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繪梨衣
炭火上坐著一把關西鐵壺,水即將沸騰。這種產自日本關西地區的鐵壺黝黑沉重,上半截像榴蓮般有無數鈍刺,下半截雕刻著赤面長鼻子的鴉天狗,張開雙翼飛翔在流雲火焰中。炭火把壺底燒得通紅,鴉天狗的臉和羽翼邊緣泛出熒熒的火光,栩栩如生。
水沸了,一身白色和服的老人提起鐵壺,把沸水倒進茶碗中,旋轉茶碗之後,把水倒掉。這樣茶碗便被加熱了。老人把兩茶勺的茶粉放進茶碗裡,用長柄木勺從鐵壺中取一勺熱水加入茶碗,用被稱作“茶筅”的圓筒竹刷輕輕攪拌,直到茶粉完全融化在熱水中。他用金色的古帛紗墊著茶碗,在手中輕輕旋轉,把有竹雀花紋的一面朝向對面的尊客,彎腰奉茶。
這是非常嚴謹苛刻的茶道禮節,一分也不能出錯。
尊客彎腰接下茶碗,也用和服腰帶上的古帛紗墊著,順時針旋轉兩次,把竹雀花紋對著煮茶人,這是表示對煮茶人的尊敬。然後恭恭敬敬地飲下茶湯,再逆時針旋轉茶碗兩次,把竹雀花紋重新對著自己,低頭欣賞古樸卻別有風味的茶碗。
這也同樣是禮節,飲茶者的禮節。
如果路明非旁觀這套禮節他一定會被憋死,從煮水開始這兩人就那麼跪坐著,只能欣賞彼此的臉和鐵壺噴出的白汽。等了半個小時只為喝上那麼一口茶,期間連幾粒解悶的瓜子都沒有。按照禮節,喝完還得上下翻動茶碗,發出類似“好美的茶碗啊”之類的稱讚,否則便是失禮。
但到了這個環節飲茶者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在把玩了茶碗之後,她輕輕地把茶碗放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個女孩,紅白二色的和服,這套考究的衣服由白色的內衣“肌襦袢”、被稱作“白衣”的外衣、和紅色的和服裙子“緋袴”組成,大袖袖口和衣襟都繫著紅色的絲繩。只有神社的巫女才能這麼穿著,而且她們也不會把它穿到神社外面去,這就像一套打工的制服,穿錯了場合會很可笑,就跟穿著牛仔褲去吃法國菜一樣會被人鄙夷。
但巫女制服穿在這個女孩身上就像便服一樣自然,她好像是穿這身衣服長大的,隨隨便便就可以穿著這身衣服去超市。女孩對老人比了比幾個手勢,然後手又縮回大袖裡,只有纖細的手指露出來。
那是啞語,她看似是不會說話。
老人也不說話,只是微笑。他從背後拎出一瓶“川崎”純麥芽威士忌,這大概是日本產的威士忌中最好的,倒進裝了半杯清水的玻璃杯裡。他這是在調製一杯“川崎水割”,一種日本式威士忌飲法。他一口把“水割”喝完,拍了拍掌,大約是用酒來為女孩敬茶的意思。
女孩起身,老人也起身,為她整理衣裙,摸了摸她的頭,就像是對待女兒似的。
女孩並未對這種親暱的舉動有任何抗拒,但也沒有露出“欣然接受”之類的神色,默默地等待老人整理完之後,獨自走出了這間小小的茶屋。
門外是浩蕩的海風和漆黑的海面,這間茶屋的位置竟然在一艘漁船的船艙裡。船隨著海浪起伏,隱約可見遠處海平面上另一艘船的影子。女孩脫下木屐放在一旁,只穿著白襪走上了救生艇。救生艇是一艘沒有動力的小木船,船裡空無一人,只有一個深潛用的頭盔。女孩登船之後就跪坐下來,大袖垂在兩側。水手們解開了纜繩,任小船隨著海浪飄向海平面上那艘大船的方向。
夜色中眺望女孩的背影,堅定得如同山巒,竟然有種能夠鎮壓住那艘輕舟的氣魄!
茶屋中的老人接通了電話:“繪梨衣已經出發了。”
“她還好麼?”電話裡傳來低沉的男聲。
“鋒利的如天叢雲之劍!”老人自豪地微笑。
2、工作手冊
深度4600米。
“照這個速度我們再有十分鐘就沉底啦!”路明非大喊,“快想辦法!什麼辦法都行!”
深潛器還在高速下沉,不僅下沉,它還翻滾!路明非還沒從飆車的眩暈中徹底恢復,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一口吐在舷窗上。
“到底怎麼回事?愷撒!檢查儀表和閥門,快!”電纜還沒斷,源稚生焦急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
“四個氣密艙中有三個出了問題!我們控制不了這三個氣密艙的閥門!它們正在全速放出空氣吸入海水!我們正在失去浮力!”愷撒大吼著拉下一個又一個閥門,試圖強行切斷氣密艙的管道,把氣密艙中最後一點氣體留住。但沒有絲毫效果,這件老式設備完全沒有響應,大量氣泡從深潛器周圍上浮,耳邊僅是雷鳴般的轟響。
“我試著打開平衡舵把深潛器先正過來!”楚子航大喊。
“好!”愷撒打碎玻璃,握住裡面的黃色操縱桿,“我試著開啟動力系統!”
“我們還有動力系統這東西麼?”路明非覺得有救了。
“是的,但是輕易不敢動用。”愷撒神色繃緊,狠狠地咬著那支雪茄,“技術還不成熟。”
“管他技術成熟不成熟,現在不用就得死好麼?”路明非說,“什麼技術?”
“裝備部在這東西里面安裝了一個小型核反應堆作為動力系統的能源,但是小型化的核反應堆還不夠穩定,出問題的話……”愷撒額頭上都是冷汗。
路明非聽到“核反應堆”四個字的時候其實感覺還好,因為比起“裝備部”三個字,委實說核反應堆不算什麼。
“出問題又怎麼樣?頂多也是死咯!”
“會爆炸,”愷撒的神情嚴肅,“在深海爆炸一枚核彈,有可能引起原本就不太穩定的日本海洋板塊滑坡,會地震……海嘯……最嚴重的情況是日本會沉掉。”
“哎呦我的媽誒。”路明非傻了,“學院是派我們來搜尋龍類麼?是派我們來搞掉日本的吧!”
“深度6400米!”楚子航大喊,“我們還有大約一公里就要和海溝底部撞擊!剩餘時間兩分鐘!我已經把深潛器恢復到正位了!”
愷撒緊握黃色操縱桿,手微微發抖。難怪那操縱桿是黃色的,原來是跟核武標誌的顏色相同,拉下這個操縱桿,存在兩個可能,深潛器獲得動力,代替失去的浮力;或者爆炸,附帶結果可能包括日本沉沒。要是路明非這種沒節操的人當領隊,他早就拉下操縱桿了。日本沉沒又不關他的事,死在核爆裡也比死在萬千高跟鞋“愛的踩踏”中輕鬆吧?可他還是不好意思勸愷撒做這種沒良心的事……他在愷撒的道德情操面前有點羞愧,愷撒的眼角抽搐嘴唇繃緊,眼神銳利而狂躁,路明非可沒想到生死關頭愷撒的內心會有那麼大的天人交戰。
“老大!”路明非忍不住了,“你下不了狠心就我來吧!”
“跟狠心有什麼關係?”愷撒一愣,“我忘記安全密碼了……”
“安全密碼?”
“記在工作手冊上了。”
“工作手冊?”
“忘記擱在哪裡了……”
路明非這才注意到真正哆嗦的不是愷撒握著操縱桿的右手,而是他按著密碼鍵盤的左手……他早該想明白心繫全人類的偉大情操跟愷撒這種豪門少爺是完全無關的東西,這種“老子是全宇宙的中心”的中二病患者,讓他為了諾諾把地球炸掉他也不會猶豫的啊!
