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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胡笳燕雲三十六

    這一喝,聶鬥與荊醜奴幡然夢醒,立時雙雙嘆出了口氣來。他兩人一個揹負雙手,一個懷擁重劍,與玉鏡遲和元寶間不及丈,恰成了兩兩對峙之勢。

    孫玉叔冷哼道:假鳳凰也好,真鴛鴦也罷,今日若放不倒這雙賤人,你們兩個,也不用過江了!

    蜻蜓劍客眼皮子一跳,雖不知他說過江是怎麼回事,但都不由心頭髮熾,聶鬥與荊醜奴名動天下,玉鏡遲更不消說了,這四人若是交上手來,勢必劍氣衝鬥不可!

    元寶把金錯刀滴溜一轉,道:聽聽,叫板了呀,娘子挑一個,剩下的我來。

    玉鏡遲未答,荊醜奴在後忽道:無須挑,就是你了。

    元寶擰回臉來道:我和娘子客氣客氣,你猴急什麼?你那雙招子把老爺的脖子都要盯出了包來,還真就非你不可!他縱身而出,遠遠朝荊醜奴招手,笑道,來來,不服你再飛過來,老爺再叫你飛過去。

    這話說得與那日無二,荊醜奴登時面上泛起一層黑氣,恍如翟烏的劍光映上了面頰,不過仍穩穩而出,懷擁重劍,道:我說過,無出三日,必再與你一斗,今日恰好履約。

    孫玉叔忽道了聲:當心機他只怕元寶有何詭計,要引荊醜奴上鉤,然而話起處,荊醜奴已是驀然出劍!

    一劍奪出,只聞砰的一聲震空之響!渾若床弩重機崩出一杆大箭,烏油油一條疾光衝發而去!如烏龍猛觸,如鐵棒直搗,數丈之遙,一剎而至!

    這般奇偉的劍勢,蜻蜓劍客立時連睛光也要被迫下汗來,皆想:若是我兄弟倆,萬萬當不下此一擊!

    思緒方起,元寶那廂掠起一線金芒,合著荊醜奴的劍勢一劃而過。荊醜奴劍不改勢,奮劍直搗,元寶滴溜滴溜左彈右旋,任憑共工觸柱,卻是把那柱子搬來搬去,只不肯讓他觸上。

    霎時只看這兩個人,一個把劍做了搗藥的棒槌,空空破風使得如萬花點頭,一個卻比那月兔還要靈活,你只管搗,我只管跑,眨眼在這片竹林的空場中舞出了個名目:游龍戲珠不對,當是珠戲游龍。

    追來追去,荊醜奴驀地收劍停步,怒道:你、你如何不接招?

    元寶離他遠遠的,翻著眼皮道:你愛打不打,老爺愛接才接,怎地?

    荊醜奴大怒!掌中重劍轟地迫出一聲激風,直劈而下!劍劈一隙,卻勢成一片,他舉重若輕,振腕如簧,劍勢奔放開來,隆隆然如長瀑擊底,頓將身前八尺納作一隙,心道:你不接招,我便逼著你接!但聽錚錚錚錚元寶金錯刀左封右閉,與重劍交撞數十下,果然接了他的招。

    這一番風雲萬變的怒劍使出,直叫蜻蜓劍客看傻了眼,各自汗如雨下,心道:他居然能把重劍使得迅若驚鴻,我二人的輕劍也無這般快法!

    只見荊醜奴的翟烏漫空揮舞,長浪滔天,元寶的金錯刀雖守得風雨無入,卻成了閉門的財神,一退,再退,又退,恰似那日的事情重演,只不過退的不是荊醜奴,他的身後也無河,否則早被逼下了水去!

    蜻蜓劍客更是駭然!只不懂荊醜奴今日怎麼吃了猛藥也似,威靈如神!忽見劍光一散,荊醜奴又止住怒道:你緣何不肯出刀!

    元寶啐道:你急什麼急,沒看我娘子還沒出手麼,老爺非得非得珠聯璧合同進同退那才行!一面說,他還眉飛眼笑去瞟玉鏡遲,自覺懂事得緊,只怕他的娘子要大加讚許,非送上大把溫柔來不可。

    蜻蜓劍客適才想起,那廂原還有一雙未開斗的高手。

    只見玉鏡遲果真溫溫柔柔地白了一眼元寶,指著案頭與聶鬥道:我也沒多少閒工夫,只有這一塊冰的時間,請吧。

    案頭果有一塊碧綠綠的冰塊,已是化了大半,原是她與聶鬥比拼內力時所凝凍的茶冰。

    她這話說得極是託大,彷彿冰塊融盡,便勝券在握,聶鬥面色微變,冷笑道:好,便給你一塊冰的時間。話落,迎身便是一掌!

