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慢天果然沒有還手,連躲閃都沒有,結結實實地捱了這一耳光。他的嘴角很快沁出了鮮血,蒼白的右頰上起了五條紅痕。
他站穩了,不緊不慢地道:“我原先並不是畜生,是你這個當父親的讓我變成了畜生。”
樂無涯狠狠一拳擊在樂漫天肚子上,將樂漫天打得彎下了腰:“混賬小子!你還敢頂嘴,還敢罵我!”
樂漫天直起腰,晃了幾晃,嘶聲道:“你打吧。打吧!”
樂無涯右腿一掃,將樂漫天打翻在地:“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老僕衝了進來,跪在樂漫天身邊,仰面哀求道:“老爺,老爺別達了!老爺……”
樂無涯一腳將老僕踢得飛出了房門:“滾開!都是你們這些王八蛋慣壞了他!”
老僕又撲了進來,抱住了樂無涯的左腿:“老爺,老爺,求求你別打了……”
樂無涯咆哮道:“鬆手!再不鬆手,我連你一起殺!”
倒在地上的樂漫天突然跳了起來,飛快地衝出門去。
樂無涯追趕不及,只有將怒氣發地在老僕身上。他抬起右腳,正準備踢向老僕的額頭,忽聽得門外有人冷冷哼了一聲。
樂無涯僵住。
那個給風淡泊送過飯的斷舌老人出現在門口,冷冷地瞪著樂無涯。
他已不再顯得那麼猥瑣,他的目光也不再呆滯。
他站在那裡,就像是一座凶神,他的目光比最銳利的劍還要銳利。
樂無涯的右腳慢慢放回地上。老僕也鬆開手,艱難地爬了起來,從斷舌老人身邊走了出去。
“你來幹什麼?”樂無涯森然道:“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斷舍老人自然無法說話。他只哼了一聲,仍舊瞪著樂無涯。
樂無涯道:“你的命是我救的,我隨時可以向你索要報酬。”
斷舌老人緊緊閉著嘴巴,但樂無涯卻聽到了他的回答。
“你救了我的命,所以我也要救你的命。”
聲音又啞又悶,有點含糊不清,但的確是有人在說話。
“腹語術?”樂無涯的臉色更難看了:“真沒想到你還會這一手。”
腹語術是一種極艱深的功夫,能練成的人可以說極少極少。樂無涯就不會。
但樂無涯不怕。
腹語術雖然艱深,卻不能用於攻擊敵人。只有殘廢之人或想裝神弄鬼的人才有心思學它。對常人來說,腹語術百無一用。
斷舌老人“說”道:“我不想為難你。我只想救你一次,大家扯平,兩不虧欠。”
樂無涯傲慢地道:“你想救我的命?”
“不錯。”
“可我並沒有感到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脅。”
“如果你沒有察覺到危險來自何處,那就說明我要救你是正確的。”
“是嗎?”
“是的。”
“願聞其詳。”
“柳紅橋本來是為了救風淡泊而來的,柳紅橋領來的人也都是找辛荑要人的。如果蝙蝠塢的人殺了那些被迷住的小夥子,柳紅橋他們就是找你要人了。”
樂無涯冷冷道:“區區幾個北方侉子,何足道哉?!柳紅橋這會子或許早已進魚肚子了,即使還沒有死,也離死不遠了。”
斷舌老人“說”道:“你對你那些水上健兒寄的期望太高了。”
樂無涯道:“不算高。現在他們已經和柳紅橋的船隊碰上了,他們已經鑿沉柳紅橋的那些船了。無論柳紅橋他們武功有多高,在水裡都沒有用。”
斷舌老人”說”道:“情況或許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樂無涯冷笑道:“是嗎?”
斷舌老人眼中閃過一絲鄙夷之色:“是的。我相信柳紅橋他們會有辦法的。”
樂無涯道。“即使他們能衝破水軍的封鎖截殺,我也不怕。”
斷舌老人臉上鄙夷之色更盛:“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值不值的問題。他們的目的是對付辛荑,你何苦要橫裡插一腿?一旦和柳紅橋衝突起來,必然是兩敗俱傷,那麼,得到好處的是誰?”
