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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俠侶重逢

    白不肖離了客棧,手撫刀柄,在金陵城大街小巷中疾行奔走。他胸中鬱結一股怒氣,漫無目的地亂逛了一個上午,以稍減心頭鬱悶。

    時近晌午,他腹中空空,飢渴難當。見路邊有一家餛飩年糕鋪,想買碗年糕果腹,走過去在空座坐下,一摸囊中,暗叫不好,記起已將銀兩悉數交與客棧老闆為江泰發送之資,只剩下三五個銅子。待要起身離座,夥計已將一大碗熱騰騰的肉絲雞下炒年糕放在他面前。他將銅子悉數拍在桌上,道:“小二哥,我身邊僅有這些,若是不夠,你將年糕端回去!”

    夥計笑道:“客官休急,你再角角落落裡摸一摸,或還能摸出兩枚銅子來。”言下之意自是還缺兩個銅子。左近的食客無不掩口而笑。到這類小攤頭進食的多為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之流,這腰懸鋼刀的赳赳少年連他們都不如,足見潦倒至極。

    那夥計見他再摸不出一個銅子,便收起筷碗,賠笑道:“小本生意,賒欠不起,客官休怪,改日再來。”

    白不肖笑道:“無妨,無妨,他日我有錢時,再來吃你個人仰馬翻。”眼睜睜看那碗香噴噴的炒年糕被夥計端走。

    他收起銅子正要離去,忽聽路上馬蹄答答,扭頭看去,騎在馬上控轡緩行的,竟是睽別多時的“長白參女”高無痕及碧玉、綠雲三妹。他心裡一驚,怕被她們看見取笑,急低下頭來,但為時已晚。只聞一個嬌脆的聲音叫道:“白不肖!白公子!”

    三姝紛紛下馬,向年糕鋪走來。白不肖只得這上去施禮。那些正在攤頭上據桌大嚼的食客,陡見三個俊俏姑娘當街招呼那位窮困潦倒的少年,無不大奇,紛紛交頭接耳,亂猜白不肖的身份。

    彼此見了禮,白不肖問道:“伍公子怎不與你們在一起?”

    高無痕臉上紅一紅,綠雲更是暈生滿頰,低下頭去。碧玉將小嘴一微,鄙夷地說道:“休再提那姓伍的小子!那不是個東西!白公子,你怎麼也來到了金陵?”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因,大街之上不便深究,便將自己的來意簡略地說了一遍,知她們遊山玩水,浪跡江湖,見聞必廣,便問她們可聽說過奇芙蓉這麼個人?

    高無痕等互望一眼,碧玉心直口快,哂道:“原來白公子也是個風流倜儻的,芙蓉荷花的我們倒不曾聽聞,巧的是遇見過你的另一位朋友。”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怪責自己見異思遷、朝三暮四之意,不明所以,正要細問,綠雲道:“大街上不便細敘,白公子若無要事,何不與我們一起去用些便飯?”

    這可正中下懷,白不肖笑道:“綠雲姑娘此議甚佳!不過在下不名一文,要你們惠鈔了!”

    碧玉笑道:“白公子原來是個窮光蛋!同去!同去:我們小姐最喜賙濟乞丐叫化子,便施捨你些許殘羹剩飯也不打緊!”

    這話說得四人皆哈哈大笑。前頭不遠處便有一座酒樓,三女牽馬與白不肖一同步行走去。碧玉原是個爽朗的少女,一路上不住說笑,逗得大家歡聲不絕。三個妙齡女郎本已十分引人注目,又加了個白不肖同行,路上行人無不側目而視,那些道學先生更是在心中暗暗罵人。

    那酒樓高大巍峨,飛簷畫棟,大門上方懸一黑漆匾額,上書“望江樓”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夥計將四人引到樓上靠窗的一張空桌旁,立即有堂倌沏來香茶,端上時果點心。

    樓上的客人,均為衣帽光鮮、顧盼自雄的富商名儒和衙門兵營中的老爺軍官,見上來三個花容月貌的窈窕少女,和一個略顯落魄貌的青年,都引為奇事,探頭探腦地張望。高無痕、碧玉、綠雲是見慣了的,都不以為意。白不肖卻略感窘迫,好在他素來豪放,又久受冤屈,自有一股我行我素的乖戾之氣,不去理會那些目光,自與三女談笑。

    白不肖問道:“碧玉姑娘方可說曾遇到過我的朋友,那是誰呀?”碧玉微微搖頭,冷笑道:“薄倖兒郎何其多也?一年前你還與她柔情蜜意,難捨難分,怎麼轉眼就忘了?就是那位姓陸名怡的‘冷美人’呀!”

    白不肖心中一跳,腦中即浮出陸怡的面容,忙收攝心神,道:“你們誤會了。陸怡與我情同兄妹,她是有婆家的……你們在何時何地看到她的?”

    綠雲道:“十日前,我們在鎮江金山寺與陸小姐邂逅。問她去哪裡?她只說追蹤一個仇人,別的不肯多說,也不要我們幫忙。她還向我們問起你來。”

    白不肖心道:如此看來,陸怡已知殺她祖母的仇人是誰。可惜我不知她去向,無法助她報仇,但願她別遇兇險。如果兇手的武功高於她,以她性情,必不肯忍耐以待時機,那就危險了。她與伍天風的親事……

    堂館將酒萊端上來。高無痕等見白不肖忽現憂容,心中奇怪。碧玉問道:“白公子,你有什麼心事?”。

    白不肖猛然警覺,要道:“沒什麼。”暗問自己:你對陸怡的關心是否太多了些?還有汪泰兄的大仇未報。白不肖啊白不肖!你沒有三頭六臂的神通,管不了天下不平事!

    碧玉夾了塊魚肉給白不肖,道:“白公子,你方才問到伍天風,實話告訴你:那廝對我們小姐無禮,被我們打了一頓,現逃到金陵來了。”

    白不肖聞言一愕,問道:“此話怎講?”

    碧玉以目向高無痕示意,高無痕紅著臉點點頭。碧玉道:“那姓伍的迷上我們小姐的姿容,這倒不打緊。我們小姐貌若天仙,我若是男人也會對她著迷。哪知他見色起意,不知從哪裡弄來迷藥下在小姐茶水之中。無巧不巧,那晚我們在小姐房中說話,綠雲姐口渴,便將小姐的茶水喝下,忽覺頭暈思睡,躺在小姐床上睡著了。小姐一向待我們如親姐妹,便到另屋中綠雲組的床上安歇。

    小姐心思縝密,總覺綠雲姐忽而嗜睡太過蹊蹺,又怕她生病,是以始終未睡深。到子夜時分,忽聞隔壁有撬窗的微響,起來看時,原來是伍天風那登徒子……若非念他初犯,跪地求饒之狀可憐。便取了他的狗命!”

    白不肖聽了,無言以時。昔時,他奉陸老夫人之託,為撮合伍、陸姻緣不遺餘力,明知伍天風品性欠佳,還一再維護他。伍天風數次加害自己,自己均以恩報怨,為的是陸怡的終身,卻不想一想,陸怡若嫁給這麼個壞貨,哪有幸福可言?

