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師叔,豪弟,你們兄弟倆幹什麼呀?怎麼拿刀拿劍、要死要活的?”
石瑩瑩笑著走了進來。
如果說這小店原有一股死亡的氣息籠罩著的話,那麼她就像生命歡快的風,一下子蕩掃去了死亡的影子!
如果這小店原先的情緒色彩是鉛色與黑色的沉重,那麼現在,因她的出現,這小店裡就有了明亮的翠綠與明豔的桃紅,這小店因她而變得有了生機與色彩!
石瑩瑩明朗的臉上,彎眉如月,星眸含笑,口角春風,彷彿全身閃耀著燦爛的陽光,笑盈盈地走向孟震東與羅豪揚。
敢情她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該如何對她說明這一切呢?
羅豪揚與孟震東彼此交換了一下目光,又都從各自目光中看到的是複雜的表情,一時大家都感到難以啟口!
“喂,你們怎麼都成啞巴啦?——噫”石瑩瑩抽動了一下她美麗的鼻子,聞出了些什麼,“怎麼有一股血的腥味?”
接著她臉上的笑容倏地僵住了:“地上有血!這血是誰的?豪弟,是你的?不,你身上並無傷口。是孟師叔你的吧?你雖包紮了傷口,但肩上的血跡還在!這,這是怎麼回事?外面,南宮師叔的針筒被扔在那裡,飛針落滿了一地,到處都是!南宮師叔呢?”
——原來她並非是一無發現,而是故意以一無所知的態度介入進來,以免激化事端。
這對緩和劍拔弩張的形勢,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這時,孟震東說話了——
“地上的血不是我的,而是二師兄的!二師兄現在被我點了穴道,放在裡房床上躺著。他閒事管得太多,也該休息休息了!”
孟震東把這事給一古腦兒攬在自己身上了:“我本是成都府有名的浪子,平時過慣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在師門過不慣這種單調的整日練武的生活,想回到成都去。沒銀子花,就把師父交我保管的金鼎盜了出來,要不是二師兄與羅師弟,我早走掉了!二師兄中了我的劍,被我點穴點住了,但羅師弟來,又把我攔住了!你不來,我就把羅師弟給殺掉。說自殺那是假的,誰願死?哈哈,要不是你正好來,打破了我的計劃,我早走在去成都府逍遙的路上了!”
孟震東終究不是能說謊的人,他雖古道熱腸,一腔義氣,把事全攬下了,但此中漏洞百出,哪經得起推敲?
“豪弟,這是真的麼?”石瑩瑩清澈的目光落在羅豪揚臉上。
羅豪揚臉上已由複雜、迷茫的表情趨於冷靜,但目光中多了一種堅忍的神情:堅強而混合著一種深深痛苦的表情。
他在石瑩瑩問的那一剎那,目光又閃現出複雜的表情來,但最終還是恢復了冷靜。
他平靜地回答道:
“假的。”
“你……”
孟震東聞言,臉陡地漲紅了,驚怒地跳起,指著羅豪揚,說不出話來。
羅豪揚淡淡地笑了一笑:“盂大哥,事已至此,還能瞞得過麼?你是個直腸子的人,只知為了義氣把這事全攬在自己身上,殊不知你這一通的謊,又怎能瞞得過瑩姐姐?你武功比二師兄高麼?竟能又用劍傷他,又能封住他的穴道?還有那針筒你又作何解釋?你盜的金鼎呢,又在哪裡?……”
“我……”
孟震東頓時愣住了,他想不到自己這番話中會有這麼多漏洞!
“你把劍收起來,還是讓我說吧!”羅豪揚笑著對孟震東道,接著把目光轉向石瑩瑩:“這血確是二師兄的,一個時辰前,二師兄還拿著針筒站在這地方,任被我劍刺中的三處傷口的血滲出來一滴滴滴在地上,也不包紮一下,而只是把針筒對著我,一眼不眨地監視我。要不是他想生擒我,廢我武功,被我出其不意得了手,以‘梅花鎖穴手’鎖封住了穴道,他要想射死我,我,唉,恐已死了有一個時辰了!”