但他記性很差……
頭頂傳來刺耳的可怕聲響,那是金屬彎曲到即將折斷時才會發出的聲音。失重感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超重感,他們有坐在高速電梯上升的感覺。
“正在減速!”楚子航高聲說。
路明非不得不佩服,關鍵時刻還是面癱師兄靠得住,在他和愷撒準備把日本炸沉的時候,楚子航仍在調節不同的閥門,試圖獲得一線轉機。
他們還在繼續下沉,但速度在銳減,按照這個趨勢,他們有望在跟海溝底部親吻之前把速度減到零。鬼知道第一次登上這艘深潛器的楚子航是怎麼奪回控制權的,但他能參考電路板就把北京地鐵的原型車發動,想來這也不是不可能的。路明非簡直想擁抱這面無表情的傢伙並親吻他……如果不是清楚地看見楚子航臉上沾著什麼東西……好吧,那是他剛剛吐出來的帝王蟹壽司……
深度7430米,速度表終於歸零。“的裡雅斯特”號深潛器艱難地懸浮在深海中,微微側傾,就像被一根鋼絲托住了。駕駛艙中的各種燈光閃爍,忽然全滅。路明非滿耳朵都是“嗚嗚”的汽笛聲,那是高速氣流和液壓油高速地在管道中流動。如果把深潛器比作一個人的話,各種各樣的管道就像是他的血管,這艘深潛器就像一個剛剛跑完馬拉松的老人那樣,血液流速和血壓都快能爆血管了。
但它還是做到了!沉默了許久之後,路明非和愷撒放鬆地摔回座椅裡,滿心死裡逃生的喜悅。
愷撒從座椅上彈了起來,抓起手電筒,迅速地檢查操作檯上的各種儀表,“看起來我們沒受什麼損傷,電路和管道都完好無缺,我們用了15分鐘就完成了原計劃4小時的下潛。這樣高速的下潛都沒出什麼問題,果然是原型機!”
“別讚美你們家的原型機了,你以為是EVA裡的零號機麼?就是臺老爺車,出問題的老爺車!”路明非一點點地在腦子裡收攏被嚇散的魂魄。
“原型機非常重要!有著量產品無法比擬的完美!就像手工定製的馬鞍!你要知道在挑戰馬裡亞納海溝的下潛中,這架深潛器的樹脂外窗都被壓碎了,在深海中發出雷鳴般的巨響,當時他們幾乎以為自己完了,好歹有另一層樹脂窗頂住了壓力。”愷撒說。
“好了好了,現在你說這個完全沒法增加我的信心,只不過提醒我這東西差點折在馬裡亞納海溝裡了。”路明非說,“我說師兄,你是怎麼搞定的?”
“不是我。”楚子航淡淡地說。
“怎麼會?”路明非一愣。剛才分明是楚子航在那裡行雲流水般調節各種閥門,不斷開合電路,動作大開大闔,豪邁得如同彈奏進行曲。
“是安全掛鉤。”耳機裡傳來源稚生疲憊的聲音,“是我動用了安全掛鉤!”
路明非恍然大悟,難怪剛才頭頂傳來詭異刺耳的聲音,那是金屬質地的安全纜繩被拉伸的聲音。的裡雅斯特號和摩尼亞赫號之間的聯繫除了電纜還有一根安全繩,源稚生在船上用絞盤逐步拉緊安全繩,把的裡雅斯特號“吊”住了。幸運的是安全繩沒有斷裂,這隻能歸功於源稚生對絞盤力度的控制,這次救援成功的危險程度就像腳上拴著一根橡皮筋就去蹦極似的。
“那師兄你剛才在幹什麼?”路明非問楚子航。
“嘗試。”楚子航淡淡地說。
“我們的氧氣存量怎麼只有34%了?”愷撒大驚。
“我剛才大概開錯了閥門,把大部分氧氣都放出去了。”楚子航淡淡地說。
路明非和愷撒沉默了很久,一起低頭扶額。
“你亂摁什麼啊?”兩人一齊抬頭,額頭青筋暴跳,暴怒地大吼。
“我沒有找到工作手冊,只能隨手嘗試。”楚子航淡淡地說。
路明非和愷撒重歸沉默,再次低頭扶額。
“好吧,”愷撒勉強振作精神,“34%的氧氣存量也還夠支撐我們在水底活動30分鐘,我們抓緊時間。楚子航你控制深潛器的行進,我控制深度,路明非負責觀察。我們距離龍類胚胎已經不遠了,我們要準確地定位它,用機械臂捕獲它。只要我們不犯錯誤,就不會有危險,康斯坦丁的卵被運輸到學院的過程中並沒有發生什麼意外。胚胎未成熟的話,即使龍類也不能強行提前孵化……”
3、海底獵殺
他忽然沉默了,有什麼不對……分明剛才水密艙內外的照明系統都斷電了,可此刻他看路明非和楚子航的臉很清楚,根本用不著手電筒。他慢慢慢慢地扭頭,目光往舷窗邊移動……楚子航也在做同樣的事。他們不敢忽然把頭扭過去,以免嚇到自己,這種不可思議的事……還是慢慢適應為好。
有什麼東西趴在舷窗口看著他們瞳光如同巨燭!把整個水密艙照成一片火色!
路明非乾脆用手把臉一擋。
“喂……”愷撒低聲說,“你不看麼?”
“我不看,我心理暗示。”路明非說。
“這種東西……不看會後悔的。”楚子航輕聲說。
路明非盡了膽子,微微張開一道指縫往外看。他呆住了,舷窗外那窺看他們的東西,竟然是一條錘頭鯊!這種鯊魚因頭部的形狀得名,但它的頭與其說像個大錘,不如說像一把巨大的扁鏟,兩側各有一隻眼睛和一隻鼻孔。每隻眼睛的直徑都有十釐米,兩隻眼睛之間的間隔足有兩米,比舷窗直徑還大。這條錘頭鯊把它扁而寬的頭部湊到舷窗口,正往裡觀察。雖然路明非覺得讀懂鯊魚的眼神很有難度,可那怎麼看怎麼是觀察食物的眼神……
而真正令他震驚的還不是錘頭鯊,而是海水的顏色,這裡的海水不是幽暗的藍黑色,而是明亮的金紅色!照亮水密艙的不是錘頭鯊的眼睛,而是海水,海水中流淌著熔金一樣的光!
“這這……這片海域不是已經沒有任何魚類了麼?”路明非結結巴巴地說。
“是說淺海已經沒有任何魚類了,聲納掃描不到海溝底部。這裡也不該是魚類活動的區域,人類最深曾從3000米深海中捕撈到鯊魚,而我們現在的深度增加了一倍。”楚子航說。
“鯊魚的身體結構也沒法在這種深度下生存吧?”愷撒說。
“大型海生動物,能在這個深度活動的應該只有霸王烏賊。”楚子航說。
“什麼是霸王烏賊……”路明非的聲音抖得好似風中殘燭
“一種體型極其巨大的烏賊,地球上最大的無脊椎動物。目前最大烏賊標本大概是15米長,但據說深海有體長超過100米的超級霸王烏賊,那種東西和抹香鯨在深海互相獵殺,抹香鯨把它從深海拉到淺海,它就變成抹香鯨的食物,它把抹香鯨拖到深海,抹香鯨就變成它的食物。”楚子航說,這傢伙簡直是本百科全書,“事實上傳說中的挪威海怪Kraken可能就是霸王烏賊,它能把海盜的船整艘捲到海底。”
“它有好多觸手對不對……”路明非又問。
“對,準確地說是十條觸手,每一條都像蟒蛇一樣有力。有人曾在捕獲的抹香鯨身上發現直徑40釐米的吸盤狀傷痕,推算起來曾和那條抹香鯨搏鬥的霸王烏賊的觸手就有60米長。”愷撒絕不放過和楚子航較量博學的機會,畢竟他是14歲開始就自駕帆船環澳洲航行的人,“路明非你對海洋生物有興趣?”
“不……你先回頭看看另一邊……是不是霸王烏賊在看我們?”路明非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愷撒和楚子航一起僵著脖子,慢慢地扭頭看向另一側的舷窗。舷窗外是一顆巨大的、藍色冰球般的眼睛,旁邊的海水中,水桶般粗的腕足輕盈地舞動,上面長滿了直徑半米的洗盤!
