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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涯孤客 痴緣青樓

    江湖遺恨,風月多情。落拓漢子從此便在惜春小築中住了下來,日日與小初相依廝守,什麼江湖,什麼恩怨,全被關在門外。在這間小屋之中,遠避開俗世的喧囂,更沒有人心的叵測,只留下兩個人、兩顆心之間殷殷融融的情意。如此不知不覺地過了十天。這一日,天剛初曉,旭日未升,惜春小築上飄著一片白朦朦的晨霧。在後院的一間小屋裡,小初與落拓漢子早早地起了床,梳洗更衣,用過茶飯之後,兩人依在桌過,興致勃勃地玩著長翎投壺、覆盂猜物的遊戲。忽然間,惜春小築的大門處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門環也響個不停,打破黎明的清靜。小初皺眉道:“這裡只有晚上地接生意,怎麼今天大清早就有主顧上門?”一邊,落拓漢子調笑道:“想是你家的生意做得太好,客人們怕來晚了分不到香榻,因此大清早趕來在門前守候,只待哪位姑娘垂青,便及早佔到一張床位。”小初撲哧一笑,起身走到窗邊,道:“我倒是要看一看,是哪位性急的爺來這裡嫖院。”說著她推開屋窗,探頭向外望去。透過跨院的小月亮門,望見十幾個佩刀懸劍、遊俠裝束的江湖豪客,正由鴇母陪著,往前堂去了。一見這些人,小初不覺得如何,但是,在她身後的落拓漢子卻臉色驟變,沉聲道:“是他們!他們到這裡幹什麼?”小初卻沒有注意到落拓漢子的神色有異,她吃吃笑道:“這一群大男人來到堂子中,又叫姑娘又擺花酒,嘻嘻,難道你會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落拓漢子眼中閃動著一絲警覺之色,道:“大白天嫖娼算不得什麼,可這些人中有幾位在江湖上頗有幾分聲望,以他們的財氣與勢力,城中的玩花樓、翠玉坊,天香園這些青樓名院落哪家去不得?為何單單挑中了惜春小築這家二流的小院子?”小初嘆了口氣,說道:“這便是你不懂了,像他們這些財大勢大的人,一流妓院也有逛膩的時候,便會到我們這種小院子來換換口味。唉,其實做我們這一行的,大院子、小院子又有什麼區別?天黑後把燈一熄,你情我願,還不是都一樣。”落拓漢子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這時,從前院傳來一片絲竹和歡笑之聲,小初側耳傾聽,道:“這些江湖豪客們平日行蹤不定,快意於刀光劍影之間,最會及時行樂,一擲千金,這回乾媽有錢可賺了。”正如小初所說,這些江湖豪客們出手極為闊綽,一進門便大派銀子,打茶圍,擺花酒,又找來幾個清倌人吹簫唱曲,將惜春小築包了下來。重賞之下,自是人人歡喜,霎時間鶯鶯燕燕,齊往前堂而來。孃姨、花頭、龜奴、以及大茶壺等諸人也紛紛上前伺候著,猶如走馬燈一般。鴇母更是使出渾身的招術,笑逐顏開,左右逢源。她還嫌前堂的人手不夠,慌忙又差人把後院掛燈坐床的姑娘也叫來應酬。聽到鴇母的招喚,小初心中的一萬個不情願,但拗不過雜役一趟又一趟地催促,只好向落拓漢子告了一會兒假,去前堂應付一下。小初走後,落拓漢子一個人在房中甚覺無聊,他知道前院的江湖豪客們聽曲鬧酒之後,便要帶姑娘來後院嫖宿。他不想撞見這些人,更不想讓對方將自己認出,於是,趁著四下無人,他悄悄走到後院門,溜出惜春小築。此時,秋意已濃,蕭索的秋風一日寒過一日,正是萬物生機凋殘之際。落拓漢子出了院門,一路信步行去,他心中暗生悲涼之情,回想自己當初也曾傲嘯於江湖,何曾把世人放在眼裡,但如今見到這些江湖中的二三流角色,卻只有忍恨退讓。他越想越是鬱悶,不知不覺走的遠了,忽覺一陣湖風吹面,原來瘦西湖就在眼前。他站在湖畔,極目望去,卻見湖面上一片蕭條,已看來到戶戶垂楊、處處笙歌的盛況。幸喜嚴霜降晚,水面荷花雖已零落殆盡,尚剩有幾莖枯葉飄浮,似乎猶在訴說著韶華盛麗的消息。望著這秋水長天,落拓漢子的眉頭微鎖,心頭既有黯淡的憶舊懷親之情,也不乏因枯荷的敗葉所觸引起的身世蹉跎之嘆,糾結紛紜,匯融在秋日的湖光中,化作一片寥悵。他喃喃嘆道:“難道,我便真如這滿湖殘荷一般,飄泊無根,自生自滅了嗎?”沒人回答他的話,只有粼粼的湖水一聲聲拍打著他腳下的堤岸。當落拓漢子回到惜春小築的門前,已是掌燈時分,那些江湖豪傑都已盡興離去,院中又恢復了寧靜。