樂無涯不屑地看了看斷舌老人,慢悠悠地道:“不可能會是兩敗俱傷。勝的一定是我,死的一定是柳紅橋。”
他昂起頭,大聲道:“即使是兩敗俱傷,也得拼到底!柳紅橋的奸細已經破壞了我八座水寮,殺死我哨兵數十,就憑這一點,我也絕對饒不了他!”
斷舌老人“說”道:“這就是你決定先制伏辛荑的原因?”
“不錯。”
“你認為你制伏得了辛荑嗎?你認為她的那些手下都是吃素的嗎?他們雖然人不多,但實力很強,一旦真打起來,吃虧的必然是蝙蝠塢。”
“你”
“你千萬莫要忘了,辛荑既然可以迷住那些小夥子的心神,也就必然可以使他們為她死戰。他們原本都是武林中很出色的年輕高手,他們的武功並不比你差多少。”
樂無涯森然喝道:“住口!”
斷舌老人的“口”一直閉得很緊,但他的話並不是從嘴裡說出來的。
“你更不能忘了,辛荑是個讓人無法對付的女人。一旦她使出‘攝魂術’來,你派去對付她的人說不定都會返過來對付你!”
樂無涯喝道:“攝魂術再厲害,一次也只能害一個人。”
“你當然可以派數十人、上百人同時圍攻她。但是,你忘了她會‘魔音’。一旦她吹起簫來,你怎麼辦?”
樂無涯叫道:“我還有蝙蝠!”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了簫聲。
*********
華良雄看著蝙蝠飛近,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們若是出手攻擊這些吸血蝙蝠,勢必會馬上暴露目標,馬上就會和蝙蝠塢的人衝突起來。
他們若是靜坐不動,那就會被這些蝙蝠吸乾血液。
華良雄看著漸漸飛近的蝙蝠,額上已滿是冷汗。小五等人也都緊張地等他下命令。當蝙蝠離他們還有約摸十丈遠的時候,華良雄低聲喝道:“撤!”
話音落時,五人已都沒入了爛泥之中。
蝙蝠飛到葦叢爛泥上,卻發現已失去了目標,但它們並沒有“返航”。
它們就落在葦叢中,吱吱叫著,等待目標重新出現。
華良雄他們卻像泥鰍一般溜走了。他們在爛泥中同樣也很自如。
蝙蝠等了好一會兒,正有點不耐煩的時候,它們聽到了簫聲。
嗚咽低沉的簫聲。
*********
天字一號和天字二號兩個人緊緊盯住了阿龍。
他們知道這個阿龍是那個“賤女人”的首席面首,知道阿龍是辛荑最得力、最信賴的手下。
而他們又是樂無涯“老爺”最信任的心腹,最得力的助手。
所以他們決定要和阿龍好好地較量較量,看看誰更厲害。
阿龍似乎沒有發現他們的企圖。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搜索著草叢,很認真地幫蝙蝠塢搜捕奸細。
天字一號在阿龍的左邊,天字二號在阿龍的右邊。
天字二號突然驚呼起來,但只叫出半聲,就消失在草叢中。
阿龍和天字一號都吃了一驚,衝了過去:“好細在那兒!”
天字二號當然是因為被奸細暗算了才尖叫的。
阿龍剛衝到天字二號失蹤的地方,就發覺腳下身後都不對勁。
草叢中有一柄劍正從左面掃向他的雙膝,背後有一柄劍正橫斷他右肩。
阿龍如果上縱,草叢中的劍會削斷他的雙腳,背後的劍會將他劈開。
阿龍如果左閃,正湊上草叢中的劍。阿龍如果右避,背後的劍會割下他的腦袋。
阿龍突然後退。疾如閃電。
草叢中的劍掃空,只削斷了千百根雜草,背後的劍則蕩了起來。
因為持劍的人被阿龍撞得仰天后摔。
阿龍猛一旋身,遠遠落在丈外。
天字二號從草叢中跳了起來,天字一號穩住了踉蹌的身子,也抓穩了劍。
他們都又驚又怒地瞪著阿龍,似乎不相信阿龍能如此輕易地躲開他們的合擊。
阿龍冷笑道:“你們活得不耐煩了?”
