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雲淡抹。這山外的氣色霾雲愁眉,可一旦進了山,反又不愁了。人在山中,山在雲中,既然溺了進去,那一切的傷春悲秋國哀家愁,便皆輕薄成了流雲浮雨,化縮成眉間一點可有可無的溼氣,凝不了眉,淚不了眼,卻可無憂。
紫頁岩扶著春山柳,山間泉和著葉底風,白愛飛一眾數十人過景穿風,不駐煙塵,於無路之中闢有徑,沒消一刻便到了鐘山深處。眼前一片山坳,形凹如碗,八面圓闊,唯獨凹底正中豎立一座短峰,陡拔如筍,多巖少綠,此景望去,恰似碗底佇著一支白蠟。白愛飛指著峰頂,道:列位且看,大叔便在此間候著咱們,小弟先行一步,做個通稟。
說著,他身形一飄,如風飛去,散淡的白衫在山坳邊勾了一抹白痕。未幾,只見凸中峰邊,一點白影飛騰跳蕩,如白鷺,如彈丸,衝升而上!眨眼便逝於峰間。
這一手輕功乍現,眾人登時都忘了說話,仰目良久,適才有人嘆道:卓然白鷺,跳脫紅塵,怎一個逸字了得。卻是那青藍二人,兩人不甘示弱,雙雙掠起,如蜻蜓一般蹁躚而下,霎時眾人皆撒開了腿,你追我逐,飛鳥投林也似奔了孤峰而去。
人皆爭先,唯獨元寶站在坳邊,左瞄一眼,右瞄一眼,驀地一拍大腿,道:可走眼了!白費了半天工夫,眼前這地界兒分明才像是藏金之地!他也不急著去,蹺起拇指在眼前橫豎著比量,一會子說失策,一會子又說失算,恰似個忘帶了羅盤的風水先生,在那裡捶胸頓足。
他身後的樹林子裡,便有人笑出了聲,黃鶯兒一樣鳴囀了兩聲,卻又無聞。元寶也未回頭,把手一伸,道了聲:拿我的弓來,取我的箭來!
半晌,樹林裡卻被勾出個人來,小心著道:這裡又沒老虎獐子的,你要弓箭幹嗎?
元寶轉過身,板起臉道:老虎獐子沒有,卻有隻不聽話的黃鸝兒,老爺非把她射下來不可。
豆蔻的臉便紅了幾分原來是孫小真。她捋著劉海兒,道:你你又不老,幹嗎總老爺老爺的,聽著聽著可真煩人。
元寶卻把頭低了下來,指著自己頭頂的冠子,道:你認得這個不?
她看了眼不由胸一挺,道:不便是金元寶麼,我家裡又不是沒有。
元寶摸摸頭頂的元寶,嘿嘿笑道:認得便好,有錢人是大爺,老爺比有錢人還有錢,比大爺還大,豈非便是老爺麼?須得日後老爺更有錢了,才肯不叫老爺了。
孫小真不由奇道:那叫啥,老爺爺嗎?
她這一說,元寶也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這可不妙,豈非是挖金子挖得頭髮都白了?萬萬使不得。
她嘻嘻笑道:白就白了唄,我阿爹頭髮都是白的,不也挺好看的。
元寶圓圓的瞳子滴溜一轉,道:你阿爹是哪個?
孫小真眨眨眼,嘻笑道:阿爹便是阿爹,不是哪個不和你說啦,我要去找白哥哥了。說著,小燕兒樣地飄身而起,掠下山坳,幼嫩的身姿望去,竟與方才白愛飛的身法如出一轍,雖不及白愛飛那般輕疾飄逸,卻也是空靈輕細,有模有樣。
元寶撫撫元寶,喃喃道:這小丫頭,卻也不簡單說話間,身子悠悠騰空,恍若一個皮球,跳跳蕩蕩逐著孫小真而去。他倆一前一後,轉眼便到了孤峰腳下,便聽得峰上,哎呀呀地一陣驚叱!
只見峰腰上的高空中,悠悠飛墜下三數人來,摔餅也似拍在半坡的陡巖之上!直撞得紅白迸裂,血肉模糊。眾人本還向上騰躍,立時忘了追逐,皆不由止住身形,瞠目望天。只聽峰上驚呼聲遙遙不絕,正是方才登峰的一干人。忽而又有幾人跌墜,這幾人皆是仰面朝天,便似登峰時被守山的巨靈推將下來一般。
待落到實處,只見這幾人有的通體焦黑,如過火叢,有的釘了一身的箭矢,刺蝟彷彿。直若那峰上起了一場烽火連天、飛蝗蔽日的大戰。
坡上的孫小真被橫七豎八的墜屍駭得直捂眼,不由打了個冷戰,嬌顏變色,顫道:出什麼事了?白白哥哥他們怎地了驚急之下,飛身便向峰上縱去!
元寶、段無邪幾人也不由得跟了上去。孤峰本就峻峭,多石少木,且愈上愈陡,孫小真竟是不管不顧,燕雀似的向上疾掠,青袍人便不由呼道:小姑娘當心!可別跌了哎呀!忽聞當空砰的一聲悶響!陡然間一片青慘慘的火焰騰空而起,登時只覺上方熱浪臨頭,嗥然噴薄,恰似有火龍當空吐息!