想不到事情真相竟會這樣慘烈,饒是沉著的石瑩瑩也花容失色了:“怎麼鬧到了這種師兄弟間生死相鬥的地步?這,這又是怎麼回事?”
“首先我得向你告罪,你我結拜這麼長時間,我一直不曾告訴你我的身世與師承。”
羅豪揚一邊慢慢地道,一邊斟酌著字句,想盡量把這件事說出來,變得平和些,儘量不傷石瑩瑩的心。
“這算不了什麼。我開初也不是沒告訴你我的師承門派、真實武功與出身?我還隱瞞了自己本是女的這一事實,委屈你叫了好長時間大哥。”
石瑩瑩見羅豪揚心情沉重,語聲低沉,目光中有著強忍住的痛苦,知道下面所說的事一定相當重大,甚至關係到彼此一生的幸福。(她有這種預感)。但還想盡量緩和氣氛,說到後面還笑了一下,但這笑聲她自己聽來,也顯得有些不合氣氛,她不由心中一凜,暗生警兆,預感到今日之事,怕不是容易了結的了。
“我告訴你,我本是燕山天羅劍莊的人,先嚴便是與令祖齊名的不敗劍尊,他老人家的名諱是上名下尊。”羅豪揚心一橫,把自己的真實身份說了出來。
“啊,想不到你是不敗劍尊之子!令尊羅大俠、令堂姜女俠兩位前輩,俠名素著,都是愚姐平素所敬重的人!豪弟,想不到你還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天羅劍莊的公子!說來,令堂姜女俠姜前輩,還與我們峨嵋派有些淵源。青梅大師與虛雲神尼兩位師太說,曾晤過姜女俠姜前輩,姜前輩的武功,源自我峨嵋派,峨嵋派有一分支流落外地,姜前輩的師父,便是這一支脈的人,也許就是當年的三師姐與十七師姐她們本人親傳姜前輩武功!不過她們的武功又糅合了別派武功的招式。唉,想來她們離開峨嵋後,一定有不少奇遇……”
石瑩瑩熱情地道。
當美麗的女子,又有一副悅耳動聽的玉嗓,她表達出熱情的時候,那聲音總是很迷人的,而且她想表達的效果也一定分外好!就像北京的鴿哨,令人想起北京風和日麗的春天一樣。
但聽在羅豪揚耳裡,這熱情、歡快的聲音便意味著等一會後明白真相後的痛苦與傷心!
但一經說起了頭,他便再顧不上這麼多了,把事情從頭到底說了一遍——既然沒辦法避開的事,何必老捂著、拖延呢?這隻會使彼此更痛苦。一旦決定的事,就馬上去做!這是羅豪揚的一條原則。
“你,你是說我二爺爺是殺害令尊的兇手?是毀滅天羅劍莊的罪人之一?”
聽完了羅豪揚痛苦、憤怒、悲傷交加的,用又急又快、又堅定的語調一字字清晰的敘述後,石瑩瑩的臉變得一片蒼白,全然失去了血色!這件事如真是這樣,那老天對她未免太殘酷了!想不到原來的友愛變成仇冤!想到這,一陣寒意從她腳底升起,在這春光明媚的日子,她竟有些不堪寒冷似的,心,打了一個寒戰!
“我也不希望如此,但事實又如此……”羅豪揚苦澀地笑了一下,“看來,我們只好分手了。……你看,我還能在這裡再呆得下麼?”
“不,這不可能的!二爺爺,二爺爺他怎麼會來害羅大俠?羅……兄弟,請你把二師伯給解開穴道,我想問問他。”
石瑩瑩心裡亂成了一團麻,這樣的事實,太令人難以接受了!
“二師叔,這是真的麼?”
當羅豪揚解開南宮泰的穴道後,石瑩瑩把羅豪揚告訴她的事重述了一遍,問南宮泰。
南宮泰聞言,嘿然冷笑:“羅師弟,想不到你竟會編出這一套謊言來矇混過關!你是不敗劍尊的公子,我還是金刀山莊的謝笑呢?哼,你這套鬼把戲又騙得了誰?誰能證明你就是羅大俠的公子?”