    這一轉念,方悟自己昔日所為乃大錯而特錯了!他一念及此,頓時坐立不安,心中萬分歉民,再也無心飲食,獨自出神凝思。

    碧玉等見他神思不屬,臉上陰晴不定,均感詫異。忽聞樓梯上咯咯咯腳步亂響,似有七八十來人爭著上樓,都扭頭去看。

    上來七八個歪戴帽子,擼袖袒腹、橫眉立目的兇漢,都擠在樓梯口,目光從左到右掃來掃去,好像在尋找什麼人。

    突然,樓下砰膨巨響,似什麼重物翻倒,間雜碗破碟碎的聲音和眾人的驚呼亂叫。樓梯口的七八兇漢隨即返身下樓,腳步震得樓板發顫。看這情形,諒是尋仇毆鬥。

    樓上的客人多立到窗前向下張望。只聽樓下一聲長笑,笑聲未已,一條青衣漢呼地從窗口飛出,跌仆街心。他剛剛爬起來,又一條青衣漢飛出,撞在他身上,兩人一齊跌倒。緊跟著,又是兩個青衣漢接連飛跌於街上,四人相撞,疼得殺豬般嚎叫,爬起跌倒,跌倒爬起,狼狽不堪。

    白不肖心中明白:樓下必有一個高手在,將來犯之敵一個個從窗口擲出去。卻不知他是誰?心念未已,只見方才上樓察看的那夥兇漢,個個鼻青眼腫,抱頭鼠竄,從大門口蜂擁而出,其間數人託臂拐腳,竟是傷得不輕。

    方才發笑的那個聲耷高叫:“小輩們聽著,叫你們的熊包師父來說話!老爺在此等候!”聲如金石相擦,尖銳如針,刺得耳鼓微微一痛,樓上客人中有幾個文弱儒士禁受不起,捂著耳朵失聲痛呼起來。

    碧玉問道:“是什麼人?這般厲害,看看去!”手往窗臺一搭,想縱下樓去,綠雲急拉住她說:“有什麼好看的?與咱們無關,休多管閒事。”

    白不肖覺著那個聲音頗為耳熟,也想下去看個明白,聽綠雲這樣說,覺得有理,便倚窗而立,要看此事如何收場。

    但見那向東逃走的十多個青年漢子忽又轉身返回,復向這邊行來。在他們後面,出現了三個中年漢子。白不肖凝目看去,見三人中左邊那深大的黑漢卻是舊識,正是數日前在茶館中會過的鹿鳴春。

    中間一人,瘦瘦小小,個頭還不及鹿鳴和的肩頭,一身雪白的綢衫,生得眉清目秀,面白無鬚,腰丁一條帶子金光燦然,料來是老大羊如昆。右邊那人身穿素及泡,一張大馬臉,細眉星目,上唇微髭,猿臂猿腰,行路似足不點地,左手套著四隻銀白鋼輪,鋼輪輕磕,叮叮脆響。三人後面,又有二十多黑衣漢子。

    那鹿鳴春在茶館搶人,行為無賴,是地痞惡霸。其武功不住一哂,但他身邊兩人實不可輕視。白不肖想,倘若樓下那位老兄敵不過,我得相機助他一臂之力。

    走在前面的青衣漢子,距望江樓大門三丈遠處,皆散開兩側。羊如昆等三人走上前,卻不進門,在門口立定。位居中間的羊如昆抱拳滿面堆笑道.“高人鶴駕光臨,晚輩們喜不自勝,徒弟們不會談話,要清多多原諒。晚輩姓羊名如昆,這兩位是師弟馬行空、鹿嗚春,見過高人!寒舍已備薄酒,敬請移駕俯就。”說罷,又是一揖。

    白不肖原以為羊如昆等人到來必有一場惡鬥,豈料滿不是這麼一回事。羊如昆自稱晚輩,言語謙恭,竟是來迎客的。心中正自疑惑,只聽門內那個聲音道:“‘金陵三霸’如此客氣,我若不去倒顯得不近人情了。也罷,你們前頭帶路!”口氣之大,真正是目中無人。羊如昆絲毫不以為忤,反以為榮,一張臉登現喜容,躬身肅客。

    從門內大搖大擺出來一人,頭頂方巾,面白無鬚,劍眉入鬢,鳳日生威。白不肖看得仔細,不禁脫口輕聲叫道:“無憂谷主司馬高!”

    這聲叫,就連身旁的碧玉、綠雲都未聽清,樓下的司馬高卻聽得十分清楚,循聲抬頭一望,怔了一怔,朝白不肖微微點頭,目光即從高無痕等三女臉上掃過。

    白不肖驚愕未已,萬沒想到司馬高在叢山幽谷中隱匿多年,竟會復履江湖,出現在這十丈軟紅的繁華之地,被“金陵三霸”奉為上賓。”

    從門裡又走出一女子,紅衣紅裙,珠翠滿頭,環佩叮噹,身形嫋娜,外罩黑絨披風,面容豔麗。她循司馬高目視方向側臉一瞥。白不肖驚得目瞪口呆,這濃妝豔抹的女郎,竟是他百尋不著的奇芙蓉!

    奇芙蓉側臉向上一瞥,似乎並沒認出佇立窗前的白不肖,隨即別過臉,足下不停留,緊跟在司馬高身後。

    白不肖似被人當胸猛推一把,呆了一呆,放聲高叫:“芙蓉!”伸手在窗臺一撐,飛身縱下樓去。

    樓高不過丈五,白不肖喊聲未息,雙足已落地。樓上樓下的人們突見一少年大叫跳樓,無不大感驚奇。見他足甫及地就伸手去抓紅衣女郎的衣袖,更是驚愕萬分。

    白不肖手才伸出,方悟大街之上眾目之前出手抓一妙齡女子大是不雅,急將手縮了回來,叫道:“芙蓉,我尋你尋得好苦!”

    奇芙蓉轉過身來,淡淡地道:“你是誰呀?認錯人了吧?”臉上既無慍色又不顯喜容,更不以為奇。

    白不肖愣了愣,見面前這紅衣女郎,五官音容與奇芙蓉一般無二,天下決不會有像到十分的第二個人,可她自承不是奇芙蓉,白不肖奇怪之極,忙舉目向司馬高望去。

    司馬高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別來無恙!這位是拙荊奇氏。咱們也算有緣,竟能在金陵街頭邂逅。小兄弟若不棄,一同去老羊府上喝一杯如何?”

    白不肖這一驚非同小可,對著紅衣女郎顫聲問道:“芙蓉,你已嫁給了司馬前輩?你不能不認得我呀!”

    女郎緩緩搖頭,說道:“我從不認得你。你認錯人了!”轉身向前走去。

    白不肖雙手握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一片混亂:芙蓉為何不認我?她怎會嫁給司馬高這麼個半老頭子?她是受了司馬高的挾持還是惱我恨我而故弄玄虛?難道世上真還有一模一樣的人麼?

    眼見司馬高夫婦被羊如昆、馬行空、鹿鳴春等簇擁著大步遠去,他心中一急,拔足追去。突然眼前三條人影從天而降,高無痕等三女迎頭攔住他。綠雲急道:“白公子,去不得!”碧玉說。“白公子,那夥人氣味不正,你跟去或有危險!”