天字一號暴叫道:“殺!”身形掠起,如蒼鷹般撲了過來。
他手中的劍,就是蒼鷹的利爪。”
天字二號一聲不吭,身形一低,又消失在草叢中。
他就像是一條蛇。他手中的劍,就是蛇的紅信子。
阿龍突然轉身,利箭一般射向遠方。
他並不是想逃跑,並不是因為不敵。他不怕天字一號的“利爪”,也不怕天字二號的“紅信子”。
他聽到了簫聲。
*********
樂漫天忍著劇痛.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小屋,跑到了街上。
街上除了一些老得不能動的老頭老太太,就是些才五六歲七八歲的男孩女孩。
老頭老太太們在焦慮地低聲議論著塢中將要面臨的危險,男孩女孩們則嚴肅地圍在他們的爺爺奶奶身邊聽著,聽得很認真。
這些人雖然無力抵抗外來的侵略,但義憤之情,溢於言表。
對於他們來說,蝙蝠塢就是世上最美好、最安樂的地方,是他們的王國。這裡是老人們養老的天堂,也是培養孩子們成長的好地方。
他們不願意有人破壞他們的平靜和快樂,不願外面的人干擾他們的王國。
他們不願接受外面的東西--除了錢。
因為蝙蝠塢裡,他們只有一個主人——“老爺”,而如果蝙蝠塢被外人侵佔了,他們將供奉數不清的老爺——官府、財主、官兵、盜賊,等等等等。
樂漫天隱在一堵斷垣後面,聽著他們的交談,感到很迷惑。
他不知道自己拋棄父親畢生為之奮鬥的事業究竟對不對了。而就在剛才,他還在努力勸父親也放棄呢!
他以前覺得,蝙蝠塢是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方,窒息得讓他發瘋。但蝙蝠塢裡的人,卻都活得很舒暢、很快樂。
是不是他錯了?
他以前一直認為,蝙蝠塢是世上最黑暗、最汙濁、最可笑的地方。因為這裡的人都在做夢,夢見他們主人的大業已成,夢見他們自己變成了知府知縣、將軍督撫,也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是靠金錢堆起來的,這裡的幸福和快樂、寧靜都是金錢買來的。
但人們做做美夢,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金錢買來的幸福既然已遍及每一個角落,難道不比被奴役的痛苦好得多嗎?
是不是他錯了?
樂漫天苦笑。
但他的苦笑剛剛形成,就馬上消失了。他飛快地跳起身,跑向大街上哄談不休的人們,大叫道:
“都塞上耳朵!都塞上耳朵!”
他聽到了簫聲。
*********
風淡泊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誰,但知道自己已能清醒過來,能擺脫辛荑的禁制,是因為有人救了他。
而最有可能的人是那個“瘋子皇帝”。
是那個“瘋子”將他帶到地道里去偷看辛荑和別的男人交歡的。那“瘋子’自然是想拼命刺激他,使他恢復理智。
送他進蝙蝠籠子的也肯定是那“瘋子”,目的自然也是為了刺激他。結果成功了。
把他扔到這個爛泥塘邊,並將他的柳葉匕還給他的人,想必也是那個“瘋子”。
風淡泊可以肯定那人並非“瘋子”。那人之所以裝瘋,或許有什麼目的,或許有什麼苦衷,或許僅僅是為了嚇唬、刺激他。
結果是風淡泊清醒了。他深深地感激那人。雖然那人在使他清醒的同時,也使他感受到了清醒後的悔恨和痛苦。
無論如何,風淡泊都感激那個人。
他決定不去想該怎麼向影兒交代,不去想師父,不去想萬柳山莊。他現在要仔細考慮一下該怎麼從蝙蝠塢脫身,該怎麼找到那個恩人,該怎麼報恩。
然後,只要他還活著,他就離開認識他的人,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