敢情南宮泰壓根兒不承認羅豪揚的真實身份。
“我!”孟震東道。
“你?”南宮泰不由愣住了。他想不到六師弟竟給羅豪揚作證。
他被點中穴道昏死之後,羅豪揚、孟震東之間的事,他根本不知道,難怪他驚訝了。
“是的,我!”孟震東道,“他如想騙我們以脫身的話,剛才就已走了,不必再回來了,但他還是回來了!”然後將他放走羅豪揚,羅豪揚又趕回來的事說了一遍。
“好啊!你為了兄弟結義的私情,竟敢背叛師門!憑你這樣,還有資格給他作證?”南宮泰怒道,“大概他正利用你兄弟義重這一點,知你手軟,不會下殺手,才大膽妄為的吧?否則,我又怎會著了他的道?”說到最後一句,不由臉紅了一下。
“隨便你怎麼說吧,我自忖我沒做錯!”孟震東大聲道,“如果師父真是害死羅大俠的兇手,那錯在師父。我這樣,只是減輕一點師父的罪過。如果師父不是兇手,那放他走,讓他循著線索去查明真相,也有利於早日洗清師父的不白之冤。師父平素教我們學武,要以武德為重,武德中,又首推忠義仁勇四字。我這樣做,又何嘗錯了?”
“怎麼,你竟敢懷疑師父?編派師父的不是?”南宮泰冷冷道,“看來你為了你的羅兄弟,什麼事都做得出了!”
“二師叔,這事不能怪六師叔。事實俱在,教六師叔不得不這樣懷疑。我只是想問你,羅……兄弟他說的話,可是真的?”石瑩瑩問道,在說到羅豪揚時,她猶豫了一下,本想改稱“公子”的,但還是叫了“兄弟”。
“這……”南宮泰道,“我也說不清楚。自從大師父被害後,師父、大師兄一直沒放鬆追查殺害大師父和令尊石堅如石師兄等人的兇手這事,後來,三師弟、四師弟、五師弟也一直在外面明查暗訪。六年前那次,是師父帶三師弟、四師弟出去的,為了便於起居趕路,是駕了一輛黑篷馬車的。出去後曾用飛鴿傳書,傳回一封信,說他找到了殺死大師父的仇人了,是一個武功頂兒拔尖的絕頂高手,一位武學大宗師,大行家。他將與那大仇人作一決鬥,勝負難料!後來師父回來時,不是把你專從峨嵋叫了回來嗎?你也看到了,師父全身經脈受傷,幾不保命!三師弟、四師弟也受了很重的內傷!回來後一直養了三年,師父的武功才復原。師父近兩三年來一直心情鬱郁,常念道,他那次出去,有負了一個人,實在罪孽太重!又說他已知道殺死大師父的是些什麼人了,但那些人太厲害了,且又不易尋找!你這兩年告假師門,遊走江湖,不就是師父託你去打聽江湖動靜,尋找仇人線索的嗎?”
“這麼說來,二爺爺他有這可能殺死羅大俠的了?”石瑩瑩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敢再看羅豪揚,低著頭既像是喃喃自語,又像在問別人。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這些事是我親眼所見的,親身經歷的!我不太相信猜測與推斷,只相信事實。眼睛沒看到的事,不敢妄加猜測。”南宮泰道,“有些事似是而非,靠猜測是不可靠的,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用在這裡也是。至於師父找人決鬥之事,也許是師父真取到了什麼證據,再去找那大仇人比武的,那大仇人即使不是元兇,也逃不脫幫兇之嫌。否則,以師父的為人,不會輕舉妄動的。當然,也許,是師父推斷的,師父推斷錯了……真相如何,只有待師父回來才知道。不過羅師弟言之鑿鑿,也不由人不信。唉,看來,這石家與羅家這冤仇可能是結定了!”
南宮泰說完又嘆了一口氣,看似悲天憫人,但話暗中已扣定了羅豪揚是師門仇敵。
這種不動聲色中置人以死地的方法,也正是工於心計之人特有的本事,看來,南宮泰對羅豪揚是恨透了!