愷撒對路明非豎起大拇指:“是霸王烏賊!”
“體長估計在60米以上。”楚子航補充。
“喂……能不能別用那種‘我搞定了’的手勢?”路明非哭喪著臉,“想想辦法嘛,就算沒辦法逃命,我們也該思考一下到底是被鯊魚吃掉比較舒服,還是被烏賊吃掉比較舒服,投靠比較舒服的那一邊?”
“一個死囚會分析斬刑比較舒服還是吊死比較舒服麼?”凱撒說著,悄無聲息地切斷電源,把各個閥門關到最小。
“是臨死前要節約能源造福社會麼?”路明非不解。
楚子航衝他擺擺手:“這兩個東西不是在看我們。”
“不是在看我們?”
“它們在互相看。”楚子航指了指一左一右的兩隻巨眼,“錘頭鯊的視力很好,視野差不多是360度,但因為兩隻眼睛分得太開,在正前方有盲區,我們應該正在它的盲區裡。而霸王烏賊常年生活在深海,視力已經高度退化,你看它眼睛很大,其實它只有光感,更多靠嗅覺。”
“它們都覺得我們不存在?”路明非覺得不可思議。
“不,它們覺得我們是沉海垃圾一樣的東西。深潛器沒有溫度也沒有味道,看起來不是它們的敵人或獵物。它們現在是隔著沉海垃圾較勁兒呢。”楚子航說。
“那我們能做什麼?”
“別動,你一動深潛器也會搖晃,沉海垃圾會左右搖擺麼?所以愷撒把各個閥門都關小了,不讓它們覺得這塊沉海垃圾有任何生機。”
路明非長長地出了口氣,慢慢地放鬆,靠在座椅背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這是睡覺的時候麼?”愷撒愣住了。
“我看著它們我能忍住不動麼?”路明非壓低了聲音,“不過放心,我睡著就會跟死人一樣,絕不亂動。”
深潛器巨震!路明非覺得天旋地轉,不亞於他們剛才石頭一般沉海的時候。
“怎麼了怎麼了?”他不敢睜眼。
“它們開始了……”楚子航輕聲說。
震動還在一波波傳來,掛在安全索上的深潛器就像掛在魚線上的浮標那樣大幅搖晃。路明非剛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那種原始血腥的暴力和美就如千軍萬馬衝入他的眼睛,叫他再也閉不上眼睛。熔金色的大海深處,錘頭鯊和霸王烏賊糾纏在一起,都瘋狂地扭動著身體。霸王烏賊十條巨蛇般的腕足緊緊地纏住了錘頭鯊的身體,而錘頭鯊的利齒則陷入霸王烏賊的頭部,錘頭鯊鮮紅的血液和霸王烏賊青藍色的血液混在一起瀰漫開來。霸王烏賊帶著吸盤的腕足每次撕扯都能把錘頭鯊的皮膚撕裂,而錘頭鯊在劇痛中憤怒地扭頭,把霸王烏賊的小半個頭部咬掉了,連帶著一隻眼睛和一隻腕足。
“看起來鯊魚要贏啊!”路明非看得心驚膽戰。
“不一定,那種傷要是在人的身上是致命的,但烏賊的腦部很小,鯊魚沒能傷到烏賊的腦部。”楚子航說,“但錘頭鯊快要窒息了?”
“是說烏賊勒住了它的脖子麼?”路明非說,“可它的脖子那麼粗,未必勒得斷。”
“不,是說它的腮。烏賊的兩隻腕足探進了鯊魚的腮裡,柔軟的腮一旦受傷,鯊魚就輸了。”楚子航說。
楚子航還沒說話,路明非就看見霸王烏賊的兩隻腕足從錘頭鯊的頭部下方猛地抽了出來,連帶著兩道鮮紅的血煙。霸王烏賊把鯊魚的腮拔了出來!那條暴怒的鯊魚在一瞬間就失去了力量,它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緩緩地翻了過來,肚皮朝上懸浮在海水中。霸王烏賊這才緩緩地放開了纏死對方的腕足。它懸浮在錘頭鯊旁,腕足曼妙地舞動,吸盤開合,像是在跳慶祝勝利的舞蹈。然後忽然一道黑色的煙跡出現在腕足間,這龐然大物如一支運載火箭似的迅速上升,轉瞬消失。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屁衝上天啊!”路明非讚歎。他知道烏賊可以通過噴吐墨汁來加速逃走,但是這樣一次噴出數噸墨汁把自己發射昇天的場面實在是壯觀。
“它在逃走。”楚子航低聲說。
剛才霸王烏賊和錘頭鯊惡戰的時候他的表情都沒有那麼嚴肅過,雖然他一貫面癱,按道理說不能更嚴肅了,但路明非覺得楚子航的臉確實又繃緊了些,流露出一絲緊張。
“逃走怎麼了?”路明非問。
“霸王烏賊也是烏賊,它儲存的墨汁是有限的,只有在最危急的時候才會用。”楚子航緩緩地說,“剛才面對錘頭鯊那種危險的捕食者它都沒用墨汁,現在取勝了,為什麼要用墨汁?”
路明非一愣。
“來了!”愷撒忽然說,他正湊在各個觀察口向四周瞭望。
路明非一扭頭,瞬間的錯覺讓她以為是成群的螢火蟲撲面飛來。
這些深海中的“螢火蟲”泛著幽藍色的光芒,星漢般燦爛。它們擦著的裡雅斯特號遊過,圍繞著垂死的錘頭紗遊動,彷彿星空旋轉,漫天星辰化成漩渦。路明非隱約能看清那是些體形修長的小魚。不到一尺長,鱗片是漂亮的銀藍色,亮光來自它們頭頂一根修長的、觸鬚般的東西。
“那些是什麼?”路明非好奇地問。
“鮭形目鮭魚科,蝰魚,”楚子航低聲說,“蝰蛇的蝰。”
路明非還沒來得及想明白楚子航何以特別強調那句“蝰蛇的蝰”,忽然打了個寒噤!因為一條蝰魚恰好被的裡雅斯特號擋住了,這條小魚的腦袋頂在樹脂玻璃窗上,路明非終於能看清這些小魚的樣子了。與其說是魚,不如說是蛇!它的尾鰭和胸鰭都很小,扭曲不協調的頭,它張開了巨口,滿嘴透明的、匕首般的牙齒探出口外,就像憤怒的眼鏡蛇張口要噴吐毒液。
所有蝰魚在同一刻撲向了錘頭鯊,它們鋒利的牙齒陷入錘頭鯊的皮膚。原本已經無力掙扎的錘頭鯊猛地挺直了身體,劇痛把垂死的鯊魚重新喚醒了,但這足以把礁石打碎的挺身仍舊無法擺脫那些蛇一樣貪婪的蝰魚。它們瘋快地撕咬著,錘頭鯊的血沫把海水染得一片通紅,在路明非的眼睛裡,這具還在掙扎的鯊魚快速地露出白骨。鯊魚的魚尾還在搖擺的時候,蝰魚們已經咬穿了它的胸膛。
大約一分鐘之後,錘頭鯊只剩蒼白色的骨架緩緩地下沉,魔鬼般的蝰魚們飽食之後恢復了悠閒,四散開來,自顧自地遊走了。
路明非彷彿從噩夢中醒來,難怪霸王烏賊要逃走,跟被蝰魚群咬死比起來,鯊魚的利齒簡直就是按摩啊!
“是被鯊魚和霸王烏賊的血味吸引來的,蝰魚的視力跟霸王烏賊一樣差,它們多數時候是靠頭部的光源來吸引獵物靠近。但它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是深海中最可怕的捕食者。”愷撒重新點燃了雪茄,“在這片海里錘頭鯊和霸王烏賊要死鬥都得算著時間來,如果太長時間分不出勝負,它們都會變成蝰魚的食物。”
“多虧它們不吃鐵的東西……”路明非拍著胸口。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條蝰魚游到舷窗邊,忽然露出猙獰的兇相,狠狠地在樹脂玻璃上咬了兩口,留下兩道牙印後,它似乎意識到這個東西不好吃,放棄了。
“它們確實不吃鐵的東西,但這不妨礙它們碰到東西就想咬兩口。”凱撒聳聳肩。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怪物?”