    這一掌如撫如拂,絲毫不似他背襲玉鏡遲時那般古拙不巧。五指看直似曲,如摩琴絃,且掌周籠著一團白芒,絲絲嘶嘶,氣象渾沛,猶若剛從天邊摘下一朵雲芽,漂漂漾漾愈來愈大,似要眨眼長成一朵小云。

    玉鏡遲不避不閃,兩生歡那面玉盤青月也似迎掌而至。

    聶鬥手臂一曲,反避了開去,他有前車之鑑,知道這面玉盤煞是古怪,決不肯再膠著一處,徒費內力。

    只見她手中這面圓盤,渾無拿處,常人莫說用為兵刃,便是舞動幾下怕也要脫手。在她指尖竟然旋若飛蝶,靈如跳兔,有若葉奉雲承,雖極險而無跌,雖至高而不墮。旋舞之際,盤上還有數圈玉珠鈴鈴作響,如風敲冰,如尺擊築,叮叮咚咚,大珠小珠落玉盤,竟奏出一串款段連綿的曲音來。

    蜻蜓劍客瞠目觀鬥,只覺這音調悲涼蒼茫,極是熟悉。玉鏡遲的玉盤一開一闔,閃展輪挪,居然踏拍合節聲聲不亂。也不知她是隨聲舞盤,還是聲隨盤舞。聶鬥雙掌齊飛,掄抹掃撥,卻絲毫不能亂曲一音、阻盤一滯。

    西門青越看越奇,心道:這是什麼武功?竟還能奏出曲子來,聽著怎好似好似忽聞孫玉叔道:胡笳十八拍,須得小心。豁然省悟果真是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原是東漢蔡邕之女蔡文姬所作的千言樂詩,蔡文姬一生波折,華年時被擄作胡妻,三十五歲方被曹操以黃金白璧贖回故土,感懷自潸,撰詩一千二百九十七字,字字珠淚,句句泣血,原是首千古絕唱。倘是撫琴奏歌也沒什麼驚人,無非詣有高下,但玉鏡遲比鬥之際以盤為琴,揮招成曲,卻就不一般了。

    只聽孫玉叔又道:她的胡笳十八拍,共十八式,一式一情,皆從原文中得來,一拍憤怨、二拍悲嗟、三拍震驚、四拍悽楚、五拍咦?

    西門青正聽得入味,他忽一聲驚咦,又住了口。

    原來孫玉叔與玉鏡遲比肩雙玉久矣,自視對她的武功瞭若指掌,是以出言醒聶鬥之耳,也好令他制敵先機。卻忽觸景生情,想起那十面風來,心道:莫非我眼拙了,她這胡笳十八拍,與十面風有異曲同工之處?於是凝神細聽,一時倒也聽不出有何不妥,不過畢竟是胸有蛇影,耳有驚弓,只覺得一音一調,無不透穿殺氣!方要提醒聶鬥勿著了她這曲音之道,突聽遠遠一聲大喝:好!

    這陡地一喝,仿似為玉鏡遲的妙音喝彩,卻是出自荊醜奴之口。蜻蜓劍客望去,忽如其來雙眼一陣熾痛!

    只見那廂,丈八長的金光霍霍縱橫,矯矯衝騰,直似這地中破出一顆烈日,欲拔光出樓,射穿鬥牛!光色金熾,瞟上一眼似連目光都要燃成了火海,卻是自元寶的金錯刀迸射而出!他方還一退再退,此刻忽暴發了神威,金錯刀原不及二尺,光芒一發,竟比荊醜奴的翟烏又長出一截,頓將那柄重劍比了一個暗字,壓了一個短字。

    蜻蜓劍客用的雖是劍,卻也知道那原非日光,而是功力所至,氣透刀身發出的炁芒。他們兄弟運劍時亦可真氣透劍,迫出劍炁,不過也只寸許來長,隱隱吞吐而已。若像元寶這般驕陽也似一發便是八尺,那不單要內力深湛,且須是陽剛至極的內功方能夠為之。

    驚駭之下,兩人立時忘了玉鏡遲的十八拍,皆是眯起眼睛心道:素言劍氣如虹,殊不知刀光亦可追日,用以制敵,何須一斬?只怕刀芒衝發之際,敵人已是雙目大慟,駭得逃之夭夭了!

    便是孫玉叔也看了過去,心中驚道:這個賊小子的萬木回春二氣丹,精深如斯!真也值得起百萬兩金子,只可恨不為我所用!

    元寶恍如錯穿了財神衣衫的昴日星官,咯咯大笑:來,再喝一聲,也好湊成一雙,不可落了我的娘子。

    光薄丈二的金錯刀忽然疾起,迅如風火,登時叫荊醜奴的劍勢一挫不由便真喝了聲彩:好刀法!可是九州之鐵鑄一字?

    元寶道:錯了,是九州之木劈一柴,跟你老爺還用得著鐵麼!說話間刀光連閃,霎時長槍大戟,黃沙萬里,刀芒溢湧如傾峽激流,好一派殺氣沖天!

    第十一章胡笳燕雲三十六

    那廂玉鏡遲舞弄玉盤,如邊關曉月冰輪在空,他卻是大漠驕陽烽火連城!偏生刀出得又是極快,恰似一票金戈鐵馬突入敵陣,殺聲起處,已是落得一地酋頭。頓將荊醜奴的重劍迫得回兵自重,再無一條劍影敢擅殺出!

