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良雄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幾自覺得興猶未盡,翻了個身,眼睛還是不願睜開。
其實這二十多天來,華良雄一直未曾安睡過一個晚上。
他一直為各種各樣的惡夢所困擾,睡的時間再長也無濟於事。
自從在凹凸館中看見了柳影兒和她手上的柳葉匕,華良雄就逃出了揚州,一路北上,晝行夜伏,總覺得像是背後有鬼在跟著他。待得到了濟南,一頭扎進“社記”客棧,他才稍稍鬆了口氣。
此地離揚州已有千里之遙,他已用不著害怕柳影兒會追來,而且,華良雄在濟南頗有幾個朋友,一旦有難,想避避風頭還不是件難事。
不過人雖逃出來了,心卻越陷越深。華良雄本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那一段往事,卻沒想到瘡疤無論過了多久,總還是瘡疤。
到得濟南幾日,華良雄驚魂稍定,可過不多久,便又覺得神思恍惚,連出門找老友聊天的興致都提不起來了。他本已很瘦,如今更形憔悴,拉拉碴碴的鬍子足有三寸長,客棧的老闆杜美人看了直嘆氣。
華良雄卻只有苦笑。
都說往事如雲煙,華良雄卻覺得往事既不像煙,也不是雲,往事不過是一面蒙塵的鏡子。有朝一日拂去鏡上的灰塵,你就會發現,鏡子依舊那麼明亮,只是鏡中人的模樣已不復當年。
不管你傷心也罷,惆悵也罷,鏡子是不會變的,變的只是鏡中的人。而變了的鏡中人卻水遠無法再交回原來的樣子。
就像死了的人永遠不可能再重活一次一樣。
“平哥,快來推我一把!”
柳依依的聲音就像是三月裡的小溪,甜美,清澈,迷人。
那時她有多大?十五歲?十六歲?反正和現在的影兒差不多年紀。
那時的影兒呢7
影兒只有兩歲,風淡泊九歲。
一晃十四年了。
“依依,別鬧了,我還有要緊事。”
那時華平十八歲,正在為尋找一種無色無味、有質無形的毒藥而苦惱不已。
“平哥,快來呀,有什麼要緊事不能放一放嘛。”
柳依依坐在鞦韆架上,春衫薄薄,明豔無儔。她雖嘟著小嘴,眼中卻蘊滿了春花般的笑意。
芳草茵茵,彩蝶紛飛,園中的奇花異卉竟相爭豔。萬縷柳煙自萬柳山莊漫將過來,浸綠了松風閣,浸綠了一碧如洗的天空,也浸綠了鞦韆架上的柳依依。
華平嘆了口氣,笑道:“就你事多,鬧得人頭疼!”
依依俏臉一板,跳下鞦韆,轉身就走。
華平連忙上前攔住,急道:“別走啊,你走了,我爹會罵我的。”
依依的臉色更難看了:“原來你是怕你爹罵你才跟我說話,陪我玩的?!”
華平不再說話,只是微笑著扯住她衣袖,依依掙得幾下便不再掙,慢慢偎近他,小嘴卻還是撅得老高。
華平在她耳邊低聲道:“不害羞的小丫頭,快回到鞦韆上去坐好,侍我把你蕩起來,讓你抓住雲彩,逮到小燕子。你要是敢走開一步,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
依依粉臉微紅,一聲輕笑,飛快地回到了鞦韆架上。
華平慢慢走近,神色溫柔,突然出手輕輕一推,鞦韆便蕩上了藍天。華平抬頭望去,似已痴了。
鞦韆越蕩越高,依依的輕羅衫兒在柳煙中飄飄蕩蕩,一聲聲輕笑自天而降,落到華平的肩上,眼中,心頭……
*********
華良雄長長地嘆了口氣,終於睜開了眼睛。明媚動人的大眼睛已消失不見,纖長秀麗的睫毛如門簾上黯淡的流蘇,柳煙已化成無盡的秋風,而那一聲聲刻骨銘心的輕笑竟已變成青樓女子粗俗的調笑聲,鴇母兇狠的呵叱聲。片刻之間,華平恍若又回到了從前。龜奴們對他拳打腳踢,嫖客們不屑地給他賞錢,街頭巷尾到處是竊竊私語和冷嘲熱諷…
他已不是華平。他是華良雄。
華良雄攥緊了拳頭。這十二年中,每當他覺得再也無法忍受折磨的時候,他就會暗中攥緊拳頭,直到五指發痛,痛入心肺,才嘆息著鬆開。
他認為自己罪有應得。
他拼命地喝酒,拼命地討好權貴,巴結富豪,不把自己當人看。
這些年來,他攥緊拳頭的次數已越來越少,因為他已習慣了華良雄,習慣了皮條老華,習慣了寂寞。
羞辱和痛苦已使往事越變越淡,這是他十二年來惟一的成就。可十二年來辛辛苦苦築起的堤壩,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桶就破的窗戶紙。
華良雄終於發現他仍然深受著柳依依,十二年來的市井生涯並未能將之消磨半分。
曾幾何時,他也有過一時的衝動,想回到松風閣,回到萬柳山莊,跪在柳依依的腳下乞求她的原諒。可是一到濟南,鑽進“杜記”客棧後,他便又失去了勇氣。大醉幾場後,他照舊怏怏地回到揚州,照舊浪跡花街柳巷,做他的皮條老華。
一來二去,他和杜美人成了老朋友。
華良雄也不知嘆了多少口氣,終於還是坐了起來,沒精打采地下了樓,到廚房裡拎了些酒菜,又踢裡踏拉回到自己房中。
酒入愁腸,華良雄眼睛血紅,用竹筷敲著碟沿兒唱了起來。
落魄江湖載酒行,
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
贏得青樓薄倖名。
……
牆裡鞦韆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聲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
華良雄翻來覆去唱著這兩首歌,聲音越來越啞,越來越低,最後已只聞嗚咽之聲……
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華良雄悚然一驚,忙拭去臉上的淚水,啞聲道:“誰?”