但見峰周,石隙巖縫中,一條條碧色火浪熊熊噴吐,火舌獵獵,夭矯纏結,直若峰內藏了無數青龍,一同受驚出洞,幾將小半天空也染成了慘青之色!眾人各尋避處,只覺這突兀之火來勢洶洶,卻極是蹊蹺,恰在幾人頂頭當空,便似山中果然有靈,特意祭出了一把火來,阻人登峰。
這時只聽左近處、上風處,皆傳來慘號驚呼聲,霎時又見高處跌墜幾個人來,通身裹火,火流星也似墜下峰去。青袍人便不由得落下一點冷汗,卻驀地聽見數丈開外,果然傳來一聲驚鳥之啼!
聞音便是孫小真。她本在幾人的前頭,可是畢竟年幼,功淺力薄反不由落了後,好不容易爬到此間,卻被這大火燒了個猝不及防,登時一條火龍迫得她滑脫了腳,直往峰下跌去青藍二人便要相救,卻已是鞭長莫及!
落燕驚聲之際,峰腰下悠悠飄上一人,與她一升一落,相隔丈遠,眨眼便要相錯而過。驀地這人身形凌空一滯,一聲大喝!霎時身子如皮囊噴氣一般,橫飛了出去,大袖飛揮,捲住她的墜身,就勢提足在峰壁上一點,又滴溜溜翻飛而上,飄然落在一截橫亙的岩石間。這幾下兔起鶻落,一氣呵成,非但青藍二人,便是遠處的段無邪亦看花了眼,不由便齊讚了一聲好!
元寶放下孫小真,擰眉道:小丫頭方說了三字,她卻如風折嫩柳,直軟了下去,原來已是驚得暈厥。
元寶無奈,只得託著她,望眼頂頭之火,啐道:哪個混蛋這般陰毒,竟在這上下不著之地放火!啐了幾口,又道,老爺偏還不上去了,這便打道回府,看你還燒得著不!
說著話,他挾起孫小真,方作勢要往峰下縱去,她竟然悠悠醒了來,昏昏地道:白白哥哥麼我知道你一定會接住我的
元寶不由擰了眉毛,道:是,正是哥哥我我把這峰倒了個兒,這才接得著你
孫小真掙扎著睜開眼睛,她本是面朝峰下,昏昏沉沉還不知身在何方,卻陡地覺得眼前,似有一片黑悽悽的大霧欺將上來,登時呀的一聲驚叫又自暈了過去。元寶還未及探她鼻息,餘光瞥處,卻也不由媽呀一聲,幾未從巖上跌了下去!
但見幾人下方,黑壓壓躥上一片箭矢,密若集雲,瀚如漫霧,雖逆山而上,然勁力極勁,嗡嗡如蝗,眨眼已是到了身下!元寶顧不得許多,斷喝:千金散盡還復來!喝聲如雷!千字出口,他的袖口便飛出幾爿銀燦之物,旋若銀盤,向箭雨抹去;散字出口,那幾面銀盤已如斬蝗之斧,所過處,射向他的箭矢皆七零八落,折成幾截;待還字出口,銀盤卻如飛燕還巢,旋迴他的身邊,他提掌一抹,銀盤又飛舞於天;等這一整句喝完之時,箭矢已是沒了八九,元寶護住孫小真,大袖疾掄,終將漏網之魚盡皆撥落。
他這廂有驚無險,那廂青藍二人也不慢,青切兒與藍煙翅兩柄劍舞得蜻蜓振翅彷彿,段無邪便在他們之上,反是借了力,三人連消帶打,終也有驚無險。一干人雖未中箭,身旁巖側卻是釘滿了箭矢,密密麻麻如同生了一叢叢的箭草。
這時那幾爿團團飛舞的銀盤又飛回元寶的掌心,飛時如盤,此刻落定,只見兩端弧首,中間束腰,卻原是三爿巴掌大的銀鋌銀鋌便是豬腰銀,乃當時國儲的官銀,不過他這三爿寬闊厚重,銀亮如雪,竟恍如沒安柄的雙刃銀斧。那邊青藍二人見了,亦不知是眼赤還是怎地,便嘟囔道:嘖,好大的排場,漫天飛起銀子來嘍。
第二章秣阜蟠龍尚且鳴
元寶一撇嘴,道:老爺便是有錢,偏要將銀子來當暗器,怎樣?青藍二人還待還口,那峰下卻又起了箭雨,幾人便被夾在箭火之間,竟是上不能,下亦不能!
元寶抬頭望望那火勢,驀地向上縱去,不偏不倚落在段無邪方才站的凸巖上,只覺熱浪撲面,焦巖燙足,而下方飛蝗又是源源不絕。他一咬牙,綁票兒也似將孫小真扛上肩頭,向足下三人道:若不想變成烤箭豬,須得給老爺看好了後背!
三人果然聽話,飛劍弄指,拼了命地向箭雨招呼!元寶睨了眼當空搖擺攔路的火龍,長鯨吸水一般吸了口長氣,驀然大叱!隨聲一道鋒芒掠起,涼若金風,凜如朔風,霜刀雪斧似的斬將過去,霎時青慘慘的大火如同被斬落了龍頭,火色一暗!無隙之中便分出一縫,明滅之間,元寶騰身縱起,如紫駒過隙,嗖地穿火而去!
