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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碧火

    也不知過了多久,玉清殿上,蕭逸才說完勉勵的話語,在四個年輕人略帶激動的目光中溫和微笑著,揮手讓他們退去,同時也打發明陽道人自去休息,很快,偌大的玉清殿上便只剩他一個人的身影。巨柱高穹,巍峨神像,巨大的三清聖像下,燭光搖曳中倒影在這殿堂中現出龐大的陰影,蕭逸才佇立在陰影之中,身影顯得有些孤單。

    管皋、風恆、唐陰虎以及蘇文清四人從通天峰下來回到山麓一側的青雲別院時,已經過了午時。往常這個時候,青雲別院中的大多數人都會待在自己的房子裡靜心修煉,但今天確實不同,別院入口處集聚了百來人,人頭攢動,各自成群,私語議論聲此起彼伏,場面不小。

    看著這一幕,站在門口當值的幾位青雲門弟子都有些無奈,不過他們多少也聽到一些消息,知道這青雲試弟子中最出色的四個人今日被召上了通天峰玉清殿,聽說還是掌教真人親自接見。要知道,就算是過往數屆青雲試中最出色的弟子,也沒有過這樣的待遇,可見如今青雲門內諸位師長對這幾個人的重視。

    別院門外青雲弟子中,柳芸和穆懷正都在,一臉方正看去像極了師父宋大仁的穆懷正此刻仍然面色肅穆,不過或許是瞭解這些弟子的心情,他並沒有過多地出言呵斥。反而是平日頗為開朗常常談笑的柳芸,此刻卻是一反常態地沉默著。

    穆懷正自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說起來平日間雖然各自師承不同,但他與柳芸、王細雨、歐陽劍秋等出身於風回峰一脈的弟子交情也是不錯,自然也知曉柳芸為何如此。在心中輕嘆了一聲,他走到柳芸身邊,低聲道:沒事吧?

    柳芸抬頭看是他,默默點頭,隨後低聲道:我還好。穆懷正沉吟了一下,道:細雨師妹她怎樣了?

    柳芸搖了搖頭,道:還是那個樣子,看著讓人難受。

    穆懷正皺了皺眉,心中也是無奈,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卻聽柳芸壓低了聲音,問道:穆師兄,關於追查殺害歐陽劍秋師兄的兇手一事,諸位長老可有什麼頭緒了嗎?

    穆懷正遲疑了一下,道:幾位長老都去那處宅院看過了,包括住在那院子中的青雲試弟子身份,也都一一查過,完全沒有問題。按我師父的說法,那兇手道行極高,下手果決,幾乎只在瞬間便對劍秋師弟下了殺手,乾淨利落,找不出什麼線索來。說到此處,穆懷正下意識地掃了周圍一眼,向柳芸又靠近了些,低聲道,我聽師父說,只怕這兇手來歷不小,特別是對我們青雲門道法知之甚深。

    柳芸嚇了一跳,明顯是吃驚不小,愕然道:竟有此事?穆懷正默默點頭。柳芸一臉難以置信,正想再細問,忽然聽遠處人群裡傳來一聲呼喊,頓時如石擊水面蕩起漣漪,人群騷動起來。眾人轉眼看去,只見以管皋為首的四人面帶笑容、神情輕鬆地從遠處走了過來,沒幾步便被一擁而上的人群給圍住了。只是從仍然站在原地旁觀的青雲門弟子眼中看去,這些青雲試弟子很快分為了涇渭分明的幾個圈子,其中管皋、風恆兩人是出了名的好交情,算是一個圈子的,圍在他們兩人身邊的人數也最多,幾乎超過了一半;而蘇文清身邊則是以她五哥蘇文康為首的一堆人,多半是出身於幽州及幽州周圍一些地方的子弟,人數也是不少。

    只有四人中唯一一臉乖戾之氣的唐陰虎,像是在臉上寫了生人勿近四個字一樣,幾乎沒什麼人靠近他的身邊,而他也全然不在意這些,自顧自地仰首挺胸,站在人群一側。

    除開那些圍繞在這幾個顯然前途無量的人身邊的,周圍還有不少站立不動的青雲試弟子,看著像是圍觀,不過不少人面上也或多或少流露出一些羨慕渴望。這樣的表情都被穆懷正看在眼中,讓他心裡一陣不舒服。雖說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今天這四個上了通天峰玉清殿被掌教真人親自接見的少年必定是將來門中俊傑,眼前這一幕卻是過往青雲試中從未有過的,讓向來方正的他有些難以接受。