只聽杜美人的聲音笑道:“華兄,有位,……小相公要見你,我把他領來了。”
華良雄一怔,馬上想起了風淡泊,喝道:“不見不見,叫他滾開!”
杜美人歉聲道:“木相公,你看這……這……”
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道:“華先生,在下姓木。禇不凡禇老爺子託在下來找華先生,有要事相告。”
華良雄鬆了氣,但還是不準備見這個自稱姓木的人。
那人又笑道:“華先生如果不願相見,在下也不勉強。只是禇老爺子託在下轉告華先生,速速趕回揚州,救風少俠和柳姑娘的性命。華先生若無意成行,在下自也無可奈何,只好告辭了。”
華良雄一驚而起。轉念一想,又坐了下來,冷冷道:“華某不認識什麼風什麼柳的,閣下要走便走。華其不過是花街一皮條而已,有什麼能耐去救別人性命?只怕救不了別人性命,反把自己性命塔上了。如此損已不利人的事,華某向來沒有興趣。”
那人道:“華先生快人快語,在下領教了。告辭。”
腳步聲下樓去了。
華良雄一躍而起,猛地拉開門,正欲衝出,頓覺眼前一花,懷中已自多了一人,一愕之間,胸腹六處大穴已被重重點中.那人退後一步,扯下方巾,青絲紛披而下,垂到肩上。
華良雄心神大震,急運內力衝穴,可急切間又哪裡衝得開。
這個自稱姓木的報信人,竟然就是柳影兒。
柳影兒慢慢走近華良雄,突然出手狠狠打了他七八個耳光。華良雄目光呆滯,神情漠然,似乎這些耳光打在了另一個人臉上。
“你害慘了依姐,你還有臉活著?!”
“你知不知道,華老伯已經癱瘓了?!”
“你知不知道,依姐為了找你,跑了多少地方?’“你是人還是畜生?!你拋棄了依姐,卻跑到揚州妓院裡鬼混,難道你是條下賤的狗?”
華良雄的臉很快腫了起來,神情卻依然呆滯,好像影兒痛罵的也是另一個人。
影兒拍開他啞穴,流著淚,嘶聲道;“你說話!”
華良雄忽似醒了過來,聲音暗啞卻十分堅決地道;“華某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叫華良雄,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
影兒拔出一柄柳葉匕,架在他脖子上,尖叫道:“你是華平!”
華良雄冷冷道:“我不是華平,真的不是、”
“你就是華平,你竟敢不承認?!”影兒顫聲叫道:“你是松風閣的華平!你是華雁回的兒子!你是害慘了我姐姐柳依依的那個負心人!”
華良雄苦笑道:“姑娘,你確實是認錯人了。在下十幾年前到揚州經商,不想流連青樓,耽於酒色,千金散盡,以致無顏回家,只得在花街胡亂做個皮條客。姑娘口口聲聲要找華平,可在下實在不知這華平究竟是誰。還請姑娘高抬貴手,饒了小的一命。
華良雄說著說著,將“在下”改成了‘“小的”,似乎有了幾分討好的意思:“姑娘,您老行行好,放了小的,日後姑娘若有什麼差遣,小的無不從命。”
影兒用刀背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一下:“你再敢狡辯,我一刀殺了你!”
華良雄驚恐地叫起來:“哎喲,木姑娘,您可千萬不能殺我呀!我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母要奉養,您大人大量,放過小的這一遭,小的一定給您立個長生牌位,日夕祈求上蒼保佑姑娘!”
影兒一狠心,將柳葉匕的尖兒對準了他的太陽穴:“你認不認?”