妙又妙在他不自作結論,而是挖好了井讓人跳進去!
“不!不會的!二爺爺不會殺害羅大俠的,一定是搞錯了!羅兄弟,你說是吧?”
石瑩瑩把希望寄託在羅豪揚身上,希望羅豪揚能否定這個結論。
“……”羅豪揚緊閉著嘴唇,望著陷於痛苦、矛盾、煩亂心情中的石瑩瑩,心中不由為說出的話將引起她的痛苦而先刺痛了,但話還是在一陣難堪的沉默後,輕輕說了出來:“事情恐怕就是如此了。瑩姐姐,我得,走了……”
“你……難道不能……等二爺爺回來,瞭解真相才……走?”石瑩瑩說話第一次變得如此艱難起來,每一個字,每一個短語,都像是擠出來的,“也許……事情……
還會……改變的……”
“也許是這樣。但也許不是這樣。”羅豪揚道,“如果師父真是殺害先父的元兇,他難道還會讓我活著離去?”
他說到這兒停了一下,“你放心,我不會貿然動手的,這次離去便是為了去查此事,適當時機,我會找師父問明真相的。以我現在的武功,如師父興念要殺我,實在易如反掌!我待武功有所成後,才會有所動作的。現在我得離去,一則查訪真相,二則練成家傳武功。我本是天羅劍莊的傳人,這便是為什麼我當初力辭從師習武的原因……
唉,將來不管如何,父母被害,天羅劍莊莊毀人亡的大仇,總要報的!”
想到父母之仇,羅豪揚難抑心中的悲憤,說話不由慷慨激昂起來,這最後幾句話,擲地有聲!
“瑩瑩侄女,就這樣讓羅師弟走,不太合適吧?如真結了冤家對頭,這不就是放虎歸山了?如果沒有這回事,讓羅師弟就這樣想來就來,說走就走,也未免太隨便了。
石門也是武林中一大劍派世家,可不是茶館客棧!這是攸關日後石家一門興衰存亡的大事,侄女,你得把得準!”
南宮泰沉聲道,無形中給石瑩瑩施加壓力。
“不,瑩瑩,應當放羅兄弟走!如果錯了,一錯不能再錯,如果沒錯,身正不怕影斜,任他查訪去好了!如仗著人多勢眾,硬把人留下,這算什麼?未免小人行徑。”
孟震東道。
“六師弟,瑩瑩侄女,你們不要忘記,如一旦真的成仇,江湖仇家報仇,許多是不擇手段的!而且以羅師弟的才智、稟賦,正是學武的奇才,如讓他學成絕世武功,嘿嘿,怕就是我們師門的氣運到了!”南宮泰道,“瑩瑩侄女,我知你伺六師弟和羅師弟情誼甚好,但請愛惜石家祖輩創業之艱,不可不慎之!以免讓石家百年基業,毀於我輩之手!此中公義私情,須揆剖分明!”
羅豪揚聽了南宮泰的話,冷冷“哼”了一聲,傲然道:“南宮師兄,我還不至於有你想象的那樣卑鄙吧?江湖小人,武林屑小,在在得見,我也算領教過幾個的了,自問還不致墮落到這樣!大丈夫恩仇分明。我出道至今,還未曾妄開殺戒,這雙手至今還是乾淨的!以後但願也能少沾血腥。我將來報仇,也只殺真正罪有應得者,不敢濫及無辜。”
“哼,現在想矇混過關,自然說得好聽!誰知你心中打的什麼主意?也許心裡正在說,哼,我現在姑且忍下這口氣,暫求混過去,等將來武功練成,再報這仇,非殺個乾乾淨淨,方出心中這口氣……”南宮泰道。
“二師兄,你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羅兄弟是這樣的人麼?”孟震東見他敬佩的羅豪揚遭到誣衊,頓時也不顧師門尊卑,與南宮泰爭辯起來。因他本是粗通文墨的江湖漢子,這一急於爭辯,也顧不得推敲詞義,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用在這兒,就變成罵南宮泰了!