    未入門,而先有勢力了嗎

    他皺緊眉頭,向前踏出一步,正想上前的時候,忽然一隻柔荑從旁邊伸來拉住了他。他轉過頭見是柳芸,沉默片刻後淡淡道:這麼多人都聚在這裡,總有些不像樣子。

    柳芸輕輕嘆了口氣,道:穆師兄,今時不同往日,這幾個人身份不同了。其他人且不說,單是那管皋,十之八九就是掌教真人的第一位親傳弟子,未來在門中地位,不出數年只怕便在我等之上,其他數人,多半也會是拜在諸位長老門下。你就莫要多生事端,些許小事,由他去吧。

    穆懷正默然無語,他性子方正,但並非迂腐,這其中關節豈能想不明白,當下對柳芸點點頭,算是謝過她這些提點之語。轉過頭來,目光無意中掃過站在一旁圍觀的人群,忽地輕咦了一聲,看向人群之中的某處。

    柳芸順著穆懷正的目光看去,很快看到在人群裡某個角落站著兩個人,卻都是住在乙道廿三院裡的,南山與仇雕泗。此刻但見他們兩人神色各異,面上神情不定,似乎都在心中想著些什麼。

    穆懷正搖了搖頭,道:那廿三院子裡總是多事,也不知是什麼風水?雖說出了一個蘇文清,但前頭莫名其妙死了一人,逐出門牆又是一人,小鼎也被抓回大竹峰去了,算退出了青雲試。算來算去,如今還在那院子裡的,只有他們兩人了。柳芸默默點頭,心裡卻是從那個被逐出門牆的弟子身上又想到了王細雨,在心頭又是輕嘆一聲。

    就在這時,忽然只聽穆懷正又咦了一聲,柳芸抬頭看去,只見人群之中的小胖子南山,此刻像是在思索良久之後終於下了某個決心,微胖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慢慢地走近蘇文清那個圈子。

    隨著他身子逐漸靠近,雖然那邊多數人的心思都放在人群中心巧笑嫣然的蘇文清身上,但還是有人察覺到了,轉眼看來,很快便有人冷哼了一聲。

    幽州地界上,廬陽蘇家與龍湖王家之間明爭暗鬥,這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南山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但臉上沒有多少驚訝慌亂之色,顯然這種反應他應該是有所預料的,只是在隨後越來越多的人轉過身子冷眼看來的時候,隨著冷峻目光的增多,那種無形的壓力似乎也迅速放大,他的額頭上隱約有些冷汗滲了出來。

    那一刻,他苦笑了一聲,收回腳步,慢慢向後縮去,同時眼角餘光向旁邊管皋、風恆那個圈子看了一眼,甚至還順帶著望向那孤家寡人的唐陰虎。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聲溫和笑語從人群之中傳來,一個美麗身影出現在他身前不遠處,正是蘇文清,面帶著微笑,對他說道:南山師弟,你是來找我的嗎?

    南山明顯吃了一驚,正遲疑間,卻聽蘇文清微笑道:聽說此番異境之行,南山師弟也得了一枚青木令,可謂是真人不露相啊。其實你我都是出身幽州,如今又都是遠離鄉土,在這青雲門中修煉,那些長輩爭執小事,我想也確實沒必要再放在心上了吧。

    南山猛地抬頭,只見蘇文清微笑點頭,站在人群之中,隱然便有鶴立雞群豔壓群芳之感,而她話裡示好之意,更是顯而易見,可謂是出乎他意料。南山大喜之下,連忙走了過去,神態恭謹,甚至連笑容中都帶著幾分天然的討好之色。同時,在蘇文清示好之後,旁邊諸人雖然有些詫異,但顯然在這個以蘇文清為首的小圈子裡,蘇文清的意思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很快眾人對南山這個小胖子的神色便緩和了下來,不過片刻工夫,南山便與周圍人打成一片,看來是漸漸融入那個圈子了。

    遠處,將這一幕從頭到尾都看在眼中的仇雕泗眼角微微跳動,面色卻越發陰沉,其中有幾次可以看出他也想上前靠攏其中某個小圈子,但不知怎麼終究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南山還有一枚青木令在手可以說事,而自己的運氣不好,異境之行卻是兩手空空。

