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冰涼的寒意,從臉上傳了過來,王宗景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一股略顯腐敗而帶著溼潤的味道,首先飄入了鼻端,王宗景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眼,便是自己眼前的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葉,有些葉子還帶著綠色,有些則已枯敗,開始慢慢腐爛。茫然地抬起頭來,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躺在一片密林間的地上,繁茂的樹冠枝葉幾乎完全遮蔽了頭頂的天空,只有少許的光亮透過樹葉的縫隙間照了下來,薄霧如煙,輕輕飄蕩在林間,讓這裡更顯得幽暗而神秘。就在他的周圍,還有許多突出地面猶如虯龍般的樹根枝幹,幾許古藤纏繞在怪石大樹之間,野草新綠,苔蘚青青。幾聲鳥鳴,從高高在上的樹枝梢頭不時傳來,似低語如呢喃,輕輕叫喚著,卻已是這林間唯一的聲音。
淡淡的霧氣,似煙如紗,在遠處草木間飄蕩著,讓人看不清更遠的地方,空氣中瀰漫中一股清新溼潤的味道,王宗景站起身子,看了看周圍,樹葉青草的葉片上,還凝著幾許晶瑩透明的水珠,而自己身上的衣衫也溼了一片。
似乎是不久之前,這片密林中曾下過一場雨罷。
他有些緊張地環顧四周,森林深邃而幽靜,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顯露出一股原始和野性的味道,這個感覺讓王宗景喉嚨有些發乾。那一晚在烏石山頭,突如其來的激戰後他被那個神秘人掠走,飛至半空時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神秘人使了什麼手段,令處在驚惶慌亂中拼命掙扎的王宗景一下子就昏了過去,等他醒來之後,便發現自己置身於這樣一個像是原始森林的地方了。
他緩緩轉動身子,觀察著周圍環境,但心頭的緊張卻越發濃重,仔細回憶當晚的情況,王宗景很快記起了自己僅有的一點印象,那便是自己被神秘人帶著飛走時,是背離龍湖的方向,也就是說,是向南飛的。
龍湖的南面,便是那令所有人都聞名變色的十萬大山。
王宗景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下來,事實上,每一個在幽州的孩子,只怕都是從小聽著十萬大山的恐怖故事長大的。此刻,幽靜深邃的這片森林,在他眼中已是到處充滿了危險與恐懼的地方,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孤身一人置身於此,腦海中不時浮現出那些傳說中可怕的怪物,實在是極其痛苦恐懼的事。
幸好,王宗景畢竟還算是出身大族,比普通人家的孩子勝過一些,至少沒有當場發瘋或是痛哭亂叫,站在原地,他竭力壓制著心中冒起的恐懼,大口喘息著,讓自己儘量平靜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沙”
低沉而輕軟的聲音,從腳下傳來,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是厚實的那一層落葉,也不知道在這沒有人煙的所在累積了多少歲月,一腳踩去,像是踩在綿軟的布帛上,幾片枯葉翻開,有三兩隻黑色的小蟲從葉片底下爬了出來,動作迅速地跑開,很快又鑽入到旁邊的葉片下去了。
沙沙的腳步聲,開始在林間緩慢地響起,王宗景瞪大了眼睛,全身繃緊,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周圍,兩隻手也是不由自主地緊緊握成拳頭,只是走出了約莫兩丈餘地,這片森林中仍然是一片靜寂,周圍高大的樹木猶如一個個巨人,冷漠地注視著這片森林中突兀出現的少年。
霧氣,似乎淡了些,看著將散未散。
