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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痴夢煙散 浪子含悲縱狂

    一切都彷彿是一場惡夢。燕飛萍連夜下了華山,一路住南,馬不停蹄,趕到秦南的漢水河畔,在一個小渡口僱了一條客船,順漢水而下,出了陝西地界。幾天之後,船至湖北重鎮武漢,這裏是漢水與長江兩大河流的交界地,他改換了坐船,又沿長江東去,幸得船輕風順,這一日已過金陵,眼看著便到揚州。大江東去,奔騰浩蕩,波瀾壯闊。燕飛萍獨立於船頭,眺望江水長天,幽然凝思。江波搖動船頭不住地起伏,他的思緒也如江水一般,一浪未平,一浪又起,心中感慨萬千。自從冰潭脱困以來,不過一月,他卻已渡過了好幾年一般,初出冰潭時心高氣傲,只想長嘯生風,再震江湖。如今卻覺世事只如浮雲,什麼榮名,什麼威風,到頭來終不過是一場大夢罷了。今生今世,唯求能與佳人廝守,覓一方淨土,安享終年,也就是了。想著想著,愈發意氣消沉,他輕嘆一聲,舉目向江面上望去。此時江上夏霧已散,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江水中金蛇亂舞。忽見一艘大船由後駛來,青色布帆吃飽了風,順江直下,不多時便趕到燕飛萍乘坐的船。當兩船並駛的一刻,燕飛萍側目一掃,見大船的船頭站著一個老人,身材高大魁梧,鬚髮雖盡已斑白如雪,但神采奕奕,極有威儀。江上風浪正急,船頭上下顛簸不停,老人的身子卻不見搖晃,連頭髮和光鬃也無絲毫飄拂,足見此人一身內功的驚人造詣。燕飛萍的足跡踏遍天下,江湖中的人物也識得不少,當即認出這位老人是威震西北數十年玄武派掌門宗師傅英圖。在西北三省,玄武派為首屈一指的武林門派,以掌力見長,最注重內家正氣的修煉,其中大摔碑手、鐵掌化刀等掌上絕技更是馳名天下。傅英圖是玄武派中第一高手,一身武學修為自是不必説了,被西北江湖同道尊為領袖,算得上當世一位前輩奇人。見到這人,燕飛萍微覺奇怪,暗忖道:“聽説玄武派素在西北一帶活動,絕少涉足中原,與江南的武林門派也沒什麼交情,這次傅英圖乘船沿長江東下,直入江南腹地,卻不知為了什麼事?”正在沉思之間,那艘大船超過他乘坐的客船,張帆遠去,眨眼間便駛出六七箭水路。帆影一閃,越去越遠,當真是弧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驀然,江面上傳出一聲朗笑,笑聲雖不算洪亮,但吐氣清亢,迴盪在江面上,竟將漫天的風聲與江浪聲全壓了下去,直傳數里之外。燕飛萍聞聲,又是一凜,暗道此人好深厚的內力,連忙側過身,往笑聲響起的地方望去。只見激流飛進的江水中急馳來一條竹筏,這種竹筏本是蜀中及雲貴一帶的水上交通之物,由十數根青竹紮成,之間連以麻繩條,小巧輕盈,最適合在青山靜水間飄漾舒泊。然而,長江的水勢卻是驚濤駭浪,一瀉千里,在這種江面上敢御竹筏而行的人,簡直是拿自己的性命視若兒戲。燕飛萍本是一個大膽妄為之人,別人越是不敢幹的事,他越是幹得興高采烈。可是此刻,他也不禁為竹筏上那人的膽魄與豪氣而衷心折服。竹筏上的人也是一位老者,他身材極瘦極高,手腳都比常人長出許多,長得也似一根竹竿,模樣甚是怪異。但他在竹筏上一站,氣度凝重,如淵停嶽峙,説不出的好看。只見竹筏出沒于波峯浪谷,就似一張殘葉,任由飄泊,似乎隨時都要顛覆,卻又去勢如箭,眨眼間衝出數里,消失在長江盡頭。燕飛萍只覺此人甚是面熟,微一細想,猛然記起,江湖中生得這付模樣,又有如此一身深厚內功的人物,唯有一人,必是蜀中唐門中三大長老之首的唐步血。據説此人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一旦出手,勢如星飛電急,驚神泣鬼。自從出道以來,還沒有人在他的暗器下走滿十招不敗。傅英圖與唐步血都是江湖中頂尖的幾位宗師之一,近十餘年來閉關封劍,早不問江湖中的是是非非。想不到今日兩人竟同遊長江,破浪而行,乘風而去,豪氣不讓少年。燕飛萍卻暗想:“若是尋常的事端,絕不會驚動這兩位前輩奇人,看來,江南武林中必是發生重大變故。”若在以前,説什麼也要追上前探視窨,這裏他卻是心灰意冷,任憑天下被鬧得天翻地覆,也毫不關心。當下長嘆一聲,回艙去了。客船張起風帆,順江而下,二百餘里的水路,只行了四個時辰,便到了揚州城外的碼頭上。燕飛萍下了船,目光一瞥之間,卻發現江上的那艘大船與竹筏均停靠在岸邊,想是傅英圖與唐步血也進了揚州城。他一見之下,心頭微覺驚詫,倒也並不十分放在心上,信步進城而去。進得城來,行人熙熙攘攘,甚是繁華,比之三年前又熱鬧了許多。信步正走著,突然聞到一股香氣,乃是烹油、熟肉混合著酒香的氣味。他乘了幾日幾夜的船,口中清淡得緊了,早想飽啖一頓。當下順著香氣尋去,拐過一個彎,見當街有一座酒樓,金字招牌上書“風清樓”三個大字,金光閃閃,極是氣派。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吸入胸臆,大感受用。他上得樓來,挑了一間雅座,臨窗坐下。跑堂過來招呼,燕飛萍要了一壺酒,叫跑堂配了四道揚州名菜,倚著樓邊欄杆自斟自飲。驀地想起了三年前他與蘇碧瓊吃滷肉的情景,心中柔情盪漾,不禁微微一笑。三年來,他被最相信的朋友出賣,為倪八太爺的掌力擊傷,在不見天日冰潭中囚困,目睹生死之交一一喪生,所經歷的種種苦楚艱難實非常人所能承受,但他咬著牙挺了過來,為的就是這世上還有一個温柔善良的女子在等待他。