑衣人見他如此窩囊,第二劍便刺不下去了,將他踢了個跟斗,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滾吧!日後你如再做歹事,定不輕饒!”

    花留春通通通叩了三個響頭,爬起來一言不發,捂住傷處逾牆走了。

    白不肖收刀入鞘,正要與黑衣人打招呼,黑衣人從腋下反手刷的一劍。這時,他背對白不肖,但認穴奇準,劍尖正對白不肖右手“外關”,正是先前對付蘇紀剛那一招。

    但白不肖豈是蘇紀剛可比?來劍雖快,又是出奇不意,他只將手腕一翻,便出指將劍尖彈歪了。

    黑衣人一劃落空,仍不轉身,手腕疾抖,又在霎時間刺出七八劍,惹得白不肖心頭惱怒,暗道:我幫你退敵,你倒反尋上了我?你會快劍,難道我不會快刀?他揮刀連斫,刀劍相交,叮叮噹噹一陣繁音密響,猶如打鐵似的。

    這時,黑衣人方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一心想轉身迎戰,但白不肖刀招來得好不迅捷,逼得他無法轉身,急前縱丈五,右足落地,待要轉身,不料白不肖如影隨形,快刀又接連斫到。白不肖連劈九刀,他連架了九劍,雖然始終無法回身,卻也堪堪抵擋得住。

    白不肖焦急起來,心想此人劍招如此精奇,背轉身子迎敵,已處目不見物之勢,只靠聽風辨器的本事,而出劍不失毫釐,真是罕見。難怪大慧和花留春先後傷在他劍下。今日倒要跟他好好鬥一場。

    其實,黑衣人已在暗暗叫苦了,他雖快劍無雙,但內力不及,況且已與別人鬥了許久,勉強格開白不肖的九刀連斫,拿劍的右手已是既酸且麻。白不肖又是五刀劈出,他格架至第五劍時,手中劍再也拿捏不住,噹啷掉在青磚地上,口中發出一聲驚叫。

    白不肖在斫飛對方的長劍之際,左手已向他背心抓去,陡覺這聲驚叫聲音有異,聽來分外耳熟,急曲臂收招,喝道:“尊駕到底是誰?請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回過身來,俯腰撿起長劍,一手去拉蒙面黑布,突然劍指白不肖身後,驚叫道:“有人來了!”

    白不肖不知是計,回頭看時,身後風聲簌然,黑衣人一躍上牆,笑道:“恕不奉陪!”

    白不肖哪肯放過他?急施展輕功向那蒙面黑衣人追去。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蘇家大院。其時更深夜靜,街上沒一個人影。那蒙面黑衣人身法甚是靈便,穿大街,鑽小街,忽而上房。忽而下地,竭力要擺脫白不肖的追蹤。

    白不肖身蒙奇冤,蓋因這蒙面劍客誅殺武林人物而起,今日便是追到天邊也要將他拿住,弄清來龍去脈,是以緊迫不捨,一步也不肯拉下。

    一個追,一個逃,始終相距七八丈路。兩人怕驚動了巡夜的兵丁,皆咬緊牙關不出聲。不久從城東跑到城西,來到西湖邊上。

    西湖邊上已無住家,那黑衣人才回過頭來,邊跑邊叫:“我與你無冤無仇!你追我作什麼?”

    他開口說話,腳下一緩,被白不肖追上兩三丈。

    白不肖正要引他說話,也叫道:“你既與我無冤無仇,又逃什麼?”

    他內力悠長,奔跑中可自行調勻內息。於腳下速度無礙。為了迷惑對方,他故意裝作氣喘淋淋,內力不繼的樣子。

    黑衣人果真上當了,又叫道:“朋友,你再追我要發暗器啦!我與你素不相識,可不想傷你。”

    白不肖乘機又追上三丈,這時他跟黑衣人相隔丈餘,提一口氣,縱身前躍,從對方頭上越過;趕在他前頭落下地來!

    黑衣人不料他經此長途奔馳仍有此功力,收勢不及,整個身子撲到白不肖懷中。白不肖急展臂將他箍住,笑道:“看你還往哪裡逃!”