    觀斗的孫玉叔不由龍睛震顫,心道:這是什麼刀法,竟然烽煙劫掠,戰陣之氣直衝霄漢!他也是武學大家,天下名刀在他手下折了無算,卻從未見過這般如當沙場的刀勢。心中急憶天下間以威猛著稱的刀法,彭門五虎斷魂刀,長白鬼首殺風斬,乃至關聖冷豔鋸,威猛有似,殺氣卻還輸了幾分!

    眼熱心跳之時,突聽蜻蜓劍客齊聲喝道:哥舒夜帶刀!燕雲十八騎!醍醐灌頂,心頭卻仍舊茫然兩人各說了一種,不知哪個才是。

    原來元寶這一路刀法,乃前唐名將哥舒翰所創,胡虜聞風喪膽,曾有歌讚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思牧馬,不敢過臨洮。此歌大氣雄渾,實不能以工巧論之,而其中這刀,便是指刀法,叫做燕雲十八騎。

    這名字取自隋末,靖邊侯羅藝的麾下勇士。顧名思義便只十八人,黑披風,黑麵罩,黑巾黑衣黑騅馬。每人一柄彎刀,一張大弓,每有外族侵犯,燕雲十八騎便成奇兵出陣。相傳某年胡虜入關劫掠,十八騎飛馳襲敵,以一當百,一夜殺敵三千!敵寇回逃,又一路追殺兩千餘敵,直殺至胡虜腹地,前後誅敵二萬,竟無一傷亡,縱橫大漠未嘗一敗!哥舒翰將他們的刀術加以完善,冠以同名,用之殺敵,方成就了絕世功業。

    這般殺伐劫掠的刀法原就是戰陣之用,江湖中自是難得一見,無怪孫玉叔不識。蜻蜓劍客家門淵博,也只今日方逢一見。西門青不由便想:這可登對,玉鏡遲胡笳十八拍,他便燕雲十八騎。一個是胡怨哀婉,一個卻是胡酋喪膽,一個飽含敵辱,一個辱敵無數,果然是那個珠聯璧合!

    這時間,只見元寶的燕雲十八騎鋪展開來,刺削如怒戈穿空,劈抹如大江橫舟,收若千軍蓄陣,發若奇兵飛襲,戰意磅礴殺氣幹雲!

    西門青不由便心緒隨之起伏元寶有恩於他,當然不願元寶落敗;雖恨荊醜奴入骨,但也不願見其敗鬥。再怎地刺客五絕也是行內典範,絕句終究五行開外,且元寶是玉鏡遲的那個,敵之友便是己之敵,那敵之敵不便是己之友麼

    一時思緒紛亂,敵友友敵直把他自己也繞得有些糊塗。正尋思著,忽然間遍體生寒,登時一個冷戰,只聽東郭亭在旁邊道:凍凍凍凍牙齒打架,竟然敲出了一串鼓聲來。

    東郭亭本要說凍死人了,敲了半晌的鼓,後三字才說得出口。

    這時間也不知怎地,周遭奇寒侵體,仿似陡然轉換了時節,陡來嚴冬。兩人穴道被制,再被寒意一侵,似連眼珠子亦要凍凝了。

    許久,適才察覺原是玉鏡遲與聶鬥那兩人替天換季,相鬥之處,陣陣寒氣四外散逸。

    只見聶鬥那顆光頭愈發青幽,雙掌的針氣更是濃如雲酪,直若雙手各挾一朵白雲以為兵刃,翻飛搏擊。

    玉鏡遲的玉盤原是青若錫金,此刻彷彿為雲所染,愈發蒼白起來,冰輪翻動之際,一波波的寒氣湧動如潮。

    蜻蜓劍客只覺耳也寒心也寒,眼前都彷彿要泛起一層白霜,心想:她這一面寒玉盤,竟然能將節氣也翻個個兒,幸好我兄弟未曾與她相鬥,不然這般急凍之下,連關節都得僵硬,還哪能遞得出劍去?

    這般激鬥,玉鏡遲的胡笳十八拍仍還行雲流水。須知這可不同靜坐撫琴,弦柱子便老老實實立在那裡任你挑撥。比武過招瞬息萬變,她卻暢而不衰、阻而無礙,足見這套武功她早已是出神入化、隨心所欲了。

    蜻蜓劍客暗自讚歎,不過卻想,這終究還是奇技淫巧,對戰比鬥乃求制勝一擊,你再奏得婉轉、舞得好看,難道敵人還能聽著聽著就棄刃拱手,大讚歌舞自認不敵麼?只覺終還是弗如元寶的燕雲十八騎,大刀闊斧,長杆大杵,那是多麼威猛剛烈,多麼快意縱橫,方是為真正的大用之武、正道之兵。

    玉鏡遲似也有幾分不耐,一痕砂那杆黃筆倏忽現於另手。蜻蜓劍客立時瞠目,知道她若是將永字八法施展出來,又大有可觀!