“世界上原本不該有這種怪物的,”楚子航低聲說,“你注意看那片海水中漂著的東西。”
路明非從舷窗往外看,隱隱約約地,在被鯊魚血染紅的海水裡漂浮著一些灰白色的碎片,似乎是些手掌大小的鱗片。可是鯊魚有鱗片麼?
“鯊魚其實是有鱗片的,骨質盾鱗,覆蓋在皮膚表面,堅硬得能劃開金屬,但都很小,需要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出來。”楚子航猜出了路明非的疑惑,“可這條鯊魚身上長的不是骨質盾鱗,而是典型的爬行類動物的鱗片,跟蜥蜴的鱗片類似。”
“鯊魚怎麼會長爬行類動物的鱗片?”路明非一愣。
“基因問題,”愷撒說,“它有類似爬行動物的基因……龍類基因!”
路明非驚得頭皮發麻。
“那些蝰魚也一樣。普通蝰魚也是兇殘的動物,但是要瞬間吞噬一條混合龍族血統的錘頭鯊還不行,它們的牙齒需要能打穿那些鱗片。”愷撒說,“這不是普通蝰魚,應該稱作‘鬼齒龍蝰’,混合了龍族血統。傳說龍族中叛逆的貴族要被捆在青銅的柱子上沉入深海,由成群的龍蝰把他和青銅柱子一起吃掉。因為貴族們可以通過繭化復活,所以這被看作一種酷刑,忍受了酷刑之後就洗清了罪行。”
“我靠怎麼可能忍得住?”路明非臉色蒼白,“那東西連青銅柱子都能吃掉!”
“還有那隻霸王烏賊。”楚子航指了指舷窗外,“注意它的腕足。”
路明非往外一看,那隻逃逸的霸王烏賊此刻悠然地回來了,剩餘的九隻腕足翻卷著,吸盤隱現,如異形的肉質花扭動在海中,腕足中的口器吸取血色的海水。“它這是在進食,它的口器咬不動錘頭鯊,這時候反而可以吞吐海水,把龍蝰留下的鯊魚碎片吃進去。”楚子航解釋說。
經過霸王烏賊過濾的海水越來越清澈,終於路明非看清了它的腕足。密佈著鱗片的腕足,如同九條狂蛇在海中扭動,這東西要是在海面上露出頭去,毫無疑問會被當作海怪。至此各種關於海怪的傳說都聯繫在一起了,在漫長的航海史上水手們記載了各種各樣的海怪,但歸納起來無非是身長几十米的海蛇或者蛇頸龍般的巨獸。儘管霸王烏賊被懷疑是海怪的原型已經多年,但始終有些事解釋不通。好比1897年法國“阿法拉什”號炮艦在阿洛洛海灣遇上的巨型海蛇,大的20米長,水缸一樣粗的身體,炮艦在600米的距離上開炮命中了它們,被它們鑽進水裡逃走。船員們清楚地記得陽光下海蛇的鱗片反光,而霸王烏賊是不長鱗片的軟體動物。
所謂的海蛇是這種有著龍血的烏賊把兩根觸手探出了水面,而它把頭部也露出去時看起來就像蛇頸龍。
挪威海怪Kraken、蛇頸龍和巨型海蛇,都是這位哥。這位哥在歷史上浮出水面的時候不多,但全世界都有哥的傳說!還有很多版本!
龍血霸王烏賊享用完了龍蝰留給它的殘渣後,揮舞著腕足,飄逸地消失在遠處,留下那巨大的“沉海垃圾”孤零零地被吊在海中。
“這裡的每種東西……都跟龍族有關?”路明非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對,包括我們。”愷撒說,“龍族基因幾乎可以插入任何動物的基因鏈,中國古代有龍生九種的說法,其實是指龍族基因對其他生物基因的侵蝕。”
“所以……‘贔屓’那種半像龍半像烏龜的東西也確實是存在過的咯?”
“龍族譜系學上,我們稱之為‘龍化祖龜’。”楚子航說。
“那‘螭吻’呢?”
“龍王鯨,它被雕刻在屋頂上被認為能滅火,是因為它能噴出上百米高的水柱。曾經見過它的古人認為它是水神。”
“聽起來都是神話級別的東西……”路明非撓頭。
“龍族文明本就是絕大多數神話的來源。”楚子航說。
“我們應該已經接近目標了,這些具有部分龍族血統的物種聚居在這個區域,顯然是感應到了龍類胚胎的領域。除了這些兇猛的東西,其他物種都畏懼龍威不敢靠近。”愷撒重新開啟閥門,試著接通電路“我們還要下潛大約600米,根據計算,目標就在那裡。”
“那裡是成群的龍王鯨怎麼辦?”路明非說,“還是孤零零的一個蛋擱在海底等我們撿?”
“都不是,是斷層。”愷撒說著,重新啟動了的裡雅斯特號,燈光恢復,螺旋槳啟東,深潛器緩緩地下潛。
“斷層?”路明非一愣,湊在下方的觀察口上。
他明白為何海水是這樣熔金般的顏色了,那是被下方熾熱的岩漿照亮了!隔著數百米深的海水,隱約可見一道熔金色的裂痕,向著南北兩個方向,看不到盡頭,裂痕處翻卷出赤紅色的岩層,岩漿間歇性地噴湧而出,向著四周緩慢流溢,寒冷如冰的海水和炙熱的岩漿水乳般交融,四周迴盪著隱隱約約的雷聲。
“就像大地的傷口。”楚子航低聲說。
路明非點點頭。確實,那道金色裂痕就像是一柄無與倫比的巨大武器在海底深深劈了一刀,留下了長達上千裡的傷痕,流出地球的熔金色血液。
“那就是日本海溝,”楚子航給路明非解釋,“它北面連著千島海溝,南面連著小笠原海溝,往西南方一直延伸,和馬利亞納群島連在一起。你可以把這些海溝看作一條綿延幾千公里的巨大海溝,從地質學上說,那就是亞歐板塊和太平洋板塊的交接。板塊交界處的地殼很不穩定,火山隨時可能噴發,或者像這樣,火紅色的地幔翻出地表。因此日本是個地震頻發的地方,有理論說如果地殼活動太劇烈,日本可能像亞特蘭蒂斯那樣一夜沉入太平洋。”
“這聽起來好像打雷是怎麼回事?”路明非問。
“你不覺得奇怪麼?在我們下方岩漿和溫度極低的海水接觸,但是我們沒有看見大量氣泡。”楚子航說。
“說的有道理,為什麼海水不蒸發呢?”路明非問。他看到海水和岩漿水乳交融的那一幕也覺得奇怪,按說就像刀劍淬火那樣,“撕拉”一聲,無數的氣泡。如今他們下方可好比有一柄上千公里長的巨型劍在淬火。
“因為這裡的壓力太大了。”楚子航說,“在高壓下,水的沸點也會升高,在這種海地極限區域,接近800個大氣壓,海水的沸點超過500度。在岩漿和海水的交界地,海水瞬間被汽化,你聽見的雷聲就是海水汽化的聲音,瞬間的強度跟爆炸接近。但之後稍微冷卻又被高壓還原為液體,所以我們看不到氣泡。”
“好神奇!”路明非不由得讚歎,而後忽然間,他那張今晚白了無數次的臉又白了,慘無人色,“龍類胚胎……不會在岩漿裡吧?”
他當然不介意那龍選擇這種極端惡劣的地方做窩,如果耐不住熱被岩漿燒死,他會更開心。他介意的只是如果那個胚胎真的在岩漿深處,這幫卡塞爾學院的亡命徒是不是會冒險潛入岩漿裡?他說不準,如果愷撒忽然說深潛器的外殼由裝備部加裝了隔熱層潛入岩漿也沒問題然後就一頭扎進去……以愷撒的性格也不是做不出來……
可以輔助說明這件事的是深度表,當前深度顯示為7800米,已經接近日本海溝的地步,愷撒所謂的“下潛”,速度之快跟剛才失控狀態下的“墜落”也沒多大區別。
“喂!老大!我們要掉進岩漿裡去了!”路明非驚叫。
“我hold住!”愷撒信心滿滿,“我看著外面的溫度呢,現在外面的水溫是137度,等到水溫上升到280度我們再停止下潛也來得及,那時候我們才算接近岩漿表面了。”
接下來他如路明非所願說出了那句該死的臺詞:“這艘深潛器經過裝備部的改裝,已經添加了隔熱層!”