在他遍佈創痍的心中,這是唯一的美好的信念。如今,想到即將與心上人會面,燕飛萍心潮澎湃,幾乎難以自抑。忽然間,聽樓下傳來一陣快馬的蹄聲,夾雜著兩三聲吆喝與驚叫,探頭望去,見是幾個灰衣勁裝的大漢打馬馳過大街,看他們駕馬的身手極是矯健,都是江湖中的好手。揚州是江北重鎮,每日往來此地的人馬絡繹不絕,一些魯莽的江湖漢子逞快馬馳過,卻也不算什麼罕事。燕飛萍初時並未在意。可是,到後來樓下經過的江湖人物越來越多,其中三山五嶽,南北世家,及九門十派均有人出現,更不乏許多成名的高手。見此情景,不由得燕飛萍心中暗生疑慮。他一眼看見旁邊的跑堂,叫過來問道:“這位小哥,我有件事要向你打聽一二。”跑堂忙道:“客爺您只管問,只要是小人知道的,一定照實稟告。”燕飛萍道:“我是最近才到揚州城,我問你這裏是否出過什麼大事?”跑堂道:“揚州是幾代名城,城大地大,每天出過的事數也數不過來,卻不知客爺想打聽的事是哪一樁?”燕飛萍微一沉吟,道:“我是北方的布商,到揚州來做一筆綢緞生意。我們生意人只求和氣致祥,一路平安。可是現在揚州城中聚集了這麼多江湖人物,我是怕這其間……會不會出什麼事?”跑堂一聽,心中全明白了,當即笑道:“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客爺您切莫擔心,這些江湖人物齊聚揚州城,是為賀禧來的,萬萬不會生事。”燕飛萍奇道:“賀禧?賀什麼禧?”跑堂也奇著:“原來您竟不知道這件事,揚州正氣府的老府主蘇春秋為女兒招親,早已傳遍天下。”剎那間,一股熱血衝出燕飛萍的頂門,他一下子站起,沉聲道:“你説什麼?你……你再説一遍。”跑堂卻未注意到燕飛萍神情的變化,道:“正氣府的蘇大小姐是老府主的掌上明珠,老府主將她許配給嫡傳弟子谷正夫,這對新人青梅竹馬,又有師門之誼,乃是親上加親……”跑堂説得興高興烈,燕飛萍卻全未把這些話聽入耳中,他此刻心亂如麻,腦中嗡嗡作響,實難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他雙手一分,抓住跑堂的兩隻手腕,厲聲道:“你騙我!這不可能,絕不可能。”跑堂只覺雙手的手腕一緊,如同被勒上兩個鐵箍一樣,疼得他啊、啊地呼痛,顫聲道:“客爺,此事滿城皆知,啊喲,我……我騙您何來,哎……疼死啦,您手輕些!”燕飛萍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咬牙喝道:“你説,他們什麼時候成親?在哪裏辦喜事?”跑堂道:“正氣府廣邀天下英雄,聽説良辰便定在今夜……”他話未説完,猛覺一股大力湧來,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去,正撞在牆上,復又跌在地上,摔得他七葷八素,眼前金星飛舞。等他清醒過來後,屋中只剩一錠銀子丟了他面前,那個人卻蹤跡不見了。揚州城西,有一座氣勢恢宏的宅院,就是江南武林中人人敬仰的正氣府。這一日懸燈結彩,裝點得花團錦簇。門前人流不息,熱鬧非凡,其中大多是江湖豪傑。北到遼東的千鶴門,南到南海七十二島,東到魯東蓬萊世家,西到天山劍派,均有門中高手到場。各派掌門縱不能親臨,也都遣人送禮到賀。一時,正氣府中人來人往,四五百人相聚一起,笑聲喧無,宛若一場武林盛會。天色漸晚,月上西天。正氣府大擺晚宴,在大廳中設了七八十張八仙桌,坐滿了賀禧的羣雄。當中一張桌子最為顯眼,端坐著府主“君子劍”蘇春秋,他左右各有一位老者,左邊是稱雄西北的會武派掌門傅英圖,右邊是威震川蜀的唐門長老唐步血。這三人都是江湖中的上一輩高人,輕易不出來露面,今日神龍現身,無疑為晚宴增色不少。亥時一刻,吉時已屆,彩花紛射,號炮連聲鳴響。贊禮生朗聲贊禮,谷正夫一身新衣,猶若玉樹臨風,一露面便博得滿堂喝彩。絲竹之聲響起,眾人眼前一亮,只見八位秀麗的江南少女,陪著碧瓊婀婀娜娜地步出大廳。蘇碧瓊身穿大紅錦袍,鳳冠霞帔,臉罩紅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並肩而立,贊禮生朗聲喝道:“吉時已到,新人拜天。”谷正夫和蘇碧瓊正要在花燭前拜倒,忽聽得大門外有人沉聲喝道:“且慢。”隨後砰的一聲巨響,兩扇巨大的朱漆門板被人用掌刀震飛起來,跌在院子中,乓乓乒乒一陣響亮,將兩隻大金魚缸打得粉碎。這一驚變,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廳中的羣豪紛紛站起,向院門望去。新郎谷正夫將眉頭一皺,知道今日有人存心前來攪局,無論如何要立時阻止,絕不能將一場喜慶大事鬧得尷尬狼狽。他當機立斷,向身畔的福慧雙君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已知其意,各自暗暗拔出長劍,藏在袍中,臉上卻做出迎客的模樣,迎出院門。谷正夫微微一笑,彷彿已看見院外那人被雙劍分屍的情景。福慧雙君在十多年前本是橫行西南一帶的大盜,後來受許多高手圍攻,眼看無幸,適逢蘇春秋路過,見他們死戰不屈,很有骨氣,便伸手救了他們。二人感激蘇春秋的救命之恩,便投身正氣府,甘為奴僕,從此絕跡江湖。但是,他們的一身武功卻絲毫沒有擱下,猶其雙劍聯手,更是厲害異常,武林中的許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們二人。此刻,由這二人出手,料想有天大的事也都料理了。