    只見她一手舞盤,一手施筆,刷刷刷刷筆走龍蛇,便當空寫起了字來,一痕砂錐尖的紅痕經她內力催發,咻咻吐出一抹朱影,如火舌、如赤信,立時劃空留影,凌空現出幾行字跡,居然久久不去,似紙染硃砂。

    這便彷彿那晚豕守塢之景重現西門青望著字跡不覺念出聲來: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弒,先害諸賢良心頭驀然一驚,東郭亭便在旁說道:這,這不是《悲憤詩》麼?他心道:不知她好沒來由,寫什麼悲憤詩原來悲憤詩也出自蔡文姬之筆,此曠世的才女生平便只流傳下來兩章詩篇,便是《悲憤詩》與《胡笳十八拍》。

    西門青只道她是要以詩應武,使出那永字八法。然而看來看去,她龍飛蛇舞,卻全不把悲憤詩向聶鬥招呼。轉眼在相鬥之處畫出漫空字痕,朱光流轉,紅紋不散,直若我佛臨世,把妙法真言作了一空的祥瑞。

    蜻蜓劍客瞠目結舌,便是聶鬥也暗自稱奇,掌下出招,卻忍不住去看漫空的詩篇,先還當她有何詭謀,小心戒惕,她卻信手揮抹,全無一分凌厲之氣,更不見什麼奇詭之招。須臾詩就,又重回起始,只見筆鋒過處,又是開篇之句。

    西門青只是猜不透她這究竟是何奇招,這時間,卻聽孫玉叔冷哼了聲。他心頭一動:她翻來覆去寫這軲轆詞,莫非意有所指?揣摩許久仍是一頭霧水,忽聞遠處,鏘啷啷一串鳴金之聲!似有金燕子銀燕子飛起,比翼為琴奏出一曲《雙飛燕》來。

    只見元寶身上忽悠悠掠起幾團銀光,銀盤也似在周遭之空旋來飛去。原來便是他那幾塊銀鋌,但見銀子漫天飛旋,歡快無加,卻也學著玉鏡遲的悲憤詩那樣,一錢一兩也不肯向對手飛落。

    原來元寶見玉鏡遲一手胡笳,一手悲憤,揮灑得極是好看,只覺不可落後,索性把銀子飛出來充數,別人莫明其妙,他可是得意洋洋,只想:你有句子,我有銀子,哦呀!果然是比翼齊飛,多麼多麼登對

    他一高興,立時意氣風發,內力一催,金錯刀霎時金戈橫天,非要殺得荊醜奴清淚橫流,為這一曲《雙飛燕》棄劍鼓掌不可!

    荊醜奴竟似不敵這一刀的威勢,仗劍而退。勢如破竹之際,恰有兩團銀盤旋迴,元寶焉能叫這雙飛燕落了地,右手依舊運刀,左掌向銀盤抹去。這一來不由分了些心神,左眼看銀子,右眼看金子,耳畔卻忽聞荊醜奴一聲大喝:吃我一劍!

    但見一條烏油油的黑影破空襲來,正是荊醜奴把翟烏擲出,直取自己的面門!元寶急將金錯刀當劍迎去,左掌卻依舊沒忘了收銀子,大笑:果真你要棄劍而逃了麼!

    驀地只見飛來的翟烏之尾,霍然綻發了一條雪寒的銀光!如電龍乍起,如銀汞飛瀉,奪空,裂風,還帶起一聲喝彩

    斬!

    斬!

    天外來龍,睫前驚鴻,一斬而過。

    一條銅幾,一面銅案,一方銅地,幾叢修竹,都悽慘地畫上了一個斬字。白冷冷的銅地裂縫八尺,沉墩墩的几案一刀兩斷,修竹更慘,寸寸成段,仿似這一斬最恨的是竹,在一斬中多分了幾刀與它。

    蜻蜓劍客無奈地吃了一驚,之所以無奈,只因這份驚,原是要給聶鬥與玉鏡遲的,卻情非得已突如其來地被這一斬奪了去。

    兩人沿著心頭的驚、地上的斬,爬過目光去看出斬的人荊醜奴。他手裡提著一柄刀,很長,比翟烏短。銀刃黑柄,無鐔,鐔在劍上。這柄刀很奇怪,刀身寬二指,微弧,然而看去又不止二指寬,刀上漫粼粼一片銀花橫溢,如雪紋霜痕,如高山大川流波縵理,如遠月長空漫灑雲彌。

    蜻蜓劍客的武功雖未登堂入室,見識卻還廣博:世間只有一柄刀會有這樣的花紋非我;世間只有一個人會用這樣的刀宋斬。只是他倆想破了頭也不明白,為何彈指之間,荊醜奴變成了宋斬。

    第十一章胡笳燕雲三十六

    宋斬提著非我,站在兩丈長的斬痕中。刀遠沒有兩丈,卻居然把兩丈內的一切都一刀兩斷了除了他自己非我者斬。

    那柄翟烏也斷了,它淒涼地躺在地上,一剖為二,還連著劍鐔。這時可以看清其中是空的,仿似玄鐵打鑄的劍鞘。不過出鞘的卻是一柄刀,一柄竟要玄鐵鑄鞘方能韜光養晦的刀。

    這樣的刀,這樣厚積薄發的一斬,神擋神死了,佛擋佛死了,誰擋誰死了。卻唯獨元寶沒有死。

    他甚至沒在那兩丈之中,他竟然站在宋斬身側不知何時到了那的眉飛色舞地看著刀痕,替宋斬咂舌喝彩:好刀,好刀!好一式升班馬!