    白不肖怎不知羊如昆等決非善類,司馬高也不像個好人?但此時哪顧得了許多,身子一晃;即從碧玉、綠雲二人之間穿了過去,口中叫道:“多謝關照,後會有期!”足下更不停步,緊追上去。

    “金陵三霸”的弟子們一半在前頭開路,一半殿後護衛。壓尾的十多人見白不肖發足追來,即駐足回身,大聲喝道:“你跟來做什麼?”擺開架式要攔住他。

    白不肖哪將他們放在眼裡?斥道:“閃開道!”兩手一伸,各抓住一名大漢,微一運勁推去。那兩名大漢身不由己地倒撞出去,又帶翻身後的兩個同夥。其餘的大漢見他如此神勇,各各拔出兵刃,分左右向白不肖砍刺。

    白不肖大吼一聲:“來得好!”不閃不避,雙掌運力猛推,帶起兩股雄渾的掌力,將兩邊的七八件兵器阻了一阻。他在原地疾轉三圈,於瞬息之間連發六掌。“流水掌法”極為神妙,這六掌連發,或虛或實,七八條大漢陡似置身驚濤駭浪之中,彷彿有六道暗浪無聲襲到,衝得他們東倒西歪,再也站不穩腳跟,手中的傢伙不由自主地向同伴身上招呼。

    一片慌亂的驚叫與金鐵相交的磕擊聲中,白不肖早已衝過重圍,追去“金陵三霸”身後。

    “金陵三霸”聽到後面呼叱打鬥聲,已回過身觀看。見白不肖疾如旋風趕來,馬行空咦了一聲,出單掌擊推他胸口。這一推看去平平無奇,實是虛招,底下一腳飛踢扶他下陰。

    白不肖擰腰錯步閃開,腳踩“逐流步法”,身形疾晃,想從左邊繞過。羊如昆怎容他闖過去?抬袖一拂,大股勁風撲向白不肖的面門。勁風中夾雜一股濃烈的羊羶味。白不肖首當其衝,鼻中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頓覺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

    那鹿鳴春日前在茶館搶人受到過白不肖的折辱,這會子瞧出便宜,一拳向他背心捶落。三霸中以鹿略春武功最差,他一拳擊落,卻打了個空,還未覺察是怎麼回事,腕上一緊,似套上只鐵圈,身不由己地飛了起來,一頭撞向大師兄羊如昆,駭得失聲狂喊。

    羊如昆見師弟被人家甩飛過來,不得不展臂去接。白不肖爭的就是這稍縱即逝的良機,乘三霸之間出現空隙,刷地穿越而過,幾個起落,便追上司馬高與奇芙蓉,攔住了他倆。

    司馬高收住腳步,將白不肖從頭至腳掃了一遍,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白老弟大有進境了!卻不知在大街之上,攔截我們夫婦,有何貴幹呀?”

    當白不肖奮勇破圍追人之際,心裡只想著如在此地與奇芙蓉交臂而失,日後再難相見,無論如何得弄明白:奇芙蓉究竟是受了挾持還是心甘情願為司馬高執帚?現被司馬高意態閒暇的一問,又見奇芙蓉神色漠然,臉上不由一紅,反而說不出話來,只拿眼瞧著奇芙蓉。

    司馬高見狀,眉頭微蹙,顯出不悅之色,冷冷地說:“白老弟須自重!大街之上,廣眾之間,你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夫人,意欲何為?”

    白不肖心念急轉,斂容向司馬高施了一禮,道:“司馬先生,小子見尊夫人面熟得緊,極像舊時一位故友,一時忘形,還請見諒。”

    司馬高哈哈一笑,道:“拙荊奇氏已言明不認識你,你還緊追不捨,換作別人,早就將你當作登徒子好色兒緝拿了!你還不速速退下?”

    白不肖道:“尊夫人既姓奇,容貌又與我那位舊友一般無二,小子不能不弄個明白:尊夫人芳名可是‘芙蓉’二字?”

    司馬高傲然道:“拙荊閨名正是‘芙蓉’二字!”

    白不肖原以為他必不肯道出真名,詎料他直認不諱,倒反愣了愣,看著奇芙蓉道:“尊夫人的姓名與我那位舊友的姓名相同,這倒奇了!既然天下真有同名同貌之人,要怪小弟莽撞,告辭了!”

    他見奇突蓉猶自漠然對之,似乎身周之事皆與己無關,不免氣惱到了十分,轉身就走,心道:你一嫁了如意郎君,便不再認我,我何苦多事自尋煩惱,徒遭其辱?

    走不幾步,突聞身後奇芙蓉緩緩地說:“孤舟夜載他鄉客,浮雲飄颺遠峰青。”

    白不肖聽得明白,這正是奇芙蓉臨去時在紙上題的那首詩中末尾兩句,心念一動,回過頭去,但見奇芙蓉已蓮步輕移,跟著司馬高去了。

    “金陵三霸”及一班打手都對他怒目而視,立知此刻再趕上去也是枉然,奇芙蓉定是受了司馬高挾持,不敢與自己說話相認。一念未已,又想:若說奇芙蓉受了挾持,她武功不弱,又未被縛住手足,大街之上,盡有脫逃良機,為何不籌脫身之策?

    想來想去,難以判明奇芙蓉的心思。眼見她已轉入一條橫巷,便欲跟上去探知她與那夥人究竟去向何處,忽見前頭南宮虎與何冰兒騎馬行來,他不願與他們碰面,閃身躲進一家臨街布店,待師兄師嫂過去後,方踅出布店,跑至橫巷口,哪裡還看得到人

    這條橫巷的出口,是另一條大街。街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白不肖踮足張望,料羊如昆等住處必在此左近,正欲向路人打聽,突沒有人拍了他肩頭一下。

    回過頭來看,卻是個瘦瘦的中年人,白衫藍褲,膝蓋上還打個補丁,四臉大嘴,滿臉是笑。

    “尊駕可是白不肖白少俠?”

    “尊駕是……”

    “小姓汪,與汪泰是同宗弟兄。汪泰兄已然作古,但白少俠救人於水火,行俠仗義的熱心腸,我汪氏老小無不感佩。”

    “原來是汪爺。”

    “不敢,小人汪五。敝族人才凋零,原不足與申炳應老賊相頡頏,但汪泰大哥死得太慘,族中老少人人義憤填膺,打算與申老賊拼個你死我活,縱由此滅族,也強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任人宰割。久聞白少俠義重如山,志鏟人間不平,族人皆欲瞻仰少俠風采,特著小人來尋少俠。”汪五一邊說,一邊東張西望,惟恐被人注意。

    白不肖曾聽汪泰說他的親友怕罹禍,皆不敢與他來往,今據江五所言,汪門孑遺要以死相拚了,這股志氣可敬可佩:“汪五哥有話請直說。”

    汪五眼珠一轉,道:“少俠不是外人,我便直言不諱了。不是我自損名頭,我汪氏一族,原以江泰兄那一支武功最強,其餘皆不足道。就是傾巢而出,也鬥不過申老賊,但不除申老賊,這口氣實在咽不下,故想仰仗少俠神功除奸!”

    說著,便深深一揖,“族中長輩已籌得一策,可誘申炳應一人出來。若白少俠肯發慈悲,便請隨我去一不為申老賊所知的地方。若不準所請,就此別過。”

    申府打手眾多,又有圓性、李子龍、伍天風等為臂動,申炳應本人武功甚強,要除去他,實非易事。白不肖雖已在汪泰屍體前起誓為他報仇,但如何個報仇法,實還未深思熟慮,他族中耆老既已有誘申炳應孤身外出的良策,自是再好不過。

    當下白不肖點點頭道:“我已對汪泰兄起誓,豈能食言而肥?我隨你去。”

    汪五道了個謝字,將手一招,一輛馬拉篷車就駛過來。江五向車伕使個眼色,撩開篷車簾布,請白不肖上車。

    白不肖稍稍猶豫了一下,跳上車廂,那汪五也爬上車來,放下簾布,道:“白少俠有所不知。申老賊在城裡一手遮天,收了無數徒子徒孫,耳目靈通。我們不得不萬分小心。此番白少俠為我汪氏除了死對頭,汪家列祖列宗也感恩不盡。我們便是傾家蕩產,也要重謝的。”

    白不肖正色道:“汪五哥見外了。朋友相交貴在義氣,我豈是貪利之人?”