華良雄嚎叫起來:“哎哎哎,木姑娘您可千萬別下手啊,您說我是華平,我認了還不行嗎?您先放下刀子,咱們有話好說。”
影兒剛鬆了口氣,突覺眼前一陣發黑,柳葉匕“噹啷”一聲,掉落在地,人也軟軟倒下。
杜美人笑著轉了出來:“老華,這是怎麼回事?”
華良雄冷冷道;“不關你的事。”
杜美人連連搖頭咂嘴:“怪呀、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倒就倒了呢。我還怕她撒潑,準備到時候幫你一把呢。”
華良雄穴道被制,無法動彈,口中怒道:“老杜,你少在這兒繞圈子賣乖,這兒沒你什麼事!”
杜美人盯著他左看看、右瞧瞧,然後嘆了口氣道:“老華,原來你還真是當年名滿天下的一代毒俠華平啊,……你也用不著否認,否認也沒用,你要不是華平,這個姓柳的小丫頭怎麼會著了你的道?她當然是中了毒,這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可她究竟是怎麼中的毒呢?我可是沒看見你出手。”
華良雄又氣又急,只得放軟了口氣道:“杜美人,拜託你行行好吧,再遲得片刻,她就沒救了。”
“是嗎?”杜美人似笑非笑道:“但我不解開你穴道一樣能給她解毒。”
說著走到華良雄身邊,雙掌飛快地在華良雄身上一陣遊走,移開時,掌中已多出了七八個小瓷瓶:“華兄,哪一瓶是解藥“’
華良雄長嘆一聲,道:“將紫色的那個放在她鼻下嗅上一嗅,便沒事了。”
杜美人滿意地點輕頭,倐地一肘撞在他啞穴上,笑眯眯地道;“華兄,不管你是不是華平,我都要辦一件事——把你送回松風閣去。”
華良雄又驚又怒,卻苦於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
杜美人將紫色小瓶打開,放在柳影兒鼻下,過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塞上瓶塞,連同另外幾個小瓶,一齊又放回華良雄懷中,正色道:“老華,真對不住。我杜美人可以不要你這個朋友,卻不能不報恩。”
他嘆了口氣,低聲道:“松風閣華老爺子救過我爹的性命,也救過找的性命,只可惜我杜家一直無法報答他老人家的恩德。現在我發現了他失散多年的兒子,總算能稍稍心安一些廠”
杜美人苦澀地笑了笑,又喃喃道:“華兄,我明白你為什麼不願回家,我聽說過你……的故事。可你想想,華老爺子已經癱瘓多年,柳依依也因你而苦守到今日,你就真的忍心不回去認個錯嗎?”
華良雄索性閉上了眼睛,神情復又變得漠然。
杜美人搖搖頭:“你能閉眼,卻不能閉心。我杜美人一定要送你回家。”
說完這句話,杜美人就覺得有點頭暈,隨即感到渾身乏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著華良雄。
華良雄卻已睜開了眼睛,顯得有些無奈,又有些歉疚。
柳影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喃喃道:“我這是怎麼了?”她想坐起來,這才發現穴道已被封。
一個落拓的中年書生踱了過來,臉上腫得老高,肩上血流未止,正是華良雄。
影兒怒道:“華平,你竟敢對我下毒,想殺我滅口!”
華良雄溫言道;“木姑娘,你若是不點我穴道,也就不會中毒了。我身上各處衣衫之內均有毒藥,毒性並不烈,迷性卻不小。你點我穴道,毒粉就散發出未了。這毒粉無色無味,上當的也不只你一個,這兒還有一個好心想幫你的人,也上當了。”’影兒轉頭一看,卻見椅中也僵坐著一個人,正朝她苦笑。
不禁脫口呼道:“杜老闆,你……”
杜美人只是苦笑,卻說不出話來。
華良雄道:“木姑娘,你今天的所作所為我實在不敢恭維。
不過念在你是後輩,再則也是救人心切,我也就個和你計較了。只是木姑娘,你確實認錯人了。”
影兒兀自不信,叫道:“你騙人!害了人就想躲!”
華良堆的目光溫和而誠實,影兒的聲音己什始有些動搖。
“木姑娘,我的確沒有騙你。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實言相告,我在揚州有一好友,姓秦名涼,他曾見過真正的華平。據泰涼說,我和華平的相貌確實有些相像。”
影兒呆住了:“真的?那華平他現在何處?”
華良雄道:“我也沒細問,不過秦涼隱約說起過,華平像是獨自一人,去了南疆,大約是想採集一些奇藥,也未可知。”’華良雄說到這兒,影兒雖不敢全信.卻已不能不信。
華良雄誠懇地道:“木姑娘,我確實不是你要找的華平。
至幹你方才說到救人,難道是風淡泊出了事?”
經他這一提,影兒才想起此來的目的,不禁悲從中來、痛哭失聲:“他……他被人抓走了,我又打……打不過人家,嗚嗚……”
華良雄眼中寒光一閃而逝,聲音仍然很平和:“風淡泊武功很不錯啊!誰能抓走他?”