    終於,這些興高采烈的簇擁的少年,說夠了讚美諂媚的話語後,便都紛紛走進青雲別院,留在屋外的,只剩下一些面面相覷勢單力孤毫無身份背景的可憐人兒。

    風帶著有些淒涼的感覺從身邊吹過。

    其中不少人都是唉聲嘆氣地走開的,仇雕泗默然站在人群裡,面色極難看,卻是猛地一回頭,大步向遠處走去。

    此時此刻,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反正他本來也就是一個丟到人群就很難再找出來的平凡人。

    他越走越快,在離開青雲別院後,眼前沒有人時,他忽然大步奔跑起來,用盡力氣向前跑去,前方目標卻也不知是何處,就是一股鬱氣集在心間,讓他覺得不能呼吸,只想著遠離那座巍峨高山,那個仙家勝地。

    日光之下,他狠狠跑出了很遠,不知不覺已經偏出了那條大道,當他終於精疲力竭被迫停下腳步氣喘如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跑到一個陌生的村子外頭。

    這裡看著像是一個平靜的小村子,村中人頭攢動,來來往往也有不少人,其間有人看到他在村口扶著路邊一棵大樹喘息,也只是對他和善地笑笑,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仇雕泗的眼中,卻像是連這些普通的村民也有些看不起他的模樣。

    仇雕泗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村子,只覺得心中一陣沒來由的煩躁,便在這時,村口那邊路上走來兩個村民,說話間從仇雕泗身旁走過,其中一人看了他一眼,並沒有什麼反應,就這麼走了過去,同時跟身邊人繼續之前的談話:老郭,你別不信,那黑刀拿到河陽城裡鐵匠鋪,絕對能賣個好價錢,我一早就試過了,鋒利得很,什麼樣的柴火都能砍斷。

    在他身旁的是個老頭,聞言嗤笑一聲,顯然是大大不以為然,道:你那玩意兒嚇唬誰呢,我又不是沒見過,就是一柄黑不溜秋的怪刀罷了,而且還不知怎麼刀身上裂開了一條大縫,看著就快斷成兩截了。那樣的東西能賣錢?你還真以為從天上掉到你田裡的真有好東西?

    唔起先那人臉色垮了不少,喃喃道,聽你這麼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啊。

    說著,他從身邊一個麻布包裹裡拎出一柄黑刀來,迎風一展,反覆看了幾眼,嘆了口氣,想要丟了,又有些捨不得,終於還是收了回去。

    而幾乎是在同時,一直默然站在村邊路旁的仇雕泗猛然身子一震,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忽地伸手入懷,掏摸一陣,再拿出來的時候,手心中已經多了一枚閃爍著冷冷幽光的小石頭,正是冥河翠晶殘餘一角。只見此刻的冥河翠晶不知為何,忽地亮了起來,似乎與某個神秘之物起了呼應一般。

    仇雕泗霍然抬頭,目光冷峻如刀,盯在了前方那兩個渾然無知兀自向前邊走邊聊的村民的背影之上。

    蕭逸才默默地在玉清殿上待了一會兒,隨後轉身走入後堂,一路走去,在殿堂樓閣間穿行,直到他回到當日與王宗景說話的那個書房。

    滿屋書香,光線明亮,蕭逸才掩好門扉後,站在這青雲門中只有他一人才能進入的書房,臉上神情像是突然放鬆了一樣,深深一個呼吸之後,卻是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倦色。

    靠著山壁那一側的小窗,山風從半開的窗口吹入,掠過書案之上,將上面一沓古籍書頁吹起了幾頁,發出輕細的嗒嗒聲。蕭逸才站在原地默然良久,似乎在凝神思索什麼,好半晌後,他才緩步走了過去,輕輕拿起最上方的一卷書,用手輕拍封頁,輕輕吹了一口氣,似要吹去些許灰塵,然後取過案上鎮紙,將書頁壓住了。

    隨後,他走到書案之後,坐在那張檀香黑木雕花大椅上,臉色淡然,手上也不知在書案上何處輕按了一下,只聽書房中咯咯之聲響起,片刻之後,卻見那張大椅帶著他的身子,一道緩緩沉入了地底。