    宋斬任憑他立著,卻不見,不聞,也不說話。仿似他今日錯失了手,把自己也斬在刀下。他筆直地凝視身前刀痕、痕後刀光,看了很久方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這一斬他醞謀了許久、隱忍了許久,從出手便只是為了這一刻的出手,卻居然失了手。他分明拿住了元寶的破綻,在他分神的時候拔刀,大喝,擲鞘,叫他再分神,然後怒斬!無人可以在這一斬下逃生,何況是一波三折一折三疊的這樣一斬。可元寶卻逃了,不但逃了,而且這時便聽見元寶道:老爺就是知道,老爺就不告訴你老爺是如何知道的。

    宋斬仿似釋然:你若不知道,絕擋不下我這一刀。元寶竟然點頭。

    宋斬又釋然:這一回,應是九州之鐵鑄一字了?元寶又點頭。

    宋斬再釋然,喟嘆:好,也算償了我平生之願。

    這時他的面色便泛起一層油蠟的黃氣,很黃,恍如枯樹的幹。胸膛的衣上也緩緩裂開幾條口子,縱橫交錯地結了一個斗大的錯字在他胸前。裂痕深可見膚,卻無血跡,似乎他身上並未受創。可他的臉色卻愈發地枯槁,仿似一棵表皮還好的樹,裡面的幹脈已是寸寸絕斷,有根而枯,未冬而凋。

    蜻蜓劍客還未敢大驚,忽聽咚的一聲沉響!轉過目光去的時候,卻見地上橫著一個人,一個冰人。

    聶斗的雙手交叉著,鋪在胸前。十指似屈又直,恰似他胸中有一張琴,撫指欲彈。手上的白雲已是不見了,卻依舊雪氣森森,根根如針,仿似他的手本就生滿了寸許長的白毫。

    這是蜻蜓劍客第一次看清他的手。

    他倆剛剛本是要為他吃驚的,卻被宋斬那一刀奪去了驚光。那時間,玉鏡遲的悲憤詩已是豔豔地映紅了小半個竹園,聶鬥不知怎地,似無福消受豔景,驀地呼了一聲冷,然後便凍著了似的打了個老大的噴嚏。

    於是他就成了一個冰人,一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冰人。

    宋斬面如蠟裹,他卻是臉若冰封,原本幽青的光頭竟然白得透明,賽似冰鑑,橫陳在那裡別是一樣冷若冰霜。

    突如其來的兩般變故,頓叫劍氣沖霄的比鬥不歡而散。一時觀者誰也不懂發生何事,莫說蜻蜓劍客,便是孫玉叔也自驚魂出殼,早忘了言語。

    不過還真應了元寶的話,兩口子同進同退,胡笳十八拍,燕雲十八騎,進則同進,罷鬥也是不約而同,說退那便退個乾淨,決不拖泥帶水。

    這時間,宋斬似支撐不住,鏘的一聲,連人帶刀跌墮於地,與聶鬥一坐一臥,也來了個同進同退。兩人一做枯木,一做磐冰,連呼吸也自無聞,生死不明。

    元寶看看這個,瞟瞟那個,臉上卻無一絲喜色,走到玉鏡遲身旁,正色道:刀是好刀,手是妙手,只不懂為何要去做人家的鷹犬。他難得正容一次,卻叫人看著十分不妥,好在馬上眉眼一斜,嘻笑道,娘子就是高明,說一塊冰,便是一塊冰,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咱家的大司度,嘖嘖,那是神機妙算得緊!

    果見案頭上的那塊茶冰正好融盡,化成一攤冰水。

    玉鏡遲微微一嘆:若無這塊冰,還真不好勝得這般輕易,也算天助。

    蜻蜓劍客不由大愕,瞪著銅案上的水跡,皆想:難道這塊冰也大有玄機,是是什麼毒藥,把杜裟與宋斬都毒翻了不成?他倆看見聶鬥那雙白毫森森的手,已猜到他是何人荊醜奴都變成了宋斬,聶鬥又何嘗不可變成杜裟?

    那雙針氣密佈的手,正是雪手杜裟的獨門兵刃拂雪成冰手,是用冰山之巔的雪人皮所制的手套。聶鬥時才掌飛白雲,原不是針氣,而是雪人手套逼發的寒氣不然僅憑玉鏡遲一面兩生歡,也難叫這竹園改換時節。不過雪手杜裟一身陰寒無比的內功,號稱連雪人都凍得死,五絕中數他最令人不寒而慄,這一次竟會失手,反而把自己凍成了雪人,可真是奇之怪矣,怪之大哉。

    西門青琢磨元寶的言語,心道:大司度,大司度,這可是前唐的官職,專司銀餉錢俸、各樣財政用度支銷的大吏。前唐早亡了,她又做的哪一國的官呢?莫非莫非

    突聽孫玉叔遠遠地冷笑道:原來如此。孫某還真是瞎了眼,同在金陵這麼久了,竟不知五方湖主是絕句的人!