段無邪三人皆未看清那鋒芒為何物,但也顧不得許多,飛身縱去,魚貫而過。幾個人也不敢停留,生怕又有無妄之災,當下裡皆悶著頭向峰頂攀越。
須臾,幾人便都登了頂,孤峰這般陡峻,頂上倒是平暢寬闊,然而空空冷冷,不見一人,也不知登峰那幹人皆殞於箭火還是怎地。幾個人轉了轉,終是發現峰尖背後,怪石攏拱,竟然有一處洞口,青袍人抖出個火摺子,在洞口照了幾眼,內中居然蜿蜒有階,好似這洞中別有天地。
這時候,孫小真經此一番折騰,又自醒轉過來,迷糊了許久,方發覺自己竟被元寶扛在肩頭,羞惱之下,大吼:放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好容易掙扎落地,一張水臉已是紅成了火臉,本還要將那小姐脾氣發一發,洞中卻隱隱約約傳出了幾聲人語來,她聽了聽,登時跳將起來,一縱進洞,呼道:白、白哥哥
元寶幾人也跟了她進洞。初時洞中幽暗,過不多時,洞壁便有了光亮,瑩瑩玉玉,皎然如月,原來內中竟生滿了鍾乳。幾個人沿著石階而下,愈走愈寬,未幾,眼前驀地一片通明,豁然開朗。
只見竟是一處溶洞,宏頂高拱,闊如殿堂。四面鐘乳石床,玉璧堂皇,直似來到了山神的洞府。依照入洞的石階算來,此處洞天應在孤峰的腰腹之內,果然是內藏乾坤。幾人尚未及細觀,便只覺一片肅殺之氣,襲睛潑面!
便在眼前,溶洞之頂,自兩邊各垂下一條幡子,白幡如雪,朱字如血,只見左幡書披肝膽,擢士氣,右幡則是倒鐘山,復失地。而溶洞盡處的壁上,斗大的兩字,如刻如畫,卻是鳳冢二字,形跡悽勁,筆力怒逸。鳳字那橫斜鉤,本應飄若鳳尾,卻是遽然折挫,不逸而哀,恍如一口氣只舒了一半,便就凝噎。而冢字的末捺卻是恣肆欲飛,鋒現角出,凌然如怒劍穿壁,直要破陣而去!這兩字合在一處,一曲一張,一哀一憤,叫人觸目,別是一腔起伏難鳴的氣意盈目桓胸。
兩個字的下方,十數人向壁而立,其中便有白愛飛,孫小真見了,登時淚兒都要落了下來,奔去呼道:白哥哥!白哥哥!
白愛飛訝然回首,登時不由迎了過來,驚道:飛飛!你你怎地在此?
孫小真的眼眶一紅,不過卻把眉睫繃得緊緊,始終不叫淚意湧出,道:白哥哥,你們沒事就好,我我差點就見不到你們啦。
見她鬢角髻邊,皆有焦痕,白愛飛的俊面登時失了色,不禁捏住她的肩膀,要問個究竟。壁下忽有一人道:莫非便是一脈天真段先生,蜻蜓劍客西門、東郭賢昆仲?
剎那間玉璧堂皇的洞府裡,明光一餒,似乎這人竟將無苗之火、玉蘊之華,洞中種種靈光皆繫於一身,移步之間便就牽去了華彩。這人極是偉岸,高不下八尺,雙臂亦長,幾可垂膝,衣如錦玉,面如冠玉,一頭皓然長髮更是絲絲如雪,宛若玉絛,不繫,無髻,任憑它垂散肩後。
看他的面相,應過了知命之年,不過睛光炯炯,神采奕奕,且身姿修偉,拔如玉樹,竟絲毫不現老態。他分明已是看見了孫小真,卻是目不斜視,大步而來。
段無邪與青藍二人見了他,皆不由驚而失色,青袍人的長劍本還在手,登時收劍,拱起手,恭恭謹謹地施禮道:不敢,前輩風采照人,莫非、莫非便是大叔?
那人拂袖,卻把他拱起的手壓了下去,道:休來,休來。我最恨這般縟節,扭扭捏捏,沒的消磨了志氣。
青袍人瘦面泛紅,竟不敢直視那人的睛光,赧笑道:大叔大叔果然風範異人,吾等委實莫及。
那人哈哈一笑,忽把目光落向元寶,炯炯道:我看這一位方風範異人,不消說,必是絕句的十六郎了。
元寶圓溜溜的瞳子眨亦不眨,道:哎呀,我早聽說金陵這地界兒不但產金子,且還藏珍無數,果然是了,果然是了!
那人微微皺眉,道:十六郎倒是風趣得緊。
元寶嘻嘻笑道:不是風趣,是風聞早聽說金陵有一對絕世的美玉,號金陵雙玉,我沒來的時候便聽有個歌子唱道金陵有珏,流耀無方,五德諸品,博以遠揚說著,他竟高聲唱了起來。
歌詞首句的珏,便是雙玉之意。所謂五德諸品,乃是孔子及東漢許慎評玉之語,雖是說玉,實則借玉喻人。詞是好詞,歌亦是好歌,只是他這把歌喉委實霸道了些,竟然唱出了兩柄刀來,皆是鏽刀,一柄插在他的喉頭,一柄卻插在聽者的耳朵眼裡。
唱了幾遍,元寶嘎嘎笑道:我只道這歌子沒什麼,今日才知道這歌子,實在是大錯特錯、大錯特錯!