“六師弟,你好啊,竟敢無視師門尊卑,犯上無禮!”
南宮泰臉一沉,喝道,“你眼中還有我這二師兄沒有?看來,你是一心只顧羅公子了!”說到這兒停了停,又冷冷道,“當然,像你這樣,羅公子將來即使把全師門的人都殺光,也會留下你的!”
“你……”孟震東臉上騰地漲得通紅,瞪眼吼道:“拔劍!你這樣辱我,我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說完“唰”
地一聲,拔出劍來,遙指向南宮泰的鼻尖!
“好!看來你真要反了!讓我代師父教訓教訓你!”南宮泰冷冷道,隨即也“唰”地一聲,抽劍在手。一時師兄弟兩劍相對,一場決鬥在即,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二師叔!六師叔!你們,你們師兄弟難道真要鬥個你死我活?”一旁的石瑩瑩過來橫在兩人中間,“還不收劍?”
雖然論輩分,石瑩瑩還低了一輩,但在師門中,石瑩瑩是石家將來唯一後人,向來受白袍道人石維坤厚愛,何況她家傳武學外,又拜在峨嵋青梅大師與虛雲神尼門下,得兩位武學大家親炙武學。青梅大師、虛雲神尼的身份、地位、武功,在武林中甚為崇高,論俠名聲望,還在石道人之上。因而在石家師門中,石瑩瑩為諸位師伯、師叔所尊重,並不把她看成晚輩,而是看作未來的石家劍學武功門派的掌門傳人。再加以石瑩瑩為人端莊、惠淑,自有一種落落大方的大家風範。
現在石瑩瑩向中間一站,這一既像是勸求又像是訓斥的話一說,南宮泰先自訕訕地收了劍,尷尬地一笑道:“這可是讓老六逼的!”孟震東本欲開口爭辯,見了石瑩瑩煩亂而又惱怒的神情,便不再說什麼,哼了一聲,橫了南宮泰一眼,將劍重重地插入鞘內。
“瑩瑩,你說對羅兄弟(公子)怎麼辦?”孟震東、南宮泰幾乎同時問石瑩瑩。
石瑩瑩看了一下南宮泰與孟震東,又看了一下正滿臉落寞、又目光中含有關注之意注視著自己的羅豪揚,默然無語良久,嘆了一口氣:
“羅……公子,不管如何,我們總結識了一場,我不想為難你,你——走——吧!”
她竟換了稱呼,說到“你走吧”三字,目光黯然傷神,充滿了複雜、痛苦的表情。
“瑩瑩,那金鼎……”南宮泰緊緊盯牢羅豪揚身上的包袱,焦急地插言道。
“也讓他——帶走吧……”石瑩瑩幽幽地看了一眼羅豪揚。
“這,這怕不妥吧?這關係到……一旦師父回來,怎麼說?”南宮泰不安地搓著手。
“二師叔,別說了!二爺爺回來追查這事,由我一人承擔好了!”石瑩瑩斬釘截鐵地道。
“好,我不說了!這裡反正用我不著,我先進莊了。”
南宮泰默然一會兒後,悻悻地道。
“也好,你先進莊療療傷吧!”石瑩瑩覺得剛才太沖撞了南宮泰,略含歉意地溫聲道,“我這裡有峨嵋的‘三七麝香六神散’,金創療傷,頗具神效……”
“不,我有上好的金創藥,用不著!”南宮泰說完,匆匆向莊裡走去。
望著南宮泰走遠了的背影,孟震東憤憤地道:“師兄弟中,我最看不慣的是老二與老七,老七不過器量小一些,有些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老二,平時笑嘻嘻的,我總覺得他像帶了副面具似的,笑裡藏刀!”