落拓漢子不想驚動旁人,他悄悄從後院門進入小院,徑直向小初的房子走去,隔著老遠時,便見到屋窗亮著燈光,料想小初已經回屋等著自己。想到小初,他的腳步不由地快捷起來。這些年浪跡在江湖上,他早已習慣了飄泊不定的生活。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在惜春小築住過這十天之後,他對這間普通的小屋竟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依戀,每一次走到屋門前,便令他忘卻了心上的寂寞與淒涼,從心底感到一種家的溫暖。他緊走了幾步,輕輕推開屋門,走進屋中。果然,小初正伏在桌子上,看上去象是睡著了。屋中的爐火燒得很旺,溫暖如春,桌上擺滿了菜餚,一陣陣濃香撲鼻。落拓漢子躡手躡腳地走到小初身邊,見她把頭枕在臂彎裡,兩片紅唇微微上翹,呼吸均勻,睡態極美。落拓漢子望在眼裡,心生愛憐,默默從床上取過一張薄毯,為她輕輕蓋在肩上。哪知,小初睡得極輕,猛然驚醒,睜開眼睛見是落拓漢子,喜道:“你回來啦。”落拓漢子笑著點了點頭。小初半是歡喜,半是嗔怪,說道:“你怎麼一走便是一天,連聲招呼也不打,害得人家牽腸掛肚地等你,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落拓漢子淡淡一笑,道:“我怎麼能不辭而別呢。放眼天下,哪裡又能找到這麼溫暖的屋子,這麼可人的姑娘,嗯,還有這麼香濃的酒菜。”說到菜餚,他才想起自己在湖邊站了一整天,粒米未進,已是飢腸轆轆,當下低頭深深地嗅了幾嗅,大聲道:“香得古怪!這是什麼菜?”小初見他一付口涎欲滴的模樣,笑盈盈地從爐上下班取下一個蒸盅,放在桌上打開,笑道:“在這裡呢,我特地為你做的,看你這付饞樣,可不要把舌頭一起吞下去。”落拓漢子也笑道:“若是把舌頭吞下去,那也是你害的。”他低下頭,見蒸燉的是一個切去上蓋的冬瓜,挖去瓜瓤和瓜籽,瓜內另加物料多樣,湯水清澈,聞入鼻中,令人食慾大動。落拓漢子又驚又喜,道:“這……這是夜香冬瓜盅?”小初道:“你能說出這道菜的名字,已屬吃客中的行家,若能品出湯中的原料,便可算是吃客中的狀元。”落拓漢子道:“是不是狀元倒無所謂,飽一飽口福卻是真的。”說著,他用小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只覺肉嫩、味鮮、甘香、爽滑,不禁連聲贊好。然後,他又嚐了口,閉上眼睛,默默口味,道:“這湯裡有雞丁、蝦仁、乾貝、開洋、肫肝,嗯,還有火腿、冬菇,還有……蟶乾,對,是蟶乾。”他一口氣說完,睜開眼睛,卻見小初正笑著挑起姆指,不禁洋洋得意,道:“好菜須有佳酒相佐,方才暢快淋漓。”小初彎下腰,從桌下捧出一個酒罈,道:“早替你想到了,只怕這十斤上好的梨花酒,醉也把你醉死了。”落拓漢子大喜,輕輕拍開泥封,登時滿室酒香。他倒了一杯酒,還未沾唇,便聞到濃冽的酒氣,不禁有了醺醺之意。他舉杯一飲而盡,這酒入口綿醇,一股暖氣直衝入肚,大聲讚道:“好酒。”小初道:“二十年的梨花酒,味兒還有不好的?”她為自己也倒了一杯,捧在手中,道:“我敬你一杯。”落拓漢子道:“你敬我何來?”小初道:“在娼門中這麼多年,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好人,就為這個,我敬你。”說完,她一仰,將酒喝下。落拓漢子默默陪她喝了一杯,重重地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說我是好人?我……我難道還能算是好人麼?哈哈哈,真是笑話!在天下人的眼裡,我是浪子、淫棍,是無惡不作的兇徒!多少人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方才甘心。可你……你……卻說我是一個好人?哈哈,可笑,可笑啊!”他鬱悶了一整天,心頭淤積了一股悲愴的戾氣無處發瀉,這時被小初觸動了心事,忍不住情難自抑,口中雖笑,實則是滿腔怨憤,神態令人駭然。小初的目光中卻始終含著一種溫柔的憐憫,她緩聲道:“就算你不是一個好人,可我也不是冰清玉潔的姑娘,在這十天之中,咱們同屋而眠,你卻一直對我克守君子之禮,僅此一點,便勝過我見過的許多賢者名士。倘若說你是淫棍、兇徒,那這世上還有幾個人不淫、不兇?”停了停,她又深情地說:“別人說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在乎。