    元寶蹺起拇指指著鼻尖道:大叔法眼呀,果然有眼不識金鑲玉。不錯,我娘子便是絕句的十五姊,掌管錢糧的大司度。老爺就更了不得了,乃是大司珍!夠氣派吧,老大的官那可是。

    西門青暗暗點頭:原來真是那傳說中的金童玉女。這話他早和孫小真講過,絕句有雙金童玉女,金童聲名狼藉,玉女卻少有人知,誰能想到便是玉鏡遲?無怪她是江南第一大賈,背後有那般硬的靠山,自然多財善賈。元寶自稱大司珍,這個官兒原也是前唐的官職,又稱金部郎中。不過那也沒啥實權,說白了就是坐守金山白開心,替皇帝老子看管金庫鑰匙罷了,只不知他有何好得意。而且他這般錢迷,絕句竟放心叫他管金子,也不怕他財迷心竅監守自盜?便是不盜,恐怕每天也要把庫裡的銀子拿藥水煮上幾遍不可

    忽想起他的金錯刀,西門青又暗暗點頭:恐怕這便是絕句那把金鑰匙了,殺完了人再用來開鎖,哎呀呀,果真是錢有血色物盡其用。

    孫玉叔牙關錚錚,心道:我還說此間事了,去拜絕句的山,不想山門就開在自家門口!他先還不信元寶與玉鏡遲是真伉儷,這時間卻不由得不信了。忽又去看杜裟宋斬。龍睛子神光湛現,恨不能把那兩個人瞪得活轉過來,一掌一刀,立取了玉鏡遲與元寶的人頭奉上!

    元寶似猜著他的心思,嘿嘿笑道:大叔寬寬心,那二位沒個三五十日是幹不了活兒了,殺人燒樓,須得另請長工。

    孫玉叔瞪了他許久,心胸反而平明下來:他倆敗得極是蹊蹺,若非玉鏡遲預先知覺,決不會功虧一簣!想到這一層,他道:說來孫某也有不知之罪,若知訣去樓乃絕句的寶地,那是決不敢衝犯。恐怕其中還是有小人作梗,欲求漁翁之利。

    他早先以為,訣去樓必是玉鏡遲藏埋傢俬之地。此時想來,這裡便是有傢俬,也必是絕句的傢俬。江湖素言天下沒有絕句殺不了的人,他便是不世應龍,又何苦往刀尖子上撞呢?總須有個迴旋才好。

    方還眼中射劍,轉臉又自若坦然,他與玉鏡遲道:杜、宋兩位是孫某請來的義士,功過也只在孫某,你須不可為難他們兩位。

    玉鏡遲道:要為難早便為難,還會由著他們把機關經略圖給你麼?

    孫玉叔驚道:你你饒是腦筋轉得飛快,一時竟答不上話來。

    只聽她又道:我刻意在豕守塢多待了一日,便是要給他們尋圖的時間。這圖我藏得著實不易,須得恰到好處,藏深了怕他們找不著,淺了又怕他們懷疑。好在他們到底得了手,真是萬幸。這話聽著極是彆扭,天下哪有這等慶幸被盜的失主?直把蜻蜓劍客聽得哭笑不得,又云裡霧裡。

    孫玉叔睛光閃爍,猶是不知該說什麼。

    元寶吃吃笑道:你們那天在船上密會這兩條龍腿子,以為老爺不知麼?那姓趙的一個勁在船上玩鐵膽子,鏘鏘來鏘鏘去,只怕別人聽不見想來機關經略圖,嘿嘿,大叔您便是在那條船上摘出腔子的吧。

    第十一章胡笳燕雲三十六

    蜻蜓劍客聽到此間,怔了幾怔,忽如冰雪澆頂!那日秦淮河邊與荊醜奴一斗,為的什麼?還不是那船上鏘鏘有聲,引得兩人去看,結果看出個一劍天來麼?他倆還真未想過這聲音是怎回事,此刻被元寶道破,可不正是趙香童那對鐵膽!

    孫玉叔城府再深,聽了這話也不禁面上一紅。奪了龜元帥那天,他與元寶賣弄機關圖,可恨這個賊小子竟還裝得煞有介事,嘴上甜言蜜語,只怕心中早樂得打滾了吧!

    玉鏡遲這時道:宋斬、杜裟不請自來,我便知道是你的指派,正好假手送圖給你,不然你怎也會不請自來?卻也省了我許多事。

    孫玉叔心道:聽她這話,竟然一早看穿了我的李代桃僵之計,那便不對了,這件事做得極是巧妙,她又怎能看得穿?