然而,只在眨眼之間,谷正夫唇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但見院門劍光一閃,兩口長劍,一左一右,疾射而入,啪啪兩聲,釘在大廳外貼著喜字的木樑上。隨後,兩個人影倒飛入院中,摔在廳前,正是福慧雙君。谷正夫大驚,搶上前去,見福慧雙君都被點中了穴道,四臂齊折,暈了過去。見狀,谷正夫暗吸了一口冷氣,福慧雙君的武功不弱,院外那人在雙劍聯手攻擊之下,居然在剎那間奪劍傷人,這份武功,實是人聽聞。主席之上,府主蘇春秋也是一驚,但他臉上不動聲色,只輕輕地將手一揮,兩旁立刻上來幾個府丁,將福慧雙君扶了下去。這時,院門青影一閃,一個青衫人由門外飄身走入院中,見此人身材欣長,眉目間不怒而威,充滿一種弧高的傲氣。此刻,大廳中數百道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卻毫不在乎,一抱拳,朗聲道:“燕飛萍前來拜府。”廳中羣豪一聽到這個名字,登時紛紛呼喝起來。黑白兩道和各大門派的高手均有死在他的手下,當真仇深似海,沒料到他竟敢弧身闖入險地,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動手。蘇春秋站起,將雙臂一張,喊了一聲:“且慢。”大廳中立刻靜了下來,他向眾人道:“今日是小徒與小女的大喜之日,燕先生光臨到賀,便是我們嘉賓。眾位且瞧老夫的薄面,將舊日冤仇暫且放過一邊,不得對燕先生無禮。”見正氣府主説出這種話,羣豪都坐回到椅子上。狠狠地盯著燕飛萍,假若目光能殺人的話,那目光足以將他戮得千創百孔。對這些狠毒的目光,燕飛萍卻視若不見,他只向蘇春秋拱了拱手,以示對方才一番話的感謝。蘇春秋回禮道:“燕先生請這邊上坐觀禮,回頭老夫再敬你三杯水酒。”燕飛萍微微一笑,道:“前輩請不用客氣,我有幾句話跟蘇小姐説,説畢便走,日後絕不再行叨擾。”蘇春秋道:“燕先生有什麼話,待行禮之後再説不遲。”燕飛萍卻道:“行禮之後,已經遲了。”蘇春秋道:“承蒙燕先生看得起小女,漫説幾句話,便是千句萬句,小女也當洗耳恭聽。不過,此刻是小女參拜天地的良辰吉時,別事暫且擱過一旁,燕先生請在一旁坐了。”他口氣不急不緩,卻自有一種威嚴,令人聽後心生敬畏。燕飛萍卻神色自若,竟似沒將這位威震江湖的正氣府之主放在心上,只遙望廳中的新娘蘇碧瓊,口中道:“我這幾句話可更加要緊,片刻也耽擱不得。”蘇春秋面色微微一沉,悶聲一哼,道:“咱們今日賓主盡禮,燕先生務請自重。”燕飛萍長嘆一道:“正氣府擺設新婚大宴,眾多英雄齊聚府中,燕某不齒於江湖羣豪,豈敢厚顏來赴宴?不過今日這幾句話必須對蘇小姐説,冒昧之處,還望恕罪。”説著舉步向廳中走去,看都不看四周的羣雄。蘇春秋與傅英圖、唐步血對望一眼,均覺此人肆無忌憚,無禮已極。但礙著自己的輩份甚高,倘若出手將他截住,不免落得一個以大欺小的名聲。這時,燕飛萍已走入大廳,從羣豪的面前穿過。羣豪心中都怦怦心跳,明知己方人多勢眾,一擁而上,立時便可將燕飛萍亂刃分屍,但此人威名實在太大,弧身而來,顯是有持無恐,猜不透他有什麼奸險陰謀。大廳中一片沉寂,只能聽見燕飛萍清晰的腳步聲。驀然,席間人影一閃,飛出一人,擋在燕飛萍之前。見這人儒生打扮,揹負長劍,雙眼微翻,滿臉傲色,盯著燕飛萍,身上暗顯一派殺機。燕飛萍一抱拳,道:“這位兄台請了,為何擋我去路?”那人冷聲道:“姓燕的,當看天下英雄的面前,豈容你如此胡來?我呂子丹看不下去,你若再想往前走,先勝過我手中長劍。”燕飛萍知道呂子丹的劍法了得,在江南與谷正夫並稱“江南雙俠”,平素極是自負,一向不把旁人放在心上,與谷正夫是莫逆之交,難怪這次第一個出頭。燕飛萍心中暗道:“勝你又有何難,不過一旦動起手,只怕廳中眾人會一擁而上,那便不太容易對付。”於是,他淡淡地説:“久仰呂大俠劍法通神,燕某今日前來,不想與天下英雄為敵,更不想與人爭強鬥勝,請呂大俠為燕某讓開一條路吧。”以燕飛萍的脾性,把話説到這個地步,已是難得。但燕飛萍愈是禮貌周到,呂子丹愈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陰謀詭計,冷冷地道:“你既説不想與人爭強鬥勝,我卻見福慧雙君都傷在你的手下,你又做何解釋?”燕飛萍面色一沉,道:“在院門外,福慧雙君一見我,不由分説便下殺手,哼,燕某雖不願出手傷人,卻也不是趕來送死的。”説著,他眼中精光乍閃,犀利若劍,盯向呂子丹。呂子丹見對方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閃電,不由心中打了個突,但他生性狂傲,心中雖生怯意,口中卻道:“我若不給你讓路,你又當如何?”燕飛萍見眼前的情景,絕無善了的可能,自己若再相讓,勢必被天下英雄將自己看得輕了,當下傲然道:“呂子丹,我敬你在江湖上素有俠名,才一再忍讓,你可不要以為燕某怕了誰。”呂子丹手握劍柄,全身戒備,道:“燕飛萍,多説無益,咱們手底下見個真章罷了。”燕飛萍仰天一笑,心知一旦動手,必會惹動眾憤,如果廳中羣雄一起出手,自己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會被亂刃分屍。但他傲心登起,便將生死全不放在心上,睥睨傲視羣雄,大聲道:“燕某現在向前走,誰若攔我的路,説不得只有得罪了。”他一邊説,一邊大步向前走去,轉眼走到呂子丹的面前。