“一個……賤女人。”影兒氣急敗壞地說將出來,又羞又恨又傷心。
華良雄臉色微變,急道:“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影兒哭道:“我……我……”一時竟說不出來。
華良雄沉聲道:“那女人是不是二十出頭年紀,一身紫衣,生得美豔驚人,讓人一見便生迷戀之意?”
影兒哭聲一頓,急迫地睜大了淚眼,問道:“你……你知道她是什麼人?你怎麼會知道?”
只要有人知道那個賤女人的來歷,就一定能找回風淡泊。
影兒現在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把希望全都寄託在華良雄身上了。
華良雄沉吟道:“我在凹凸館中見過她,就是那個名喚杜若的年輕女人。”
影兒疑惑道:“可她說她叫什麼辛荑啊?”
華良雄微笑道:“走江湖的人,誰沒幾個假名字?比方說,你本姓柳,剛才你卻自稱姓木。”
影兒突然大怒:“原來你還是在騙人!你就是華平!否則你怎會知道我姓柳?!”
華良雄搖頭苦笑道:“你這小姑娘年紀輕輕卻也健忘,方才你一進門就罵我害慘了你姐姐柳依依,你姐姐既然姓柳,你怎麼會不姓柳?”
影兒腦中已亂成一團,哪裡還記得自己昏倒前說過什麼話,只是一迭聲叫道:“華平!你就是華平!你知道我姐姐叫柳依依!”
華良雄只是搖頭嘆氣,一聲不吭,待她罵累了。才溫言道:
“你姐姐的名字的確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呀!”
影兒一呆,卻仍不死心:“那你以前聽說過柳依依這個名字沒有?”
華良雄仰頭想了想,嘆道:“柳依依,好名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確是好名字。只可惜我無緣得睹令姐芳容!”
影兒終於失望了。眼前這個華良雄實在不像是華平,也不可能是華平。
她雖然自懂事起就恨華平入骨,但她心中的華平仍然是個傲岸、英俊、易動感情的男子漢。
華平之所以可恨,並不是因為他從裡到外壞得一無是處,而是因為他害慘了姐姐柳依依。
而眼前這個華良雄,卻不過是一個沒有尊嚴、邋裡邋踏的老皮條。華平再可惡,也絕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假若華良雄真是華平,影兒必定會馬上殺了他,而絕不讓柳依依知道。
因為華良雄的樣子實在太不像個男人了。
華良雄緩緩踱了幾步,沉吟道:“柳姑娘,你知不知道,凹凸館一案是誰下的手?”
影兒從沉思中驚醒,隨口道:“你問這些幹什麼?你願不願意救我風大哥?”
華良雄微笑道:“我當然願意,但是,咱們先得弄清那個女人的來歷,才好去救人……柳姑娘,你大概不知道,凹凸館中大開殺戒的時候,我恰巧正在館中。你知道下手的人是誰?是瞭然和尚、幹狂於放兄弟和魏紀東,外加一個張桐。”
影兒失聲驚呼:“這怎麼可能?!”
華良雄冷笑道:“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當時我怕引火燒身,便溜到濟南來了……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影兒遲疑了一下,道:“有人用蝙蝠送信,或許……是樂無涯。”
她儘可能詳細地將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當然,她沒有告訴他關於那位黑衣武士的事。
半晌,華良雄才沉聲道:“那日守護杜若的,並非是趙氏雙雄,而是於狂於放。只是於氏兄弟那次和張桐打鬥時,用的是趙家的武功招式,連張桐也被瞞了過去。”
他轉頭問壯美人:“趙無畏的兩個寶貝兒子是不是已經不在家了?是就眨三下眼睛。”
杜美人旺了三下眼睛,重又惡狠狠地瞪著華良雄。華良雄早已轉過頭,對影兒道:“由此可見,於氏兄弟那日所用的武功招式只可能學自趙氏雙雄,而趙氏雙雄也十有八九已落在杜若手中了,趙無畏多半還不知道呢……張桐和王氏兄弟過招時,我就在現場,認出了於氏兄弟。這二人是三個月前我去徽幫揚州分舵盜銀時發現的,可見他們到揚州,亦不過是近期的事。李之問被殺,當然是因為他和於氏兄弟照面後,認出了他們就是所謂的‘趙氏雙雄’。”
影兒奇道:“那瞭然和尚為何不說呢?他也在場,他也該認識於氏兄弟呀?”