    黑衣人被白不肖抱了個滿懷,帶著哭音罵道:“白不肖,你好不要臉!”

    白不肖一聽他的嗓子變得尖尖的,鼻中聞到一股女子的粉香,心頭大震,急鬆手放開。“啪!”一聲脆響,他臉上早著了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得他耳內嗡嗡直響,左頰上火辣辣地疼。

    那人緩緩取下蒙臉的黑布,白不肖驚得要跳起來了。月光下,這不是竹林中的陸怡姑娘又是誰?只見她粉臉通紅,杏眼含慍,氣鼓鼓地瞪著自己。

    白不肖真還疑心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分毫不錯,他窘得兩邊臉頰火燒般燙,後退兩步,道:“陸姑娘,得罪!得罪!我實在不知……”

    陸怡見他惶恐不安的樣子,想一想,也怪不得他,便訕訕地道:“是我不好。方才那一掌打疼你了。”

    “不痛,不痛:該打,該打!”

    陸怡忍不住嚶地低笑一聲,抱拳道:“我還沒謝過你相助之德呢!今夜若不是你也正巧在那裡,我還怕報不了殺父之仇呢!”

    “令尊是……”

    “先父是錢江幫中的一個舵主,一向管理富春江那一段水路。十五年前,那個大慧和尚在富春江上逼奸一個船孃。因大慧與前幫主交好,因此無人敢管。先父一向正直,便單身向他挑戰,終因不敵而身亡。這幾日,錢江幫召集各路高手聚會,我打聽清楚,大慧這賊和尚也要來赴會,因晚到半日,被蘇紀剛接走,故喬裝前去報仇。如果不是你援手,我很難全身而退!相助之恩,沒齒不忘!”

    但女子終究心軟,她廢了大慧的武功後,還是沒下手殺他。

    白不肖卻還有個疑問:“我並沒幫你什麼忙,不敢領謝!陸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大慧是你的殺父大仇人,你便是取他性命,旁人也不能說個‘不’字!但你為何假冒我的名義,在江湖上濫殺武林人物?弄得我身蒙不白之冤,難以出頭?”

    陸怡眉頭一聳,說:“我沒有啊!那武林中紛紛傳說的蒙面劍客不是你麼?錢江幫中大小幫徒這兩日在城裡城外大肆搜索的不就是你麼?”

    白不肖看她神情不似作偽,搖頭嘆道:“你有所不知,我完全是被冤枉的。我初入江湖,就被無緣無故架上一個大罪名!他們張冠李戴,沒本事找出真兇,便栽到我頭上來了!你既將我當作魔頭,昨夜又怎麼不綁了我去見貴幫的唐幫主?”

    “我可不是錢江幫的,也不來管這種閒事。昨夜我給你飯菜中放了迷藥,是因為我要進城探虛實,怕你找麻煩。再說一個人是好是壞,我難道還看不出來?”

    “多謝!我還從未睡過那麼香的一大覺!”白不肖心中一熱,甚是感動。他被那麼多武林人士當作十惡不赦的魔頭,倒是這素昧平生的姑娘一見之下,便知他不是壞人。頓起遇見知己之感,後悔在蘇宅中未及早出手,使她幾欲不敵,徒受驚嚇。

    陸怡抿嘴一笑,道:“你今夜若還想吃迷藥,也還不難!”

    白不肖聽她言中之意,是邀自己到她家留宿,他正苦於無處落腳,便道:“如此有勞姑姑娘了。只是我身無分文,付不出飯錢鋪銀。”

    他是開玩笑,陸怡卻生氣了:“我真是個見錢眼開的人麼?你自己摸摸心窩看。”

    白不肖果然裝作捫心自問的樣子,一摸胸口,懷中有個硬物,伸手入懷,那錠銀子好端端地在那裡。想來定是今晨他沉睡未醒時,陸怡給放回去的。望著陸怡那張娟秀的面容,他心頭陡然湧出一股甜意。

    “你傻笑什麼?快走吧!”陸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把頭一低,快步走去。

    白不肖也急跟上去。月色溶溶中波光閃爍,已是子夜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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