猛然,從他背後的宴席中驀地躍出三人,各持一劍,同時刺出,三柄劍交剪成網,霍霍生寒,映得滿廳劍光,分指燕飛萍三處要害,力求將他釘死在劍下。這三劍來勢極快,又是偷襲出手,眨眼間已把燕飛萍罩在劍網之中,眼見燕飛萍進退無路,廳中羣雄不禁轟然喝采。燕飛萍乍覺自後劍風颯然,聽風辨器,已知對方施展的是“天都三十六路追魂劍式”,他在冰潭中早已熟練過這路劍法,種種變化無不了然於胸。對方雖是三劍齊發,他卻渾然不懼,身子向前一撲,擰腰翻身,刻不容緩之間,從劍網的縫隙中鑽出。那三人一擊不中,不禁一怔,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江湖中還無人能在天都三劍的聯手一擊下全身而退。三人微一驚詫,隨後劍光再漲,三柄劍又刺向燕飛萍的背心。燕飛萍身體前縱,奔到呂子丹面前,手臂一展,一招“雙龍戲珠”,伸二指疾插呂子丹的雙目。呂子丹手握劍柄,全神聚注,卻未料到燕飛萍的身法如此之快,眨眼間便攻到自己的要害。不及細想,他鬆開劍柄,雙拳護面,往外一崩。燕飛萍變換招術,單掌一沉,倏然擊出,又襲到呂子丹的丹田重穴。呂子丹驚出一身冷汗,急忙一彎身,雙掌一錯,護住小腹。這一招很是狼狽,縮肩躬身,宛若一隻剛出海的大龍蝦。燕飛萍卻未將掌力擊出,而是將手腕一翻,五指一勾,輕巧巧地將呂子丹揹負的長劍抽在了手中。這時,天都三劍揮劍刺到他的背心。燕飛萍朗聲清嘯,也不轉身,反手一劍刺出,竟後發而先至,乘隙而入,帶到天都三劍的前胸。天都三劍只見胸前劍光點點,如不抵擋,豈不給刺個透明窟窿?只得橫劍相格。四柄劍的劍刃粘在一起,燕飛萍手臂一旋,內力自劍上洶湧吐出,天都三劍胸口劇震,撒手棄劍,三柄劍向空際飛出,拍的一聲,竟在半空同時斷為兩截。剎那間,天都三劍後退三步,面呈死灰之色,怔怔地著看地上的斷劍。呂子丹卻見燕飛萍倒轉劍鋒,白光一閃,向自己刺來,嚇得他縮頭藏頸,只道:“我命休矣。”然而,只聽嚓啷一響,卻是燕飛萍把劍插入他揹負的劍鞘中。燕飛萍拍了拍呂子丹的肩膀,笑道:“借劍之情,燕某謝了。”説著,擦肩而過,繼續向前走去。眾目睽睽之下,呂子丹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羞憤難當。終於取下長劍,狠狠擲在地上,返身離去。天都三劍也互視一眼,均感臉上無光,恨恨地一跺腳,隨後奔出大廳,施展輕功躍院牆而去。大廳中愈發寂靜。燭光搖,映得每個人的臉上都陰晴不定。燕飛萍依然緩步向前走去,他臉上既無挫敵之後的喜色,也無身陷險境的懼色,鎮定無比,向蘇碧瓊走去。倒是羣雄無不面面相覷,皆被燕飛萍顯露的武功所震憾。呂子丹與天都三劍皆為聲名赫赫之輩,一身功夫絕非浪渡虛名,想不到四個人在舉手投足間全敗下陣來,而且,顯然燕飛萍手下已留足了情面,否則,這四人立刻橫屍當場,萬難活命。燕飛萍一步一步向蘇碧瓊走去,每走出一步,距離蘇碧瓊便近一分。他方才連敗四名江湖高手猶自面色不變,可是此刻,在向蘇碧瓊走去的路上,卻禁不住胸口怦怦直跳。當他走到蘇碧瓊面前,望著她熟悉的身影,昨日的少女已成今日的嫁娘,燕飛萍的胸口如同被熱血堵住,萬語千言,都淤積在胸口,竟是無語言訴。這時,蘇碧瓊的身畔,谷正夫的雙眼象要噴出火來,哪裏還能按耐得住,猛地拔劍出鞘,衝上兩步,擋在新娘之前,沉聲道:“姓燕的,今日你攪我婚宴,傷我門人,敗我朋友,你當我谷正夫是死人麼?此事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索性來與我放手一拚吧。要麼你死,要麼我亡,咱們兩人,必須得有一個躺在這裏。”燕飛萍卻只是望著蘇碧瓊,目光中有愛、有痴、有悲、有哀,種種感受交織在心頭,已是意亂情迷,至於谷正夫説的話,全然未聽入耳中。谷正夫勃然大怒,擰劍就要衝上去拚命。這時,蘇春秋突然喝道:“正夫,你退下。”谷正夫一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道:“師父,您……”蘇春秋把臉一沉,向谷正夫喝道:“退下。”谷正夫不敢不尊師命,雖恨得牙癢癢,卻只得收劍退後。站在新娘身側,只要燕飛萍稍有異動,立刻拔劍出手。這時,全廳幾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燕飛萍與蘇碧瓊的身上。蘇碧瓊端從在椅子上,頭蒙紅衣蓋頭,一動不動。剛才廳中鬧得那麼厲害,她卻恍若遊身世外,極是沉靜。燕飛萍望著她,想起往日一幕幕舊夢,象有一根根小針紮在他的心上,強忍痛楚,輕聲道:“蘇小姐。”蘇碧瓊身子微微一顫,卻未吭聲。燕飛萍又輕聲道:“瓊兒,我……我是燕飛萍啊!”蘇碧瓊顫抖得愈發厲害了。燕飛萍輕輕嘆息一聲,道:“瓊兒,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唸著你。”沉默良久之後,蘇碧瓊説話了,用小得只有燕飛萍才能聽到的聲音道:“三年來,你一去便渺無音訊,我傷心了多少個日夜,才算想明白,我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姑娘,怎麼會得到江湖第一浪子的垂青?你……你不過是在拿我開開心而已,可笑我……我……我還把一切都當真。”聽到這裏,燕飛萍只覺胸口如被一柄大鐵錘重重捶擊,他低聲道:“紛雲浪子薄情,誰知浪子痴心?瓊兒,我本不想解釋,也不知該從何説起。”蘇碧瓊道:“既然不知從何説起,便不要説了,況且,我也不會再信你。”