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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旅途1

    聽雪樓的蘇姑娘留下了血薇劍,在深冬的一個夜裡隻身離開。

    蕭筠庭沒有將此事宣揚出去,而是將血薇封在了神兵閣,繼續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緋衣樓看診送藥,毫不間歇,就像是蘇薇依然還臥病在樓裡一樣——表面雖然不動聲色,但他卻調動了聽雪樓裡的所有力量,在天下各處秘訪著她的蹤跡。

    分壇來報,說蘇姑娘沿江南下,一路經過川蜀貴州,避過了十數次的伏擊暗殺,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大理境內。但自從到了大理以後,他們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蹤影。同一時間,有六支馬隊從大理出發,準備路經永平、保山、騰衝到緬印販貨。

    那時候離她出走,已經是接近一個月。

    -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

    楚魂尋夢風颯然,曉風飛雨生苔錢。

    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溼雲間。

    蘇薇坐在馬上,仰頭看著深谷兩邊高聳入天的高山,聽著耳邊的猿啼鳥鳴,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這一首詩。

    滇南……是拜月教的地方吧?

    師父也曾經和她說起過三十多年前,聽雪樓和苗疆拜月教的那一場大戰,裡面的種種,令人驚心動魄——詭異莫測的巫蠱、可以呼風喚雨的術法、至高無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靈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們……當師父對她說起這些時,長大的十幾年裡就沒有走出過西洲的丫頭聽得睜大了眼睛,覺得那簡直是一個傳奇之地。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這一片傳說中的土地。

    進入滇貴地界後,地勢驟然複雜,二月冬末的氣候竟然明媚如中原春季。到達大理後,她水陸轉換幾次,先後渡過了瀾滄江和怒江,終於將如附骨之蛆般的追殺甩開。這一路行來,中原的風土人情漸漸淡去,所見所聞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

    從大理到騰衝的這一路崎嶇顛簸,須要經過三日三夜的車馬勞頓。

    騰衝位於滇西邊陲,西部與緬甸接壤,是西南絲綢之路的要衝。騰衝是滇西重鎮,在西漢時稱滇越,東漢屬永昌郡,唐設羈靡州,南詔時設騰衝府。由於地理位置重要,歷代都派重兵駐守,被稱為“極邊第一城”。

    蘇薇在路上,一邊聽僱來的嚮導介紹,一邊卻在走神。

    她的旅途的終點,是霧露河。

    到了騰衝,沿著山下那些荒草湮沒的古驛道西去四百多里,便是緬人的地盤。克欽邦首府密支那盛產翡翠,那一條霧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聽說河裡不僅出產珍稀的玉石,潮溼的廕庇處,也是碧蠶的產卵之地。

    聽墨大夫說,碧蠶居於不見天日的急流洞穴之中,一年產卵一次,其卵劇毒無比,緬人和滇人多用於配藥。而剋制碧蠶毒性的琉璃花,就長在霧露河上碧蠶產卵之處。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蒼白纖細的手腕。

    快一個月了,這段時間她孤身漂泊,一路上遇到不少明裡暗裡的狙擊,雖然僥倖逃脫,但幾次都不得以妄動了真氣,違反了大夫的囑咐。如今劇毒在肌膚底下蠢蠢欲動,手指末梢已經呈現出詭異的青碧色,並沿著血脈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十二支銀針封住,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條手臂。

    只剩下二個月了……如果不找到解藥,這一雙手,便是徹底廢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再也不會回去見他。

    正在出神,卻聽得在前頭的嚮導回頭笑:“姑娘,翻過這座高黎貢山,再走個半日,前面就是騰衝了。”

    那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叫做莽灼,是一個傈僳族人。聽說年輕時也是馬幫的人,在這條茶馬古道上來回走了上百遍。如今年紀大了,跑不動遠路,便只能呆在大理養老。前日她來到大理後,本來想和當地的馬幫一起結伴去往騰衝,卻不料那些在外討生活的漢子忌諱帶女人隨行,六個馬幫竟無一肯帶她。無奈之下,她顧不得不認路便準備隻身出行——幸虧在出發前遇到了這個空著無事的老人,談定了三兩銀子的價格,單獨帶她走了這一趟。