    汪五急賠笑道:“是極!是極!但青虹寶劍非少俠莫屬。少陝除了申老賊,得了青虹劍,天下還有誰敢與少俠爭鋒?”

    白不肖聽汪五此言,心頭不悅,道:“汪五哥!我白不肖為江泰見報仇,乃為義字所驅,如能邀天之幸殺了申炳應,追回青虹劍,當歸還貴族。如有貪寶之心,天誅地滅!”

    汪五臉上一紅,嘿嘿嘿地笑了幾聲,神色甚是尷尬。

    一篷車駛過繁華的街市。出了城門,車伕打了幾個響鞭,拉車的四馬奮蹄狂奔。白不肖從篷布縫中瞧出去,見草綠樹雜,已至郊外。但那車伕兀自不絕塵地驅馬疾駛,竟不知要到哪裡去。他以目光向汪五探詢,汪五隻說:“快了,快到了。”

    越行離城越遠,篷車毫不減速。白不肖心中起疑,見那汪五微閉雙目,身子隨著顛簸的馬車搖來晃去,不由大聲問道:“汪五號!貴族中耆老究竟是在何處?”

    汪五睜開雙眼,咧嘴笑道:“白少俠休急,馬上就到了。茲事重大,我們不敢不十二分謹慎。”

    正說著,車速慢了下來。汪五撩起簾布一角,探出頭去看一看,又縮回來,對白不肖道,“白少俠你來看,那便是我家族主汪老太爺!”他挪開身子;讓白不肖看。

    白不肖伸出頭去,但見前面有一座灰濛濛的磚砌高塔,塔下一個老者,鷹眼隆鼻,紫袍藍絛,腰直背挺,手中一對金光燦然的銅爪,腰懸寶劍,正是“撲天金雕”申炳應。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暗叫上當!心念未已,背上一痛,立知是“汪五”下毒手了。變生肘腋之間,車廂狹小,並無可供騰挪閃避之地,自忖必死無疑,出於求生本能,惟有向前猛竄。

    誰知那“汪五”一匕插落,入肉半寸,便不再發力挺刃。白不肖縱身一竄,撞斷了車廂擋板,一掌將“車伕”推飛馬頭之上,正好掉在拉中套的黃馬蹄前,那黃馬收勢不及,兩隻前蹄踏上“車伕”背心,登時將他踩死。

    白不肖在掌推“車伕”之際,已借力將身子側轉以對付身後的“汪五”。一拳甫出,卻見那“汪五”口中噴血,仆倒在車中。他怔了怔,不知“汪五”何以不打自倒,突聞暗器襲來的嗤嗤微響。當此危急之時,再無餘暇多想,他反手拔刀一撩,將射來的數枚飛器拍落,穩穩站落地上。

    四下裡響起一片唿哨聲。從草叢中,土堆後,大樹上,突突突地跳出十多人,個個手持兵刃,將白不肖團團圍在中間。

    申炳應仰首大笑,笑得極為得意、歡暢。原來那客棧中,原有他的手下喬裝混入,故白不肖與南宮虎吵翻,兄弟倆分道揚鑣之事他一清二楚,立即佈下圈套,將白不肖誘至此處。他本對南宮虎心存忌憚,現白不肖僅孤身一人,那是插翅難飛了。

    申炳應笑道:“白不肖,今日實是你自尋死路,怨不得旁人,若非你一心要害我,怎又會到得此處?俗語說:人無傷虎意,虎有噬人心,真是一點都不差。我不除了你,天理不允!你自恃名師之徒,會幾下粗淺功夫,即目中無人,竟跑到金陵來撒野,真正不知天高地厚!你也不打聽打聽,老夫出道時世上還沒有你呢!你居然敢與老夫作對,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白不肖身陷重圍,心知甚難逃脫,左右一看,萬幸圓性、李子龍不在,那伍天風被他瞪了一眼,似乎有愧於心,後退了半步,不敢與他目光相接。

    申炳應見他遊目四顧,自知他心意,笑道:“你不用東張西望,也不必有僥倖之念。在場諸人,任誰都收拾得了你。伍公子是你舊識,這位……”他指著一個清瘦如竹、長臉高髻、目光陰沉的老者說:“是名滿天下的‘江夏孤雁’舒望北舒大俠,是老夫的拜弟,亦是伍天鳳的師尊。這位……”

    他指著一個一手拿彎刀,一手持長劍的叫化子,“是丐帶八大長老之首‘無情尊者’項雨項大俠。這三位……”他指著三個面色黝黑,倒掛八字眉,各持一根渾鐵柺杖的黃毛老者,“‘鎮江三老’鍾猛、鍾礦、鍾狄……”

    申炳應將其餘數人的名號都說了一遍,道:“汪泰那小子,倒還算識時務的。你若願學他的樣子自己了斷,我們老哥幾個也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這意思,是叫白不肖自盡。白不肖不怒反笑,道:“多謝指點!我有個壞脾氣,不見識見識各位大俠的絕技,死了也不甘心。各位都是成名已久的大宗師,聚在一起,必已練成聯手而攻的妙著神招,你們就並肩齊上吧!只要我死了,誰也不會知你們倚多為勝的行徑!”

    “江夏孤雁”舒望北素來自高自大,目中無人,明知白不肖行激將計,仍是勃然變色,將手中長劍一振,怒道:“小輩休油嘴滑舌!你但凡能接得下我五十招,老夫從此不再用劍!”他手指彈劍,嗡嗡作聲,有若龍吟。

    白不肖已看出在場諸人中,申炳應、舒望北、丐幫長老項雨乃是勁敵,“鎮江三老”鍾氏兄弟聲名不顯,但看他們頂門高凸,目蘊精華,手中鐵柺粗若酒杯,也非易與之輩。誰有拿話擠兌得他們不好意思群起而攻,方能尋隙脫身。他說道:“舒前輩既不欲介入群毆,先請站過一邊,讓慣於倚多擊少的好漢們上前來!”

    這些人大多與白不肖素昧平生,是為申炳應叫來助拳的,武功有高低。但誰也不肯背個以眾凌寡的惡名,被白不肖一擠兌,都愛惜羽毛,各向後退了一步,表示自己決非斯軟怕硬的孬種。

    申炳應約齊好手在此設伏,立意要殺白不肖以絕後患,怎肯與他單打獨鬥。他手中兩把銅爪互撞,噹一聲響,沉聲道““白不肖!今日不是比武較技,而是群俠鏟魔!誰來跟你講江湖規矩?”言罷大步上前。

    白不肖叫聲“好!”拔刀出鞘,欺上前去一刀斜劈。眾豪皆以為他還要說幾句話才動手,不料他會突然發難,刀光似電,傾瀉而出。申炳應擰腰錯步,左爪架右爪括向對方小腹,連消帶打,欲在一招之間佔個先手。

    他的銅爪屬奇形兵器,擅於鎖拿刀劍,爪尖中空,灌上毒藥,抓破一點皮膚,便可致人死命。憑這對銅爪,他稱霸金陵數十載,會過無數江南好漢,聲名始終不墜。

    白不肖這一招本是虛式試敵,不待與對方兵刃相交,翻腕一?,刀尖上指對方脈門,申炳應識得厲害,急回爪躲避,心裡嘀咕道:這小子刀法古怪,是什麼路數?