    原來刺客五絕一向神蹤無定,他雖召來其中之三,到底那一針一劍未曾覓得,是以安下妙計,叫杜裟、宋斬易容喬裝,掌刀成了針劍,去投玉鏡遲的門檻,不知怎會叫她看出破綻。他心中反覆思度,猶是猜不透到底哪裡做得不夠圓合。

    這時間,突聽元寶道:猜也白猜,是你自己撞在刀尖子上了。你讓一掌一刀冒充個張三李四也好,阿貓阿狗也好,怎麼都好,偏要假扮一針一劍,哈哈,那就是自投羅網了。

    孫玉叔猛地吸了口涼氣!只聽元寶又道:按說五絕那幾個人,一般人都不認得,老爺這般見多識廣,五個手指頭裡也只認得兩個。您猜怎麼著,這還是那兩根指頭揣在老爺的兜兒裡,那才認得見。

    說著,他指指橫陳地上的杜裟:這一副衣裳架兒套個光頭,扮得還不錯,只是那真聶鬥原是位老實和尚,見人先紅三分臉,哪像他這般陰森森的好似閻羅殿來的和尚?又指著宋斬道,這位就更不對了,荊醜奴名字醜,人可不醜,說話女兒家家的,便是那條鐵棒槌舞到手裡也成了繞指柔,哪像他這般,橫眉怒面只管把劍當作砍柴刀來用。

    聽到此間,非但孫玉叔,便是蜻蜓劍客也都猜出了個大概。只見元寶眉飛色舞,雙掌叉腰嘎嘎大笑:老實告訴你,聶十三與荊十四入門比老爺還早,排名還在老爺的前頭,你說,你是不是自投羅網!

    錚!一聲戛響劃過室間,孫玉叔的龍爪子竟把龍床捏出了刀聲!他已是猜到聶鬥荊醜奴或也在絕句,不然元寶怎會如數家珍?可萬沒料到竟比玉鏡遲還排名在前!

    只聽玉鏡遲道:杜、宋兩位,倘若堂堂正正地比鬥,我和夫君也不能必勝,只惜他們被一副假面束縛了手腳,這才成就了夫君和我以逸待勞,偷樑換柱

    西門青聽到此間,終於忍不住道:何為以逸待勞,又怎麼個偷樑換柱?

    玉鏡遲嘆口氣道:杜裟的雪人手套可收蓄寒氣,亦可釋發寒氣,本是極厲害的一種奇門兵刃。可他上來先偷我一掌,反被我將兩生歡的寒氣換到他的體內,方種下禍根,是為偷樑換柱。我夫君就不消說了,早便知道宋斬的身份,只須等待時機即可一擊而中,恰是以逸待勞。

    原來她與杜裟比拼內力時,將一注兩生歡的寒氣逼進雪人手套,怕杜裟覺察,又從手套中吸了一注他的內力,移花接木結成那塊茶冰。

    杜裟與玉鏡遲過招,手套中的寒氣經內力收發一絲一毫侵入體內。須知他練這種陰寒內功,日積月累,陽經已是大損,不過仗著功力深湛方無大礙。若遇外寒勾引,那便是雪上加霜必發寒症不可!登時寒寒相觸直入膏肓,想不凍成冰人也是不能。倘是他發覺得早還好,偏生玉鏡遲另有奇招,奮筆直書悲憤詩,不為傷人,只為叫他眼花繚亂,便是體內有些微異象也分了神,發覺已是晚矣。

    元寶則簡單多了,宋斬以為拿住破綻,一刀斬下!怎奈元寶早有防備,這一刀反成了他的破綻,反而中了元寶的一式九州之鐵鑄一字。

    天下刀法,豪州三甲探花藍觀雪的一式晚菊,卓然如晚香怒放,可排第一。第二當屬宋斬的升班馬。據說宋斬某日殺敵,一刀斬下,敵身兩爿,胯下之馬疾馳百里方一分為二,人都說宋斬一刀度馬昇仙,位列天班死猶不斷,是以稱升班馬。

    而元寶的九州之鐵鑄一字號稱天下第三。他這一式刀法,一刀四閃,一閃四劃,四四十六恰是一個錯字。中者無創,刀中蘊發的極陽之氣卻可焦灼奇經八脈。豕守塢時若非玉鏡遲攔下了他,那些漢子日後也就不用偶發高熱了,須得臥床三年,咯血三年,方通身經絡盤根錯節而死,這才真是九州之鐵也難鑄成的大錯!

    蜻蜓劍客這才知道杜裟宋斬緣何惜敗。難怪那日秦淮河邊,元寶對聶斗的武功瞭如指掌。本是同門,可不正是揣在兜裡的手指頭麼。

    孫玉叔心道:連聶鬥荊醜奴都入了絕句,那位李老大還真不是一般的天子。文相武將,司珍司度,一應俱全。僅一個大司度,便制轄了半個南唐的經濟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不由便道:聞說絕句有位三十九郎那是一等奇才,精工擅巧,莫非訣去樓,是他的工心之構?

    玉鏡遲點頭,元寶搶聲道:可不正是三十九郎監工的麼!這個臭小子花了老鼻子錢了!空了老爺的金庫不說,還把蕭十一郎的狗熊、六哥的猴子也拐來看門兒!若非我娘子看不過去,打了他一頓板子,非把老爺的家底兒都敗光了不可!一面說,他照著虛空一摑,彷彿真打了那三十九郎一記大耳刮子!

    看他說得肉痛不已,蜻蜓劍客心道:什麼叫老爺的家底兒?分明是你們那一大家的家底兒,看來你果然有監守自盜的意圖,不自覺著就把心裡話也說出來了!