他忍不住想起了華良雄。
他現在才真正理解了華良雄的心情。
他慢慢脫下滿是汙泥的衣衫,走到一片清水邊,慢慢洗淨了身體,又慢慢走回來。慢慢穿好乾淨衣衫,慢慢將二十四柄柳葉匕—一放置好。
風淡泊站直了,挺起了胸脯,昂起了頭。
他的眼中已不再有那種瘋狂的、獸慾的光芒。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謙和的、平靜的、仁俠的神采。
他的臉色雖仍有些蒼白,但已不再憔悴。和以前的風淡泊相比,他只不過瘦了許多而已。而青年男子瘦一些,更別有一種凜然的陽剛之美。
至於在他那謙和、平靜、仁俠的神采後面,是不是還有怨毒、狂躁和邪惡,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風淡泊也聽到了簫聲。
簫聲似乎很遠很遠,遠得像是來自天邊。簫聲似乎很低很低,低得象一根隨時會斷的絲線。
但這簫聲在風淡泊聽來,卻不啻晴空霹靂、高山滾石。
風淡泊眼中的平靜、謙和和仁俠之色剎那間變成了纏綿、煩躁和渴慕之色。
他不僅想起了辛荑絕美的胴體和稀世的容顏,也想起了他第一次聽到這簫聲時,正和影兒纏在一起玩”過家家”遊戲的情形……
漸漸地,他又想起了辛荑給予自己的屈辱,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想起了柳依依的話,想起了一切不愉快的事情。
他的眼光,就漸漸變得怨毒、淒厲、狂亂了。
風淡泊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越來越紅。他緊緊咬住了牙齒,攥緊了拳頭,但還是忍不住全身發抖。
他的目光越來越狂亂。他終於忍不住嘶聲嚎叫起來,像一隻受了重傷的野狼。
他鬆開拳頭,十指在身上瘋狂地抓了起來。他覺得體內熱血沸騰,簡直使他快要炸開了。
十指一陣鑽心的劇痛。
風淡泊痛得大叫一聲,清醒過來了。
他的兩手抓住了柳葉匕,鋒利的柳葉匕差點削斷了他的指頭。
趁著痛感正劇時,風淡泊飛快地用柳葉匕割下兩塊溼布,塞進了耳朵裡。
他虛脫般地坐了下來,渾身大汗淋漓。十指上鮮血不住地湧出。
他吃力地割下乾淨的衣襟,將傷口包紮好,長長噓了口氣,慶幸自己今天又躲過了一厄。
但他馬上又皺起了眉頭——辛荑為什麼吹簫?
聽到簫聲的不會只有他一個人!
風淡泊大踏步離開了葦叢爛泥,向簫聲響起的地方走去。
他的眼睛,又已湛若秋水。
*********
樂漫天在街上來回跑著,讓大家把耳朵塞上。
他的聲音很大,很刺耳。那微弱的簫聲被掩住了,老頭老太太和男孩女孩們都沒有聽到。
樂漫天自己一心一意想著提醒大家堵耳朵,那簫聲雖然聽得清清楚楚,他卻沒有一點異樣的感覺。
心魔不生,外魔不侵。如果他心裡只想著自己該如何防範“魔音”的話,只怕也早已和風淡泊一樣著迷了。
老頭老太太們不無憐憫地看著來回亂跑的“公子”,在心裡為“老爺”難受。
“老爺”是個好人,可老天干嗎偏讓“老爺”沒個好報呢?
男孩女孩們則嬉鬧起來,唱歌般地齊聲尖叫道:“把耳朵塞上!把耳朵——塞上……”
他們都喜歡跟著樂漫天胡鬧。因為樂漫天雖然“瘋瘋癲癲”的,但對他們很友好。
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樂漫天聲嘶力竭的警告。因為他們——老人和孩子們——都認為他是瘋子。
而瘋子說的話,你怎麼能當真呢?
樂漫天氣極敗壞地見人就吼;“你們為什麼不趕緊塞上耳朵?!你們不想活了嗎?”