燕飛萍黯然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想告訴你,三年前,我最後一次出手,失手被擒,一囚便是三年。”蘇碧瓊聞言後,身子猛地一顫,“啊”地一聲驚呼。燕飛萍從懷中取出一方香帕,遞到蘇碧瓊的手中,道:“這三年中,我身中掌毒,在暗無天日的牢窟中,九死一生。那時,我一切都失去了,唯有這方香帕,始終陪伴著我。”大廳中一片沉寂。蘇碧瓊接過香帕,輕輕握在手心,她頭上蒙著紅布,誰都看不見的她的臉,但從她微微顫抖的肩上可知,她哭了。顯然,燕飛萍的一番話,已經深深地打動了她的心。眼看一場喜慶大事被鬧到了這個地步,主席上的唐步血看不過眼去,眉頭一皺,就要站起。哪知,他身子剛動,卻被一旁的蘇春秋伸手攔住,蘇春秋嘆了一聲,輕輕搖了搖頭,心道:“唉,想不到竟是一場情孽。”不知過了多久,蘇碧瓊終於幽幽地説:“世上不知意事十居八九,燕……先生,咱們原本無緣,此為天註定,也是……也是……勉強不來的。”燕飛萍急道:“什麼有緣無緣,我不信天,事在人為。瓊兒,你……你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不會負你。”他睥睨羣雄,膽氣何等之壯,但此刻的話音中微微發抖,顯然內心激動之極。一旁,谷正夫的臉色難看之極,忍不住喝道:“姓燕的,你要不要臉!”廳中眾人也都紛紛搖頭,人人均覺燕飛萍的行為乖張,簡直肆無忌憚。哪能在新婚宴前對新娘説這種沒遮攔的話?如此胡來,把新郎置於何地,又把正氣府的威嚴置於何地。燕飛萍卻聽若不聞,他神情專注,痴痴地望著蘇碧瓊。看模樣,便是天塌下來,他也不作理會。期盼良久,蘇碧瓊才開口輕聲道:“燕……你……你不要説了,我是一個愚蠢女子,對不起你對我的深情厚意。況且,我已與谷師兄定下了三生之約,若再三心兩意,豈不有虧名節?你……你走吧,走……吧!”語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剎那間,燕飛萍只覺靈魂彷彿脱殼而出,腦中渾渾噩噩,顫聲道:“你……你要我走?你難道……忘了三年前的誓言了麼?為什麼?為什麼!”隔著矇頭的紅布,蘇碧瓊淚流滿面,她不知該説些什麼,只道:“你走吧,走……吧,走吧。”每一個字,都象一柄鋼槍的槍尖,不停地攢刺燕飛萍的胸膛。他想放聲大叫,想嚎啕大哭,但是,當著江湖羣豪的面,他還要維持自己的尊嚴。男子漢大丈夫,有血往身外灑,有淚卻只能往心裏流。於是,他朗聲大笑,笑著對蘇碧瓊道:“好,蘇小姐,不,谷夫人,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一切都不必説了。你只須當眾將這方香帕焚化,燕某返身便走,今世今生絕不再行叨擾。”聽著燕飛萍斬釘截鐵的話音,蘇碧瓊的手在顫抖,心更在顫抖,往日的種種回憶一齊湧到她的心頭,有喜、有樂、有悲、有愁,千百種感情亂在頭上,蘇碧瓊再也把持不住,身子往後一倒,暈了過去。燕飛萍一見,驚叫一聲:“瓊兒。”伸手便欲相扶。只是,谷正夫卻搶先一步,將蘇碧瓊抱在懷中,一邊用手撫摸她的背心,一邊恨恨地瞪著燕飛萍,目光中充滿怨毒之色。這時,坐在一旁的唐步血雙目一翻,拍案而起,厲聲喝道:“燕飛萍,江湖上都把你説成無惡不做的第一魔頭,老夫初時還不大相信,想你一個後輩小子,能有多大的道行。今日一見,果然邪得可以,一場新婚喜宴被你攪成了這付模樣,你還有什麼話説?”燕飛萍卻不答話,他關切地望著蘇碧瓊,見她只是一時氣血攻心,雖然昏厥,性命卻是無礙,懸起的心稍稍放下。這才轉過身,對唐步血一抱拳,道:“久仰前輩大名,聽説您在唐門中獨來獨往,既無夫人,也夫子女,終身與暗器為伴。除了暗器,再沒有為其它的事分過心。”見天下第一殺手也久仰自己的威名,唐步血心中得意,傲然道:“暗器也是有靈性的,老夫一生的心血全凝注於暗器之上,無妻、無嗣,才能做到出手無情。”燕飛萍長嘆一聲,道:“正是因為前輩無妻、無嗣、無情,才不能體會到情之博大,愛的浩瀚,那麼活著,又與行屍走肉有何區別。”唐步血身為江湖前輩,又是唐門長老,所到之處,無不極受尊敬,怎麼能把燕飛萍的話聽入耳中,當即大怒道:“小輩,你膽敢對老夫如此無禮,可不要後悔。”燕飛萍淡淡地説:“燕某這一生無惡不做,倘若每做一件事都後悔,豈不早已後悔死了。”唐步血不怒反笑,道:“好、好、好,既然你已承認無惡不做,老夫今日便替江湖除害,這是仗義出手,算不得以大欺小,這一節你須記明白。”燕飛萍的嘴角掛上一絲冷笑,道:“常言道得好,‘欲加其罪,何患無辭?’閣下想殺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還要交待這麼多的門面話。”唐步血白眉倒豎,殺氣勃發,他端起一杯酒,往前一送,口中道:“小輩,你先接我這一杯酒,嚐嚐滋味如何!”説著,酒杯脱手射出,在空中急速旋轉,發出嗚嗚的破空聲,向燕飛萍的面門射到。一旁,蘇春秋與傅英圖對視一眼,微微一皺眉,他們知道唐步血使出了“滄海九波”的唐門絕技,在這隻酒杯暗下了九種不同的勁力,或剛猛、或陰柔、或剛中有柔、或柔中有剛,或剛柔並濟,只要燕飛萍一碰上酒杯,無論他使出什麼手法,酒杯立刻碎成九片,每個碎片都分射向他的一處重穴。唐門在江湖中佇立百餘年不倒,家傳絕技大有獨到之處,唐步血更是發揮出精萃之技。即使是唐門中的高手,在這招“滄海九波”之下,也只能閃避,萬萬不敢硬接。燕飛萍不是唐門中的高手,但他在冰潭的巖壁上讀到了唐門第一名家唐大所刻的遺書,上面詳盡記載了唐門一十三種暗器手法,其中第七種就是這招“滄海九波”。