    莽灼策馬在前頭帶路,回頭道:“今天是十四,等到了那兒,明兒還來得及去看趕墟呢。”

    “趕墟?”她回過神來。

    “就是你們漢人說的趕集了,”莽灼呵呵的笑,把水煙在馬鞍上磕了一磕,“騰衝的‘天光墟’可是滇西一帶出名的大集市啊!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剛亮就開墟,附近佤、白、回、傈僳、白夷、阿昌幾個族的人都會來,特別是我們族裡的那些棒小夥子,還會‘上刀山,下火海’,保證令姑娘歎為觀止!”

    她聽得有趣,終於不再一路盯著自己的雙手看,好奇地問:“是不是集市上還有翡翠賣呢?”

    “對啊!運氣好的話,姑娘還能看到賭石呢!”莽灼嘮嘮叨叨地介紹著,兩眼放光,“聽說前幾天尹家剛從緬甸嘎子那裡買了一批霧露河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來賭——這一回來騰衝做翡翠生意漢人們肯定要蜂擁而至了,好戲連臺啊。”

    “賭石?”蘇薇聽得好奇。

    “姑娘是中原人,肯定不知道這裡的賭石了。”莽灼吸著水煙,滿臉的皺紋一動一動,笑,“賭石麼,就是把那些從霧露河裡挖出來的石頭,連著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來賣——至於切開了石頭,裡頭是上好的滿綠翡翠還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運氣了。

    “賭得好,十兩銀子的石頭一切開立刻翻一百倍,賭不好,上萬的石頭一切開,連給孩子當彈珠都不要!”莽灼咧開嘴笑,滿口的黃牙爆出,“不怕姑娘笑,別看我如今窮成這樣,當年可也是靠著賭石發過一筆呢!我年輕時可是討了五個老婆——一個傈僳女人,三個苗女,還有一個還是你們漢人呢。嘿嘿,說起來我也算是享福過的……可惜後來又敗在賭石上,全輸光了。”

    蘇薇睜大眼睛聽著,覺得他說的都神奇得如同天方夜譚。

    “我看姑娘的這一對耳墜,便是好得緊,”莽灼看了她一眼,磕著煙桿,“又綠又透,水頭十足,遠看還有點像‘綺羅玉’呢——能讓我看上一看麼?”

    “綺羅玉是什麼?”蘇薇好奇,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墜,一邊道,“這是我師父在我十五歲生日時送給我的。”

    “綺羅玉麼,在騰衝——不,在整個雲貴,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馬上顛簸,回頭來等著接那對耳墜,“姑娘沒聽說吧?騰衝離緬甸近,凡是翡翠挖出來,都會送到這裡來雕刻,所以這上百年來,京師、蘇州、揚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來這裡傳藝帶徒的——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綺羅玉了。”

    “綺羅玉是耳墜?”蘇薇聽得有點不耐煩。

    “姑娘別急,翻過了這座高黎貢山,前頭還有幾十里路才到呢,一路慢慢說,”莽灼笑了起來,依舊是不緊不慢,“綺羅玉,是騰衝綺羅鎮人尹文達、十年前從霧露河上帶回一塊玉——當時他花了大價錢買了這塊石頭,結果切開一看,裡頭卻烏漆嘛黑的根本不見一絲綠,只好扔在馬廄裡當壓稻草的石頭。

    “結果呢,扔了好幾年,某一天卻被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麼著?嘿,他拾起來對光看,卻發現擺在檯面雖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卻又透明又翠綠!”莽灼拍著大腿,嘖嘖嘆息,“於是,尹文達請了騰衝最好的玉雕大師原重樓來雕刻。原大師冥思苦想了三天,決定把那塊石頭挖空,用它來做成一盞玲瓏透亮的宮燈。”

    “原大師用了一年的時間雕出了那盞燈籠。在正月十五的夜裡,他在燈裡點上蠟燭,掛到綺羅鎮的水映寺——登時滿月為之失色,整個廟內都被映綠了。真是絕了!”