眼下,這間小屋裡只有咱們兩個人,我說你是好人,你便是好人!”小初的話音如一道孱孱的細流,洗過落拓漢子的心,那股戾氣也隨之煙消雲散,他感激地說:“人生難得一知已,想不到在我落拓江湖之際,居然還有人肯為我說一句好話,我……我……無言以謝,小初,我回敬你一杯。”小初淺淺地笑著,接過落拓漢子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小屋中,紅燈映醉,暖酒遞春,飄滿了不盡的融融春意。兩人都不再說話,默默地喝著酒,把說不完的話,訴不清的情,都溶入一個眼神或一個微笑之中。夜,越來越深。情,也越來越真。這時,小初已有六七分醉意,她的眼波朦朧,雙頰豔如桃花,肌膚中猶如要滲透出水來。她又為自己斟滿一杯酒,道:“我們再碰杯,喝了它。”落拓漢子關切地說:“你已經喝了不少酒,這一杯就算了吧。”小初卻搖頭道:“不,別的事可以算了,這杯酒卻一定要喝。”落拓漢子道:“為什麼?”小初卻又沉默不語,過了良久,她才抬起頭,眼中盈滿了淚水,一滴滴地滾落,流過雙頰,掉入手中的酒杯中。姑娘的心事就如江南的雨天,說陰即陰,說晴便晴。落拓漢將椅子搬到小初的身旁坐下,輕輕攬著小初的弱肩,柔聲道:“怎麼啦?好端端的為什麼哭了?”小初哽咽道:“這十天裡,咱們朝夕相處,雖然我連你的名字都有不知道,可我相信你必定是一個做大事的人,能與你度過這十個日夜,對我已是極厚的福緣,本不該再有所奢求,可是……可是想到你明天就要離開,從此天各一方,只怕再難見面,我便……便忍不住要……流淚。”她舉起酒杯,道:“這一杯酒是小初祝你此去鵬程萬里,一帆風順。在以後的日子裡,別忘了惜春小築,別忘了小初!”她眼中的淚光不止,將這杯摻著淚的酒默默嚥下。這一番話語雖然字句平淡,卻是小初捧出纏綿極致的內心之語,每一個字都充滿銘心刻骨的相思。落拓漢子心旌劇震,他一向遭人仇視,又連遇慘變,對世上的真情已看得十分漠然,卻未料到自己在最困苦的時候,竟會得到一位姑娘最真摯的情愫,頓時,如同有一道暖流注入他的肺腑之中。他久久凝視著小初的臉龐,心道:“人道煙花巷內無真情,豈知煙花女子情亦真。只是我有何德何能,竟讓小初姑娘以一顆真心相許,這讓我如何消受得起?唉,我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小初這一片深情。”此刻,這間小屋之中,一切語言都成為多餘,唯有彼此默默傳遞的眼神,飽含濃情,當真是此情無聲勝有聲。兩人的思緒神往,渾然不覺彎月已移至西窗,夜已漸深,燭已將盡。夜色清冷,殘更敲過院外的長街。窗外,掛在惜春小築門口的朱紗燈籠在秋夜的風中飄搖,紅光隱約可見。落拓漢子心念驀然一動,暗付道:“如今我的仇家遍佈江湖,天下雖大,卻沒有我的立足之地。這家惜春小築倒是一個極好的地方,任憑那些仇家尋遍天涯海角,卻絕料不到我會藏身在這家二流的妓院之中。”想到這裡,他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輕輕捧起小初的臉龐,對她說道:“雖然十天已經過完,但我沒說過要離天這裡,咱們也不會再難相見。”小初不解地說道:“你說什麼?”落拓漢子道:“我落拓江湖之中,頭上無片瓦,身上無分文,四海雖大,卻不知何處是我的存身之地。倒不如在此留下,倘若鴇母願意給我一份事做,我便留下不走了。”小初這才明白,她又驚又喜道:“真的嗎?你……你不是在騙我吧?”落拓漢子微笑道:“自然是真的,我為什麼要騙你。”“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小初臉上的淚痕未乾,卻歡聲道:“後院廚房中的六寶兒在前天辭工回家了,眼下院裡正缺人手,我去跟乾媽說,她一定會把你留下,你放心吧。只是……不過……”落拓漢子道:“只是什麼?不過什麼?”小初小聲道:“你是知道的,這裡是一家妓院。”落拓漢子道:“那又怎樣?”小初道:“這裡的女人要伺候天下的男人,這裡的男人卻要伺候這裡的女人。世上的人們都看不起妓女,更看不起妓院中的男人。你要在這裡找一份差事,難事……你不嫌名聲不好嗎?”落拓漢子不禁苦笑,暗道:“早在十幾年以前,我的名聲已被世人所不恥,如今還在乎什麼?”他斟滿一杯酒,一口飲盡,道:“不管做什麼,總勝過食不飽腹,露宿街頭。”