路明非捂臉:“問題是你這破老爺車的閥門不靈!再失控我們就掉進岩漿裡去了!”
“不可能,”愷撒牛氣沖天,“沒聽過那句老話麼?一個聖鬥士絕不在同一招下吃癟兩次!我們也不會兩次發生同樣的故障!”
“喂!根本不是一回事好麼?”
深度8100米,的裡雅斯特號的水密艙排出部分海水,下潛速度逐漸下降。愷撒成功地把這臺“老爺車”穩定在了這個深度,再往下400米就是日本海溝的底部,岩漿橫流,悶雷連震,在任何神話中形容這種環境的詞都只有一個……
地獄!
螺旋槳開啟,的裡雅斯特號在岩漿上方緩緩遊弋,保持深度。艙裡的三個人都趴在觀察口上,四下瞭望。龍類胚胎的位置就在這個區域,但它會以什麼形式出現則沒人知道。
此刻如果從上往下眺望,海底裂縫如同一道燃燒著烈火的深淵,長度達到15米的的裡雅斯特號渺小得像是一隻蠓蟲。它輕盈平穩地滑翔在熊熊烈焰上空,整個被映成金色。
孤零零的身影攥著安全索站在的裡雅斯特號底部的艙門上,一頭黑色的長髮在海水中慢慢漂浮。
“忽然下沉的故障找到了麼?”校園本部,中央控制室,施耐德握著電話。
“根據推測是三個水密艙的壓力閥門出現洩漏,那些閥門都是1960年的產品,出問題也不奇怪。剩下的一個水密艙足夠幫愷撒他們返回。”源稚生說,“即使第四個水密艙壞了,我們也能用安全索把他們拉上來。”
“這叫我如何能相信裝備部碰過的設備呢?”施耐德摸了摸額頭,一層冷汗。
剛才的裡雅斯特號失控瞬間他覺得自己心跳都停止了,用專線電話打給裝備部,咆哮著詢問如何排除故障,裝備部淡定地說啟動核動力系統就可以,啟動核動力系統後這東西在深海里就像飛翔的小鳥那麼輕盈,要什麼水密艙?施耐德強忍著怒氣問啟動核動力系統有什麼危險?裝備部淡定地說小心別炸了。施耐德問反應爐爆炸的幾率是?裝備部淡定地說新裝備測試的不多,也沒爆炸過,沒有數據參考,但是估計不會超過10%。施耐德問就是說我們有10%的可能會炸沉日本?裝備部不屑地說不要這樣大驚小怪,他們乘坐的是科研設備不是民航班機,你能指望它跟民航班機一樣安全麼?科學研究總是伴隨先烈的犧牲……
“總之我們可以基本排除是被人為破壞,”源稚生說,“下潛前它的閥門被檢查過,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跡。”
“好吧。讓他們繼續觀察,剩餘的時間不多了,如果沒有找到胚胎,就回收的裡雅斯特號。”施耐德放下話機。
“你看起來還挺放鬆。”曼施坦因說。
施耐德微微點頭:“因為雖然是意外,但跟11年前格陵蘭冰海的情況不同……人類世界中最糟糕的‘意外’,都沒有龍類世界中的‘常態’來的可怕。”
“明白了,你最擔心的始終是胚胎的孵化。”曼施坦因說。
“意外可以補救,可如果在深海面對龍類,他們的結局只有一種,”施耐德低聲說,“死亡!”
“你也曾面對龍類,卻活著回來了。”
“那是因為我的言靈,你從來不知道我的言靈對麼?”施耐德看了曼施坦因一眼,“龍類的呼吸噴入我的呼吸道時,我釋放了言靈。”
“你的言靈?”曼施坦因一愣。
“總之如果不是因為我恰好有那種言靈,我已經死在格陵蘭的冰海深處了。”
4、失落的城邦
三個人埋頭在三個不同的觀察口上,俯瞰下方的深海熔岩河。滿目所見只有岩漿的熔金色和海水的黑色,視野中再也看不見任何生物,霸王烏賊和錘頭鯊那種混合了龍血的變態生物也畏懼這裡的高溫和高壓,這裡才是真正的生命禁區。
“我們還剩多少氧氣存量?”愷撒問。
“還剩大概3分鐘就必須上浮了,按照操作規程,上浮和下沉一樣需要逐步進行,否則太大的壓力變化會把深潛器外殼壓碎。”楚子航抬頭看了一眼氧氣壓力錶,“而且我們現在呼吸的氧氣也是經過加壓的,高速上浮壓力驟然降低,血液中溶解的氣體會忽然釋放出來,氣泡會堵塞我們的血管,結果是暴斃。”
“那我們還等什麼?”路明非說,“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岩漿岩漿和岩漿!”
“外面的水溫顯示為攝氏124度。”楚子航也說,“雖然加裝了隔熱層,但是在這個溫度下來未必能堅持很久。我已經感覺到這裡的溫度都在上升。”
“看看你自己……這句話根本就是廢話好麼?”路明非抹著額頭上的汗。
水密艙裡的場面很香豔,地下扔著三身潛水服,三個穿著內褲的男人背向而坐,渾身大汗淋漓,頭髮溼透,屁股好像都熱軟了黏在座椅上,簡直就是浴場裡的幹蒸房。就這樣楚子航還扣著腰帶,在腰帶上繫著他的刀……相比起來愷撒那條線條分明的胸肌偶爾彈動就不足為觀了。
路明非摸了摸自己溼透的內褲,這東西黏在身上難受極了,“你們介不介意我把內褲也脫下來?”
“還是別了,我會分神。”愷撒仍舊湊在觀察口上,隨口說。
“拜託大家都是男人,我有的你都有,你分什麼神?”路明非嘟囔。
“他的意思是他會笑場。”楚子航說。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愷撒點頭,“我會以為我到了高天原,在看什麼奇怪的表演……”
“艙外溫度又升高了15度,氧氣存量還剩1分鐘。”楚子航說。
“天吶!”愷撒低聲說。
“我靠,我不管了!”路明非把溼透了的內褲也脫了,拍拍自己的屁股,“老大,我脫光了!要笑場趁早!”
“跟外面那個東西比起來……就是楚子航脫光了,我也笑不出來了。”愷撒緩緩的回頭,神色呆滯,而眼神中的震驚……好似索多瑪城的末日,人類看見燃燒的天使從天而降!
路明非心中一寒,意識到出現在愷撒那個觀察口裡的東西,大概是能改寫人類歷史的!沉默維持了兩秒鐘,愷撒忽地笑了,還被口水給嗆了。
“老大你搞什麼飛機?不要嚇我!”路明非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不,我沒搞飛機。只是沒想到你真脫光了,而且居然沒忍住……”愷撒說,“至於外面的東西……九點方位,自己看就知道了。”
三個人都把觀察口挪向了九點方位。只看了一眼,路明非就完全忘記酷熱了,而是緩緩地打了個寒戰。全身一個一個地冒起雞皮疙瘩。那種世界之門洞開般的森寒不亞於他在火車上幻視黑王之死的時候?他看見了……
一座塔!
那確實無疑是一座塔,目測高度接近200米,三稜錐形,站在還未被岩漿波及的海床上,黝黑的塔身被映成金紅色,如一柄燃燒的刺劍劈開了海流。
“尼伯龍根麼?”楚子航低聲問,“我們進入了某個尼伯龍根麼?”
路明非也想這麼問。在8600米的深海中找到一座塔,這種事荒謬得就不該在人類世界中發生!