    武學之士比鬥,都得先判明對方武功家數,再思破解之策。申炳應自忖所知廣博,天下各家刀法均瞭然於胸。但偏偏瞧不出白不隱的刀法屬哪一家,故一上來就被打得左右支絀。

    其實白不肖起先學的是師父所授的“崑崙刀法”,因不合自己的資質,改向奇芙蓉學了幾路“天南刀法”的妙著,又從鬱天華的“流水掌法”中化出幾招,更多的乃是在實戰中東取一爪,西取一鱗,可算是轉益多師,博採眾長,並無定法,只求實用。故申炳應瞧不出他的路數。

    兩人以快打快,拆了十幾招,白不肖刀刀進逼,申炳應步步後退,居然緩不出手來還擊。他成名四十年,今日被個毛頭小子打得如此狼狽,心中又羞又怒,眼見白不肖一刀直研,他雙爪交叉,運力一架,拇指一按爪柄上的譏關,爪尖上便噴出一蓬毒霧。

    白不肖目光十分敏銳,突見爪尖處射出藍霧,心知不妙,急抽身後退,刀掌齊舞,用內勁將毒霧逼回。申炳應自己服過解藥,不懼爪尖噴出的毒霧,他見白不肖後退如飛,長嘯一聲,將身形拔起半空,腰一折,頭下腳上,柄上機關連按,撒出團團毒霧,欲將白不肖一舉毒斃。

    白不肖見他上躍之際,已猜到他定要居高臨下噴毒。眼見申炳應以毒霧為先導,凌空撲下,他呀地大叫,身子後仰倒地,右刀護頂格架,左掌一招“春江潮水”,內勁綿綿密密,猶似平地潮漲,將毒霧盡數託信於半空。

    霧本是流動聚散之物,申炳應從高噴下,覆蓋範圍甚廣,被白不肖以雄渾的內力一託,頓時向四面蕩散。眾豪原就站成一個圓圈以防白不肖逃竄,萬想不到申炳應的毒霧會毒到自己。

    靠近的五六人,鼻管中各吸進少許,腦中一暈,砰砰地踣倒於地。內功深湛的舒望北、項商、鍾氏兄弟等人只覺胸口煩惡欲吐,各向後疾躍,以防被毒霧所染。

    申炳應滿以為這一招定可將白不肖毒斃,沒想到反害了自己人,他本是心狠手辣之輩,當此際仍不罷鬥給昏倒於地的朋友解毒,雙足在地上一蹬,復又躍向高空,暴喝一聲,兩爪脫手飛出,直取白不肖。

    申炳應這一招,名曰“飛爪擒龍”,乃是他不肯輕發的絕招。此刻,他使全力擲出,已是將白不肖視為平生第一大敵。

    兩輛飛爪一前一後,一上一下,破空射出,被日光一照,金光閃爍,又挾著轟轟的風聲,勢道其是嚇人,更為奇異的是,銅爪飛至中途,前面反被後面那輛追上,在上的往下飛,在下的往上飛,交叉換位,猶似神助,叫人眼花潦亂、防不勝防。

    白不肖剛剛翻身躍起,陡見兩爪纏繞射來,一時無有破解之法,閃避格架都已不及,也只有將手中刀擲出。

    兩團黃光與一道銀蛇在空中相撞,嘩啦連響,一齊落入塵埃。

    旁觀的舒望北等人看得驚心動魄,不由齊聲喝彩。

    白不肖這招“冷月寒霜”若用以傷敵,會自行飛回,但與申炳應全力擲出的銅爪相撞,回力已消,故墜落於地。白不肖面臨強敵,怎能空手以搏,一見寶刀下落,即縱躍上前去接刀。

    驀地裡眼前寒芒一閃,一劍斫他手臂,他只能縮手側身。轉眼一看,原來是伍天風阻他接刀。如此緩了一緩,刀已落地。那壁廂申炳應已拔出了青虹寶劍,舒望北、項雨、鍾氏昆仲也都踏步上前。

    七大高手終究還是剝下大俠的風度,要聯手圍攻了。伍天風又是一劍直刺,劍頭將及白不肖心窩,見他不閃不避,挺胸受刃,又縱聲長笑,心下一凜,急蓄勁不發,不知這一劍是該刺落還是收回來。

    正在猶豫間,白不肖疾出兩指,夾住劍身,運勁一抖。伍天風手臂劇震,急運力相抗,陡覺手上一輕,手中的鐵劍被白不肖攔腰震斷。他大駭疾追,卻見白不肖並不追擊,猶自長笑不已。

    白不肖將手中的半截斷劍往地下一丟,兩手叉腰,怒視伍天風,喝道:“姓伍的孬種,你還有臉施暗算麼?”

    伍天風臉上一紅,想起他數次饒放自己,於情於理,都不能再向他出手,但又怕他臨死前將自己的醜事一二抖出來,有心一劍劈死他,見他神威凜凜,正氣浩然,卻又無勇單上前刺殺,心中雜念叢生,又是驚懼,又是羞惱,呆在當地,一動也不敢動。

    申炳應用青虹劍指住白不肖,左手掏出解藥,遞給伍天風,叫他給毒昏的幾人解毒,眼盯著白不肖,乾笑數聲,道:“白不肖,老夫甚是愛借你這身功夫,只要你當著各們發個毒誓,從今不與我等為敵,瞧在令師兄南宮虎的面子上,咱們大可化敵為友,放你一條生路,你看如何?”

    白不肖笑道:“你未免將白不肖瞧得也忒小了!除暴安良,是我份內之事;你若肯自刎於汪泰兄靈前,歸還寶劍,咱們倒還可交交。要我與你這種弒兄害嫂、巧取豪奪的下三濫同流合汙,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申炳應涵養功夫極佳,心中將白不肖恨到極點,臉上卻不動聲色,轉而對丐幫長老項雨、鍾氏昆仲道:“項大俠,這廝與貴幫原有過節;三位鍾兄,你們的朋友太湖俠盜吳尚行喪於他之手下,你們說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老夫並無成見。”

    項雨雖恨白不肖打傷過幫主喬鵬舉,但要殺了他,畢竟處分太重,同時也不欲與南宮虎為敵,他看穿了申炳應的用心,是以躊躇不答。鍾氏三兄弟年紀雖老,卻個個是渾人,其實與吳尚行並無深交,但經申炳應挑撥,恍惚覺得為友報仇是人人稱頌的義舉,也不加多思,齊聲道:“為友報仇天經地義,殺了他便是!”

    申炳應哈哈一笑,道:“三位鍾兄便請動手。項大俠、舒賢弟都是證人,三鍾為友報仇,義當所為!”這話一說,自是將殺白不肖之責全部推到三鐘頭上。

    鍾猛、鍾獷和鍾狄互看幾眼,各舉起鐵柺,要將白不肖擊斃。

    突聞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誰敢動一動,我殺了伍天風!”