眼見酒杯射至,燕飛萍暗將丹田中的“氤氲紫氣”提至胸口,猛地噴出,一股渾厚的氣流正吹在杯底上,酒杯登的翻了過來,酒水灑下,被燕飛萍接在口中,空杯卻射向了屋頂,叭的一聲,在房樑上撞得粉碎,碎片都深深地契入木樑之中。以氣御勁,這是極為高深的武學修為,大廳中到宴的羣豪,無一不是在江湖中浸淫多年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見識卻是廣博。看到燕飛萍以一口真氣破掉唐步血的九道內勁,人人都不禁暗自吃驚。唐步血臉上更是微微色變,冷聲道:“好小輩,有此門道。”燕飛萍也是一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燕某回敬前輩一壺酒。”説著,揮臂一拂,將旁邊桌上的一壺酒帶起,向唐步血的胸口平平飛去。只見酒壺去勢極緩,一絲風聲都不帶起,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託著,壺嘴撞向唐步血胸口的“璇璣穴”,壺柄卻撞到他左肩的“雲門穴”之上。唐步血卻不將這把酒壺放在眼裏,心道:“在我面前用這種飛壺敬酒的把戲,豈不是班門弄斧麼。”唐門發射暗器的手法固是厲害,接收暗器的手法亦是一絕。唐步血是此道的大行家,當下伸手向酒壺抓去。然而,當他的手指距離酒壺還有半尺遠的時候,猛覺壺梢上貫注的內勁沛不可當,彷彿一道看不到的潛流,竟然激得他的掌心微微一麻。唐步血心中一驚,暗想這小子內力邪門得緊,倒是不可小覷。此刻他若閃身避過,原是不難,但他不肯在後輩面前退縮,當即將手腕一翻,姆指與中指微微一曲,其餘三指平伸,暗藏“龍爪手”、“卧龍抓”、“小九路擒拿”等七八種手法,酒壺無論飛向哪個方向,都逃不過他的手掌。酒壺的來勢並不快,被唐步血劈手抓個正著。哪知,他抓住壺身的一剎那,壺上那股剛勁的內力突然消失了。唐步血大驚,此刻他指尖佈滿真氣,若是將酒壺捏碎,便是丟人了。好在他的內力已到收發自如的境界,立刻一提氣,硬生生將即將發出的勁力收了回來。誰承想,當唐步血內力收回的一瞬間,一道酒浪,從壺嘴中噴出,酒香四溢,直衝向他的臉上。酒壺上的力道極為怪異,似有似無,卻又無中生有,令人難以防範。唐步血驚詫之下,忙一側身,卻為時已晚,雖讓過面門,但胸前白花花的長鬢卻被酒浪噴得精濕。燕飛萍這一擲用上了“無妄神咒”中的武功,看似輕描淡寫,實則玄妙無比。饒是唐步血的暗器功夫獨步天下,卻猜不出對方用的是什麼手法。氣得他面色鐵青,將手中的酒壺朝天上一扔,隨後一揮袍袖,但聽得嗤嗤聲響十餘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青瓷酒壺上,砰的一聲,酒壺裂成數十片,四散飛進。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實是駭人耳目,大廳中不少人都高聲喝采。唐步血卻臉上無光,以他的輩份,已輸一著後,便無臉面再行出手,轉身對蘇春秋道:“蘇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丟臉了。”説著大踏步向外走去,職司招待的府丁還想上前功慰,卻見唐步血一臉怒容,誰都不敢出來説話,任他徑直出院而去。新婚宴前,喜字高懸,彩燭明亮,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景緻,滲出的卻是一絲絲蕭煞。婚宴的旖旋早已蕩然無存。只有殺機,在沉默中越聚越濃,隨時都可能爆發出來。燕飛萍見人人均對自己怒目而視,知道已犯下眾怒,今日若想生離正氣府,實是難上又難。但他天生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明知雙拳難敵眾手,卻將心一橫,激發了英雄氣概。他大步走到廳中的主席桌前,一抱拳,對傅英圖道:“燕某不才,再來領教傅老前輩的鐵掌神功。”傅英圖一愕,未料到燕飛萍居然挑到他的頭上,道:“燕先生莫非要與老夫過手嗎?”燕飛萍肅然道:“請賜教。”傅英圖道:“今天羣雄齊聚一堂,皆為武林名家,你勝了其中任何一位,都可名揚天下,為何獨獨挑上了我這把老骨頭。”燕飛萍環視羣雄,道:“今日正氣府中高手如雲,若論起武功,無一能勝過前輩,若論到威望,更當直推前輩為尊。燕某雖不齒於天下英雄,但除了威震西北的傅老掌門,再看不出還有誰配作燕某的對手。”一句話,將廳中三四百位江湖豪傑盡蔑於眼底,其狂、其傲真是到了極點。廳中羣雄聞言後無不震怒,但懾於燕飛萍的威名,都忍怒未發。傅英圖卻微微一笑,推杯站起,走到燕飛萍身前,説道:“年青人,老夫很欣賞你這股膽氣。這樣吧,讓老夫來作個和事佬,大家坐下一起喝一杯酒,此事就算暫且了結。今天是正氣府的大喜之日,看在蘇府主與老夫的薄面,大夥只飲酒歡歌,不動幹弋,如何?”一席話,的確是傅英圖的一番美意。但燕飛萍卻搖頭道:“前輩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燕某獨行江湖,身無縈牽,凡事皆憑快意而為之,最不願承愛別人的庇佑,這一節還請前輩見諒。”傅英圖不禁一皺眉,心道:“你這年青人好不曉事,這裏江湖高手齊聚,就算你的本領超凡,倘若這幫人一擁齊上,你又能如何抵擋?老夫好意給你一個台階,你卻不領情。唉!”想到這裏,他悶哼一聲,不再言語。