“源稚生,呼叫源稚生。”愷撒抓起耳麥。
“這裡是源稚生,呼叫收到。你們的氧氣存量快要耗盡,準備上浮,重複一遍,到了必須上浮的時間了!”源稚生的,聲音在耳機裡很清晰。
“我知道氧氣存量快耗盡了,但我們可以稍微憋憋氣。”愷撒說。
“什麼意思?”
“現在我打開攝影機,自己看就知道了。”愷撒把裡雅斯特號上的全部四部攝影機都指向了九點方位。
“天吶!”同樣的驚歎聲在摩尼亞赫號上、中央控制室裡和影音室裡同時響起。雖然海底傳回的視頻信號不夠清晰,但完全無損那座城市的威嚴。
那是一座城市!以高塔為中央的城市!它被建造在海底8600米深處,歐亞板塊的邊緣,與岩漿長河為鄰,歷經千萬年不朽。的裡雅斯特號巡戈在這座從未被歷史記錄過的城市上方,就像一隻飛艇在現代都市的天空裡飛過,穿行在摩天大廈之間。
半座城市全部倒塌,剩下半座城市還保留著原狀。這座海底的城市中,每個建築都宏大莊重如神殿,屋簷上密佈著捲雲和龍獸形狀的金屬瓦片,長鐵鏈掛在建築的死角,被海流帶起,鐵鏈上掛著類似鐵風鈴般的東西。高聳的牆和整飭的街道分隔了這座城市,街道中最寬闊的地方居然達到50米,以城中央直徑大約500米的圓形廣場為發端,四條這樣的大道通往東南西北,廣場正中心就是那座巨塔,鋒利的塔尖和城市四方建築頂部的鐵刺相呼應。
“通訊沒有中斷,說明那不是尼伯龍根。”施耐德說,“那是真實存在於人類世界裡的東西。”
“一座城市,海底8600米深處的城市?”曼施坦因深吸了一口氣,“它的中央還站著一座電視塔?”
確實,那座塔與其說是來自某個古文明,不如說它是東京塔那樣的現代建築。世界上沒有任何已知的古文明曾經出造出過這樣的塔,埃及最高的胡夫金字塔只有150多米高,而且基座面積是那座塔的幾百倍,這樣才能在沙漠的風裡站立幾千年。而這座劍一樣細高的建築在變化的海流中居然能被保存下來,除了“奇蹟”沒有別的字可以形容。
此刻的裡雅斯特號正經過那座塔,高度大約在塔身一半的位置。愷撒把一臺攝像機指向了塔,近距離拍攝下,除了傷痕,塔表面光滑如鏡,就像是被精心拋光之後的金屬件。
“是鐵的。”施耐德低聲說。
那座塔的整體都是鐵的!但經歷了漫長的時間,泡在含鹽量極高的海水裡。它和其他建築上的金屬件一樣,沒有出現任何鏽蝕。
“即便是現在的技術也沒法一次成形地鑄造出這麼大的金屬件,必須分段鑄造後焊接。”曼斯坦因說,“這東西的歷史有多長?”
“也許是另一個亞特蘭蒂斯,遠在現在的人類出現之前,它就被建成了。”
“龍類文明?”
“也許吧,這種巨型建築,很合乎傳說中龍類文明的風格。”施耐德說,“這方面你比我專業。”
“龍類文明的最大特點是有諸多的變種,它像龍類本身一樣呈現完全不同的外貌,而且經過太多的時間和太多次的轉述,我們已經沒法就消失的龍類文明下斷言了。”曼斯坦因說,“但這是難得的機會,歷史上我們第一次有機會接觸一座顯然不屬於人類文明的城市。”
“一座龍類曾經居住的古代城市,一個龍類的胚胎返回那裡慢慢孵化……聽起來是不是很合理!”施耐德說,“胚胎應該就在那座城市裡。”
“一個胚胎在一座已經廢棄幾千可能幾萬年的城市廢墟里獨自孵化……聽著真孤獨啊!”曼施坦因輕聲說。
“愷撒,的裡雅斯特號在海底的活動時間延長10分鐘,儘量蒐集資料,試著尋找胚胎。”施耐德接通“的裡雅斯特”號的頻道。
的裡雅斯特號正緩緩地穿過一座大拱,這虹橋般的建築同樣是金屬製成的,高度超過100米,泛著青黑色。可能是在海底火山爆發時高溫岩漿曾侵入到這個區域,這一片的街道上填塞著多孔的黑色火山岩。這座金屬虹橋也曾接近融化,鐵水一滴滴往下流淌,凝結成了下垂的鋒利鐵牙,倒像是溶洞中逆生的石筍。
愷撒調整攝像機的焦距,虹橋表面種種古老的花紋出現在屏幕上,隱約可見是神靈或者妖魔一類的東西在流雲火焰中戰鬥。
路明非心裡一動,那些花紋的風格有點像日本繪畫中的鬼神圖……那種被稱作“天狗”的東西,紅面高鼻、金髮碧眼,背後長著雨衣,帶著雷霆般的聲音,流星似的掠過夜空。
難道這是座日本古城?可日本有古文明麼?書上說日本人在漢朝的時候還是一群裹著兜襠佈下海摸魚的土著,要不是這樣人家也犯不著派出那麼多“遣唐使”啃著醃蘿蔔喝著稀粥來中國學習先進文化。可大唐能修這種城市麼?要是大唐時中國那麼牛逼,美國現在就是一個行省,聯合國大廈就該蓋在承德,北京城裡遍地都是“俄羅斯駐京辦”、“法蘭西駐京辦”之類的。
“那好像是……文字。”路明非指著大拱中央的蛇形花紋。楚子航立刻在屏幕上放大花紋。花紋介乎圖形和文字之間,彷彿無數的小人圍繞著篝火起舞,雖然線條抽象,但那歡騰盛大的場面卻只要看一眼就能留下深刻印象。
“呼叫學院總部,請諾瑪進行文本對比。”楚子航看了一眼腕錶,“我們還剩下7分鐘。”
位於卡塞爾學院地下的超級計算機陣列在幾秒鐘後開始了運算,諾瑪系統在全功率運算是的發熱量接近一臺電力機車,以如此驚人的功率,它從全世界各地數以億計的計算機中抓取資料。此時此刻,全世界所有語言研究所的計算機都在同一瞬間被鎖定,如被致命病毒攻擊,關機的自動開啟,開機的全速運轉,所有語言資料庫都對諾瑪開啟,北歐神話中的魯納斯文字、中國夏朝的金文、中世紀用來書寫黑魔法書的秘儀文字、埃及文、蘇美爾語、貝葉文……潮水一樣湧入諾瑪的硬盤,每秒鐘進行數千萬次的對比。
遠在太古的時代,語言便被看作是一種具有魔力的東西,人類用這些抽象的符號來記載天空中的星辰萬象和大地上的歷史變遷,龐雜的細節和漫長的時光都能被這些帶有魔法的符號壓縮進一本本書中。掌握了語言本質的人便如掌握了世界,當那些包含世界本質的語言被說了出來的時候,人們便稱之為……咒言。
“常規語言文庫對比完畢,沒有吻合的目標……象形語言文庫對比完畢,沒有吻合的目標……”諾瑪送回的結果令人沮喪,“還要繼續對比麼?”
楚子航猶豫了一秒鐘:“還有什麼文庫沒有進行對比?”
“存疑文庫。”
“存疑文庫?”