    眾人聞聲一驚,展目看去,但見馬車之側,一個黑衣黑褲黑帽,眉清目秀的年輕女子手執寒匕抵住伍天風咽喉。那伍天風一臉驚恐之色;眼珠亂翻,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顯然已被制住要穴。

    白不肖一見這女子的面容,頓覺胸中一熱,幾欲驚叫出聲。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睽別已久的陸怡。如此一來,化名“汪五”的刺客何以突然暴斃的疑團也迎刃而解。原來陸怡早就藏匿車下,“汪五”刺白不肖之時,她黃雀在後,殺了“汪五”。待伍天風去給毒昏的同伴服解藥時,她出其不會,一下子制住了他,以為人質。

    眾人見伍天風被白刃加頸,都怔了怔。舒望北因愛徒落入敵手,師徒關心,便欲衝上搶人,才一提足,又投鼠忌器,硬生生收回步子。三鍾原是渾人,舉拐呆了呆,想伍天風死活與己無關,一咬牙關,掄拐仍往白不肖頭頂擊落。

    近側的項雨一見不好,運出平生之力,左刀,右劍交叉一擋,架住了鍾猛的鐵柺。舒望北聽身後風聲驟響,反手一劍,挑開鍾狄的鐵柺。但仍有鍾狄一拐徑向白不肖頭上擊落。待白不肖警覺,拐頭離頂已不及兩尺。

    大凡一人遇緊急關頭,內力自生。他大喝一聲,反手一綽,硬將挾數百斤力量的鐵柺抓在掌中,奮力一拗,一股猛力從拐身上傳過去,鍾狄胸口如挨大錘重擊,雙臂劇震,惟有放手才能消去襲來的大力。

    但他腦子太慢,只怕兵刃被對方搶去,兩手死死緊捏不放,只聽喀嚓兩響,鍾狄痛呼一聲,連人帶拐飛了起來,砰地跌出三丈之外,臂關節都已脫骱,手中鐵柺想不放,也得放了。

    鍾猛、鍾獷一見三弟傷得頗重,不怪兄弟莽撞,反任白不肖心狠,雙雙虎吼一聲,掄拐又擊。舒望北豈容他倆得手,返身護住白不肖,刷刷兩劍從拐隙中穿過,將猛、獷逼退三步,方怒道:“爾等休要胡來!”

    陸怡高叫:“白大哥!快過來!”,申炳應寶劍一揮,擋住了白不肖,笑道:“姑娘尊姓啊?真是好身手!你放了伍賢侄,我也放白不肖!若想在老夫面前弄鬼,大不了落個玉石俱焚!”

    陸怡道:“我姓陸,有勞你謬獎。就這樣辦吧,咱們一同放人。”她揮動匕首,割斷了兩匹馬的繩套,又叫道:“你將汪家的寶劍拿開,把我白大哥的刀揀起來還給他。”

    申炳應並不珍惜伍天風的性命,但知他拜弟只此一個愛徒,若不交換,惹惱了舒望北,大是麻煩,當下只得忍氣吞聲,朝陸怡瞪了一眼,恨恨地道:“老夫認栽了,陸姑娘手段高明!佩服!”他收回寶劍,走上幾步,撿起彎刀交還給白不肖,同時也拾回自己的一對銅爪。

    陸怡見白不肖彎刀在手,隨即拍開伍天風的穴道,推了他一把,低聲道:“滾吧!”想起父親、祖母要將自己嫁給這麼一個人,心中一酸,有說不出的煩惡,呸的吐一口口沫,一躍上馬。

    白不肖絕處逢生,恩人又是陸怡,目光與她明澄如水的秀目相接,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感激,又是煩惱,百念交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朝她笑一笑,翻上馬背。

    兩人正要策馬遠隨,突聞申炳應放聲狂笑,抬頭一看,見磚塔每一層的窗口皆露出密密的人頭,個個張弓搭箭,拉弦欲射。附近四周的草叢中、樹後也站起一個個射手。

    原來申炳應老奸巨猾,不僅邀約高手出面圍攻,更將門下徒子徒孫埋伏在四周,設下幾道重圍,定要將白不肖置於死地。他安排的弓箭手,連舒望北等都不能預聞。

    磚塔頂層上,一人高叫:“白不肖,陸丫頭!速速下馬束手就縛,否則我們就放毒箭了!”

    白不肖凝目看去,那是申炳應的兒子申英傑,難怪他今日不露面,原來是在指揮弓箭手。他遊目四顧,心知策馬硬衝必擋不住亂箭,心念一動,反拍馬徑向申炳應等走去。陸怡心思很快,也緊隨其後。

    申英傑原以為白、陸二人不是縱馬逃跑,便是下馬投降,見他二人反向父親走近,心裡正在疑惑。見白不肖也放聲大笑,叫道:“申家小哥,快放箭呀!令尊刀槍不入,是不怕亂箭的!我們能與舒、項、鍾、伍等大俠客同死於亂箭之下,甚感榮幸!”

    白不肖說申炳應“刀槍不入”,不過是隨口胡謅,意在譏消。誰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舒望北等待白、陸二人走近,弓飭手齊將箭簇朝自己這邊指來,心頭一凜,驀地想起一件事來。

    久聞申炳應嗜寶成病,一生中巧取豪奪,收羅了無數奇珍異寶。聽說他有一件金蠶絲甲,又輕又軟,是以域外金蠶絲織成,穿在身上刀槍不入,今日大戰,必是穿在了身上。況且,他安排弓箭手之事誰也不告知,諒來確有謀害朋友之惡念。

    須臾間,久已淡忘了的小嫌隙、齟齬、不快之事異常清晰地浮上心頭,又想起他方才用銅爪內的毒霧毒倒助拳的朋友時毫無歉仄悔疚之意,更顯得今日之事他居心不良。舒望北與申炳應結交時日最久,對他那種外善內惡的性情也最瞭解,當下迅疾出手,扣住了申炳應腦後“風池”穴,叫道:“英傑賢侄!快將弓箭手撤走,否則我叫你父親先死!”

    舒望北的功夫只比申炳應略高一籌,本不能如此輕易制住他:一則相距太近,二則出其不意,故一舉成功。

    申炳應要穴被制,全身勁力頓失,更怕拜弟手指發力致自己於死地,心中驚懼交加,怒道:“賢弟你幹什麼?快放手!愚兄豈有害你之意?休中了白賊的離間計!”

    舒望北自己也在生死關頭,哪會信他的話,叫道:“你只須令弓箭手將弓箭悉數堆到我面前來,我與你還是好兄弟,否則體怪我無情無義!”

    申炳應素知舒望北為人陰鷙,生性多疑,今日之勢,若不照他的話做,自己必死無疑,只好長嘆一口氣,心裡說:禍起蕭牆,夫復何言?便大聲吩咐兒子依言而行。

    申英傑心狠手辣不遜乃父,眼見奇計將成,反被叔父攪亂,心中恨極了,手持弓箭朝舒望北、伍天風比了又比,終究不敢行險,手一鬆,將弓箭從塔頂拋下。手下人見少主如此,紛紛拋去弓箭。

    舒望北、項雨、三鍾等見箭簇碰到地上的青草蟲蟻,立即草萎蟲死,均知箭頭上所喂的毒質毒性極烈,無不嚇出一身冷汗,將怨毒的目光投向申炳應,對申炳應欲一網打盡之說更深信不疑。

    待弓箭手將弓箭悉數堆於地上,舒望北已從申英傑陰狠的目光中看出他的恨意,哼一聲,又道:“這些弓箭手留在此處無益,請賢侄叫他們統統撤回去!”

    申英傑當此際,不得不依,便命手下頭目率眾回去。項雨、三鍾自覺更呆下去毫無意味,彼此拱了拱手,也各奔東西而行。

    白不肖和陸怡見眾豪作鳥獸散,不由相視而笑,此時若要離去,正是良機,但兩人都欲看一看這對心懷鬼胎的義兄義弟如何了斷這場糾葛。

    待助戰人眾走得乾乾淨淨,再也望不見影子,舒望北弓腰後竄三丈,手按劍柄,笑道:“適才小弟命系一發,不得不出此下策,得罪了大哥,尚請鑑諒則個!”

    申炳應扭動著脖子,笑道:“賢弟自責過甚!都怪愚兄粗疏大意,反叫外人所乘,這也是天數使然。賢弟現將何往?”