燕飛萍繼續道:“干戈終難化為玉帛,這裏在座的羣豪人人都恨不將我碎屍萬段,也罷,燕某隻有一條命,放在這裏又何妨。左右要打殺一場,索性來個痛快,燕某便以這對肉掌,向天下英雄討一個真章。傅老前輩,燕某第一個向您請教。”此言無疑是對整個武林宣戰。傅英圖見排解不了,只好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好推辭,咱們切磋幾招便了。至於比試什麼,隨你挑選,兵刃、拳腳、內功、暗器、輕功、奇門遁甲、玄機陣法,你劃下道來,老夫都奉陪。”燕飛萍道:“此言當真?”傅英圖哈哈一笑,道:“老夫這麼一大把年紀了,説出的話自然有些份量,燕先生難道信不過老夫嗎?”燕飛萍也是一笑,道:“燕某想與前輩比一比掌力,如何?”此言一出,滿廳皆驚。人人都知道玄武派以掌力稱雄武林,傅英圖既是玄武派掌門,掌上功夫猶為了得,雖已年過花甲,精力卻絲毫不遜於小年。燕飛萍提出與他比拚掌力,無疑是自尋死路。廳中羣雄不知燕飛萍打的什麼主意,無不暗暗欣喜,希望傅英圖能將燕飛萍斃於鐵掌之下。唯有傅英圖拂然不悦,沉聲説道:“年青人,你還是換一門武功吧。”燕飛萍道:“為什麼?”傅英圖道:“老夫雖然十數年不入江湖,卻也聽説過的你碎心鈴乃是江湖中第一等的奇門兵刃。現在,你棄鈴用掌,正是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長,實為不智。老夫與你一決勝負,縱是勝了,臉上也未必能增添什麼光彩。”燕飛萍淡淡地説:“今天是正氣府的喜慶日子,在婚宴上不便出示兇刃。但是,傅老前輩名滿天下,我若空手與您過招,未免又過於託大不敬。”頓了頓,他又道:“這樣吧,我與前輩賭一掌決勝負。”傅英圖奇道:“賭一掌?怎麼賭法?”燕飛萍道:“方法簡單得很,請前輩先擊我一掌,我不躲、不擋、不讓,硬接這一掌。倘若我在前輩的掌在僥倖不死,便是我再回敬前輩一掌,前輩亦如我這般接下。”傅英圖一聽,心道:“天下哪有這種比法?我擊你一掌,你不躲、不擋、不讓,那我豈不是一掌就將你打死,你又如何回擊我一掌?這簡直是拿性命當兒戲。”他微一沉吟,道:“咱們旨在切磋武功,何必以性命相搏?老夫年紀雖大,掌力卻也不易抵擋。”燕飛萍道:“既然是由我劃下道來,一切後果自然由我承擔,燕某言而有信,傅老前輩只管出手便是。”傅英圖皺眉道:“年青人,你難道不怕死嗎?”燕飛萍仰天大笑,道:“燕某便是血濺正氣府,死在前輩的掌下,又算得什麼?大丈夫生有何歡,死又何懼?哈哈,哈哈哈……”聽著燕飛萍的狂笑聲,傅英圖搖了搖頭,道:“好,我便打你一掌,你抵擋不住的,及時喝止。”燕飛萍後退一步,腳下不了不八地一站,道:“請發掌吧!”傅英圖見燕飛萍隨意一站,氣意凝重,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的破綻,已俱一派宗師之風範。他知道眼前這個年青人一身武學必非同小可,不敢小覷,當下提神聚氣,暗將內勁貫注掌上,低聲道:“小心看掌!”呼的一掌,斜斜拍出。這一掌舉重若輕,初發時只含五成力,掌到中途,勁力便加至七成。以傅英圖發出的七成掌力,足可開石裂碑,便是虎牛也將中掌立斃,何況人的血肉之軀。眼看這一掌就要打中燕飛萍的胸口。燕飛萍卻沉聲一哼,不待對方的掌力著身,便跨上兩步,竟在這霎息之間,後發而動,佔了機先。這兩步似乎看不出有什麼難處,但大廳中坐的大半都是江湖中一流高手,深知高手對敵時,能在對手出招前先行料到,實是極大的難事,通常只須料到一招,即足制勝。傅英圖也未料到對方竟反客為主,中宮搶進。剎那間,如果燕飛萍突下殺手,傅英圖全身處處是空門,萬難抵擋。生死攸關之際,傅英圖無暇細想,掌心內勁傾吐,使足了全力,勁風乍起,勢如排山倒海,力擊而出。此刻,若燕飛萍也下殺手,必能先傷傅英圖。若燕飛萍側身閃避,這一掌無論如何也傷不到他。但是,他卻不躲、不擋、不讓,任傅英圖一掌擊到,砰的一聲,正中胸腹之間,他的身子立刻向後倒去。傅英圖一掌拍出之後,心中已然後悔,他本意只想讓這個年青人知難而退,卻不料一時未控住掌力,壞了燕飛萍的性命。廳中羣豪見了傅英圖這等凌厲的掌力,均想燕飛萍必死於掌下,不禁羣情激動,轟天般地喝起採來。但是,喝采聲在剎那間忽然凝住了。只見燕飛萍中掌之後,身體向後倒退,一連倒退十三步,腳下跺碎二十六塊鋪地青磚才化解了傅英圖的掌力,他穩住身形,一抱拳,微笑道:“傅老前輩好掌力,好內勁,佩服,佩服。”傅英圖見燕飛萍氣神閒定,吐字清晰,幾乎難以置信眼前這一切是真實的事。他先是一愣,隨後仰天一笑,道:“好、好、好,年青人,你才是好內功!好本領!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這羣老朽,看來是不中用了。”燕飛萍微笑不語。傅英圖大聲道:“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已經接過我一掌,現在,老夫也接你一掌。”説罷,雙手反背,猶如淵停嶽峙,白髮微微飄動,一派凜凜威風。燕飛萍一見,心中讚歎:“這老人果然氣概不凡,玄武派歷代高手輩出,他身為其派門,一身技業實是江湖罕見,若明打起來,我未必能勝得了他。”到這裏,燕飛萍暗調內息,道:“燕某得罪了。”翻腕亮掌,一掌平推,拍向傅英圖的前胸。這一掌飄然而及,來勢舒緩,既不見其勁,亦不見其狠,然而,掌心尚未碰到傅英圖的身體,他的衣衫卻被內勁激得微微拂盪。傅英圖點了點頭,似在讚賞對方的掌力了得,同時,他臉上青氣一顯,而門上如罩上一層青膜,身上的衣衫也似充滿了氣流,微微向外鼓起。