華良雄道:“瞭然和他們是一夥兒的。至於禇不凡是否也知道內情,我還不敢肯定。要是他早已知道而不敢聲張,爭情就更麻煩了,那就證明杜若的來頭很大,連禇不凡都不敢惹。張桐是華山一羽道人的高足,這次居然甘心受杜若驅使,想必也是因為禁不住美色誘惑而自甘墮落——對不起,其實我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本不該在人背後說三道四的。”
影兒不耐煩道:“你說了這一大通,到底想說吧什麼、’華良雄道:“我是想說,連徽幫中的許多英雄好漢、瞭然和尚和張桐,乃至天下有數的高手樂無涯都甘受杜若控制,她的能耐實在不可低估,據我所知,以前還從未有過一個女人能支使樂無涯的。”
影兒眼中現出了驚恐:“要是風大哥他也……也……”
華良雄忍不住心中一痛,忙安慰她道;“柳姑娘.你要相信風淡泊。”
其實華良雄心裡明白,誰也抵抗不了那個女人的誘惑,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更抵抗不了。可他不得不安慰影兒,因為他決不能讓影兒對風淡泊失去信心。
因為他是風淡泊的朋友。
他的心在滴血,卻不能讓影兒看出來。
影兒淚水滾滾而下:“我害怕……風大哥會……會被那壞女人……”
華良雄溫和而堅定地道:“柳姑娘,我在下賤行當中混了這麼多年,別的沒學到,一雙招子卻自信比別人要亮一些,也毒一些,看人很少錯的。你風大哥是個定力很強的人,而且很重感情,極富責任心,他絕不會辜負你。”
影兒兀自嚶嚶咽泣,腦中仍是一片混亂。
華良雄頓了頓又道:“現在就我們所知的情形看來,對方的實力很強,樂無涯那個老魔頭自不消說,那個杜若看來武功也極高,咱們這邊卻只有你和我。柳姑娘,我勸你還是火速北上,請令尊柳大俠出面,廣邀高手,南下揚州。我馬上回揚州、蘇州一帶先行打探打探,總能找到一些線索。十天之內,我們再在凹凸館碰頭。”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的聲音已壓得極低。
影兒點點頭。華良雄拍開她穴道,低聲道:“柳姑娘,事不宜遲。這便馬上動身,我找幾個人護送你回去。”
影兒苦笑道:“要是辛夷或樂無涯親自出馬,即便有人護送也沒什麼用。”
話音未落,困坐椅中的杜美人終於跳起身來,大聲道:
“誰說沒用?”
影兒嚇了一跳。
杜美人逼近她,惡狠狠地道:“樂無涯有什麼了不起的?
那個叫什麼辛荑的女人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風淡泊命在旦夕,你居然還有心思聽老皮條閒扯,真氣死我也!”
不待影兒答話,他轉頭又痛罵起華良雄:“好你個老皮條!我他奶奶的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你就這麼對你的老朋友?你他媽算個什麼東西!”
華良雄未及開口,杜美人復又罵起影兒來:“你跟他商量能商量出個屁結果?他不過是個老皮條,他說的話你最好一個字也別信。你再這麼拖延下去,你的風大哥就變成風乾大哥了,你知不知道?”
影兒一下又緊張起來:“難道他真的會……會……”
華良雄微笑道:“風淡泊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對方的目的是利用風淡泊,而不是要他的命。除非……除非他們在短期內能找到一個武功更高的人取代他,而要找到這樣一個人絕非易事,你儘管放心好了。”
杜美人雙目一瞪,厲聲道:“你憑什麼讓人家放心?”
華良雄緩緩道;“當日張桐冒樂無涯之呂和風淡泊決鬥時,樂無涯必定隱身在附近,他說話,張桐出手,風淡泊出人意料地殺死了張桐,樂天涯定是震驚於風淡泊的武功,這才想要用風淡泊來頂張桐的缺,做他們的爪牙。杜美人,你聽明白沒有?”’
杜美人不服氣地道:“沒有!”
華良雄冷冷道;“我不管你聽不聽得明白,我要你馬上去把李少白和白香草給我找來,限你十個時辰。你要是做不到,嘿嘿!”
杜美人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影兒好奇地道:“你讓他去找的那兩個人、就是要護送我北上的高手?”
華良雄道:“他們三個人的武功都很高。就算樂無涯真來找你麻煩,也絕討不了好去。”
“三個人?”
“不錯。李少白和白香草,外加杜美人杜掌櫃,”華良雄笑道:“你放寬心好了。有這三人陪著你,天下哪兒都去得。”
影兒將信將疑。
*********
風淡泊還在艙房裡,還在那張大床上,
辛荑仍還披著她那件綿軟柔滑的綢袍,千嬌百媚地偎在他懷裡,一頭烏雲似的秀髮枕在他強壯的胳膊上。
她微張著櫻唇,痴迷地望著他,等他喂她吃飯。
她已經很累了。她知道自己快要累垮了。可她還是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放棄.不能半途而廢,不能前功盡棄。
她萬萬沒有料到,這個看起來內功並不算很精湛的年輕人,竟是如此難以降伏。只要她稍有鬆懈,他就會絞尺腦汁去想以前的人和事.就會脫離她的控制。他的心神,似乎總有那麼一處還閃著靈智。
再強的男人、她都未覺得很吃力,往往是在享受他們肉體的同時,也就俘虜了他們的心神。
可是這個叫風淡泊的男人卻不同,和她以前降伏過的所有男人都不同。究竟不同在哪裡,她卻無從知道。
她只有硬撐著,不讓自己眼中的魔光熄滅,不讓他的目光離開自己的眼神。
風淡泊充血的眼睛粗野地瞪著懷中這個嬌美的女人,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去。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嚐到了無與倫比的甜美滋味,為此他真誠地感激她,瘋狂地愛慕她。他甚至後悔自己沒有早一點認識她。
“餵我呀!”