小初幽幽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你現在的心境,當初我入這一行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想的。”說完,她站起身,道:“我現在便找乾媽去。”她走到屋門邊,忽然回頭道:“咱們相處了這些天,能不能告放我你的名字?”落拓漢子卻搖了搖頭,道:“算命先生曾經說過,我的名字含滿凶兆,連我自己都不願再想起。倘若告訴了你,只怕日後會給你帶來災難。”小初道:“那……那又該如何稱呼你?”落拓漢子想了想,道:“阿貓阿狗,張三李四,哪個不能用來當作名字?你只須揀一個順口的叫我,便是我的名字了。”小初道:“怎麼能這樣呢。”落拓漢子道:“這樣不是很好麼。”小初皺了皺眉,嘆道:“倘若咱們不曾相處這些天,只聽了這番話,怕不人人都把你當痴子看。”落拓漢子淡淡地說:“我原本是這樣的人。別人願意怎麼看我便任憑他們看去。”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剛才說什麼來?痴子,這倒是一個好名字。嗯,這樣吧,今後你便叫我阿痴好了。”小初喃喃念道:“阿痴,阿痴,阿痴。”她深深地望著落拓漢子,道:“想不到惜春小築這所風月之地,倒出了你這個痴心之人。唉,想來也是緣份。”說著,她撩起門簾,走出小屋,往鴇母住的房間去了。屋中,只剩下落拓漢子一個人,昏黃的燭火把他的身影反射到牆上,形成一個巨大的陰影。燭燈的火苗隨風左右搖晃,映照的影子也在微微抖動。他默默為自己斟滿一杯酒,望著杯中倒映出的臉龐,自言自語道:“忘記過去的一切吧!因為你已經不再是過去的你。從現在開始,世上只存在的是阿痴,是惜春小築中的雜役,是一個謹小慎微、安分守已的小人!”他微微閒上雙眼,發出一聲長嘆,不再回想往事。這時,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小初推門而入,臉上掩飾不住喜悅之色,她一進屋便道:“乾媽答應留下你了,今後你就在後院廚中幫工,一天五分銀子的工錢。”聽到這個消息後,落拓漢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默默將杯中的酒飲盡,然後平靜地說:“從明天起,我阿痴就是惜春小築中的人了。”於是,阿痴便在惜春小築中留了下來,每日在後院廚中端盤送碗、洗洗涮涮,過著庸碌又平凡的日子。他平日裡總是寡言少語的,手腳卻十分勤快,每到活多時,他會不顧吃飯睡覺地去幹,若是沒活時,他便獨自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發呆。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更猜不透他的心事。開始,別人覺得他有些奇怪,有些傻,但也沒有人去管他。後來,大家逐漸習慣了,不再奇怪,甚至常常忽視了他的存在。也許,這正是他所希望的。但是,也有一個人是例外的。每當夜深時分,如果阿痴還在院中發呆,小初就會從房中走出,倍他默默坐上一會兒,總忘不了從嫖客房中偷出一壺酒、兩碟小菜,放在他的面前。雖然兩人始終不說一句話,但只有在這個時候,阿痴漠然的眼睛中才會流露出一些柔光。時光流逝,眨眼間已過數月,到了隆冬時節。這一日,揚州城中忽降了一宿瑞雪,從午夜直下到拂曉,惜春小築的房前屋後盡成一片素白。院中幾株紅梅樹都結滿冰凌,點點腥紅的梅花,與白雪相映,尤為豔麗,將小院點綴得份外素雅潔淨。天剛朦朦亮,整個惜春小築沉寂無聲。偌大的院子裡,只有阿痴一個人拖著大長的掃帚,在青石甬道邊掃雪。雪花不斷行從空中落下,紛紛揚揚,飄落在他的發上、衣上,過不多時,他身上便積了一層厚雪,如同雪人相仿。他掃了一會兒雪,忽聽得東廂房的房門一響,一前一後地走出來兩個人。他認得一個是院中的花頭姑娘鳳柔,另一個便是小初,兩人走得甚急,誰都沒注意到梅樹邊掃雪的阿痴。只見鳳柔姑娘滿臉焦急之色,懷中似乎藏著什麼東西,雙手緊緊抓住衣襟,急匆匆地往院外走去。她剛剛走到院門口,小初便由後趕上,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道:“鳳柔姐,你不能走,還是跟我回去吧。”鳳柔轉過頭,低聲哀求道:“小初妹妹,你就讓我走吧,只當什麼都沒看見,什麼也沒見。”說著,她推了推小初的肩膀,想掙脫小初緊握的手。小初卻不肯鬆手,道:“鳳柔姐,咱們人雖窮,院子中的規矩可壞不得。