“就是被語言學家認為可能是偽造的文字,有些文字在歷史上未必曾被使用過,他們因各式各樣的目的被偽造出來。這個文庫的數量極其龐大,對比需要大約7分鐘。”
“我們沒有時間了……”路明非說。
“對比!”楚子航說完切斷了通訊。
“我們沒有氧氣嘞!”路明非傻眼了。
“我們還有上浮過程中氧氣的存量,足夠了,”楚子航低聲說著,緩緩坐直,呼吸悠長,“跟我學,舌頭頂住上顎,腹式呼吸,冥想臍下一寸,通過減少身體活動量來節約氧氣。我測算過,我自己靜狀態下的呼吸速度和氧氣損耗是正常狀態下的三分之一。”
“您是說……我們仨在深海8600米集體禪定?”路明非哭喪著臉。
“跟多呼吸幾口氧氣相比,我們現在看見的東西更有價值,這裡的每一秒鐘視頻資料都價值連城。”楚子航低聲說。
“楚子航說得對,”愷撒指間夾著雪茄,調整這深潛器的巡弋方向,目不轉睛,“如果能讓我少呼吸幾口氧氣來多看一秒鐘這些史前遺蹟,我很願意。”
“老大你……”路明非呆呆地看著這位老大肌肉分明的背影。
“你是覺得一個家族繼承人不會把自己的命賭在這種事情上?”愷撒略略回頭,微笑,眼神中帶著“睥睨自雄”般的風采,“你錯了,你知道我一輩子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嗎?是去世界的每個角落,看、體驗和思考。我小時候看古羅馬的那個愷撒取得了一場戰爭的勝利之後寫信給元老院說:‘我至,我見,我勝’。我想那才是一個男人的一生啊,”他幽幽地吐出了一口青煙,“每個人都有死的一天,我死的時候加圖索家的財富不能令我有任何欣慰,唯有我曾經經歷的事令我自豪……”
“你誤會了……”路明非有氣無力地,忽然又暴跳如雷,“我是說那你tmd還抽個p的雪茄啊!雪茄燃燒也要消耗氧氣的你個二貨!”
“哦哦。”愷撒趕緊把雪茄掐了。
“搜索到吻合度98%的目標,”諾瑪的聲音在耳機中響起,“在日本‘神代文字’的字庫中,搜索到了匹配的花紋。”
“神代文字?”楚子航一愣,“能解讀麼?”
“可以,文字內容為,”諾瑪頓了頓,“高天原。”
“什麼?”愷撒和楚子航同聲說。
“解讀無誤,花紋對應的神代文字為,‘高天原’。”諾瑪重複。
“高天原?”路明非也蒙了,覺得自己聽錯了,“這不是老大你在新宿訂座的牛郎店麼?牛郎店在日本海溝底部做廣告?我kao,或者說我們正航行在一個古代牛郎店的遺蹟上方?這什麼神代文字?鬼扯的吧?”
楚子航深深吸了口氣,“絕大多數人,包括日本語言學這也都認為神代文字是鬼扯。日本原本沒有文字,只有語言,公元三世紀應神天皇的時候,漢語傳入之後,才藉助漢字發明了假名給自己的語言注音。但在鎌倉時代,一位神官卜部兼方說日本在史前時代有象形文字,刻在龜甲上用了占卜,或者刻在古鏡的邊緣用來裝飾。日本的史前時代稱為‘神代’,那是有神活躍在歷史中的年代,日本的史學作品《古事記》就是把神史和人類歷史連在一起撰寫的。之後有人聲稱持有神代文字撰寫的史前典籍,其中著名的譬如《秀真傳》、《出雲石窟文字》。但是根據發音系統,它又跟古代日語不同,所以遭到語言學者們的質疑。“
“龍文?”
“可能是一種龍文的變體,”楚子航低聲說,“而高天原的真正意思……是日本神話時代諸神聚居之地!”
5、諸神聚居之地
“諸神聚居之地。”男人喝著可樂,幽幽地說,“在海底找到高天原的遺址麼?聽起來真荒誕啊。”
“歷史學家們通常認為高天原的原型就是當時日本的版圖,只不過有人把人間的日本說成了諸神聚居的天國。”Eva輕聲說,“但它出現在海溝深處,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就像有種猜測說所謂的亞特蘭蒂斯其實就是南極洲,它因為劇烈的地殼變動而移動,氣候在瞬間變得極寒,從而把輝煌的文明冰封在數公里厚的冰層下。人們曾經在南極洲挖出胃裡有新鮮草葉的象,它們是被瞬間到來的嚴寒冰封的。試想剛才還在溫暖草原上吃草的大象瞬間就被嚴寒封凍,必然是超乎想象的氣候和地理變化才能導致。”
“日本的地殼非常脆弱,你的意思是高天原曾經是一座位於地面之上的城市,但因地殼劇烈變動而沉入了海底?”
“是的。”Eva說,“但那有個前提。”
“前提?”
“就是這座命名為高天原的城市已經有上百萬年的歷史,因為從近一百萬年來的地殼變動來看。不存在那麼大的變化,能讓整座城市陷入海淵。”Eva說,“最有可能的是它沉入海下之後,在地殼的運動中慢慢地被拖入海溝深處,這個過程可能有上百萬年,現在它距離地殼裂縫已經很近,這是它生命的終點了。”
“百萬年前……按照教科書人類還是南方猿人,在樹上爬來爬去。”男人聳聳肩。
“龍族的城市,那座城市裡原本生活著龍類。”Eva說。
“胚胎的孵化進度怎麼樣?”
“根據心跳信號和你推導的方程式,胚胎仍舊保持原狀,沒有加速孵化的徵兆。”
“胚胎就在那座城市裡,我很好奇的是它會以什麼形式出現,一個蛋麼?”男人無聲地笑。
“發現特殊目標!發現特殊目標!”楚子航的聲音忽然從擴音器裡傳來,男人監聽了深潛器上的通訊。
6、列寧號
楚子航調整了觀察口的焦距,把捕捉到的目標放大在屏幕上。
那是一個巨大的陰影,在的裡雅斯特號的東南方向,位於這座太古城市的邊緣。雖然距離很遠看不清楚,但顯然那是個外來的東西,本不屬於這座城市。這座幾乎全部以金屬構造的城市經過無數年之後依舊泛著古老而華美的光澤,尤其在熔岩的光照下,便如被聚光燈照亮的古青銅器。但那個黑影不是,它隱約是白色的,形狀規則,目測長度超過了100米。它似乎是以一個極高的速度衝進了這座城市,在岩層上留下了巨大的痕跡,滑入城市邊緣的圓形空地。
愷撒、楚子航和路明非彼此對視了一眼,這東西出乎他們的預料。胚胎或者卵都不該是那種外形,體積也大得令人震驚,要是胚胎的長度就超過100米,這東西成年後既不是能長到幾公里長?一條几公里長的龍在日本海遊動?想起來都要超出想象力極限了。
“你說那東西像什麼?”愷撒喃喃的問。
“倒像是……墜落的飛船。”路明非說。
楚子航點了點頭,與其說那個是巨型胚胎,不如說那是一艘斜插著墜地的什麼飛行器,只不過因為是在深海中,所以他沒有爆炸。
“愷撒,再靠近一些。”楚子航說。
“動力不夠用,我們進入一道潛流了,流速很快,把我們往回推。”凱撒一邊說著一邊調整螺旋槳,這老舊的機器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吭吭”聲。
“怎麼會突然有洋底潛流的?”楚子航一愣。
深潛時遇到潛流,就像飛行器遇到不穩定氣流,是常見的事。海水深處如果有溫度分佈不均的狀況,就會形成潛流,海洋生物善於利用這些潛流高速移動,但人類的眼睛是看不見潛流的,和人看不見風是一樣的道理。有些潛流是垂直的,有些則是水平的,它們就像海洋裡看不見的蜘蛛網,被纏住了就有麻煩。
“溫度分佈不均,裂縫處很熱,而目標所在的方向似乎溫度很低。”愷撒說。
“很低?”楚子航看了一眼溫度表,顯示深潛器外的溫度驟然降到了5度,剛才他們還在溫度超過100攝氏度的海水中,這個溫度變化就像是一隻青蛙從火鍋裡跳進了冷水槽。
“怎麼會這麼冷?”楚子航這才意識到艙內的溫度也快速下降著,微寒侵入身體。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正航向一片極冷的水區,面對面過來的冷水流正把我們推開。”愷撒皺眉,“那東西周圍有個很大的冷水區,就像它的結界似的,我們需要更大的動力衝進去!螺旋槳不夠用!”
螺旋槳顯然已經全力輸出了,但深潛器只是高速顫動,無法前進。
“還有辦法,從尾部噴出,可以加速。”楚子航忽然說。
“那會進一步減少我們的氧氣存量,我得提醒你我們已經不剩多少氧氣了。”愷撒瞥了楚子航一眼。
“嗯。”楚子航輕聲說。
“這個……嗯……是什麼意思?”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人再說話,愷撒的手悄悄移動到空氣閥門上。隨著高壓氣流從深潛器的尾部噴出,它如一隻忽然振作起來的魚那樣,迎著潛流加速起來。
“你們瘋了麼?”幾秒鐘後,曼施坦因的咆哮聲響起在耳機裡,“停下!”