    孫玉叔也是暗罵:他說六哥的猴子,必是動靈子了,果然那個賊道是跟他們一夥的!可是又不得不歎服:訣去樓之瑰偉,不定凝納了多少人的心血,若非李鬥蟬這般海納百川的天子,天下又有誰人建得出這樣的樓來!如今既已知道玉鏡遲的身份,便再不可與之成仇,否則破了訣去樓,勢必要惹惱了李鬥蟬,那便是畫蛇添足。

    想到此間,孫玉叔便道:今日的話說得透徹,孫某也非一意孤行之人,看在兩位的份上,鍾謨那顆賊頭不要也罷!說到這,他心道:這可是給足了李老大的面子,不信你們不懂交情。又與元寶道:煩請轉告李老大,山是一定要拜的。二十萬兩銀子之約,那還是作數。

    果然一提銀子,元寶的瞳子又閃閃地映出了花兒來:那是作數,一定作數,想不作數都不成。

    孫玉叔哈哈一笑,道:一言為定。孫某不便叨擾,就此作別。他說作別,卻沒有從龍床起身的意思。他終究還是忌憚機關,瞟了眼玉鏡遲,心道:交情也攀了,你若不識時務,可真是不通江湖規矩了。

    玉鏡遲美目流轉,審視他幾眼,卻道:好容易來了,豈能讓你白走一遭,才剛我說了,該見的時候一定會讓你見到莫非你又不想見了?

    孫玉叔怔了怔,喜道:飛飛在樓裡麼?好!我帶她一道回家。

    玉鏡遲走到一旁,不知在何處一拍,竹園盡處一方銅壁忽然隆隆而起,徐徐落進了一片天光來。

    孫玉叔望去,只見草木蔥翠,彷彿開了一道大門,外面便是湖心沙洲。他們所在的這個竹園,原來正在訣去樓的第一重樓間。

    他不由一喜一憂,喜的是玉鏡遲既然肯開門那便是要送客了,憂的是門都開了,卻不知她為何還不肯將這些龍床竹子的,也開了開。

    這時候他忽然聽見樓外老遠的地方,一個聲音鶯鶯地響道:玉姊姊!玉姊姊!我在這呢

    孫玉叔凝目眺去,原來沙洲邊停著一隻小舟,孫小真燕雀兒似的直跳上了岸來。舟上還有個人,也不阻攔,任憑她歡躍著奔向訣去樓。

    許是奔得太快,孫小真進了竹園,喘籲著道:玉姊姊!你不知道,我這幾天老高興了,我說到這,她望見元寶,頓時又喜道,十六哥!你怎地也來了突地看見元寶手中那柄金錯刀,不由一波三折地又變了臉色,看看他身邊的玉鏡遲,顫道,十六哥你、你是來殺

    孫玉叔忽沉聲喚道:小真。竟然沒喊她的小字。孫小真這才看見端坐龍床的孫玉叔,霎時那小臉兒直要變成了竹子色兒,怯生生地道:阿爹你也在呢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急道,阿爹,你快跟十六哥說!別讓他玉姊姊。那個殺字,她終是沒忍說出口。

    玉鏡遲這時走了過去,撫撫她的劉海兒,柔聲道:十六哥是來找玉姊姊玩的,他才不會害玉姊姊呢。

    孫小真的水眸猶自漾漾地打顫,元寶早把刀收了起來,高舉著雙手笑道:丫頭你瞧,老爺都投降了,誰敢害我的娘子我就跟他拼了!

    這話說得又是前言不搭後語,不知他都投降了還怎麼跟他拼了。不過孫小真倒似聽懂了,喜道:哦,十六哥不是來玉姊姊的,是找你的娘子來的。卻也忘了問一下,哪個才是他的娘子。

    玉鏡遲凝視了她許久,一聲輕嘆,又走回龍床,與孫玉叔道:天道昭彰,今天我便要僭越幾分天意,給這個小妮子討還個公道。

    她的聲音紓緩,可不知怎地孫玉叔冠玉之面泛起幾縷黑氣,睛光一薄,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玉鏡遲極凝靜地看著他,又極凝靜地道了聲:三等淮南公。

    短短五字,莫名所以,然而孫玉叔的睛光陡地漲擴了起來,許久,也是極凝靜地道:飛飛在此,你待怎樣。飛飛兩字說得別是凝重,似在提醒玉鏡遲這丫頭可都還聽著呢。

    玉鏡遲的目色本來平明,卻不由泛起一分疑波,道:有些事,這丫頭這丫頭竟然便有些猶疑,似乎這丫頭忽又令她難以啟齒了。

    這時間,竹園裡的氣象便忽地沉滯了下來,所有人便是孫小真也怔怔地瞪著眸子,全都把目光膠結在玉鏡遲臉上,不知她究竟要把這丫頭說出個什麼故事來。

    沉了又寂,寂了又沉,突聽竹園中飆起一聲大喝:混賬東西!哪裡去!瞬即又是哎呀噼嚓幾聲嘈響,然後便聽一人嘶聲道

    你你若敢動,我、我就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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