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南山正面色複雜地站在垂花門下,臉上神情猶豫不決,似乎不知道該不該進來,只是這正掙扎時候,突然看到王宗景的身影出現在窗後,南山一個激靈,下意識就想轉身跑開,但身子才動,便聽後面傳來王宗景的一聲叫喚:
“小山。”
南山的身子忽然一滯,呆立了片刻,終於還是轉過身子,慢慢走了進來。走到院子中的梧桐樹下時,他便停住了腳步,抬頭看了一眼此刻經過梳洗後已經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的王宗景,迎著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目光,忽然間神色一黯,又低下頭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艱澀地叫了一句:
“景少爺。”
王宗景看著這個自己兒時最要好也是最親密的朋友,神情有些複雜,但過了一會,他終於還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道:“好久不見了。”
不知怎麼,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另一個畫面,卻是數日之前在那片森林遺蹟中,林驚羽與蒼松道人對峙時所說的那一句話。
南山垂手而立,低頭看著腳下的青石小草,眼中隱約夾雜的幾分愧疚,低聲道:“你、你這幾年過得怎樣,有沒有受苦?”
話剛說出口,南山立刻就後悔了,恨不得往自己臉上摔上兩個耳光,今天王宗景回來時候那一身落魄邋遢的模樣,根本就連龍湖城裡最髒最臭的乞丐都不如,可想而知這些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又吃了多麼大的苦頭。
南山只覺得心頭莫名緊了一下,偷偷抬眼向王宗景看去,果然只見王宗景臉上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像是被勾起了某些回憶,眼角微微抽搐,面色漠然中,還有幾分若有所失的茫然。但是到了最後,站在窗戶後面的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個胖少年身上時,終究還是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嘴角邊浮起一道笑容,輕輕搖了搖頭,微笑著說道:
“還好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王宗景已經回到王家三天了,只是在回家最初的激動過後,王宗景卻漸漸感到有一些不適應的地方。
床鋪太軟,他睡不著,最後還是掀翻被褥躺在硬木床板上才覺得舒服了些;
院子太小,四面圍牆,哪怕他走出門去,依然也是一層層堵在眼前的白牆,想盡情跑上一會都沒法子;
人太多,樹太少,很少有人願意和他說話,丫鬟家丁看到他的身影往往都會繞路走開,也只有南石侯與南山父子二人,有時會過來跟他說幾句。
整日悠閒,再沒有那種危機四伏時刻如臨深淵的感覺,就像是一直揹負的大石陡然消失了,可是不知怎麼,當他怔怔站在這個寂寞空蕩的院子中曬著太陽發呆時,心中卻是茫然若失。
南石侯是整個龍湖王家的總管,事務繁雜,除了最初過來看了兩次,後面便少來了。南山倒是每日都會過來一會,最開始這個小胖子似乎還對當年自己沒有阻止王宗景出城而有些內疚,吶吶不肯多言,只是王宗景心中沒有怪他,兩人說了幾次話,南山這才慢慢放開了心懷,少年人那股心性又冒了出來,本來兒時他們兩個就是一塊長大的好友,性子是頗為相投的,久別重逢,解開心解,很快又熟絡起來,也就是從南山的口中,王宗景大概知道了這三年來王家發生的一些事。
得到了青雲門強助的龍湖王家,這幾年勢力擴張的相當快,如今在幽州地界,已經躋身於四個最強大的修真門閥之列。而在王家內部之中,長房依然當權強勢,二房那邊卻是在這兩年與其他勢力的爭鬥中接連死掉了幾個實力派人物,衰敗之勢已現。與此相對的,卻是王家四房開始崛起,最顯目的標誌人物,便是出身於王家四房的王瑞徵。
此人是這兩年才突然崛起的人物,從輩分上與家主王瑞武同屬一輩,但年紀卻整整小了三十歲,今天不過三十出頭而已。他在王家祖傳的符籙術法上造詣極深,天賦又高,這兩年連續立下大功,迅速被家主提拔起來,如今已算是龍湖王家裡的第三號人物,權勢極大。所以這些日子以來,以前一直被打壓的王家四房可算是揚眉吐氣,長房那是不敢惹的,但是在二房三房的子弟面前,王家四房出身的子弟那就開始有些傲氣了。
風吹梧桐,樹葉搖晃,王宗景靠著樹幹坐在草地上,挑了挑眉,道:“原來你說的這個王瑞徵,便是王宗德的小叔麼?”
南山坐在他旁邊,白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是,嫡親的叔侄呢,所以你沒見這些日子來德少爺在家裡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誰都不放在他眼裡了。”
王宗景轉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回來那天,正好看到他們在打你了,怎麼回事?”