    “整個寺廟都被映綠了?”蘇薇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那盞燈籠轟動了整個滇西。尹文達本來還想將宮燈進貢給皇上討個封賞,結果才拿到大理,鎮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說:‘好是好,不過不成雙,進宮恐怕不合適,不如雲南貨就留在雲南吧’。”莽灼嘿嘿的笑,“不過呢,鎮南王從此就把騰衝的翡翠專營權,特許給了尹家——你看,這絕世好玉,誰看了都想據為己有啊!”

    蘇薇摘下了耳墜,放在手裡看了看:“可是,綺羅玉和這耳墜又有什麼關係呢?”

    “姑娘莫急,我還沒說完呢,”莽灼伸手接過,細細的對光看,繼續道,“原大師是絕頂的高手,自然不會浪費一點好料子——做了那盞燈籠後,這塊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對耳墜,大都被滇中的貴族老爺們收藏,聽說帶著能將耳根都映綠呢。”

    嚮導說到這裡,用蒼老枯槁的大手捏著小小的耳墜對光看了一眼,臉色忽然大變。

    蘇薇看到他的眼神,也不等他說話,便拍手歡呼起來:“這真的是綺羅玉?!”

    “是……是啊!”莽灼的聲音也是顫顫的,眯起眼睛,“你看,背後金扣上還有原大師所用的印記呢!——真漂亮……真漂亮!綠得就像一滴水啊!”

    “真的麼?真的麼?”蘇薇歡喜不已,離開洛陽後第一次笑出聲來。

    然而笑著笑著,忽然間想起送給自己這對耳墜的大師父來,不由又黯然——大師父消失已經過了接近六年,那麼長的時間裡,再無聲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這次分別後是否還有機會再和他見面。

    “這是我這十年來看到的第二對綺羅玉……”莽灼沙啞著嗓子,喃喃,“第一對,還是在蠻莫土司女兒的耳朵上呢——這種絕世的好玉,一雕出來就被有錢人收走了,哪裡還留得到我們這些人看到?”

    他捏著那一對耳墜,對光看了半天,眼神又是興奮又是遺憾,竟是不捨的鬆手。

    蘇薇心軟,見得他如此迷戀,不覺有些過意不去,不好意思地道:“如果這不是師父送給我的禮物,我倒是可以送給你呢……反正我也不是很懂翡翠。可惜……”

    “姑娘說哪裡的話,”莽灼回過神來,連忙嘿嘿一笑,“那麼貴重的東西,能看到一眼都是好的,哪敢生出這等心來。”

    然而這樣說著,他卻緊緊攥著那一對耳墜,似還是捨不得還回。

    此刻,他們已經走到了高黎貢山深處,山路崎嶇,兩匹馬爬到半山腰都已經氣喘吁吁,腳步越來越慢——抬眼看去,前方便有一座村落,掩映在蔥蘢樹木之間。

    莽灼笑道:“姑娘,前頭這座寨子叫做芒寬,是白夷人夏天用來養孔雀的地方。我先去看看那裡有沒有人,如果有,我們不妨去那兒讓馬歇息一下腳力,喝點水,然後再一鼓作氣翻山過去,好不?”

    “好。”她不以為意,看著莽灼策馬一溜小跑的進了寨子,左轉右轉,轉瞬消失。

    馬蹄聲得得聲漸漸遠去,寨子裡卻依舊空無回聲。

    蘇薇獨自勒馬在寨子外等著,忽然皺了皺鼻子——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味道,彷彿是硫磺、又彷彿是煙燻,令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奇怪……那個嚮導進去了那麼久,怎麼還沒回音?