眾人都“敬畏”地衝地笑笑,滿有趣地打量著他。
樂漫天吼道:“那個賤女人在吹簫!她想用‘魔音’殺你們!你們快塞上耳朵!”
這越發像瘋話了,什麼賤女人?什麼簫聲?
“你們不聽我的話,死到臨頭了!”
樂漫天傷心透了。
為什麼他的話就沒人肯信呢?
他說的可都是真話,他是好心好意要救他們的,他們為什麼不聽?
是不是因為他以前說的“瘋話”太多了?
說慣瘋話的人,一旦再說真話,又有誰肯信呢?
更何況這些老人和孩子們根本就沒有聽到簫聲呢?他們的注意力已全都集中在樂漫天身上了。
樂漫天哭了:“你們聽我一次好不好?我是說真的!”
老人們互相望望,會心地微笑著。他們都裝模作樣地捂住耳朵,也喝叱孩子們依樣畫葫蘆。
他們並不把他的話當回事。
雖然他是“老爺”惟一的“公子”,但他同時也是個“瘋子”。
誰會把瘋子當回事?
樂漫天現在才知道,裝瘋賣傻的代價有多大!
可知道了,似乎也就晚了。他再也得不到這些人的信任了。
他淚流滿面地住了口,抬起頭,轉身走開。
迎面走來了一個年輕人,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人。
樂漫天的淚眼一下瞪圓了——
“風淡泊?!”
風淡泊看見了瘋子“皇帝”,看見了他的救命恩人。
他很奇怪樂漫天為什麼沒有堵上耳朵,很奇怪街上的老人孩子為什麼不堵上耳朵。
孩子們心地坦白,毫無慾念,他們不怕“魔音”中的誘惑還情有可原。樂漫天和那些老人為什麼也不怕?
更何況那“魔音”不僅僅會使人痴迷欲狂,而且也可以震碎人的五臟六腑呢?
他飛快地衝上前去,大叫道:“你們為什麼不塞上耳朵?!”
樂漫天苦笑道:“我讓他們塞耳朵,他們不相信我的話。”
風淡泊隱隱聽見了他在說什麼,一時也怔住了:“他們不相信?為什麼不相信?他們沒有聽到簫聲嗎?”
老人孩子們驚詫地看看這兩個瘋子,渾不知他倆在鬧什麼玄虛。
樂漫天道:“你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說完這句話,樂漫天的眼神就有點不對勁了,很顯然簫聲已經對他起作用了。
風淡泊大驚失色,吼叫道:“小心!別聽簫聲!”
樂漫天豈能不知這簫聲不能聽,但他已無法不聽。就像堤壩已被洪水沖垮一樣,只能任洪水肆虐。
風淡泊右手一揚,一柄柳葉匕飛出,扎進了樂漫天的左臂:
“快塞耳朵!”
樂漫天一痛而醒,連忙撕衣,用唾沫將碎布潤溼。塞住了雙耳。
他救了風淡泊一命,風淡泊也救了他一命。
風淡泊指指那些老人孩子,做了一個點戳的動作,樂漫天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他們飛快地發動了。
轉眼之間,滿街上百的老人孩子都倒在了地上,都被他們戳中了昏睡穴。
昏睡中的人,是不在乎什麼魔音的。
*********
斷舌老人已經盤膝坐在了地上,看來他正在運氣抵禦簫聲的誘惑。
樂無涯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雙目也已閉上。
天字一號和天字二號很快就陷入了痴迷狂亂之中。他們已扔下劍,隨著簫聲翩翩起舞,喉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叫。
他們的衣衫已扯得破爛不堪,他們還在不停地扯著。
整個蝙蝠塢裡,不知有多少男人女人此刻和他們一樣,也在不堪入目地扭動著、呻吟著,也在欲仙欲死。
阿龍在飛奔,奔向簫聲響起的地方。
對他來說,這簫聲不是“魔音”,而是“命令”,是“敵情”。
辛荑輕易是不會吹簫的。只有在遭受敵人圍攻時,她才會吹簫卻敵。
而一般時候,別人聽到的簫聲,都是阿嬌阿媚吹奏的,雖也委婉嫵媚,卻沒有灌注內力。
誰在圍攻辛荑?