“孟師叔不要這麼說。二師叔對莊裡的事還是忠心耿耿的,這個莊沒有他,不知亂成什麼樣子呢!二師叔也許比較世故,愛用些心計,有些城府。但為人似乎還不錯。”
石瑩瑩道。
“哼,我就不信他是個好人!”孟震東道,然後走到羅豪揚面前:“羅兄弟,我盼你早日能練成絕世武功,查訪到真兇,報仇雪恨!盼你日後有出息,像令尊那樣,造福武林,名揚天下!你大哥這輩子可不成啦,武功再練也高不到哪裡去,以後全看兄弟你給我爭口氣了,也讓你大哥在人前人後有個說法!唉,但願師父不是殺害令尊的兇手,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相處!還記得嗎?去年重陽,我來拉你喝酒的情景嗎?……好了,這些不說了!兄弟,大哥先走一步,不送你了,你們姐弟再聊一會吧!”說到後來,語聲已有哭音,眼眶又紅了!
“大哥……”羅豪揚扶著孟震東,“以後你自加保重!平時也看開些,別再與那些心險口薄的小人犯氣性,用不著為他們動怒、生氣!《黃帝內經》說,‘怒損肝,悲損肺’。大哥你以後也要注意制怒二字!別為‘怒’字,傷了身體!……唉,來日情形,不敢斷言兇吉,但不管如何,你,永永遠遠是我的大哥!”
“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夠了!兄弟,你與瑩瑩聊一會吧!我先走了……”孟震東說完,也向莊裡走去。
現在,只剩下石瑩瑩與羅豪揚兩人,兩人默默地對視無語,心中各自有萬分感慨,百種情緒。
但千言萬語鬱積心頭,一時各自不知從何說起,欲語也難,欲說還休!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石瑩瑩先打破了沉默:
“羅公子,讓我送你一程吧!”
羅豪揚聞言心中一驚,繼而襲過一陣痛苦與淒涼之感:想不到她真的連稱呼也改了,難道從此與瑩姐姐成了路人,甚至生死仇人?
唉,看她的神態,一定以為我不認她這位姐姐了。
這突來的變故,不知在她心裡攪起多大痛苦的漩渦了!
本來陽光明媚、宜喜宜嗔的秀美的臉兒,如經霜打的花兒,蔫了,又蒼白,又沒精打采,目光中含著憂愁、痛苦之色。但更難為的是她還極力保持剛強、從容、平靜的外表,這種矛盾的心情反映在目光與臉上,看在羅豪揚眼裡,更覺其心痛苦不安。
儘管他已前因後果地想過這一切,認為這是唯一可行的選擇,但事到臨頭,目睹現狀,他不由心中又生起無限的愧疚,有著一股悔意!如果事情能退回一步的話,他真想改變這一切,讓那樣真心誠意待他的、溫婉秀美的她,重現那春風鮮花般的笑顏!
但事情已挽不回來了,就是真能挽回一步的話,最多在這裡再呆上幾天,最終,還是要走的,父母之仇,怎能不報呢?
因此,羅豪揚在心中,只有對這位那樣深深地愛他的瑩姐,永遠懷有這麼一種歉疚了!
唉!前人說,點滴之恩,當以湧泉報之。
我現在受她兩次救命之恩,兩年多殷勤照拂,對那無微不至的愛的惠予,卻連一絲報答也談不上,反而指她的二叔公,她唯一的親人為殺父仇人,致令她愁腸九轉,痛苦不堪。
這一份負疚,這一份欠缺的情意,何時能還報一二呢?
羅豪揚只有在心中默默地一次次地嘆息。他看著跟著自己幾乎是同時走出店門,並肩而行的默默的石瑩瑩,心中充滿了愧疚,這種愧疚,與一份複雜的愛憐混在一起,他暫時忘卻了雲麗瓏,心中一陣衝動,真想扶住石瑩瑩的肩膀,面對著她,注視著她的眼睛,把自己的這種種複雜的心情混合成的一種奇異的情感,通過眼睛灌注入她深秋般荒蕪的、愁緒茫茫的心田!
他真想對她說:瑩姐,我愛你!你知道吧?我也是愛你的啊!……
但這一切,他只在心中這樣想,他無法說出這一切心中的情感,因為現實是那樣殘酷地擺在那兒,如他說出心中這一切,只會使她更痛苦!
——就讓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寡情薄義的人好了,還是硬硬心腸走吧!