    等了一刻鐘,前方的寨子還是寂無人聲,也不見莽灼回來,單純的少女終於忍不住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策馬上前了一段,踏入了那個寨子——

    然而,眼前的一切讓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這是一座彷彿被洗劫過的寨子,根本看不到一絲人的氣息。

    寨子裡錯落地佈置著許多低矮的房子,每一座都是竹編的牆、茅草的頂,輕巧而簡陋,是苗疆常有的景象。然而,每一座房子都大門敞開,地上到處散落著一些衣物傢什,似是主人是在匆忙之間離開,甚至來不及攜帶細軟。

    她覺得蹊蹺,不由跳下馬來,小心翼翼的步行入內,一邊叫著嚮導的名字。然而,莽灼一進入這座寨子就似是消失了,根本不見蹤影——寨子裡靜謐非常,除了凌亂之外並無遭到不測的跡象,也不見有血跡和屍體。

    蘇薇鬆了一口氣,正在納悶地想整個寨子的人為何倉皇出走,然而耳邊忽然聽到奇怪的簌簌聲,一回頭不由抽了一口冷氣。

    這個村子裡沒有人,卻遊蕩著無數被遺棄的牲畜。

    那些動物的反應都非常奇怪,彷彿集體都狂躁不安:一頭水牛在村子裡狂奔,一路上踏過菜地和籬笆,如入無人之境,彷彿後面有看不見的惡魔正在追趕;一群黑白色的羊在村子裡遊蕩,失去了平日的溫馴,顯得狂躁而不安;一群雞鴨呆在棚子裡,縮成一團擠在一起,反應痴呆,不知所措,面對著盆裡滿滿的苞穀粒,卻不肯進食一口。

    更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有大群的蛇在寨子的大路上游弋。

    蘇薇看到蛇,驚呼了一聲,覺得頭皮發麻。然而那些蛇成群結隊,行動一致地朝著寨口遊動過去,就像是一片水浪沿路淹沒過來,旋即掠過了她的馬腿,卻沒有任何攻擊人畜的意圖,旋即又無聲遠去,竟然是毫不停留。

    她怔怔坐在馬上,覺得驚訝莫名——然而座下的馬也開始緊張不安,頻頻驚嘶,不時前蹄揚起,力圖要把她掀下馬背去。

    蘇薇一個分神,便被甩下了馬背。

    她在空中一個轉折,伸出手要去重新抓住馬韁,然而忽然眼角瞥到了什麼,便是一怔——村寨後的小路里,一個人正在迅速地跑下山去,拐了一個彎,一閃不見。

    那個人,赫然便是那個嚮導莽灼!

    什麼?他……他是帶著那一對綺羅玉耳墜跑了麼?

    到這時終於明白過來自己被騙,她不由失聲驚呼。然而回過身去,才發現她的那匹馬已經撒開蹄子加入了村寨裡狂躁的動物之中,狂奔得無影無蹤。

    已經是下午,日頭開始西斜,眼前群山起伏連綿,一座更比一座高。她一個人茫然地呆在這高大巍峨的高黎貢群山之中,看著這一座空蕩蕩的被遺棄的深山村寨,一時間有點無措。就在那個瞬間,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極其奇怪的響聲從群山深處傳來,彷彿地底有人甦醒過來,發出了深沉的嘆息。

    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硫磺味道,越來越濃重,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個噴嚏。

    蘇薇決定不再多待,趁著日落之前趕緊下山去。她在村寨裡繞了一圈,找到了通向後山的道路,發現那條路上遍佈著新舊腳印,顯然莽灼和當地村民定是從此路離開。

    她同樣沿著這條路下山。一路上,不時看到大群的動物在遷徙:地面上佈滿了蛇類蟲蟻,獅虎在山林中憤怒煩躁地咆哮,頭頂有一群又一群的飛鳥撲簌簌通過,就彷彿是一大朵一大朵被疾風吹走的雲。

    又一聲嘆息,從大山深處傳來。

    這一次這個聲音是如此的清晰,頓時有一種奇特的恐懼、從蘇薇內心深處升起。

    不……這個地方,肯定有什麼不對勁!必須趕快離開……必須趕快離開!