方圓這數十家妓院,那有偷客人的錢的。惜春小築今後的生意還要做下去,你……你可不能這樣幹。”鳳柔的臉色淒涼,搖頭道:“我在院子中的時間比你長,規矩也比你懂得多,可……可是今天做下這等沒臉面的事,實是迫不得已,這筆銀子我有急用,片刻也等不得的。小初,你讓我走吧,就算姐姐求你了。”小初急道:“能有什麼要緊的事,要你用迷春酒灌醉客人,偷去人家的荷包?”鳳柔咬緊嘴唇,雖未說話,淚水卻已在眼眶中打起了轉轉。小初又道:“咱們在院子中做生意,有本領便迷倒哪個瘟生,讓他心甘情願地將銀子雙手奉上,縱然傾家蕩產也是他自作自受。但是,只要偷拿人家一個子兒,二郎神決不饒過你,來世還要幹這營生。鳳柔姐,我……我也是為你好!”聽著小初的話,鳳柔的淚水終於從眼中滾落下來,她顫聲道:“儀兒她……她……她病得不行了,倘若再不醫治,只怕……熬不過……今天。”小初大驚,忙道:“什麼?儀兒病了,你怎麼不早說?”鳳柔哭道:“儀兒已經病了兩天,請大夫看過說,若是有一枝老山人參續命,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小初睜大眼睛道:“老山人參?那可是比黃金還貴重的東西。”鳳柔擦了擦淚,道:“為了儀兒這苦命的孩子,就是去偷、去搶、去殺人,我也敢幹。只要能弄到銀子,救我的女兒。”小初心中沒了主意,道:“可是房中那位客人酒醒後,發現身邊少了銀子,那有不吵不鬧的?倘若驚動了衙門裡的公差老爺,來院子中一查,你往哪裡躲?捉了你去,還不打得皮開肉綻的嗎?你受罪不說,今後的惜春小築再也容你不下。”鳳柔嘆道:“眼下,顧不得這麼多了。”小初想了想,道:“要不這樣吧,你把銀票還給人家,我立刻找幾個姐妹來,大家將平日積攢的私房錢湊一湊,給你先拿去應急,好不好?”鳳柔悽苦地一笑,說道:“不是我瞧不起咱們,可這倚燈賣笑的營生能攢下什麼,縱是轉業投胎,再賣上十世,也掙不到這許多的銀子。小初妹妹,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今天我一定要拿到這筆錢,如果人家追究起來,該懲罰都由我一個人承擔。唉,反正咱們的命賤,儀兒若……若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決計不活了。”說著,她掰開小初緊握的手,轉身跑去,迎著漫天紛飛的雪花,消失在院外。院門口,小初一個人站在雪中,望著雪地上留下的零亂的足跡,喃喃道:“鳳柔姐,儀兒的病一定會痊癒的,你放心吧,院子裡的事,我會為你料理好的。”在小初的背後,站著阿痴,他的人也似乎痴了,默默佇立在風雪之中,動也不動,彷彿一尊雪塑的雕像。直到小初轉身回房之後,他才長長嘆息了一聲,拍落身上的積雪,拖著掃帚走回屋中。大雪紛紛揚揚,整整下了一天。到了傍晚時分,瘦西湖畔華燈初上,點點燈輝與皚皚白雪相映,朦朧中宛若仙界一般。數十家青樓勾欄的生意,絲毫未因這場罕見的大雪而冷落,依然是家家笙歌,戶戶歡聲,一派昇平景象。惜春小築的前堂廳中,燈光明亮,擺了四桌花酒,圍坐著十餘位殷商富賈,每個人身邊都有一位妙齡姑娘相倍,猜枚行令,唱曲鬧酒,極為熱鬧。正在酒酣耳熱的時候,突然,廳前的紅漆大門“鐺”一聲被推開,冷風捲著簷下的積雪吹入廳中,頓時,歡宴的氣氛一掃而空。只見門外走進來兩個人,前面是一位世家公子,生得皮不藏肉,肉不掩骨,一看便是輕浮乖戾之相。他身後跟著一個僕人打扮的須大漢,手提一柄長劍,滿臉剽悍之色,極是威武。這位公子走入大廳中,連眼皮也不抬,對滿屋人視若不見,徑直找了一張空椅坐下。提劍的大漢默默站在公子的背後,虎目中精光大盛,冷冷地掃視大廳。雖然兩人進屋後一言未發,廳中的每一個人卻都有感覺心口如堵了一塊巨石,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歡聲笑語,面面相覷,暗生懼意。一時,偌大的廳中沉寂如死。冷風不住地從敞開大門吹入,人人都感到一股徹骨的寒冷,但是,沒有人敢起身去將大門關上。眾人之中,畢竟是鴇母常年在風月場中廝混,見識也較別人豐富,她一見對方這兩人來勢不對,立刻小聲問身旁的一位姑娘:“這兩位爺是那位姑娘接的?”那位姑娘忙道:“是……嗯……是西廂房中鳳柔姑娘接的。”“哦……”鴇母應了一聲,心中記了起來,這位公子的來歷非同小可,人稱“玉面靈劍”呂子楓,身為江都呂家的二公子。