此言一出,他身旁的段無邪及蜻蜓劍客,便都不由變了幾分顏色。那人卻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原來十六郎還通歌藝,願聞其詳。
元寶笑道:那和氏璧為啥子貴?因為只有一塊,我看這歌詞改成金陵一玉,方名副其實。
那人聽了,面色愈發沉靜,道:好個金陵一玉,卻不知是哪一玉。
元寶嘿嘿地笑了聲,道:我在家的時候,便常聽封老九說起,金陵有位不世應龍孫玉叔,如何德被天下,如何藝絕武林,乃蓋世的大英雄大豪傑,誰不尊一聲大叔?今日一見,哎呀呀,果然是玉樹臨風亭亭玉立美人如玉珠光寶氣便只這份風采嘖嘖,還能有哪一玉?
他一氣謅了數個成語,大都詞不達意,直聽得旁邊的蜻蜓劍客擰眉瞪眼,幾要雙雙把耳朵也摘下來揣進袖子裡,不過,這一圈子兜過來,卻是結結實實拍響了一個馬屁。
那人面無聲色地盯了他許久,目中終於露出幾分笑意,道:孫某怕還戴不起這般高的帽子,能蒙絕句的九哥謬讚,呵呵,那更是汗顏。
說完,他便轉過了身去,這時才肯去看孫小真,看了幾眼,道了聲:小真。
孫小真雙手搓著衣角,怯生生地答了聲:阿爹
這一道一答,登時叫幾個人都瞠起了眼睛。蜻蜓劍客兩兄弟更是面面相覷,他們在山外酒廬與她相談許久,雖看得出這小姑娘必非凡常,卻終是沒能料到,不世應龍孫玉叔竟然是她的爹!
只見孫玉叔又道:小真,你怎麼到了這來?雖是問孫小真,目光卻投在白愛飛的臉上,白愛飛的面色不由便白了幾分,只聽孫小真囁嚅道:我我見阿爹幾日沒在家,心裡記掛,就自己個兒找來了,誰知道誰知道山上有人放火一面說,看了眼元寶,扁嘴道,要不是十六哥救了我,我就見不到阿爹了
孫玉叔聽了,面色大變,竟再也端不住架兒,直搶上前去,細細端詳孫小真,見她鬢髮果有焦痕,水臉也有些黑,目光不由凌厲了起來,直射白愛飛的臉,卻是一聲冷哼。
白愛飛面色慘白如紙,額間更是落下幾點汗來,他盯著孫小真面頰,目中光色凝轉,似痛似悲,驀地縱出了身來,袖子一翻,右掌已是多了柄雪氣森森的匕首,道:我處事不當,犯下大錯,該罰!
話方落,匕首一劃,竟是將左手小指斬下一截!登時一串血珠潑灑於地。孫小真不由駭得一聲尖叫,直撲了去,捧住他的手腕呼道:白哥哥!你幹嗎幹嗎卻是顫不成聲。
第二章秣阜蟠龍尚且鳴
白愛飛只怕將血濺到她的衣上,輕輕扯開她的素手,柔聲道:白哥哥沒用,令你涉險,我這隻手原都是該斬了的,何況一隻手指。
孫小真登時便落了淚,泣道:又又不賴你,是我非要跟
白愛飛忽打斷了她的話,道:總之是白哥哥的錯,我這隻手暫且留著,待報了你爹爹的仇,一併與猷首血祭。說著,便自點了穴道止血,扯下一幅衣袂裹在手上。
斷指撕衣,他皆神色不變,便似斬的不是自己的手指,這般狠絕自若,不由令一干人又是欽佩,又是皺眉。然而又都不由狐疑,他方說報了你爹爹的仇,可是孫玉叔不便好端端地站在這裡麼,又怎生要血祭了?
便這時,溶洞中卻又陸陸續續進了許多人來,卻非從元寶幾人入洞的石階而來,乃自洞後行出。只見這幹人多受了傷,有的面上焦黑,有的身上染血,似乎都在峰上的箭火中走了一遭。不過看去,傷處皆包紮妥當,仿似洞中有洞,這殿堂之後仍有廳室,他們剛剛便在那裡療傷。
孫玉叔看看一干人,卻走去白愛飛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這才嘆了口氣,回身指著孫小真道:今日這件事,我本不欲令小女知詳,上天卻安排了她來,可見冥冥有眼,非要叫此事有個名目不可。
只聽孫玉叔又道:既如此,孫某也不敢欺瞞列位,須得依實道來我女孫小真,小字飛飛,我雖是她的阿爹,可她的爹爹,實是另有其人
眾人聽了皆有些懵懂,卻見孫玉叔回身一指道:諸位且看,這才是她親爹的衣冠冢!只見他指著的,便是溶洞盡處,上書鳳冢二字的石壁。字是見了,並不見衣冠,卻不知埋在何處。
無聲良久,蜻蜓劍客中的西門青驀地一拍掌,驚聲道:難不成,大叔的小女,竟是鳳公孫晟的遺愛麼?!