    她沿著山路往下狂奔。然而,就在轉到剛才莽灼消失的那個山口時,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從半空中飄落,正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驚得呆住:苗疆裡,居然會下雪?這樣溼熱的莽荒叢林裡,竟然會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膚上,卻並不寒冷,也不融化,彷彿是凝固了。

    蘇薇停下腳步,怔怔看了一眼,抬起手觸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指尖碎裂,瞬間化為灰白色的灰燼,簌簌而落。

    不……這不是雪,而是……

    忽然間,彷彿地底下有什麼機關忽然打開,蘇薇猛然踉蹌了一下,立足不穩地往山下跌去。她在半空中一個轉折,試圖落回山道上,然而剛一沾到地面,就覺得整座山都在劇烈地顫動,道路彷彿水波一樣,令人無法立足。

    一聲巨響從群山之巔傳來,彷彿是地底的嘆息終於爆發。

    那一瞬,她驚駭地抬起頭,就看到鋪天蓋地而來的雪、籠罩了蒼莽的群山!而群山之巔,有一朵巨大的白色雲團瞬間升騰而起,彷佛蓮花一般盛開、怒放——在雲下,瀉出無數道流光溢彩的火。

    這……這是什麼?是拜月教所謂的“末日天劫”麼?

    然而那般駭人的景象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那朵“蓮花”瞬間凋零,垂落大地,遮天蔽日而來。天地之間轉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頭頂,彷彿一個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攏,將所有東西都裝入了其中。

    空氣裡的硫磺味道越來越濃重,刺鼻得令人幾乎無法呼吸,黑暗裡,只聽得飛灰簌簌地密集灑落,彷彿一隻只熾熱的蝴蝶成群結隊飛舞而落,灼燒人的肌膚。

    蘇薇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然而整座山都彷彿在崩裂,無數巨石從山上滾落,道路顛簸得令人根本無法行走。

    她顧不得忌諱,勉強提起一口真氣,在黑暗裡聽風辨位避讓那些石頭,繼續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開那些遮天蔽日的飛灰和巨石。然而,黑暗裡跑出幾步,腳下忽然便是一空——

    山居然坼裂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大裂阻斷了道路。

    而在那一條裂縫裡,有暗紅色的火光湧動,灼熱逼人而來。

    蘇薇驚呼了一聲,在黑暗中伸手去抓裂縫旁的東西,然而光禿禿的根本沒有可抓之物。她下意識地反手去拔袖中的血薇,卻握了一個空——就是這樣短短的一阻,她已經沿著那一條裂縫滾落了幾丈。

    背後已經感到劇烈的灼痛,裂縫深處不停地湧出火來。那種奇特的紅光映照著她的臉,彷佛地獄猙獰的紅蓮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裡!

    在下落的一瞬間,她腦子裡只有這樣一個念頭。

    毫不猶豫地,她伸出手,赤手插入了裂壁之中——指甲在堅硬的岩石上折斷,血肉被鋒利的石裂割傷,然而她不顧一切地將手硬生生插入了裂縫,摳住,整個人就掛在了深不見底的裂縫邊緣。

    地獄裡的火,彷佛還在不斷蔓延上漲,頭頂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熱的飛灰如雪落下,伴隨著巨石的滾滾雷聲。

    她竭盡全力,想縱身提氣飛出裂縫,然而剛一鬆開手,眼前便是一黑。

    毒。

    那種可怕的毒,終於在她激烈的使用內力後,隨著內息流遍了她的全身。毒素透入四肢,蘇薇的手指轉瞬無力,再也無法摳住那一道裂縫,手一鬆,整個人輕飄飄的飛起,彷佛被地底漩渦吸進去一般,向著那一條裂縫深處墜落。

    不……不!不能就這樣……

    她在下墜中,拼命掙開手去抓著一切可以抓的東西,然而,虛空裡除了飛灰,什麼都沒有——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硫磺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就在失重的那一瞬間,一隻手忽然憑空伸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暫的眩暈,彷佛不相信絕處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隻手將她拉出了那條裂縫,拉著她穿行在巨石滾木之間時,她還是覺得宛如夢寐。