廳中羣豪大有識貨之人,當即有人驚道:“這……這是‘伽籃神罩’,世上居然真的……真的有人練成此神功!”話音間,燕飛萍的手掌距離傅英圖的胸未及半尺遠。驀然,燕飛萍一沉肩,掌勢突變,直劃而下,如星飛電急,拍身傅英圖肋下的“腹哀穴。”“腹哀穴”是人身上的一處小穴,既不致命,亦不傷殘,燕飛萍竭盡全力擊向這個穴道,所為何來?廳中羣豪均大惑不解,不知燕飛萍鬧的什麼玄虛。唯有傅英圖卻大驚失色,他練成的“伽籃神罩”乃是一等一的護體神功,與少林派的“金剛不壞體”並稱兩大奇功,無論對方的掌力多強,一坦沾身,必能借力反震回去。然而,他肋下的“腹哀穴”卻是這門神功的唯一的罩門,萬萬抵擋不住對方強勁的掌力。在剎那間,傅英圖心念如電,想到自己若讓對方掌力沾身,則必死無疑,倘若自己稍有退讓,一世英名不免付之流水。當下,他主意已定,深吸一口氣,不躲、不擋、不讓,傲然挺立,拚死硬接這一掌。砰的一聲,傅英圖肋下“腹哀穴”中掌。大廳中一片靜寂,人人手心都捏了一把冷汗。傅英圖緩緩轉過身,走到桌前,倒了兩杯酒,遞給燕飛萍一杯,道:“年青人,你關鍵時刻凝力未發,這等武功,這等人品,老夫是十分佩服。”燕飛萍接過杯,道:“咱二人各攻一掌,前輩一招未輸,至多是平手而已。”傅英圖哈哈大笑,聲震屋宇,道:“老夫一大把年紀,豈能與晚輩爭贏論輸?輸了就是輸了,又算得什麼?來、來、來,咱們喝酒,老夫敬你一杯。”他於掌法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後輩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燕飛萍不禁為之心折,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喝罷酒,傅英圖轉身蘇春秋道:“蘇老弟,今日之事,玄武派是決計不能再出手索戰了。老哥哥無話可説,就此告辭。”説罷,不待蘇春秋回答,傅英圖返身走出大廳,他的門人弟子亦隨後紛紛離去,不多時,大廳中便空出許多個位子。廳中的人數雖然減少,但殺氣非便未減,反而愈見濃烈。留下未走的人都是與燕飛萍有切齒之仇,無不暗自磨拳擦掌,等機會一到,便擁有羣毆。此刻,燕飛萍身陷囹圄,想脱身已絕對不能,但他脾睨羣豪,臉上毫無懼色。幾年來,他先飽嘗囚禁之苦,再累歷喪友之痛,如今,銘心摯愛的姑娘又棄他而嫁,種種打擊一個接一個襲來,他心中充滿了愛鬱悲憤之氣,早已將生死置度外。他大步向前走了幾步,正對著正氣府府主蘇春秋,高聲道:“蘇府主以一手‘春秋正氣劍’名滿天下,為江南武林同道尊為泰斗,燕某浪跡江湖,久仰其名。”蘇春秋坐在席前微微一笑,道:“老夫初窺門徑,貽笑方家。”燕飛萍道:“蘇府主過謙了,燕某不才,倒想領教一下正氣府的神劍絕技。”蘇春秋卻皺了皺眉,道:“燕先生今日挫唐步血,敗傅英圖,實已出盡了風頭,為何還要挑到我的頭上?”燕飛萍道:“燕某生性嗜武,若遇到高手,豈能錯過?”蘇春秋輕輕擺了擺頭,道:“今日正逢小女的新婚喜宴,妄動刀劍,只恐攪散了這一場姻緣。如果燕先生執意要與我一決高下,不妨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方,我一準奉陪,絕不食言。”燕飛萍長嘆一聲,道:“倘若兩人真的有緣,任何事都不能將姻緣攪散,蘇府主何必擔心?咱們武人,還當以武字為重,燕某恭候蘇府主賜教。”蘇春秋面色一沉,他平素涵養甚高,此刻雖已動怒,卻不曾發作出來。燕飛萍繼續道:“蘇府主必是在惱我出言無狀,行事乖張,不錯,燕飛萍被人看成邪道魔頭,原非良善之輩。不過……”説到這裏,他回手一指廳中羣豪,高聲道:“這裏人人意在誅殺燕某而後快,我尚有自知之明,今日不再存生還之望。大丈夫生當盡歡,死當盡興,燕某若死在蘇府主劍下,亦為人生最後一大豪事,請蘇府主務必成全。”燕飛萍笑談生死,意氣風發。廳中羣豪無不駭然,均道此人真是鐵打的膽量,身處絕境,居然依舊談笑風聲,還向江南第一高手蘇春秋邀戰,如此兇悍與瀟灑,都為世所罕見。此刻,不用蘇春秋動手,只要他給出一個暗示,羣豪立刻一擁而上,亂刃之下,絕不給燕飛萍説話的機會。然而,蘇春秋沉吟未語,他身後的家丁卻已捧出一柄長劍,遞到他身畔。他望了望劍,又望了望燕飛萍,緩緩站起,離開宴桌,道:“既然燕先生已生殉武之心,我便以這柄長劍,與燕先生切磋幾招。”燕飛萍拱手道:“多謝。”蘇春秋道:“請。”隨後,他取過長劍,向前走了兩步,與燕飛萍默默相對。燕飛萍見蘇春秋舉止文雅,步履從容,周身不帶絲毫殺氣,的確是武林中大宗師的風度,心下不禁暗生敬意。他又見蘇春秋左手握著劍鞘,右手虛抓,似象拔劍,又象暗使了好幾種指法與掌法,虛中有實,實中含虛,隨隨便便一站,大有玄妙之處。燕飛萍緩緩地點了點頭,他從蘇春秋一招最普通的起手式中,看出對方深得劍道精髓,一時,心中緊跳了幾下。他痴迷於武技,見到了江湖中的高手,就如醉仙遇到了佳釀,書畫名家見到了古蹟珍品一樣,萬萬不能錯過。剎那間,燕飛萍拋卻了心中痛苦與煩惱,心中清澄空白,專心凝注於對方的劍上。同時,他右掌一翻,將碎心鈴的銀絲繞在了手腕上。兩人默默相對,一動不動。春秋正氣劍決鬥碎心鈴。這一役必將震動天下。孰勝?孰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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