鳳公孫晟。這四字出口,恍如投石入水,洞中眾人皆不由噫的一聲驚歎。半晌,孫玉叔方點頭道:不錯,小女正是鳳公的骨血。
眾人聽了,不禁都去看孫小真,她卻把頭扭向別處,似不願叫人看見她的臉色。
只聽孫玉叔又道:中原強虜,犯我盛唐,十四州府盡喪,二百英烈斷魂,鳳公無桐別去九天,令我輩我輩高山仰止竟語不成聲,滿肩的皓髮亦激揚欲舞,拔如玉樹的身軀竟愴惻得現出了龍鍾之態。
他說的盛唐,並非開元盛世的大唐,而是時下偏安於江南一隅的南唐。南唐自烈祖李昪始,奉息兵安民為國策,亦曾繁盛一時,雖不及前唐物華天寶,卻也當得起盛唐二字。而孫晟此人,乃是南唐名臣,自李昪起便在朝堂,到了中主李璟時更是位列人極,因本名孫鳳,唐人多敬稱他為鳳公,又與不世應龍孫玉叔同族,一個是宗室名臣,一個是武林大豪,文武比肩,堪稱龍鳳。
後周南侵,唐軍屢戰屢敗,孫晟率兩百餘使節北上議和,因觸怒周皇帝,兩百餘人皆被害。事後方有傳言,孫晟借議和之機,欲效曹沫、荊軻的事蹟,圖窮匕見刺殺周皇帝,卻不知怎地敗露,非但功敗垂成且以身殉國。一代鳴鳳,魂杳他鄉,竟連骨灰也沒回得來,英靈就此離散。
得聞死訊,李璟大慟,欲追孫晟為國公,朝中卻有一干奸佞力阻,奏稱孫晟恣肆妄為,毀壞國體,理應降罪其族,竟逼得孫家大大小小在一夕間上了吊,成了一門英烈,後因民憤,李璟適才贈了封號,為魯國公。
這些事蹟,洞中人多耳熟能詳,皆不由陪著孫玉叔唏噓了起來,半晌,孫玉叔方道:我與鳳公,份屬同族,情卻堪勝伯仲,鳳公這點骨血保全不易,實比我親女還親,若是有個短長,老夫便是以死謝罪,亦無顏去見鳳公。
那廂的蜻蜓劍客聽了,相顧而視,這才明瞭白愛飛方才斷指,卻也非小題大做。只聽孫玉叔又道:是以,我此次行事,決不肯叫小女牽涉進來,不想鳳公有靈,非要借女之眼,睹仇得報,卻也好,孫某便只當是鳳公在側,今指天立誓倘若有誰,能報得鳳公大仇,孫某便將這山中埋藏的重金獻之,若違此誓,形同此床!
說著,他探袖一捉,便將旁邊一處鐘乳石床叼落半邊。他手臂極長,速度奇快,屈伸之際竟是夭矯如龍。那一大塊鍾乳捉在掌上,五指彈抖如飛,登時鼎鑊大小的石塊便在他掌上疾轉了起來,霎時間落屑如雪,飄灑紛揚,彷彿他抓的不是石塊乃是木塊,而五指卻是刨刀。眨眼之際,大石變了小石,小石沒了稜角,只見一顆石珠在他掌上滴溜疾轉,須臾五指一鬆,石珠骨碌碌落地,只見渾圓光滑,仍是鍾乳之色,猶若巧匠精心雕琢的一枚玉球。
他這一捉,輕描淡寫,然而卻如游龍戲珠,功力盡顯,直叫洞中眾人都看傻了眼,窒聲許久,方有人驚讚道:好!好個應龍九現!所謂應龍九現,便是孫玉叔不世的絕學,雖只有九式,卻是集拳、掌、指、爪、擒拿手、點穴手、鶴嘴啄等各般手上功夫於一身,至繁而簡,至簡又繁,往復不一,變幻無方,端的是大成之技。便只露了這一手,已是叫觀者駭目驚心,當下喝彩聲便響成一片。
人盡痴狂,卻冷不丁有個聲音,鵲起而出:哎呀!卻不知大叔說的重金,倒是有多重?登時如鼎沸之際,潑落一盆冰水,稀稀拉拉地叫人聲疏落了下來。
孫玉叔循聲望去,不由便道:十六郎可是心急,便要待價而沽,須也先知道那仇人是誰才好。
元寶站在人叢裡,哈哈笑道:絕句素來做的是生意,人死句截,只管拿錢,只計利,不計人,大叔給出了砣,老爺這桿秤才好有個準數兒。他說大叔,卻又自稱老爺,輩分亂得可以,似乎眼裡耳裡心裡,便只有那重金二字了。
孫玉叔卻不動聲色地道:那自是極重,若說準數是沒有了,不知富可敵國這四個字夠不夠做那秤砣。
元寶登時瞳子都鼓了起來,骨骨碌碌,似在估摸那塊看不見的砣究竟是何分量。他驀地咧嘴大笑,道:我便說這山裡藏著金子,果不其然!富了一國!
他一忘形,登時卻惱了兩個人,只見蜻蜓劍客中的東郭亭冷哼了聲,怒道:攘利之徒,沒的髒了鳳公的靈冢!
元寶歪過臉,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也未惱,道:你是人不?
他未惱,蜻蜓劍客可不由雙雙惱了,怒道:你說什麼渾話!