    舒望北知申炳應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今日之事,他必不善罷甘休。推本究源,造成他們兄弟相互猜忌提防的是白、陸二人,必得殺了他二人方可挽回交情,便道:“小弟自然聽從大哥的吩咐……”他一言未畢,即兩足向後連挑,將地上一堆毒箭挑射白、陸二人。

    這一手陰險至極。白、陸二人都控韁聽他們兄弟對答,不料舒望北會陡然發難,眼見七八支毒箭電射而來,待要拔刃撥架,其勢已然不及,況箭簇帶毒,不便用手抄接,所幸他倆身法快極,齊向馬背另一側躍落。七八支毒箭都射中馬匹,兩馬各悲嘶一聲,倒斃於地。

    申炳應兩瓜一揮,哈哈大笑,叫道:“好!咱老哥兒倆一塊將這對狗男女料理了!”立即帶兒子申英傑從左側奔來,擋住白、陸二人的退路,舒望北、伍天風師徒各挺劍佔住了東南兩角。伍天風鐵劍原已被白不肖指力拗斷,又從申家門人處借了一柄鋼劍。這父子、師徒四人各佔一隅,立時將白不肖、陸怡圍在該心。

    當此情勢,白不肖惟有暗暗叫苦。他原以為申、舒間會有一場惡鬥,萬想不到這對各懷心機的結拜兄弟,竟能在瞬息之間重續舊誼,聯手禦敵。情仇翻覆之快,可謂罕見罕聞。他自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帶累了陸怡,內心大是不安。

    白不肖、陸怡各拔兵刃,背向而立。白不肖遊目四顧,見北面是申炳應,申英傑守西,南面是舒望北,伍天風據東。比較之下,以東西兩人為弱。他心念已決,低聲道:“怡妹,我們先向西衝,隨後從東突圍。伍天風總不能對你下毒手!如何?”

    靜俟陸怡回答,卻不聞她說話,又問了一遍,但聽陸怡粗聲道:“要逃,你逃便是,休要管我。”語聲甚不耐煩。白不肖心中打個咯噔,猜不透她的意思。

    便是這樣緩了緩,良機立失。敵人已從四面迫近,四級兵器織成一張堅網,再無空隙可尋。申炳應的獰笑,舒望北陰沉沉的眼睛,申英傑鷹鉤鼻上的墨痣,伍天風臉上抽搐的肌肉,全看得一清二楚。白不肖一聽身後叮噹作響,便知陸怡已向申炳應發劍,當下想也不想,虎吼一聲,左掌右刀,分擊舒望北與伍天風。

    這一輪交戰,與方才大不相同。以四對二,近身相搏,是力與力拚,決無討巧使詐的機會。敵對雙方均知今日之局惟有決出生死方能收場,是以一開手,即盡展平生所學。若論招式精奇,身法的快捷,是白、陸二人略勝一籌,若講到鬥敵經驗之豐富,則以舒、申兩人為多,況且申英傑、伍天風也不是庸手,他倆在旁助攻擾改,也大增威勢。

    四個人如走馬燈似地圍著白、陸二人急轉,百十招之後,便佔了上風。白不肖內力精湛,倒還不覺什麼,陸怡一輪快劍刺出,不是被擋了回來,便是刺了個空,心中焦躁起來,額上微現汗星,呼氣吸氣也已不勻。

    白不肖聽她呼吸粗重,心裡發急,明知硬拚硬打終難持久,一時苦無良策。稍一疏神,被舒望北劍尖挑破肩頭衣衫,幾欲傷及肌膚。又聞身後陸怡哎喲低呼,申炳應哈哈江笑,猜知她已負傷,心裡更是急躁,但激鬥之際,哪有餘暇返身看視?

    眼見舒望北劍影如山傾壓而下,申英傑鋼槍似靈蛇出洞,電射而至下腹,白不肖猛提內息,炸雷似地大吼一聲,手中刀脫手飛出,旋飛如輪,直取舒望北之首級。這是一招兩敗俱傷的打法。

    舒望北見識過“冷月寒霜”的厲害,不及攻敵,先護自身,退步回劍,欲將旋飛的彎刀擊落。但他哪知這招的神妙,飛速旋轉的彎刀,會產生旋渦的吸引力,鐵劍剛舉,但覺一股強勁的旋勢裹住了兵刃,如不鬆手,一條手臂便會被生生扭斷。總算他見機得早,急鬆手撤劍,倒縱丈餘。

    本來申英傑那一槍是必中的,但他被白不肖中氣充沛的一聲吼震得雙耳失聰,頓時心神大亂,槍尖一低,便從白不肖兩腿間刺了進去。正要回奪再刺,白不肖提起左足,朝槍桿上一腳踩落。

    那槍桿若是竹木所制倒也罷了,偏偏申英傑自恃力大,用鋼鐵打製槍桿。白不肖猛踩一腳,槍桿彎成半圓形,他怎還握得住?十指疼痛如折,不能不放手。這一放手,槍柄落地,立即將他右足腳背大小骨頭一齊壓斷,痛得他失聲尖叫,抱足蹲下身去。

    白不肖手一招,將飛回的寶刀接住,跟著回過身來,見申炳應返身欲逃,他又是一招“冷月寒霜”,申炳應只逃出兩三步,首級便與身子分了家,腔子裡血如泉噴,那無頭的身子又跨了一大步,才慢慢仆倒。

    那舒望北剛拾起鐵劍,見拜兄死得如此慘狀,待要挺身上前,自知擋不住那神奇的“冷月寒霜”,待要拔足逃跑,又舍不下義侄、愛徒。戰、逃兩念在心中打幾個滾兒,一咬牙,還是逃命要緊,他一個轉身,奮足便溜。陸怡高喊一聲“飛刀來了!”

    舒望北是被白不肖的飛刀嚇破了膽的,一聽“飛刀來了!”急收步轉身,挺劍格架。豈知來的不是白不肖的飛刀,而是三支竹葉飛鏢。他長劍一掃,將三支飛鏢悉數掃落。但陸怡也已持劍追至跟前。

    在白不肖心中,申炳應是罪魁禍首,對別的人,他不擬趕盡殺絕。現見陸怡縱身追上舒望北,怕她有失,也趕上前去。只見陸怡鐵青著臉,兩眼射出刺人的光,以劍指著舒望北,厲聲道:“舒老賊,你今日還想逃命麼?你號稱大俠,卻對一個臥病不起的老婆婆下毒手,真比蛇蠍還要狠毒!姑娘今日不會放過你的!”

    舒望北怔了怔,定定地著著陸怡,一張臉驀地變得蠟黃,當嘟一聲,鐵劍落地,他強自鎮定,笑道:“原來硬要做伍家媳婦的,便是你噢!天風,你快過來!你未過門的媳婦要殺師父了,你好好看著!”

    白不肖恍然大悟,原來殺死陸信祖母的兇手,竟是伍天風的師父“江夏孤雁”舒望北。難怪陸怡會藏匿車底,敢情她已追蹤舒望北多時了。

    伍天風被申炳應的死狀嚇得魂飛魄散,雙足軟得邁不開步,褲襠裡尿水淋漓,現聽師父叫自己,便痴痴呆呆地走過來。他並非不怕死,蓋因魂靈尚未找回,神志迷糊,怔怔忡忡猶在夢中幻境。

    陸怡手挺長劍,劍頭只在舒望北心口前轉動,只須往前輕輕一送,就可將仇人斃於劍地。若論舒望北襲殺祖母,原屬罪大惡極,但他現已棄劍領死,這劍就難刺下去。

    那舒望北自料必死,頭上冷汗簌簌而下,卻還嘴硬,跳著叫罵道:“姓陸的小賤人,你下手吧!你便是殺了我,也做不成伍家的媳婦:伍天風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要你的……”

    白不肖見陸怡硬不起心腸,而舒望北越罵越難聽,頓時一心中又悔又怒,暴喝一聲:“住嘴!”直似平空打了個驚雷,震得舒望北渾身一抖,果然閉上了嘴。

    白不肖道:“舒望北!你在做夢!伍天風算個什麼東西?陸姑娘是人中之鳳,九天仙子下凡塵,高潔無比。伍天鳳厚顏無恥,反覆無常,貪慾嗜利,小人也!我本不欲殺你,但你竟敢褻讀陸姑娘,我豈能容你?”