    咯咯之聲持續了一會兒,停頓下來,過了片刻又再度響起,只見這把黑木大椅又緩緩升了起來,但座位之上蕭逸才的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地下深處,不為人知的隱秘山腹裡,蕭逸才長身而立,此刻正置身於一處頗為寬敞的密室中。看這間隱藏在書房之下的密室,面積甚至比地表上的那間書房還要更大些,而在他前方,赫然正是昔日他藏在另一處密室裡那種詭異的黑色奇花,也不知蕭逸才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將這黑色奇花搬至此處,同時連黑花下方那一處滿是黏稠黑水的怪異水池,也一併現身於此。

    相比起當日那個狹小的密室,這間密室至少寬大了五倍以上,但多日不見的這黑色奇花,此時也像是長大了許多。密室之中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有一股寒徹透骨的陰冷,那黑色的池水中,不時便會冒起一個黏稠的水泡,發出低沉的咕嚕聲。生長在這詭異黑水中的黑花,此刻看去,莖葉枝蔓都比之前粗壯了許多,有一部分黑色枝葉長到了堅硬的石壁上,那些看似柔軟的枝葉有一小部分竟然深深刺入了石壁。

    不過最顯眼的,自然還是這黑色奇花上依舊燃燒的六朵翠綠色的幽幽火焰,它們依次分佈在黑花主幹的兩側,安靜地燃燒著,除了最右下方的那一隻綠火,從上次看去就有些搖擺不定,此刻似乎更加萎靡不振了。

    蕭逸才的目光掃過這些綠火,在最後那一朵明顯衰敗的碧火上停留時間最長,看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移開目光。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異樣的神色,但目光裡仍是透出了一絲凝重。

    站在黑色奇花前,蕭逸才默然肅立良久,隨後伸手到懷中,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黑色玉瓶來。他的目光落在這黑色小瓶上,眼中掠過一絲複雜之色。

    靜謐的密室裡,忽然響起了一陣低沉的聲音,那黑色的奇花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居然自己動了起來,枝葉緩緩伸展,如人之手臂輕動,漸漸地一根長在花莖主幹一側還嫌有些稚嫩的黑色枝蔓,緩緩伸到了蕭逸才面前,停住不動。

    這一幕看著有些詭異,但是蕭逸才臉色如常,他只是默默地看著面前這黑色的枝蔓,就像是一隻伸來乞討的手掌一般,甚至還有極輕微的顫動。過了片刻後,他手指輕動,只聽噗的一聲,黑色玉瓶上的蓋子打開,有一絲淡淡的血腥氣飄散開來。

    蕭逸才伸出左手,輕輕扯住面前這柔嫩枝蔓上生長的唯一黑色葉片,然後將黑色玉瓶緩緩傾斜,一道殷紅的鮮血從黑色玉瓶裡流淌出來,一滴一滴地落在葉片之上。

    黑色的葉片如受驚一般,忽然像是痙攣一樣扭曲起來,似乎想要向後縮去,但蕭逸才的手牢牢拉住了它,黑色葉片無法動彈,只見那紅色的鮮血在黑葉上如同遇到高溫沸騰起來,咕嚕咕嚕翻騰了片刻,猛然間顫抖了一下,那鮮紅的顏色瞬間化為幽幽碧火,看去正如這黑花之上其他六朵燃燒的綠色火焰一般。

    蕭逸才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後,緩緩鬆開了手。

    黑色的枝蔓帶著一絲顫抖,緩緩退了回去,那一朵全新的綠色火苗在黑色的枝蔓一端安靜地燃燒著。這一刻,那黑色奇花上所有的綠色火焰,忽地都是齊齊一亮,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那些奇異的火苗同時光芒大盛,甚至包括那一朵有些萎靡的碧火,也在這一刻亮堂了許多。過了好一會兒之後,這些奇異詭秘的碧綠之火才又緩緩安靜下來,恢復到原來無聲無息燃燒著的模樣。

    與此同時,遙遠的遠方,一個走在荒涼古道上的少年忽然一個踉蹌,雙手捂胸,臉色蒼白,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而在浩瀚無垠的神州,那些或幽深或黑暗的不同角落的陰暗的地方,彷彿也有些隱藏在黑暗之中的人感覺到了些什麼,緩緩抬頭,向著這片廣袤無邊的土地上的某個方向,深深凝望。

    黑花碧火,幽幽而燃,似穿過了無數光陰,在這不為人知的密室之中,倒映在蕭逸才的眼眸中,化作兩團綠色的火焰,熊熊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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