元寶只是笑,笑完了方道:急什麼,我問的可是根本,是人就得穿衣,就得吃飯,眠要有被,住要有房,這可都要花錢。刺客也好俠客也好,都是爹生娘養,一撇一捺,不賺銀子,難道餐風飲露吃月亮嚼星星?那倒也好,反成了神仙,可就不是人了,也省了銀錢煩惱。
他這番話不疾不徐,聽著好像無理,卻是叫蜻蜓劍客大眼瞪起了小眼。他倆門第不錯,雖非大富大貴,生來卻都沒為柴米油鹽之事愁過眉,便是行走江湖,亦沒囊中羞澀過,一時你看我,我看你,枉自滿腹經綸,卻不知該如何反駁。
面色紅白了半晌,西門青向孫玉叔拱手道:我們兄弟此來,絕非為了什麼富可敵國,便是要扳一扳刺客行裡的風氣,撥亂反正,返璞歸真,叫天下人都知道,刺客原就是荊軻聶政那般,不為名利,只為大義
他們猶自滔滔不絕,元寶卻嗤地笑了聲,嘀咕道:那叫什麼大義,活著還算有用之軀,死了白死那叫愚夫。西門青不由向他怒目而視,他卻把頭扭過一旁,只不給西門青發作的機會。
西門青連吞了幾口惡氣,又向孫玉叔道:大叔只管告訴我們兄弟,要殺的是誰,若是周皇帝,我們兄弟便北過長江,去提他的人頭,倘若是金陵的五鬼奸佞,我們兄弟這便進城,挖了權奸的心來!只有一樣,倘若天佑功成,大叔把那重金用於興國大業便好,若取一文,我兄弟當如此石!
他大袖一拂,青切兒倏忽而出,青芒一閃,已是將那枚滾落在地的石球刺了個透穿!石硬球圓,他薄如蟬翼的長劍卻不滑不顫,破豆腐般一刺而沒,順勢一抖,石球無聲無息,切瓜也似裂成八瓣!這信手之劍,雖不及孫玉叔方才捉石成球那般駭目,卻是輕奇快意,易如破竹,劍術之高,功力之深,足見一斑。
第二章秣阜蟠龍尚且鳴
石球已是裂了,西門青猶自斬個不停,東郭亭也上來幫忙,掣出藍煙翅來,雙劍合璧,卻只管對著一堆爛石使勁,直斬得碎豆腐彷彿。一邊斬,兩雙蜻蜓也似的睛子卻鼓溜溜地瞪著元寶,便仿似劍下的不是玉鍾乳,乃是塊冥頑不化的金元寶。
這一來,那般大義凜然之氣便有些滑稽,元寶看得煞是開心,眼皮一翻,嘿嘿笑道:好劍,好劍,若是宰石頭能宰出銀子來,不妨多殺他幾劍。
孫玉叔這時方且說話,道:賢昆仲果然是義士。士為知己者死,孫某卻不敢愧當這個知己,叫義士隻身犯險並非孫某目中無人,兩位的劍法雖是高明,這件事卻決非一兩人便可成功
西門青聽了,不由便停了手,沉吟道:大叔這般說要殺的那人,果然是周皇帝?
孫玉叔卻搖頭道:並非是他。
東郭亭也收起了劍來,狐疑道:馮延巳、馮延魯、陳覺這幹當朝五鬼,又有什麼難殺?便是旁有護衛,難道還多過皇帝老兒麼?
他說的馮延巳等人,便是當時朝堂中沆瀣一氣的幾大權奸,其中尤以馮延巳、陳覺為甚。馮延巳此人,文采非常,寫得一手好詞,可是飛揚跋扈,專擅弄權,便是孫晟亦受過他的排擠。而陳覺數度監軍,悖亂不堪,南唐失地連連,大都拜他所賜。是以這幾人,便被時人合稱為南唐五鬼。
孫玉叔卻又搖頭,道:若是這幾個跳樑小醜,孫某又何須大動干戈,遍請兩淮之士,天下刺客來?
他迴轉身,指著洞頂猶自飄漾的一條幡子,道:孫某要殺的人,便是他!
倒鐘山,復失地。眾人抬頭望去,卻見幡子上除了這幾字,再無餘字。一干人品咂許久,猶是不明孫玉叔所說之人究竟是誰。
只見孫玉叔,便從懷中取出一張素箋,遞與西門青道:西門兄素有文品,且看看這個,可入得法眼?
西門青接過一看,只見箋上寫著四句詩句,雲三年耀武群雄服,一日回鸞萬國春。南北通歡永無事,謝恩歸去老陪臣。題曰:獻周皇帝。
他橫豎看了幾眼,卻是皺起了鼻子,道:通算通了,只是一股子諂媚之氣燻人欲嘔,雖只看字,亦看得出那卑躬的奴顏卻不知是哪個不要臉的東西所寫,大叔怎還留著?
孫玉叔輕嘆一聲,道:鳳公此次殉國,本該一起死的,卻還有一人。
西門青尋思良久,驀地一驚,道:大叔說的,莫非是翰林學士,鍾謨?
孫玉叔玉盤也似的臉上,現出一絲黑慘慘的恨意,捏拳,切齒,道:正是此人。
鍾謨,為其時翰林,據說此人乃是前唐鍾馗的後人,雖無斬妖吃鬼的本事,文才卻深得祖宗之風,詩名不在馮延巳之下。他與孫晟同率使團,北上議和,孫晟事敗被殺,兩百餘人殉難,唯獨鍾謨安然無恙,且深得周皇帝賞識,竟留了他在身邊,做了國子監祭酒。這件事深為當時南唐士人所詬病,提及鍾謨,大都不齒,便是黃口小兒之間,亦有流傳罵他的童謠。
孫玉叔拿過那張素箋,二指一捻,粉碎如齏,向眾人道:我欲殺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烈士同行,獨他倖免,此為大羞,生有何益?不得不死。其二,一臣不侍二主,鍾謨飲唐水,受皇恩,卻諂媚於敵,做了賊子的二臣,不得不死。其三話到此,聲音沒的一沉,嘶聲道,鳳公殉國,全賴他所賜,便是他密報周室,鳳公圖刺之事,以至功敗垂成兩百餘英烈英烈
他哽咽了幾聲,方又道:我謀劃良久,便是要誅之而後快,是以借童謠隱語,寫了這條幡子,時時舉目,不敢有忘!