她的聲音又嬌又軟,她的胴體溫涼可愛。
風淡泊那隻本該拿筷子的手卻放在她的胸脯上。
“你想餓死我呀?”
口中雖在嬌嗔,眼中卻滿是柔媚的笑意,無疑是鼓勵他這麼做。
風淡泊痛苦地問道:“荑妹,你為什麼不答應?為什麼?”
“答應什麼?”
“嫁給我!”
辛荑天真無邪地笑了;“嫁給你?幹嗎一定要嫁給你?
咱們這樣不是挺好嗎?”
“不,我不能沒有你,我一定要娶你!荑妹、你答應我,嫁給我吧!”
風淡泊十分痛苦,不明白她為什麼不願答應嫁給他。可他已鐵了心,一定要娶到她,因為她已是他的一切,他已不能沒有她。
辛荑笑嗔道:“我不嘛!一嫁給你,你就不會這麼喜歡我了。我就成了你的一件衣裳,穿舊了,你就扔掉。”
“不,絕不會!荑妹,我發誓我決不負你,天天這麼愛你,永遠這麼愛你!”
風淡泊恨不能掏出心來給她看。
可辛荑還是搖頭,就算說著拒絕的話,她的聲音也還是那樣柔靡動人:“我不相信。”
風淡泊嘶叫道:“我要你相信!我一定要你相信!”
他翻起身來,按住她的雙肩,狂熱地瞪著她。
辛荑笑靨如花,異常明亮的大眼睛中閃爍著迷人的光芒。
綢袍已散開,無力地散開在她身下。紅燭的微光映在她美麗的胴體上,幻出一種神奇的美麗。
散亂的烏雲中,辛荑媚眼如絲,嬌喘細細。風淡泊火熱的目光一直往下移,往下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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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看見杜美人,也不會把他和“武林高手”聯繫起來。
憑他的身材相貌,只能勉勉強強算是個人,可他偏偏就叫“杜美人”。
杜美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煙燻和飯餿味,衣衫上,自然也有一層厚厚的油膩。他似乎命中註定就該是個開飯館的人,而他也的確是“杜記”客棧的掌櫃兼首席大廚子。
這樣的一個人找來的兩個朋友,自然也有些特別,都也不太像武林高手。
白香草倒是人如其名,白白胖胖,慈眉善目。而且身上帶著股很奇特的氣味,說是奇香,似乎又不太像,說是怪味吧,好像又不太難聞。
影兒猜不出白香草是幹什麼的,幸好白香草總算作了一番簡單的自我介紹。
“賣狗肉的。”
影兒這才恍然。原來他身上的那股氣味竟是狗肉香氣。
李少白的打扮很講究,衣料雖不華貴,裁剪卻十分精緻,手中摺扇看似破爛,其實乃是真正的湘妃扇。只是他的一雙眼睛卻不“少白”,而是“白多而黑少”。所以無論他想做出什麼表情,都無法掩飾那雙“多白”眼中透出來的傲慢和自負。
有了這樣一雙眼睛,李少白在仕途上自然不會順利。其實這個人有時也並不傲慢,他倒是常常喜歡很親切地向人微笑,結果總是嚇得別人落荒而去。
影兒一看見李少白,就覺得他很狂,很“目中無人”。
她實在不願多看他一眼。
看見這三個人,影兒心裡實在很失望,卻又不好說出口。
只聽華良雄冷冷道:“找你們來幹什麼,想必杜美人已經告訴你們了。”
李少白白眼一翻,怪笑道:“沒有。”
白香草板起菩薩臉,沉聲道:“他連個屁都沒放。”
杜美人冷冷道:“像他們這樣的傻瓜,還是不要告訴他們的好,免得又走漏了風聲。”
華良雄不耐煩道:“都給我住嘴,我再說一遍……”
李少白哼道:“不是再說一遍,是第一遍。”
華良雄怒道:“聽我說完你們再放屁……我要你們兩天之內,護送這位柳姑娘到京郊萬柳山莊。”
李少白一怔,打了個哈哈道:“原來這位姑娘就是柳紅橋的閨女啊,我可真是有眼小識泰山。”
白香草努力彎了一下肥胖的腰,滿面堆笑:“令尊當年吃過白某的狗肉,讚不絕口,讚不絕口!”