    黑暗裡,她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只覺得抓住她的那隻手堅定如鐵。

    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拉著她在飛灰裡飛奔,避開不停滾落的石頭,向著高處奔去,對這一塊的地形彷佛熟悉得了如指掌。那個人拉著她,頭也不回地一路狂奔,一直到奔到了一個河谷旁邊,飛身落到了深澗的對面,才站住了腳步。

    黑暗裡,河谷裡的水還在急速流淌,山那一邊的轟鳴還在繼續。

    她看到黑暗裡有一道道紅光,彷佛蜿蜒的蛇類一樣從山巔裂開的口子裡爬出、再從地底漫出,然後沿著山勢、往低處蜿蜒而來,所到之處一切都毀於一旦——最後,那千百條紅色的蛇,都匯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裡,漸漸冷卻,黯淡。

    最終,再無聲音。

    只有灼熱的感覺還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她望著這一切,感覺彷佛身處噩夢之中,連身邊的人默然鬆開了手都毫無覺察。等到她發現時,那個人已經再黑暗裡走遠。她忽然覺得手裡彷佛多了兩件什麼東西,下意識地低頭一看,模糊地分辨出那竟然是自己的那一對耳墜!

    這是……一念之間,不由悚然心驚。

    “喂,你是誰?請等一下!”蘇薇驚呼著追上去,想留住那個黑暗裡出現的神秘人。然而山路崎嶇陌生,跑不了幾步就已經追不上——

    此刻,天上密佈的飛灰已經稍稍散開,山谷中光線轉亮。

    黑暗裡的人,悄然的出現,又悄然的走了,彷佛就像是一個幻影。在頭頂陰霾散開的最後的一個瞬間,她終於看到了那個人的側臉——一個穿著白衣的人正悄無聲息地轉過了山坳,回頭看了她一眼,轉瞬消失。

    他的臉上,帶著一個木刻的面具。

    “大師父!”她忽然間失聲驚呼出來,然而毒性猛烈發作,眼前便是一黑。

    -

    那一場天崩地裂過後,高黎貢山面目全非。

    次日凌晨,蘇薇在河谷對岸醒來,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幹;無數飛灰從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盡白。連不遠處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飛灰覆蓋。

    太陽依舊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經沒有絲毫生命的痕跡。

    只有不知道何處的鳥兒在輕啼,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清晨,聽起來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籟。蘇薇在地上靜坐了片刻,運起內力,準備將體內的毒素再次逼回手腕。然而低頭一看,發現昏迷中腕上的銀針已經被人動過,重新對她進行了封穴,阻止了毒的進一步蔓延。

    她愕然地看著手腕,吃力地爬起身,四顧呼喊。

    然而,卻再也看不到師父的蹤影,也沒有人出來回答她。蘇薇只覺得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安慰,默默坐了片刻,終於撐起身子,筋疲力盡地向著山下走去。

    道路早已毀壞,不時有巨大的裂痕橫亙前方,或者有幾層樓高的巨石壓在路中,短短的十幾裡山路,竟然從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陽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許多鳥類獸類的屍體,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燒死。還有更多的,是被灼熱厚重的飛灰覆蓋、掙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還看到了人的屍體。

    一塊巨石下,露出了一隻抓著煙桿的手臂,姿態猙獰。她細看那個煙桿,認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嚮導所有。那個莽灼,為了一對綺羅玉,在深山險境之中扔下僱主獨自逃生,卻不料還是逃不過這一場浩劫。

    蘇薇目不忍視,轉開了頭。然而走不得幾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屍體。

    前面從大理出發的馬幫一行,竟然也沒有逃過這一次大難。道路上,人和馬交錯著疊在一起,被滾落的巨石碾過,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葉茶磚和絲綢布匹散落一地,有幾匹馬被石頭碾壞了後半身,一時還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掙扎嘶喊,聲音在空谷裡迴盪,慘厲非常,入耳驚心。

    蘇薇走了幾步,不能再聽下去,咬了咬牙,回過身,拿起地上一把散落的無主短刀,閉著眼睛揮刀割斷了馬的脖子。

    血從腔子裡急噴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紅。

    她忽然間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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