呂家在武林中是一門望族,呂子楓的胞兄便是與谷正夫並稱“江南雙俠”的呂子丹,他在江湖中的名望雖然不及其兄許多,但仗著兄長之威,平日裡招搖過市,倒也無人敢得罪他。鴇母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怎敢怠慢,急忙滿臉堆笑,迎上前去,邊走邊道:“喲,是呂二公子啊,我這家堂子不知哪年燒得高香,迎來了您這位貴客,真是讓小宅蓬篳增輝呀!”聽著鴇母的奉承,呂子楓陰沉的臉上卻毫無表情,冷冷地一哼,神色間充滿了鄙夷與不屑。碰了一個釘子,鴇母十分尷尬,但她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依然笑道:“呂二公子在後院住得可好?倘若姑娘們伺候得有不周之處,還請您多多包涵。”“包涵?”呂子楓眼皮一翻,道:“只怕我呂某沒有那麼大的雅量。”鴇母倍笑道:“呂二公子說笑了。”呂子楓卻沉下臉,陰聲道:“鳳柔姑娘呢?你立刻把她交出來!”鴇母奇道:“鳳柔姑娘不是一直在倍您嗎?怎地反向我來要人?”呂子楓道:“這家院子是不是你開的?這些生意是不是你做的?現在出了禍事,我不找你要人又找誰去?”見對方的面色不善,鴇母心中暗驚,道:“莫非是……鳳柔姑娘她……她……得罪了您?可這……不會吧。”呂子楓道:“豈只是得罪,呂某一世英名,險些栽在那小賤人的手中。今日惜春小築若不給我放一個交待,哼,以後的生意也不必再做下去了。”鴇母感到事態的嚴重,趕緊吩咐身邊的一位姑娘:“快,快去把鳳柔姑娘找來。”那位姑娘立刻急步走出大廳。鴇母誠惶地走上兩步,道:“誰不知道您呂二公子威名浩蕩,是一等一的英雄豪傑。我們這家小院雖然不足掛齒,但對公子的俠名亦久有耳聞。”這句話投其所好,呂子楓心中大為受用,微微點了點頭,臉上雖不見笑容,但目光中的冷煞稍有緩和。鴇母接著又道:“許多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尚且不是公子的對手,想那鳳柔姑娘不過是一個弱女子,她縱是吃了豹子膽,又如何能算計得了您呢?”呂子楓冷冷道:“這麼說,你是信不過呂某的話了。”“不敢,不敢。”鴇母連忙道:“呂二公子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說出的話自然是錯不了的。只不過……這個……這個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呂子楓重重一哼,道:“你做堂子的生意已經不少年了吧,難道會不知道這一行的規矩?你院子中的姑娘做下這等大膽妄為之事,豈是誤會兩字就能輕易帶過的?”鴇母吃驚道:“鳳柔姑娘……大膽妄為?不能吧,她……究竟如何得罪您了?”呂子楓道:“你裝糊塗嗎?”鴇母急道:“我……我委實不知。”呂子楓道:“好,我讓你知道。”他一側身,對身後提劍的大漢道:“拿出來,讓她看一看。”大漢應了一聲,取出一個青瓷酒壺,在鴇母的臉前晃了晃,聽壺中嘩嘩有聲,尚裝有半壺酒。他收回酒壺,放在桌子上,然後退回呂子楓的身後。呂子楓手指酒壺,對鴇母道:“你且看清楚了,這壺,這酒,是不是你惜春小築之物?物證在此,你還有什麼話可說?”鴇母一見這個酒壺,頓時面色大變,不禁後退一步,顫聲道:“這……這……這……”她認出這壺酒正是自己房中的那壺迷春酒,這是妓院中特製的藥酒,內有極重的迷藥,人一旦喝下之後,立時昏迷不醒,原是用來對付不肯賣身接客的姑娘,卻不知如何落到呂子楓的手中。鴇母惶恐地說:“這……這是我房中的迷春酒,怎地……落在公子手中?”呂子楓冷聲道:“這要問問鳳柔姑娘了,昨天夜裡,這個嬌滴滴的小賤人勸我喝的,便是這壺迷春酒。”鴇母大驚失色,道:“這不能吧,鳳柔在我這家院子好幾年了,從沒見她出過差錯,這次怎麼會做這種事?”呂子楓臉上怒氣一閃,沉聲道:“她沒出過差錯,難道是我錯了嗎?呂某在江湖中什麼樣的風浪沒見過,這次卻被人放倒了一天一夜,身上的三千兩銀票也被小賤人牽了去。你說,這筆賬該怎麼算?”鴇母見呂子楓動怒,心中嚇得沒了主意,只道:“公子請息怒,公子請息怒,只須將鳳柔叫到廳上,我當眾責問她,這件事自會水落石出。”正說著,忽然,那位被派去尋找鳳柔的姑娘回來了,她走到鴇母身邊,小聲道:“乾媽,每間屋都找過了,鳳柔姐根本不在院子中,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什麼?”鴇母一聽,背心登時起了一股寒意,她急得雙眼一瞪,對那位姑娘叫道:“再去找,房前屋後,院裡院外,一定要把她找出來,快去!”