前方一縷白煙輕飄移開,王宗景忽然望見似乎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東西,不是樹木,也非石頭,更不是他一直恐懼害怕的妖獸,看著倒像是某個頗為龐大的雕像殘部,傾倒在這密林之中,被層層雜草樹木所掩蓋。
他壯著膽子,慢慢走了過去,一路之上仍然沒有什麼意外發生,走到近處,撥開荊棘草叢,跨過幾塊不小的林間石頭,他終於看到這座倒在地上的殘損石像,忍不住便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石像所雕刻之物,並非是常見的鳥獸動物,也不是供人祭拜常見的仙佛神像,反而是一座面貌猙獰形容古怪的雕像。一眼望去,這雕像頭生鬼角,怒目獠牙,血口微張望之竟似有噬人之意,且體貌也是異常恐怖,竟有四頭,身負八臂,雖是傾倒於地,但一股凶煞氣息竟是凜然而生,撲面而來,令王宗景身子一顫,連退了兩步。
嘴角抽搐了一下,王宗景低頭喘息,片刻後心神方定,這才抬頭細看,隨即發現這座凶神惡煞般的雕像果然已經殘破,四頭八臂中多有破損,石像本身也有許多處裂痕,也不知道是什麼久遠時代之前,被人遺棄在此處密林之中的。想到此處,王宗景忽然精神為之一振,心想既然此處有這個石像在,或許以前也是有人在此生活過的,雖說看著這石像年月深久,但或許也是一絲希望。
心中念頭轉動,他看著這石像便也沒有開始那麼害怕了,細細打量一下,又發現這石像雕工雖然古拙,然而刻痕蒼勁,外貌逼真,雖著筆處未必繁複,卻已令這神像栩栩如生,自有股威赫氣度在,雖然他年紀還小,但下意識地便覺得雕出這座石像的石工,只怕必定是一位大匠。
他站在原地思索片刻,還是向這座石像走了過去,等走到跟前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這座石像的巨大,雖然是傾倒在地,但只是橫著的身子高度,比王宗景的身子也高了一倍。王宗景左右張望一下,還好,這石像畢竟不是光滑絕壁,年月深久風吹雨蝕,到處都有破損的地方,他便藉著這些破損處的縫隙,當做踏腳,爬了上去。
手掌抓住了這座石像,觸手處,一股粗糙堅硬的感覺從手心傳來,石像是灰白色的巨石所制,王宗景皺了皺眉,心想剛才一路走來,並沒有看見類似的這種石材,也不知道古時那些雕刻石像的人們,究竟是如何將這些巨石或者巨像移動到此處的?
就在他心中有些疑惑的時候,忽然,從石像的另一側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吼叫聲。聲音入耳,王宗景便是悚然一驚,一股不祥的預感猛地湧上心頭,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只聽“呼”的一聲,一條黑影身形矯健,卻是從這座石像的另一側竄了上來,嘶吼一聲,半張血口,露出森森獠牙,居高臨下地盯住了王宗景。
這是一隻黑色妖貓,兩耳尖翹,體型大如壯牛,此刻涎水從牙縫間滴落下來,一臉兇惡貪婪地盯著石像下方的那個少年。王宗景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這隻妖獸看著只怕比當日的白背妖狼還要厲害,而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他甚至都來不及去想了,因為這隻妖獸根本就沒有與他對峙的意思,一旦看清了王宗景的情況,便再無絲毫遲疑,猛撲下來。
利齒尖牙,白光閃爍,王宗景在這生死關頭用盡全身力氣向外跳去,然而他的動作與這種敏捷的妖獸相比真是差太遠了,嘶啦一聲,他背後衣物已經盡數扯破,背上也多出了五道很深的傷口,鮮血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劇痛之下,王宗景痛苦地嚎叫一聲,踉踉蹌蹌地向前衝去,然後沒跑兩步,身後的那隻妖獸已經再度撲上,任憑王宗景在死亡的恐懼下瘋狂掙扎,仍然還是很快就被這隻妖獸擊倒在地,隨後便是張開大口利齒,一口向王宗景的喉嚨咬去。
王宗景此刻也顧不上如何恐懼了,下意識地就用出了最後的力氣舉起雙手,抓住了妖獸大嘴,轉眼手掌便被貓妖的利齒戳破,鮮血橫流,順著手腕流淌下來,然而縱是如此,他也仍然無法阻擋那張可怕的大嘴。