和煦的春風,在陽光下款款吹拂著路邊楊柳,溫溫和和地如一個多情少女的手,輕撫著行人的臉兒。
滿山坡遍路畔的杜鵑花與其它花兒,正開得紅火而熱烈。紫燕雙飛,時而剪雲,時而穿柳,歡樂地唱著,叫著,飛得輕盈、靈活而明快!
在這樣的春光裡,一對年歲相若的青年男女,踏莎而行,本是何等的賞心樂事,何等的良辰美景?
然而他與她,要在這樣的場合分手了!
“瑩姐,‘送行千里,總有一別’,你留步吧!”羅豪揚見石瑩瑩默默無語地送了自己一程又一程,便先止了步,望著低頭無語的石瑩瑩那綠鬢雪腮,帶恨長眉,含愁星眸,不由心中一痛,溫語道:“不管將來風雲變幻,事情如何了結,不管你認不認我這兄弟,你,永永遠遠是我的瑩姐!我決不會忘記你的!”
“豪弟……”石瑩瑩聞言,更是興起一天愁雨,一腔悲苦,但她強自忍住,低語道:“謝謝你並沒把我當外人,還認我這姐姐。唉,如果將來真發展到結為仇家的那一步,但願你還能看愚姐薄面,能放寬一步的,望放寬一步。我這世上,只有二爺爺一個親人了!……我知你身負大仇,唉,雙親被害,莊毀人亡,十四條人命,真是太慘了!這,只是我為人之侄孫女的一點私衷。我不敢求你不報此仇。這一切,只求你能加體諒……唉,但願你此去能發現真兇!我從心地裡總感到,二叔公是不會害人作惡的……唉,願你此去,早日練成絕世武功,得報大仇!成為一個像令尊一樣造福武林、扶持俠義的大英雄……將來,將來找一個……宜家宜室的……好姑娘,生活美滿!——至於愚姐,你,還是早日忘掉吧……”
“不!瑩姐……”羅豪揚道,“我決不會忘記你的!至於對師父,如我最後證實確是他的罪過,這仇,還是一定要報的!不過,我會恩仇分明的!——說來,他也對我有救命之恩,授藝之德,愛護之情,我會選適宜的辦法……
報答的!我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恩是恩,怨是怨,不會是非不分,以怨報德的!瑩姐,你待我的情誼,這一切,只好待將來,我大仇了結後,再來答報了……山高水長,後會有期!瑩姐,我走了!”
為了不讓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給洩掉,不讓自己決定走的意志再動搖,不讓自己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腸再軟化,羅豪揚說完後,深深地注視了石瑩瑩一眼,轉過身毅然離去了,再不回頭一下!
石瑩瑩猛地抬起頭來,眼前人去己空!望著邁著堅定的步伐一步步離去的羅豪揚雄健英武的背劍而行的背影在漸漸遠去,她想喊住他,告訴他一句藏在心中好久好久的話,但她終於沒有喊出聲來,只是這樣默默地、痴痴地望著羅豪揚的身影遠去,消失在視野裡,消失在漠漠風塵之中,這時,心裡驀地湧起兩首宋詞來:
寒蟬悽切,
對長亭晚,
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
方留戀處,
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
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
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
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
更與何人說?
——柳永《雨霖鈴》
凌波不過橫塘路,
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華年誰與度?
月樓花院,
綺窗朱戶,
惟有春知處。
碧雲冉冉蘅皋暮,
彩筆空題斷腸句。
試問閒愁知幾許?
一川菸草,
滿城風絮,
梅子黃時雨。
——賀鑄《青玉案·春暮》
這兩首詞,一為柳永柳三變的《雨霖鈴》,一為賀鑄賀方回的《青玉案·春暮》,雖然前詞寫的是秋日臨岸送別之景,但兩首詞都把她那種惆帳、痛苦、憂愁的心情逼真地表現出來。
在傷心人眼中,春光明媚,比起冷落清秋,更多一番愁切!一分傷情!
於是,一行晶瑩的淚,從石瑩瑩的眼中流下,流過她白皙的臉頰,從她秀美的下巴上摔落下來,摔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瓣!
她的心,也像這淚兒一樣,給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