見鴇母一付氣急敗壞的模樣,姑娘也不敢多問,慌忙又跑出大廳。一旁,呂子楓冷冷地望著這一切,一言不發,只在嘴角掛著一絲陰鷙的獰笑。夜風捲著殘雪不斷地從窗門吹入,前堂中變得奇寒無比,一干妓女與嫖客都瑟縮著躲入大廳的牆角。唯有,鴇母卻不覺得寒冷,反而渾身燥熱,一顆心怦怦直跳。她定了定心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走到呂子楓面前,道:“呂二公子,這件事……唉……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此刻偏偏又找不見鳳柔姑娘,怎生是好呢?”呂子楓淡淡地說:“院子是你開的,姑娘是你帶的,眼下這件事,也須你拿出一個交待,你說怎麼辦吧。”鴇母臉上堆滿笑容,道:“依我說,現在天色已經不早了,不如請公子先回去歇息,待鳳柔回來後,我一定嚴加重責,攜她登門向公子陪罪,如何?”呂子楓卻道:“三千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如果鳳柔姑娘不回來呢?”“這個……這個……”鴇母臉上青一陣、紫一陣、不能回答。呂子楓突然揮掌在桌上重重一拍,震得桌面上的杯盞一陣亂響,他怒道:“夠了,我看你這家惜春小築賣色兼劫財,做的多半是黑店的生意。哼,可惜你們不開眼,竟然犯到我呂子楓的頭上,豈能任爾等逍遙法外。”鴇母聽呂子楓把惜春小築說成黑店,臉也胱得通紅,道:“呂二公子,您可不能說這樣的話,惜春小築雖是風月之地,姑娘們掙的卻是你情我願的報酬,絕不敢貪圖銀子壞了行中的規矩。這家院子以後還要做生意,請呂二公子為我們留些口德吧。”“口德?嘿嘿嘿嘿,對你們這群婊子還須講什麼口德。”呂子楓驀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尖笑,他口中雖笑,但臉上卻無半分喜悅之色,聲音極為駭人。鴇母從心底感到一陣懼怕,後退兩步,澀聲道:“您……想幹……幹什麼?”呂子楓眼中寒光一閃,將身子微微前傾,反手將大漢的佩劍撥出,抖手間嗤嗤嗤地連發三劍都貼著鴇母的皮肉掠過,雖不傷她身體,卻在她身上的大紅緞上劃出三條大口子。劍光一發而逝,在眾人的驚叫聲中,呂子楓還劍歸鞘,坐回到椅子上,大聲笑道:“今日讓你們見識一下呂某的劍法,嘿嘿,如果惜春小築不把鳳柔交出來,下次呂某的劍再出鞘,那便不只劃破一件衣袍了。”呂子楓的話音說完良久,鴇母才從極度的驚駭中回過神來,她伸手一摸腦袋,宛然完好無損,這才長長地喘出一口氣,待想轉身退回人群之中,卻不料腰腿脫力,不聽使喚,軟軟地往地上坐去。急忙有幾個姑娘上前將她攙起,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四周的人們都見她衣襟上齊刷刷的三條裂縫,如果劍尖再往前遞出半寸,她便免不了開膛破腑之災。頓時,眾人面面相覷,無不駭然。霎時間,大廳中的寒意又驟增數倍。沉寂了好久。廳中的姑娘衣著甚少,在冷風中站久了,都逐漸吃不消,幾個體弱的姑娘更是被凍得臉色煞白、嘴唇青紫,身體搖搖欲倒,眼看要支持不住了。這時,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個人,徑直走到呂子楓的面前。是小初!她的身影在寒風中顯得份外的嬌小羸弱,但是,面對呂子楓暗藏殺機的目光,她的神情卻依然從容。反是呂子楓微微一怔,他打量著小初,問道:“你是誰?”小初道:“我是惜春小築的姑娘,也是鳳柔的朋友。”呂子楓道:“你來幹什麼?”小初道:“懇請呂二公子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呂子楓冷笑,道:“你以為呂某是什麼人?單憑你的一句話,就想讓我網開一面,哼,真是笑話!”小初道:“既然不肯放人,您待怎樣?”呂子楓繃緊面孔,道:“只須將鳳柔那小賤人交出來,我便不再難為你們。”小初道:“可是,鳳柔既不在院子裡,惜春小築也交不出人來。”呂子楓陰聲道:“那便對不住了,這口惡氣呂某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的,少不得要發在你們的身上。嘿嘿,到那時,休怪呂某不懂得憐香惜玉。”小初道:“呂二公子難到真要怪罪惜春小築的滿門麼?”呂子楓傲慢地點了點頭,道:“這是你們自找的,要怪只有怪鳳柔那小賤人吧。”