華良雄寒聲道:“要你們一句話,行,還是不行。要是行,馬上給我動身;要是不行……”
李少白和白香草正色道:“行!”
杜美人皺眉道:“路程不近,咱們最好還是找幾匹好馬。
可一時半會兒,上哪兒去找好馬呢?”
華良雄道:“這是你們的事。兩天之內必須到達萬柳山莊。”
李少白和白香草兩人倏地上前,一人一隻胳膊,架往了影兒:“走!”
李少白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乘小轎,讓影兒坐了上去,他和杜美人抬起轎於,晃晃悠悠出了北門,就開始狂奔。白香草腆著大肚子緊隨其後,竟是半步不拉。
柳影兒坐在轎上,只覺耳邊呼呼生風,兩旁的樹木飛一般後退。
柳影兒這才知道,自己的輕功比起眼前這三人來實在形同兒戲。
“市井之中,藏龍臥虎”這句話,柳影兒直到現在方始深信不疑。就憑李、杜、白三人的輕功內力,即使比之她父親也不遑多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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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良雄一直沒想通一個問題:樂無涯既然受杜若控制,又為何要飛蝠傳信,任憑柳影兒回家搬救兵呢?
難道樂無涯和杜若之間也是明爭暗鬥,各懷鬼胎?
或飛蝠傳信者另有其人?
華良雄苦笑著搖搖頭,出門打了一盆清水回來,拴好房門,關上窗戶,這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藥瓶,倒了些藥末在手心,用清水和勻,仔細地抹在面上。不多時,華良雄就變成了一個忠厚白皙的中年書生。
華良雄對鏡自覽,十分滿意。又打開包袱,摸出把剃刀,他刮淨了鬍鬚,換上一套整潔的青布長衫。
現在華良雄走在揚州花街上絕不會再有人認出他。
華良雄將包袱裡的什物塞進一隻破舊的藤條書筐裡,拎著書篋出了門。店裡的夥計似已對此習以為常,連看都沒朝他看一眼。
他要趕回揚州去,以另一副面孔。另一種身份出現,去追查杜若和風淡泊的下落。
有了另一個名字。另一副面孔,他就得去過另一種生活。
華良雄的面上浮現出一絲極淡的苦笑。
他害怕過那另一種生活。他寧願在青樓花街上當一個被人瞧不起的皮條老華,也不願去當一個痴心女人的恩人。
因為他不願騙人。
每次站在那個女人面前,他都有一種騙人的罪惡感。她越是痴心地等地,這種罪惡感就越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她對他的崇拜令他感到滑稽,她對他的痴情則使他無所適從。
然而他卻無法離開她,因為她也無法離開他。
華良雄並非不知道女人的心往往遠比男人想像的要堅強得多,並非不知道很多時候女人絕不是弱者。
但他同樣知道,這個女人是個例外。
以她的人生經歷,她本不該是個脆弱的女人,不該是個痴情的女人,可她偏偏就是。
華良雄在心裡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面前好像已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繼續欺騙她,永遠和她在一起。
那麼柳依依呢?
想起柳依依,華良雄就忍不住在心裡狠狠罵了自己一句:“你這個混蛋!你可以是任何人,但你絕不能是華平!”
可是一個死去的人真的能夠再重活一次,變成一個新人嗎?
華良雄努力讓自己去想眼前的事,可是已經亂了的心要一下就收拾起來又談何容易。
他找到一家車行,叫了一輛大車,然後就鑽進車廂裡悶頭大睡。
他已經踏上了去揚州的路,他又怎麼能睡得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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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荑的四肢無力地攤開。她懶懶地仰在床上,如一堆雪白的棉花,又像是被風雨淋溼了的鮮花。
她已相當疲憊,卻仍微笑著,慢慢舔著有些發白的唇,喃喃道:“你……真好,真棒。”
風淡泊躺在她身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他還在回味方才溫柔綿長的歡愛,回味那一剎那的激奮與甜蜜。
辛荑爬起身,軟軟靠在他身上,用近乎嘆息的聲音道:
“你現在……老練多了……非常美,是不是?”
風淡泊摟著她汗溼的身子由衷地道:“是的,真美,太美了……”
許久許久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只是溫柔地相擁著,傾聽著對方的呼喚。
終於,風淡泊還是忍不住了:“荑妹,嫁給我吧,好嗎?”
還是那句話。
辛荑在心裡已不知將他罵了多少遍。她實在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麼總是說這同樣的一句話,她的眼睛暗示他的,難道不是要他服從她、做她的奴僕嗎?他怎麼還是沒有忘記他是個普通的男人?什麼時候他才能接受自己是工具、是聽命於她的奴隸這個暗示呢?
有時她真想一刀殺了他算了。可仔細想想,既已為他花了那麼多時間,又捨不得了。畢竟他的頑固不化也算是對她魔功的一種挑戰,而她本就是個喜歡挑戰的女人。她只有繼續盯緊他的眼睛,因為她別無選擇。
辛荑緊盯著他的眼睛道:“不。”
風淡泊大聲道:“為什麼?”