原來鍾謨,家門行三,小字便叫鍾三。三山諧音,是以當時便有倒鐘山,鐘山倒,一刀鐘山兩斷了這般指桑罵槐的童謠。
眾人適才恍然,西門青於是道:大叔休要說了,我兄弟這便北上,必提了那姓鐘的頭來,以祭鳳公!
兩人摩拳擦掌,孫玉叔卻搖頭道:無須北上,此人此刻,便在金陵。
西門青不由一喜,呵呵笑道:那便更好,省了來去的工夫,大叔只須指個路,餘下的就不用管了。
孫玉叔卻又搖頭,緩緩地道:若那般好殺,孫某一早取了他的頭矣,何必苦心孤詣,於此孤峰密議?又何必何必今日,火燒天、百張機,害苦了一干英雄?
西門青登時一愕,他尋思著孫玉叔火燒天、百張機之語,不由便想起時才登峰所遇,緘默半晌,終於忍不住道:大叔這般說,是何意思?
孫玉叔猶未說話,那廂元寶卻驀地跳將起來,指著孫玉叔鼻子尖兒,嚷道:混賬王八蛋!難不成剛才那把火,竟是你放的嗎!
洞中一干人皆是變了臉色,不由都目露疑光去看孫玉叔。這一干人裡,有天下知名的刺客,有雄踞兩淮的豪士,數十豪傑,登了峰後卻零零落落折損過半。那把大火箭雨,本是來得蹊蹺,然仰於大叔之名,卻是誰也未曾多疑,加之入洞後接連諸事,又誰也未曾多問,此刻被元寶一語道破,不由得便各自在心中眾說紛紜了起來。
孫玉叔既未惱怒,亦未變色,直視元寶,道:不錯,便是孫某所為。這話便如炸響了炮仗,眾人轟的一聲,一喧而沸!
孫玉叔卻面不變色,又道:我在這峰上設下兩處機關,一是百張機,二是火燒天,煞費苦心,不敢說是為列位準備
西門青登時忍不住斷了他的話,冷哼道:便是為了禦敵,也須分個敵我,難道不問青紅皂白,便燒火放箭麼?說著,他卻是瞥了眼孫小真。
孫玉叔這時,面上才一陣抽搐,半晌方嘆道:時也命也。我這般做,卻是有兩個原因,今北星南犯,盛唐頹弱,那鍾謨潛回金陵,必有所謀,我欲殺他,他未必不想殺我,須防著周室黨羽鷹犬,藉機而來。孫某殘軀並不足惜,然茲事體大,卻是怕走漏了風聲,非我信不過列位,但生死之際,方真偽畢現這是其一。
西門青尋思半晌,方理解了他話中之意,倘若今日這幹人裡,混有後周的鷹犬,自是真偽難辨,可在方才那般性命攸關的情形下,便有心懷不軌者怕亦要知難而退,須知死士之士,畢竟只是少數。他雖是想透了這一層,卻終是覺得不妥,只覺孫玉叔此舉,未免與那德被天下之名相差甚遠。
只聽孫玉叔又道:這其二,卻還是因為鍾謨。此人狡詐如狐,此刻便匿藏於一處極險之地,我這峰上的兩處機關,看似險矣,卻還不及那處險地十中之一。倘若所來之士,連我峰兩處機關亦過不去,便是抱著必死之心又有何用?此舉是為去蕪存菁之法。我知道這般做,實是有失大德,但孫某肯將敵國的重金拿出來豪賭,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何況一點虛名?將來時機一到,孫某先以身迎死,必會給死去的英靈一個交代就是了。
說著,將掌一拍,登時溶洞之側,有幾人自甬道中推著一物而出,那看去仿似一面玉碑,高可及人,寬如照壁,下有木輪,轟隆隆地被那幾人推至一平暢之地。
眾人細觀,卻是眼花繚亂,皆被眼前的晶光驚得目瞪口呆!元寶便不由得走了出來,伸手去撫摸那碑壁,顫聲道:乖乖龍地冬!這般大的一塊羊脂玉,怕是天上的白玉京也沒的一塊!
只見這塊碑,滑如凝脂,白如皓月,便好似從廣寒殿拆了一面牆壁下來凡間。須知玉之最上品,便是羊脂白玉,所謂和氏璧,其實便是這種。普通一塊羊脂,已是價值連城,若像這般碩大完整,那可真真是要敵國了非但敵國,簡直便是無價。
元寶圓溜溜的瞳子在玉上轉了許久,看來看去,忽發現玉碑上竟還鏤著圖畫,有的蜿蜒如河,有的閃閃如星,看似地圖,卻又像是天河的河圖。不由便又驚道:奶奶的,老爺可沒看錯?這莫非是天上的銀河鵲橋麼?