“我不會怪她。”小初搖了搖頭,她眼中閃過一絲剛毅之色,道:“鳳柔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做的事就如我做的一般,呂二公子對她的惡氣,便往我身上出吧。此事與廳中其他的人無關,請您放過他們。”此言一出,滿堂皆驚,眾人幾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紛紛把目光投向小初的身上。一時,寂靜的大廳中顯得愈發沉寂。呂子楓的目光更是冷得怕人,他盯著小初道:“如果你把我的話當成兒戲,就大錯特錯了。你知不知道,替人出頭的下場,會落得很慘很慘的。”小初卻來靜地說:“我只知道江湖中都稱呂二公子仁義過人,是當世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如此大俠來對付我一個弱小女子,手段自然不會差了。”聽著小初的揶揄,呂子楓卻沒有動怒,他緩緩地對小初說道:“小姑娘,你的嘴很厲害,不過,你別以為擺出仁義二字,我就不敢殺你。”一線殺機,從他的話中向四周彌散開。小初卻只是靜靜聽著,沒有答話。呂子楓又追問了一句:“你不怕?”小初依然不語,從她的眼神中,未流露出絲毫懼意。兩個人在對視中沉默著。驀然,呂子楓仰天發出一陣大笑,聲若鵠啼猿鳴,極是刺耳。笑罷,他一拍桌面,大聲道:“好,你很有膽氣,對我的胃口。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通融這一次。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事後,我甩手便走,以前的事就此了結,我再不追究了,如何?”小初心念一動,脫口道:“什麼事?”呂子楓道:“喝一杯酒。”“什麼?”小初的眉稍一挑,奇道:“喝酒?難道……只喝一杯酒嗎?”“不錯。”呂子楓站起身,用手一指桌上的那壺迷春酒,道:“昨夜不慎,被鳳柔那小賤人勸我喝下這壺迷春酒,在房中醉倒了一日一夜。現在,我要你也喝一杯迷春酒,權當替我出了心中的惡氣。”小初大為驚詫,沒想到對方的要求竟如此容易,迷春酒雖為藥酒,卻只能將飲者迷倒,醒後對身體並無害處。於是,她忙問道:“就是這一件事?”呂子楓道:“就是這一件事,你做完後我馬上就走。”小初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呂二公子既然放下話來,可不能反悔。”呂子楓面色一沉,拂然不悅,:道:“呂某在江湖中也算得一位響當的人物,豈能言而無信。”小初立刻道:“好,這杯酒我喝了。”說著伸手向酒壺抓去。“慢。”呂子楓搶上一步,將小初的手攔住,道:“這一杯酒,我來為你斟。”小初只得往後一讓。呂子楓取過一隻酒杯放在桌上,提起酒壺往杯中斟去。只見他的動作極輕極慢,一道細如絲線的酒柱從壺嘴注入杯中,不多時,酒已齊口。然而,呂子楓依然小心地倒酒,渾不在乎水將要從杯口漫出。同時,一絲陰毒的冷笑浮現在他的唇邊。四周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雖然無人猜得出他的意圖,但每一個人都感到某種強烈的不安。眼看酒水已高出杯緣,隨時都可溢出,呂子楓才放下酒壺,轉身對小初道:“江湖中能喝到我敬酒的人並不多,你在喝這杯酒之前,須得明白我敬酒的規矩。”小初奇道:“敬酒還有規矩?什麼規矩?”呂子楓道:“喝我敬的酒,必須將杯中之酒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倘若杯中不淨,或是將酒水灑出,便是對我的不敬。”小初來料對方還有這樣的規矩,不禁怔住了。她低頭望著桌面,見杯中的酒已極滿,輕輕一碰即會溢出,若想喝酒而不使酒灑出,簡直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是,呂子楓卻不用正眼看小初,繼續說道:“按我立下的規矩,不敬我的人必死。今天這一杯酒,灑一滴我就殺一人,灑十滴我就滅滿門。”說到這裡,他眼中煞氣乍現,對小初微笑道:“當然,我會最後一個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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