“因為我還不想嫁人,”辛荑無邪地笑道:“什麼人都不嫁,所以也就不會答應嫁給你了。”
風淡泊似乎痛苦之極:“荑妹,究竟要我怎樣你才肯嫁給我?你可知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的。”
辛荑忽地飄身下床,披上綢袍,慢慢轉過身,冷冷地盯著滿面惶急的風淡泊。
“你此話當真?”
風淡泊跪在床上,舉起右手,一字字道:“我風淡泊若敢對辛荑有半點欺心,天打五雷轟!我說過的話若是反悔,就讓我死於辛荑之手!”
辛荑的神情更冷了:“我怎麼知道你沒有騙我?我怎麼知道你對我是真心的?”
風淡泊幾乎帶著哭腔道:“你要我怎樣你才肯信?你要我做什麼我馬上去做!”
辛荑冷笑道:“只怕你不肯答應。”
她一字字低聲道:“風淡泊,如果我讓你去殺人,你去不去?”
風淡泊想也不想道:“我去!”
“假若我要你殺的人,是你特別親近的人呢?”
風淡泊身子微微一顫,腦中頓時出現了一些模糊不清的面孔。可他不知道這些面孔是誰的,無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這些面孔似乎大多不懷好意,其中有兩張少女的面孔,一個殺氣騰騰,一個含情脈脈,但同樣模糊不清。
風淡泊終於沉聲道:“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你讓我殺誰我就殺誰。”
辛荑突然間笑了,笑得既溫柔又嫵媚,她又款款地走回床邊,笑道:“你能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她的確已有點放心了,但還是沒有完全放心。
她知道還必須盡一切努力去點化他,鞏固她已取得的成功,要是現在就放下他不聞不問,一旦他出現反覆,那就前功盡棄了。
然而不管怎麼說,對風淡泊這樣的男人,她能取得這樣的成功,已是相當不錯了,已值得她驕傲。
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用不了多久,她的裙下就會又多一個效率極高的殺人工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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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車突然停下,華良雄頓時從迷惘的回憶中醒了過來。
喝道:“老闆,什麼事?”
趕車的罵罵咧咧道:“是個小兔惠子在玩泥巴,擋住了車道。”
華良雄心中一動,一個清脆的童音已在車外響起:
“趕車的,誰是小兔崽子?老子是給華大爺送信的!”
華良雄忙掀簾下車,卻見路中間果然有個髒兮兮的小男孩,正在用泥巴堆城牆。
他走過去,彎下腰,微笑道:“我姓華,你有什麼信給我?”
男孩頭都沒抬一下,沒好氣地道:“你懂不懂規矩?”
華良雄自然懂這“規矩”。其實世上的大多數“規矩”
不過也就是一樣東西。
銀子。
華良雄模出一兩銀子遞過去,笑道:“是不是這個規矩?”
男孩看也不看他遞過來的銀子:“讓我送信給你的人說了,這封信關係到許多人的性命,你要拿不出一百兩銀子,那就休想得到這信!”
華良雄吃了一驚:“一百兩!”
男孩終於抬了一下頭,不屑地看了看他,冷笑道:“那人也說你一下可能拿不出這麼多來。看來你們讀書人真是窮酸!算了,我吃點虧,給我十兩,我就把信給你。”
華良雄首先搖頭,然後摸出十兩一錠的大銀遞給男孩,連聲道:“慚愧慚愧。”
男孩接過銀子後顯得溫和多了,髒手從懷裡扯出一張紙條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跑,似乎很怕華良雄反悔。
華良雄一手扯住他,一手拾起紙條,剛看一眼,臉色就變了,喝道:“讓你送信的人長什麼樣?”
男孩掙得幾掙,無法脫身,只得乖乖地回答:“不知道。”
華良雄當然明白“不知道”三個字意味著什麼。
“他是不是蒙著臉?”
“不知道。”
華良雄一怔,恍然道:“那人是昨天晚上將這封信交給你的?”
男孩點頭:“嗯。黑咕隆冬的,根本什麼也看不清。”
華良雄將紙條收起,拍拍他腦袋,又摸出一大錠銀子遞過去:“小老弟,我本該多給你點兒,只可惜我還要趕很長的路,總得留點花銷。”
男孩不信似地瞪著他,突然搶過那錠銀子,飛也似地跑開了,一面跑一面叫:
“夠了夠了,二十兩足夠了!”
華良雄嘆了口氣,心想這封信若是賣給柳紅橋,還不知要賣多高的價錢。
紙條上雖只有一句話,卻不知關係到多少人的性命:
“風淡泊囚於蝙蝠塢,詳情可問了然、於氏兄弟。八月十五月圓時,當與君把酒蝙蝠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