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大角還在遠離恐怖森林的沼澤地裡艱苦跋涉。熱風浮動著,飄過田野,匆匆忙忙地追趕流光。
現在他的時間更緊了,他飛奔向前。大角跑啊跑啊,他穿過了稀疏的苜蓿地,跑上了一條坑坑窪窪的小道。泥濘的小道上吸滿了夜裡的雨水,灌滿水的坑窪和高高的土坎糾纏在一起,大角一邊在爛泥地裡費勁地行走,一邊蹦跳著盡力躲避那些水窪。突然之間,他就掉到陷坑裡去了。
陷坑只是一個淺淺的土坑,但是掩蔽得很好,所以大角一點兒也沒有發覺。
他剛從爛泥裡拔出腳,想在一小塊看上去比較乾的硬地上落腳,一眨眼的工夫,就頭朝下載在坑裡面,臉上糊滿了爛泥。就在他摔得昏頭昏腦的時候,聽到路旁傳來一陣響亮的笑聲。
那個哈哈大笑的小傢伙比大角大不了多少,瘦得皮筋皮筋的,青黑色的皮膚上沾滿黑泥,身上套著一件式樣複雜的外衣,但那件外套實際上卻遮擋不住多少東西。
“你好!”大角說,他爬起身來,忍著痛和眼淚,對小男孩說道,“我是來替媽媽找藥的,我的媽媽病了,你能幫我找藥嗎?”
“我不和笨孩子交朋友,”那個小男孩高高興興地叫道,他後退了一步,蹙起眉頭看著大角,“你看上去笨頭笨腦的,你一定是個笨小孩。”
“我一點兒也不笨。”大角生氣地反擊道,他也叫得很大聲,其實他心裡也沒有底,因為從來也沒有人告訴過他,他是聰明的還是笨的。
“你掉進了我挖的坑裡,”男孩興高采烈地叫囂著,“如果你夠聰明,就不會掉進去了。”
大角的臉掩藏在溼漉漉的黑泥下,只剩下骨碌碌轉動著的眼珠露在外面。遠處,在男孩子身後的地平線上,露出一些銀光閃閃的尖頂,那是一座新的人類城市嗎?他望著這個陌生的喜歡惡作劇的小男孩,突然靈機一動:“你們這兒所有的人都不和比自己笨的人交朋友嗎?”
“那是當然。”男孩驕傲地說。
“如果這樣的話,比你聰明的人就不會和你交朋友,而你又不和比你笨的人交朋友——所以你就沒有朋友了,這兒所有的人都會沒有朋友——你們這兒是這樣的嗎?”
那孩子給他攪得有點糊塗,實際上大角的詭辯涉及到集合論悖論和自指的問題,就算是大人一時半會也會被搞暈掉。他單腿站在泥地上,一會換換左腳,一會換換右腳。“那好吧,”他最後懨懨不快地說道,“我可以帶你去找我的先生,他那兒或許會有藥。”
城市就建在小山丘後面的黑泥沼地裡,因為沒有參照物而看不出來它離此地有多遠,但是在大角和小男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它的時候,太陽卻慢慢地滑過天際。
大角跟著男孩穿過了那些瀰漫著泥土氣息的小路,順著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殘破石階,踏著嚓嚓作響的破瓦片,走進了城市。他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重疊錯落地摞在頭上的木頭陽臺,沿著橫七豎八的巷陌流淌的水溝。突然間飛塵瀰漫,大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原來有人在頭頂上的窗口中拍打地毯。
大角看到了那些城市住民。他們的衣服看上去複雜得很,但個個倒也風度翩翩。他們攏著雙手,一群群地斜靠在朝西的牆上曬著太陽,看著那個孩子和大角走過,只在嘴角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容。
城裡的道路曲折複雜,小男孩帶著驚人的靈巧性穿街過巷,爬亙越壁,有幾次他們幾乎是從另一戶人家的陽臺上爬過去的。在一座破敗的院落門口,大角看到一張裱糊在門楣上的黃紙上用墨筆寫著兩個字“學塾”。
“到啦,你在這等著吧,誰也不知道先生什麼時候會來。”大角的新朋友扔下一句話,一回身就跑沒影了。
院裡原本很寬敞,但是堆滿了舊傢什、破皮革、陳缸爛罐,以及一些說不出名堂的大塊木材和巨石。這些東西雖然又多又雜,但按照一種難以察覺的規律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倒也顯現出一點錯落有致的秩序來。灰暗的光線從被切割成蛇形的長長天空中漏了進來,灑在大角的身上和臉上。一股久不通風的混雜氣味從這個幽暗的院子深處慢慢洋溢出來,讓人不敢向前探究它的靜謐。
在這包融著僵硬的酸臭味的黑暗中,有人在身後咳了一聲。大角轉過身來,就看見一個半禿頂的中年人走進院子裡來。他瘦得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沒有腳步聲,可是看上去風度儒雅,頜下一縷稀疏的鬍鬚,兩手背在後面,提著一本書,彷彿一個學者模樣。
看見大角,他又咳了一聲,道:“噫,原來是個小孩。”
“我是從木葉城來的,我是來找藥的,”大角說,“我找到了水銀,我找到了磁鐵,我找到了罌粟,現在我還差鷹嘴豆,我還差金花漿果,我還差好運氣,再找到這些,我的藥就齊了——你能幫我找藥嗎?”