南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乾笑了一聲,道:“沒什麼。”
王宗景拍拍他的肩膀,道:“跟我說說吧,又沒什麼干係。”
南山沉默了一會,緩緩道:“咱們這一群人裡面,誰都知道小時候你跟他是對頭,三天兩頭的吵鬧打架,那些都是常事。只是你是長房的,又有個厲害的姐姐,所以向來壓著他。後來你出事了,正好沒過多久,他叔叔又開始冒出來,時間一長,咱們這小一輩孩子裡,德少爺漸漸就變成一個領頭的了。”
胖子笑了笑,看了王宗景一眼,道:“家裡面誰都知道,我自小都是和你玩在一起的,哪怕小時候跟他們打架,我們兩個也是一起上的。”
王宗景沒有說話,只是嘴角上肌肉微微扯動了一下。
“德少爺看我有些不順眼,我心裡很清楚,可是沒辦法,我姓南不姓王,我和我爹一樣,將來也要靠著王家過日子。而且那時候所有的小孩都跟了德少爺,我不想硬撐,也撐不住。”小胖子抬頭看了看天上和煦的陽光,小眼睛眯了起來,道,“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從小臉皮就厚,也會裝憨,所以我就拼命地巴結德少爺,想方設法讓他收我做個小跟班,有什麼事我就盡力幫他做,有什麼黑鍋要我頂我也就頂下來了,所以到了現在,我總算勉強是他手下的一個小嘍囉了吧。”
王宗景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可是他那樣當眾打你”
南山搖了搖頭,道:“德少爺又不是什麼心胸寬廣的人物,指不定什麼時候想起往事,便會對我有些看不順眼,找藉口打罵也是難免了。不過他還算有分寸,最多踹我力氣大些,也不會搞到我斷手斷腳下不了床的地步。我既然當初要巴結他,這些打罵咬咬牙也就忍下來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看向王宗景,嘴巴動了動,似乎欲言又止,到了最後他才慢慢站起身子,強笑了一下,低聲道:“景少爺,如今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胖子離開了,看著身影有些蕭索,小小年紀背影卻有些駝,王宗景在院子中望著這個兒時最好的朋友慢慢走了出去,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三年前胖子還比他高一些,如今回來他卻已經比他高出了一個頭。
三年的光陰過去,好像真的什麼都不一樣了。
胸口像是突然壓上了一塊巨石,沉重而有些艱於呼吸,一陣煩躁湧上心頭,他伸開手臂擴展了幾次胸口,原地跳了幾下,卻似乎也沒壓下心中煩悶。抬頭一看,目光落在了院子中那棵高大筆直的青翠梧桐樹上。
他深吸了一口氣,一個箭步衝了過去,當手掌接觸到樹皮的那一刻,他身子微微一顫,似乎又回到那座充滿野性和危險的原始森林中。他手腳並用,比猿猴還要更加敏捷地向上爬去,這棵梧桐樹高逾五丈,樹幹挺直,樹皮青翠,葉片青綠,上有缺口形如大花,層層疊疊便如一把青玉大傘般蔥鬱漂亮。
王宗景向上不停地爬著,一直爬到了樹頂,攀住枝椏,轉身看去,只覺得眼前頓時霍然開朗,原先那些房屋白牆此刻都已落在腳下,放眼看去,王家堡規模龐大的宅院盡收眼底,屋宅連綿,樓閣次第,很有幾分興旺氣勢。抬頭眺望,便覺得原先拘在一處小小院落中那塊四四方方的天空,頓時變得開闊無比,偌大晴空,萬里無雲,天色蔚藍,讓人心胸頓時為之一闊。一陣大風吹來,梧桐樹隨風搖擺,樹枝搖動,帶著他也來回搖晃不止,然而王宗景卻是半點懼色也無,任憑腳下梧桐搖曳,只是迎著風,有些貪婪地大口呼吸著這清新空氣,好半晌才滿足地長出了一口氣。
清風拂面,心情也好像涼爽了許多,王宗景一時也不想下去,便抓著樹幹眺望著周圍景色,不知怎麼,像只猴子般爬在樹上的感覺,反而讓他覺得更加舒服一些。只是他正舉目四望的時候,忽然眼角餘光看向下方某處,卻是自己這片新蓋宅院外頭的那條青磚路上,南山離開他這裡後向前頭走去,本來已經快走到那處長廊了,誰知便在這時,從另一個拱門內一下子走出了五六個少年,將他團團圍住,王宗景目光銳利,認出那領頭的少年正是王宗德,頓時眉頭便皺了起來。
遠處,那一群少年將南山圍在中間,此處本就僻靜,偶有路過的下人看到這幅情景,也都是紛紛掉頭就走,遠離此處。遠遠看去,只見王宗德面帶冷笑,對南山呵斥了幾句,似乎在詢問他什麼,小胖子則是換了一副笑臉,看來又在裝憨,帶了幾分諂媚神色回答著,同時不停搖著頭,似乎在否認著什麼。
只是王宗德今天看去似乎火氣很大,問了幾句之後,好像對南山的回答不滿,怒罵一聲便是一腳踹了過去。這一腳直接就踢在了小胖子的肚子上,頓時南山臉上的五官便皺了起來,捂住肚子跪到地上,頭也低垂了下去。站在周圍的那些王家少年們頓時都是發出了一陣哈哈笑聲。
梧桐樹上,王宗景的臉色慢慢沉了下去,冷冷地看著那一處,抓著樹幹枝椏的手掌,慢慢握緊,隨後忽然手指一鬆,整個人便往下方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