腥氣鋪面,死亡似就在眼前,就在他將要絕望的一刻,忽地這林間一靜,迷霧忽止,幽幽林深處似有一道目光冷冷掃過,片刻之後,林中陡便,群鳥驚起振翅而逃,一道清光如水,從那幽靜最深處,在這幽寂林中,掠了過來,無聲無息,如風吹過。
“呼”
絕望待死的少年,忽然間只覺得手上一輕,然後在他的眼前,看見了這一生也難以忘懷的一幕:黑色貓妖兇狠的表情似乎還凝固在臉上,然後下一刻,那具可怕的身軀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纏上所撕裂,血光乍現,清光揮落,妖獸從頭到尾被生生劈做兩半,如爛葉枯枝一般,飛向兩旁,可怕鮮紅的血水,夾雜著無數古怪而帶著濃烈血腥味的東西,轟然落下,頓時將他的身子從頭到腳全部染成了紅色,血如泉湧,流淌不止。
一個籠罩在黑氣中的高大身影,緩緩出現在他身子不遠處的一棵大樹旁,冷冷地盯著這裡。王宗景的身子僵硬在原地,似乎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過了片刻後,他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一樣,緩緩低頭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看著幾乎已經變成血人的自己,還有身上橫七豎八丟著落著掛著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血腥雜物,他忽然胸口一堵,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衝了出去,一邊跑一邊瘋狂地抖落身上的那些怪物,然後衝到一棵大樹邊上時,扶住樹幹便是大吐特吐。
神秘人對王宗景的舉動無動於衷,仍是站在那兒,一道清光緩緩飛了回來,化作柄亮若秋水般的仙劍,在他身旁閃了兩下,便消失不見。隨即,那籠罩他全身的黑暗之氣,也開始慢慢消弭,像是鑽回了這個軀體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一絲黑氣也消失的時候,在這片原始野性的森林裡,在那棵看去和周圍樹木有些距離的大樹旁,一個身材高大頭髮灰白的男子露出了身形。
王宗景覺得這是自己這一輩子中最可怕的一次嘔吐,吐到自己的腹中都開始抽搐疼痛時,他心頭的那份噁心之意仍然還是濃烈無比,更不用說此刻身上從頭到腳的鮮血淋淋,只是到了最後,吐無可吐只能乾嘔時,他終於還是慢慢平靜了下來,喘息著,面色蒼白地轉過了身子,向身後那人看去。
身子還有些微微的顫抖,但不知為何,王宗景並沒有開口道謝這人救命之恩的意思,他只是有些漠然地看著那個高大的男人,似乎經過這連番的變故後,這小小的少年無論心性還是膽量,都已經變得強韌了一些。
那棵大樹下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方正,濃眉銳目之間,彷彿還散發著一股淡淡威勢,像是也曾手握權柄一般,有一股莊嚴肅穆之氣。然而在本來如此威勢的臉面上,此刻映入王宗景眼中的,卻有半邊臉頰呈現出一種古怪的暗紅顏色,看著像是被燻熟的豬肉般難看而帶些噁心,且半邊臉上的肌肉,似乎還有些不受控制般地時不時抽搐一下。
像是陰陽臉,卻比陰陽臉更加難看也更加的恐怖。
但是王宗景居然沒有被這張臉嚇到,他的反應甚至是有些麻木,只是木然地看著這個男人,一句話也不說。
那個男人緩步走了過來,腳踩著林間厚厚的那層落葉,沙沙作響,不知何時,曾經喧鬧的森林中又安靜了下來,只剩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緩緩靠近。
走到了王宗景的跟前,這個男人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或者說是不用表情也很可怕的模樣,用一種毫無生氣冰冷的語氣,淡淡地道:“你要死,還是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