    他手起掌落,噗一聲輕響,將舒望北的一顆頭顱打進腔子裡去,直沒至頂。那舒望北立時成了縮頭大龜狀,撲通仰倒,再無聲息。

    那伍天風遭此一嚇,哇地驚叫一聲,倒嚇醒了,頓時渾身戰慄,雙膝跪倒於地,砰砰叩頭連呼“饒命!”

    白不肖殺心一起,怎肯饒他?喝道:“留你這種奸詐小人何用!”手臂一抬,使欲運勁擊下,陡聞耳畔陸怡大叫“白大哥!”轉眼看去,但見她臉上紅白不定,眼中淚水盈盈,胸部起伏不息,心念一動,這一掌就沒拍下去,問道:“你有什麼話?”暗問自己:難道她對伍天風還懷有幾分情意?”

    陸怡垂首呆立,頃刻間心中倒海翻江似的,明知方才讓白不肖一掌拍落,以往叫人心煩的諸事也就煙消雲散,但想起上一代交情,想起這個孱頭好歹是名分上的未婚夫婿,祖母生前確也心心念念想把自己嫁給他。殺之不義,留之便在心中留下一道抹不去的陰影。

    想來想去,一時難以自決。白不肖約略猜到了她的心思,若非昔時自己過於熱心,一個勁地為她張羅嫁伍之事,怎會造成這不尷不尬的局面?終令陸老太太死於非命,這對未婚夫妻反目成仇。那舒望北竟對手無縛雞之力的陸老太太下手,乃出愛徒之情。

    陸老太太欲將陸怡嫁給伍天風,自出於愛孫之情。自己千里奔波為人說合,為的是友朋之情。偏偏這當事的雙方之間卻無情無義。真是多情反被無情惱。情之一物,誰能真解其意?

    白不肖一想到此,腦中電光石火似的一閃,豁然明亮,便對陸怡道:“恰妹,令尊、令祖之意,自是為了你一生的快樂幸福,並無他意。你若能快樂幸福,就是向先人奉上了一份孝心,否則,依其言而違其意,名孝而實不孝,故不孝是孝,孝是不孝。你該擇善而從,快快決斷。”

    若論陸怡本意,對伍天風殊無好感,只有厭憎。但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做不得主。陸怡自幼受禮法薰陶,縱然心中一萬個不願意,在口頭上卻不敢有半分違逆。倘非伍家另生枝節,這時她早已嫁作人婦了。

    而伍家及舒望北也因固於禮法,才會作出暗殺陸老太太的勾當,想毀約於人不知鬼不覺。她這時聽了白不肖的話,默唸著“不孝是孝,孝是不孝”八字,只覺直抉心底隱疾,挑開了纏繞糾結的亂麻團,真是有說不出的舒暢受用。

    頓時嬌羞滿面,向白不肖投去脈脈一瞥,心中說:你早就該講這話。隨即收攝心神,把伍天風叫起來,正色道:“伍天風,你我兩家先人原是好友,曾有過結成姻親的意思。那是長輩們的心血來潮,荒唐之言,反而害得我們白刃相向!這也不去說它了。今日我對你言明:以往之恩怨,一筆勾銷。從今後,你是你,我是我,再無任何瓜葛!你去吧!”

    伍天風如奉綸音,連稱。“多謝陸女俠不殺之恩!”施禮如儀,向師父的屍身看了一眼,欲行不行。白不肖知他心意,說:“你將你師父的屍身帶走吧!你若要報仇,只管來尋我白不肖。”

    “不敢!不敢!師父自取其咎,是天數!”伍天鳳提起屍體,快步走去。

    申英傑腳骨盡斷,以槍桿為杖,一拐一拐挪至父屍旁坐下,看著父親身首異處,他不哭也不叫。眼見白不肖、陸怡走來,目中射出怨毒恨惡的冷光,怒道:“白不肖!你快殺了我!”

    白不肖不料他如此強橫,怔了一下,道:“我殺你作甚?你父作惡多端,罪不容誅,我才取他性命。你尚無大惡,我怎會殺你?”他俯身解下申炳應的青虹劍,又道:“那輛篷車留給你。你足上有傷,駕車總還不礙事吧?”

    篷車原有四馬拉套,其中兩馬被毒箭射死,還有兩馬套在車上,陸怡將車趕了過來。白不肖伸手幫申英傑搬屍上車。那申英傑十分硬氣,爬上車後,冷冷地道:“白不肖,十年後你若不死,我自會來尋你!”

    他開口以十年為期,自是覺得白不肖武功高出自已許多,須勤學苦練十年,方能與之匹敵。

    白不肖不耐與他多說,點了點頭,轉過身不再理他。申英傑駕車駛走了。

    一時間,磚塔下只剩下這對患難之交。時近黃昏,塔影外長,清風徐拂,長草窸窣,孤鳥掠空,天地間頓顯一片寂靜寥落。兩人目光交投,心中充滿柔情蜜意,慢慢相向走近,不自禁地相擁在一起。

    情熱似火,四條手臂緊緊摟抱,便是用刀砍斧劈,也休想將兩人分拆開來。擁抱良久,兩人才慢慢鬆開。

    白不肖凝視著陸怡嬌美秀麗的臉龐。久久不忍將目光移開,情不自禁地說:“怡妹,我怎會有這樣的好福氣?我實不敢相信:我這麼個醜八怪,怎麼配得上你?”

    陸怡嚶的一聲,又投入他懷中,在他耳旁說:“你不醜,你比世上哪個人都俊呢!你可知方才激鬥時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我能與你一同戰死,也強勝活在世上。你不曉得,我原擬去做尼姑的,我決不嫁給姓伍的!那時,我見你與長白參女的丫頭說說笑笑,我妒忌死了!”

    白不肖聽她說得真摯,大為感動,雙臂緊一緊,道:“你不知道,你祖母叫我去洛陽落英莊時,我心中好似被刀子剜去一塊,可又不能不從命。方才你阻我殺姓伍的,我還道你真的對他有情呢!”

    陸怡一把推開他,嚷道:“你總把人想歪了!”又偎在他胸前,“你記住,我只想嫁給你!從今後再不許提個‘伍’字。我要給你生個兒子,再生個女兒。我們活到一百歲,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兒女都要像你,若像我就糟啦……”

    二人初嘗情愛,不免卿卿我我,說不完的愛語情話。直至天色黑下來,星星躍上天幕,這才攜手並肩,相傳相偎,迴歸城中。

    次日,白不肖與陸怡同至客棧,問明店主汪泰墳墓的地理方位,買了些祭品,到汪泰墳前祭奠一番,在墓碑後挖了個坑,將青虹寶劍埋下,也算了卻一樁大事。

    依照情理,白不肖該當攜同陸怡去見南宮虎夫婦,但他心中怨氣未消,也不跟陸怡說起有個師兄近在咫尺。兩人草草治裝,商議南歸。陸怡原是要回杭州祭祖,白不肖本無定見,陸怡說什麼,他都點頭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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