柳紅橋的船隊的確已衝破了樂無涯水軍的封鎖和截殺,已經快要到達蝙蝠塢的岸邊了。
誰也不會想到,破敵的主要功臣,居然會是高郵六枝花和七聖教的四位護法。
蘇靈霞姐妹都是在高郵湖上長大的.她們在水中比在陸地上還要自在得多,而且也厲害得多。
當她們發現遠處的二十條小船時,就嘻嘻哈哈地下了水,口中銜著七聖教四位護法給他們的“避毒丹”。
七聖教的毒藥向來天下聞名。這四位護法身上自然也帶了許多許多,而且都是毒性極烈的毒藥。
這些毒藥在編幅塢水軍到達的時候,就一古腦兒全投入了水中。
大量的魚兒很快飄上了水面,一具一具的屍體也飄的飄、沉的沉。
當高郵六枝花笑嘻嘻地上船時,所有的人都發出了歡呼。
她們驕傲地挺著凹凸分明、曲線畢露的胭體,嬌媚地向各條船上的人飛著媚眼兒。
柳紅橋、王毛仲等人雖然看不慣,但也沒有喝斥、沒有阻止。因為她們是功臣。
但當船隊開進蝙蝠塢水域時,高郵六枝花就笑不出來了。
簫聲。
她們聽到了簫聲。
柳紅橋暴喝道:“快塞耳朵!”
所有的人早就聽從柳影兒的勸告,備好了溫棉球,這時便慌忙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簫聲的干擾頓時減輕多了。但所有的人都不敢鬆懈。
簫聲雖已很低,但如果你不澄心濾志,同樣會走火入魔。
王毛仲冷冷道:“現在上岸,正是好機會。”
柳紅橋不得不承認,王毛仲的話很對。他們看清,岸上有不少人正在“跳舞”。
這麼說,辛荑和樂無涯已經開始火併?
船隊飛快地駛向湖岸。
圍攻辛荑的人其實並不算很多,而且都已死了。
他們事先的確都是塞上了耳朵再去圍攻辛荑的。但塞上耳朵,並不能完全避開簫聲。
他們只能團團圍住辛荑,團團坐下來,運足內力,與辛荑的簫聲抗衡。
而從四面八方趕回辛荑身邊的她的“兄弟”們,自然就充當了屠夫。
天字三號、四號和十幾個圍攻辛荑的人都被他們輕而易舉地殺死了。
對於阿龍他們來說,簫聲也是要求他們奮勇殺敵的信號。
十四個年輕人肅立在辛荑主婢三人四周,身旁己沒有能反抗他們的人。
但辛荑並沒有停止吹簫——
編幅來了!
樂無涯的“無敵戰士”們來了!
成千上萬的吸血騙幅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如濃濃的烏雲罩住了他們。
簫聲更急促。
十四名年輕人無畏地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向撲擊的蝙蝠們宣戰。
劍氣滿天。刀光滿天。飛蝠滿天。
一隻一隻的蝙蝠被他們斫死,落在地上。他們又踩著蝙蝠的屍體.刺殺著源源不斷的兇惡的蝙蝠們。
他們就像是武功奇強的白痴,不知疲倦地搏鬥著,護衛著他們的主人,護衛著他們自己。
他們不能停下。只要他們停下或是退卻,天上的編幅壓都能把他們壓死。
辛荑吹著簫,額上已沁出了細細的冷汗。她不敢停下來,只要她一停下來,他們也都會立刻罷手。
她知道情況很有些不妙。
這些編幅都是訓練有素的,而且數量極多,等到殺光這些蝙蝠,她手下的十四“勇士”只怕也會死傷殆盡。
那麼,她將如何對付柳紅橋等人和樂無涯父子?
吹簫卻敵看似輕鬆,其實極耗內力。待到蝙蝠死盡時、她會不會已精疲力竭?