中央控制室顯然可以看到他們的氧氣存量在劇烈變化,曼施坦因立刻就猜到了這群膽大妄為的學生在做什麼。
“難得的機會嘛。”愷撒漫不經心地說,“諾瑪,分析目標,看看那是什麼,我們只能儘可能靠近它,剩下的時間很少了,”他心算了一下氧氣存量,“20秒鐘之後,我們必須上浮,否則我們三個就得猜拳了。”
“猜拳?”路明非一愣。
“輸的那個憋住不呼吸。剩下的氧氣只夠兩個人用的……”愷撒挑挑眉。
“目標分析對比中。”屏幕上,諾瑪以驚人的速度分析著那個模糊的物體。
距離太遠,熔岩的光不足以完全照亮那東西。顯示在屏幕上它只是幾百個昏暗的像素,跟拿著一臺傻瓜機站在100米遠的距離上拍一隻蒼蠅似的模糊。路明非、楚子航和愷撒也瞪大了眼睛看著屏幕,試圖用肉眼幫助分辨。時間一秒鐘一秒鐘減少,每一秒鐘都是他們用葬身海底的危險交換回來的。
“要是諾諾在就好了……”愷撒盯著屏幕輕聲說。
路明非心裡微微一動。他明白愷撒的意思,諾諾的特長是“側寫”,那種神秘的想象力能讓她憑著模糊的感覺猜出那東西是什麼,比他們三個在這裡大眼瞪小眼要輕鬆多了。但愷撒大概不僅僅是這個意思,對於愷撒這種想要在有限的生命中體驗儘可能多東西的人來說,這是生命中重要的時刻,這種時候誰都會想要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對麼?
路明非走神了,漫無邊際地想,都不記得多久沒有見到諾諾了……要是他人生中重要的時候,也會跟愷撒一樣想吧……也會希望同一個人在自己身邊。
可他人生裡的每個重要時刻都只是一個人,一個人在三峽水庫深處,一個人站在那個黑暗的尼伯龍根中,沒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
苦逼的時候自己悶著也就算了,為什麼牛逼的時候也沒人知道呢?
沒人知道的牛逼不是真牛逼,就像在世界毀滅之後的孤島上,你是唯一的倖存者,你是牛逼的世界之王,可沒人會編一頂荊棘的王冠為你戴上,你只會號啕大哭,沒有半分喜悅。
“一艘……沉船!”楚子航嘶啞地說。
路明非猛地抬起頭,在他愣神的幾秒鐘之間,屏幕上的東西可以分辨出粗糙的輪廓了。是的,那是一艘沉船,巨大的沉船,它幾乎是平躺著以極高的速度闖入了這個城市,驚擾了“高天原”的寧靜,砸碎地面,在神的國土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目標分析初步結果,沉船,寬體,長度約130米,寬度約25米,高度約15米,約20萬噸級巨型艦船。正在航海資料庫中對比分析它的身份。“諾瑪快而清晰地說著。
屏幕上,她已經開始掃描整個船體了,每個區域被單獨框出,圖像銳化後分析細節,以幫助判定沉船的身份。
她在船首框住了一個目標,在船舷上框出了另一個,很快,銳化後的圖像就顯示出來。
船頭的目標呈五角星形,而船舷上的白色區域銳化後居然出現了文字……“Ленин”!愷撒死死地盯著那行奇怪的文字,沉默了一秒鐘,搖了搖頭:“不懂,只知道是俄文……”
自負的意大利人是絕對不會去學習俄文的,讓他們學習一下法文跟法國女人調情他們都犯懶。
“那是個人名,”楚子航低聲說,“那是個人名……列寧,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的筆名。”
愷撒一愣:“就是那個……蘇聯的……紅色分子?”
楚子航有些無語,隨即他明白自己是在面對一個意大利人,你跟他講紅酒是絕無問題,但談到政治……愷撒能知道列寧是蘇聯**領袖在意大利男人中已經算博學的了。
“是那個列寧。”楚子航點了點頭,
“師兄還懂俄文呢?”路明非讚歎。
“不懂,我是在讀普·凱爾任採夫的《列寧傳》時,記了一下列寧的俄文拼寫。”楚子航絲毫不帶炫耀的說出了某冷門俄語作家的名字。
無論是意大利男人還是中國男人都對此表示了強烈的無力感,同時聳了聳肩。世界上總是存在一些人,能對看過的書過目不忘,脫口而出就是哲人名言,毫無壓力地旁徵博引,從容淡定海納百川,其實跟你差不多年紀,不禁讓你懷疑你的年齡是活到小狗身上去了,油然而生自卑感。
“破冰船‘列寧號’,前蘇聯第一艘核動力破冰船,1965年8月24日下水,排水量19萬頓。它一度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核動力破冰船,能長時間停留在極地,號稱極地探險中的紅色巨獸。蘇聯解體後,它在俄羅斯北方艦隊的艦艇序列中神秘消失。據稱它在穿越白令海峽時遭遇到罕見的惡劣天氣,失去了聯繫。”諾瑪的分析結果幾乎同時出來。
“一艘差不多5層樓高的鉅艦,在白令海峽那種安全航道因為惡劣天氣而沉船?”凱撒搖頭,“這沒可能。”在航海上他確實有足夠的發言權。
“即便沉船也不至於能在短短的20年裡移動到日本海溝來。”楚子航說。
“那麼當時這艘鉅艦其實悄悄地靠近日本領海,因為什麼意外而沉沒。”凱撒說。
他們因這個發現太過興奮,完全沒有注意到路明非的沉默。路明非趴在觀察口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艘遍體創傷的鉅艦,那隻曾經稱霸冰海的紅圌色野獸長眠在海底的遺蹟中……孤獨得就像是一隻死圌在山中的巨熊……他緩緩地打了一個寒噤,後腦的某一塊突突地跳,好像什麼東西要從裡面蹦出來。眼前有凌圌亂的花圌紋閃圌滅,彷彿象形文圌字又彷彿狂奔的長蛇,耳邊響起奇怪的歌聲……那不是龍文,而是歌聲,用一種他未曾聽過的語言,有一個女孩的聲音,輕輕吟唱。
他猛地抱住頭,幾乎忍不住要喊出來。
“時間不夠了!立刻上浮!"凱撒反應過來。
但他忽然愣住了,跟路明非一樣,緩緩地打了一個寒戰,一股寒氣直沁到骨頭裡。他清晰地看見艙外的海水中,無數冰絲凝結成形,冰絲之間薄薄的冰片正在凝結,某些冰片中能反射出的裡雅斯特號的舷窗,舷窗裡他和楚子航緊張的臉……海水降溫圌到了零度以下,他們進入了一個神秘的冰區,溫圌度還在下降,冰區正在高速地凍結,幾分鐘後,冰區會形成一塊巨冰,把他們永遠地留在這裡。
他們已經無圌法上浮了!”跟我們在格陵蘭冰海看到的……一樣!“男人從座椅中跳起,以驚懼而嘶啞的聲音大喊,“龍類!龍類出現了!”
他全身都是冷汗,汗出如泉湧。他這樣一個懶散而淡定的人,此刻卻完全剋制不住自己,腎上腺素瘋狂地分泌,令他驚恐、暴圌躁而敏銳。此刻他便如森林裡被老虎氣味驚醒的鹿。
他曾經是鹿,在格陵蘭冰海深處和那未知的生物相對,他只有等待被捕圌食。
“怎麼可能……這沒可能……胚胎沒有孵化!”他大喊,“Eva!Eva!”
“胚胎沒有孵化……心跳信號完全沒有變化。”Eva的聲音裡也罕見地充滿不安,“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男人沉默的幾秒鐘,手按額頭,大口喘息:“錯了……我們錯了……那胚胎不可能在沒有保護的情況下孵化……海底還有一個龍類……那是保護他的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