孫玉叔看著玉碑,似亦感慨良多,道:孫某平生喜玉,一生的心血皆在於此,碑上鏤的便是秦淮河的漕運,以及我在金陵各處的基業,雖比不上銀河鵲橋,倒也還算不菲
第二章秣阜蟠龍尚且鳴
他這一說,洞中人更是瞪大了眼睛,霎時那火燒天、百張機,死人活人未亡人,便皆拋去了腦後,只是望玉發呆。
只聽孫玉叔又道:實不相瞞,鐘山藏金孫某亦不知在何處,唯有把這點傢俬拿出來充數,一如我方才誓言,誰能手刃鍾謨那個奸賊,這塊碑連同碑上基業便是他的了!
良久,又過了良久,適才有一人,道了聲:大叔此話,可當真?竟是入洞便再未言語的段無邪。
孫玉叔目光炯炯地直視著他,道:孫某雖算不得大德,卻還守信,方才指天立誓,斷石成球,段先生若還信不過,我這便立字為據,如何?
段無邪粉白的臉上便有些泛紅,嘿嘿笑道:大叔言重了,一諾千金,何須立字,何須立字
俗言錢能通神,這般的富可敵國一出,方才那張拔的血色便就淡而化之,莫說方才峰上死了幾個人,便是死了一國人,卻也沒有眼前的這一國更加矚目,便是血流漂杵又如何?再大片的紅,終還是弗如一顆雞血石的紅,又何況這是玉,羊脂白玉。
孫玉叔繞著玉碑踱了幾個圈子,見無人再言語,於是道:此次之事,孫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已是掏了肺腑,諸位若還有誰存疑,或心有恐懼,這便可離去,若肯留下的,那便是孫某的至交,就此肝膽相照!倘若得天萌佑,此仇得報,那諸位更是孫某的大恩人孫某言盡於此,是去是留,諸位此時,便可做個決斷。
一時間,眾人皆凝思不語,目光卻都投在那塊玉碑上。唯獨元寶,亦學著孫玉叔的樣兒,繞著玉碑轉起圈來,一邊轉,一邊還上下其手,只彷彿那掌底下不是石頭,乃是一個膚如凝脂的美人。只聽他痴痴地道:走,走,老爺是一定要走的。
孫玉叔聞言,面色便不由有些冷,道:十六郎要打退堂鼓了是麼
話還未說完,元寶驀地把面頰貼到了玉上,蹭來膩去,直若美人在懷般哈哈笑道:美人如玉玉如美人,便是走,老爺也要抱得美人歸,一邊抱著一邊走!哈哈!
他這一發狂,眾人皆愕然,一時間百態俱現,有掩口的,有擰眉的,冷笑者有之,鄙夷者有之,那蜻蜓兄弟更是連舌頭亦吐了出來,吊死鬼也似的搖頭垂嘆:病入膏肓,病入膏肓
笑罵嗔哂,諸色諸相,卻無一人向孫玉叔說那走留之事,倒也難怪,倘若明瞭說出來,未免有愛財之赧,不說恰好,既不走又不說,那自然是留了。
孫玉叔竟是深諳眾人之心,哈哈一笑,振眉道:如此,你我同聲同氣,同進同退,區區鐘山,點指可傾!說完,回首向白愛飛道,此間皆是壯士,當可流芳,你不妨請些巧匠,把壯士們的形容名號,雕在這塊碑上,必是一段佳話。
白愛飛微一思索,點頭道:您說得甚是,我明日便去辦。
孫玉叔又把眾人細細看了一遍,忽然眉毛一挑,道:咱們所請的人,都在此了麼?
白愛飛瞥了眼眾人,低聲道:除了峰上所殞,全在此處。
孫玉叔只是搖頭,道:我看未必,怕還差了幾位才是。說著,指指段無邪道,五絕只到了一位段先生。雪手杜裟、非我者斬宋斬,這兩位在趙爺門下,暫且不說。只是針神聶鬥、易水寒荊醜奴那兩位怎也沒來?據我看,半十也還差了幾位
話方落,竟有兩人同時答道:來了。
來不了了。一個是白愛飛,一個卻是段無邪。
孫玉叔微愕,不由道:段先生說來不了了,不知是何意?
段無邪咯咯地笑道:沒什麼,不過是半十的那幾人,皆來不了了。
孫玉叔更愕,道:先生不妨明示。
段無邪笑容一斂,道:來不了便是來不了了,我不叫他們來,他們便再也來不了了。這話說得大有語病,卻叫眾人都變了顏色,既而又都有些恍悟他說的來不了了是怎麼一回子事。
孫玉叔看了他良久,再未多問,卻把目光投向白愛飛。白愛飛甚明其意,便走上前來,附耳道:那兩位
孫玉叔卻把手一擺,皺眉道:事不避人,今日在此間的諸位都已是吾友,你只管說便是。
白愛飛猶豫片刻,終於凝聲道:針神聶鬥、易水寒荊醜奴,這兩位昨日便到了金陵。
孫玉叔一怔,忙道:既然早便來了,為何你不把人帶了來?
白愛飛面色變了幾變,方道:來是來了,卻非到了咱們府上,據眼線所報,那兩位那兩位卻是去了她那裡,事情繁多,我卻還未及稟報。眾人聽得皆有些糊塗,只是不明他說的她又是哪個。
孫玉叔凝眉了半晌,卻忽然仰頭拂袖,放聲大笑,笑了幾聲,道:好!果然是湖鳴磯語,她她終還是耐不住寂寞,露出水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