辛荑後悔自己沒有乘亂逃走。但此時後悔不僅無用,而且有害。
她不願再多想了,只是一心一意地吹簫,調動十四名勇士體內的潛力,所有的潛力。
無論如何,累死總比被蝙蝠吃掉好得多。
她閉著眼睛,不去看地上已厚達尺許的蝙蝠屍體。她實在害怕自己會發瘋。
她怕這種動物,從小就怕。但她現在卻不得不坐在偏蠅屍體群中,忍受著那令人作嘔的氣味。
阿嬌阿媚站在她左右,揮劍挑開蝙蝠的屍體,不讓它們落在她附近。
一聲慘叫。
是她的一個勇士倒下了。
辛荑吹得更急了。
又一聲驚叫……
又是一聲……
風淡泊和樂漫天遠遠立著,吃驚地觀看著這慘烈無比的“人蝠大戰”。
風淡泊著了不一會兒就忍不住嘔吐起來,吐得搜肝刮肺的,差點連苦膽都吐出來了。
樂漫天默默地看著,臉上已變得很平靜,一點表情也沒有。
實際上他也會役使這些蝙蝠,他可以讓這些蝙蝠不再進攻辛荑,但他不願意那麼做。
因為是辛荑先吹簫殺人的。如果他驅開編幅,辛荑的簫聲還會殺死更多人。
更因為他恨辛荑。
柳紅橋等人的船已經到岸,但他們卻停在船上沒動。
他們也看見了就發生在湖邊的奇異的、殘酷的戰鬥。
如果他們知道正和蝙蝠們浴血“格鬥”,隨時都有可能喪命的是他們的親人,他們還會觀望不前嗎?
可惜,他們不知道。
但風淡泊知道。
他突然抓住樂漫天的胳膊,大聲道:“求求你趕開這些蝙蝠!求求你救救他們!”
樂漫天吃驚地看了看他,也大聲道:“為什麼?”
風淡泊吼道:“他們和我一樣,都失去了理智!他們本不該死!”
樂漫天也吼道:“他們和你不一樣!他們已無藥可救!他們死了比活著好!”
“不!”
“是的!”
“不!”
“是的!””快救他們!求求你快救他們!”
“救了他們,他們又會反過來殺我們!”
“救救他們!”
“……我沒學過驅散蝙蝠的功夫!”
“你會!你救過我!”
“那不一樣!”
風淡泊倏地跪下了,嘶叫道;“求求你救他們!”
樂漫天嘆了口氣,將他扯了起來:“我答應你!”
他們都塞著耳朵,為了讓對方聽清楚,他們都是吼叫著說話的。
他們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柳紅橋聽見了,王毛仲聽見了,柳影兒也聽見了。
蘇靈震聽見了,蘇俏也聽見了。
華良雄也聽見了。
但他們都沒聽清楚。
華良雄五人就隱在離風淡泊二人不遠的地方。他雖然沒聽清楚,但卻看清楚了。
他發現風淡泊並沒有被迷住,也發現樂漫天有點面熟。
會不會就是“陳天”?!
如果是“陳天”的話,他又怎會在蝙蝠塢中出現?
華良雄隱隱有點明白了。
送信給他和救柳影兒的人,會不會就是這個“陳天”?
辛荑聽見了.而且聽得很清楚。
她不由暗自鬆了口氣,她知道她不會葬身於蝙蝠堆裡了。
而只要蝙蝠現在退走,她就不怕有人向她進攻了。
她還有力氣。她還有戰無不勝的攝魂術。
她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為什麼風淡泊解脫了禁制?
樂無涯和斷舌老人也聽清楚了。
樂無涯的臉色馬上變了。
他聽見自己的兒子在高聲喊叫:“辛荑,我是樂漫天。我可以驅走蝙蝠,但你也不許再吹簫。你把簫扔給我。”
不一會兒,簫聲就停了。蝙蝠的嬌笑聲響了起來:“謝謝你,樂漫天。謝謝你,風淡泊。”
樂無涯利箭一般射出小屋。
斷舌老人愣了一下,也跟著衝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