“不急不急,”學者說,他倒提著書在院子裡跺步,表情曖昧,不時地偏起頭打量一下身上依舊糊滿黑泥的大角,“原來是個小孩。你剛才說你是打哪兒來的?你是木葉城來的。啊,那兒是一個貴族化城市,可是也有些窮人——我看你來回奔波,忙忙碌碌,為財而死,未必不是個俗人。”
“我不是為了錢來找藥的,我是為了媽媽來找藥的。”大角說。
“啊,當然當然,百義孝為先。”學者連連點頭,嘴角又帶上那點神秘莫測的笑容,“這種說法果然雅緻得多。看不出足下小小年齡,卻是可欽可佩。”
大角好奇地看著這個高深末測的院中人,“你們不工作嗎,那你們吃什麼呢?”
“嗤——,”學者拈著鬍鬚說,“我們這兒乃是有名的禮道之邦,君子正所謂克己復禮,淡泊自守,每日一簞食,一壺羹足矣,自然不必像俗人那樣,吃了為了做,做是為了吃,這就是‘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了,唉——可憐可憐。”
“像你們這樣真好,”大角說,“可是你這兒有我要的藥嗎?”
“不急不急,”學者低頭看了看錶說,“小先生從遠處來,還未曾見過此地的風貌吧,何不隨我一同攬山看月?此刻乃是我們胸納山川,腹吞今古的時間啊。”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低懸在天際的月亮越來越亮。大角爬到院子裡摞著的木塊石片上,學著先生的樣子,挺直身子,踮著腳尖,向外看去。
米勒?賽?穆罕默德?道之城的建築看上去和它的名字一樣精巧而不牢靠,它實際上一直處於一種未完成的狀態中。從外面望去,它就像一種浮雕形式的組合以及光影相互作用下的柵欄,連續的外殼被分離成起伏皺摺的表面,就像覆蓋在城市居民身上破碎的衣服布片。
大角看到了那些汙穢腥臭的臺階,地下通道和人行天橋組成的龐大麴折的迷宮,當地居民在其間上上下下,如同巢穴裡密密麻麻的白蟻。
大角看到了在被城市的煙霧沾染得朦朦朧朧的月亮下面,高低錯落的屋脊上面,一個透明的,精巧複雜的高塔雪山一樣矗立著。
“那是你們的高塔嗎?它上面為什麼有影影卓卓動彈的黑點呢,它上面隨風飄舞的是些什麼呢?”大角瞪大了他的黑眼睛,驚恐地看著高塔:“你們的塔上住著人?你們在高塔上晾曬衣物?”
“當然啦,可以利用的空間為什麼不用。”學者拈著鬍鬚,微微笑著說,“善用無用之物不正是一種道嗎?”
相對於大多數城市居民來說,大角現在可以被稱為一個旅行家了,但他在其它城市中,從來沒有發現過神聖的哲學之塔被靠近被觸摸過,更別提被使用的了。他滿懷驚異之情再次地向這個美妙的可以居住的高塔望去,發現這座高塔是歪的。它斜扭著身子,躲讓緊挨著它腰部伸展的兩棟黑色建築,好象犯了腰疼病的婦人,不自然地佝僂著。
“你們的高塔為什麼是歪的呢?你們就不能把它弄得好看一點嗎?”
“啊,好看?我們最後才考慮那個,”學者輕蔑地說。“要考慮的東西多著呢,我們要考慮日照間距,容積率,城市天際線,以及地塊所有權的問題。對文明人而言,禮儀是最重要的。”他攏著雙手,神情怡然地直視前方,直到天黑下來什麼也看不見了。
“看山的時間結束了嗎?”大角忍不住問道。
學者彷彿意猶未盡,“噫,真是的,觀此暮靄蒼茫,冷月無聲,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了。”
“現在您可以幫我找藥嗎?”大角問道。
“唔,是這樣的,我們這兒有些鷹嘴豆。”學者說,彷彿洩露了什麼大秘密,頗有些後悔。
他偷偷摸摸地瞟著大角,老臉上居然也生出一團異樣的酡紅,“看來小先生長途跋涉,自然是身無長物了。恩,可是這把刀子看上去倒也不錯呀。”
“是呀,”大角說,“這是我媽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你可以給我一些鷹嘴豆嗎?”
“你的刀子可真的不錯呢。”學者說。
“你要是喜歡這把刀子,我可以把它送給你的。”大角說。
學者伸手摸了摸刀子,又還給他,微微一笑:“小先生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唉,君子不能奪人所愛,何況你是個小男孩,何況你還要到恐怖森林去,刀子總是有一點用的。”
“恐怖森林裡到底有些什麼呀?”大角忍不住問道。
“那兒其實什麼也沒有,根本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學者連忙說道,彷彿後悔說出了刀子也有一點用的話。過了一會兒,他又不好意思地補充說,“事實上,那兒有一隻神經兮兮的貓,它有一個謎語讓你猜,只要你猜對了就能過去。”他模稜兩可地說道,“雖說有點危險,可是也蠻安全的。實際上跑這麼遠的路,你真應該帶一把雨傘,這兒的雨水總是很多。我們這兒雨傘比較有用。”
“可是我再沒有別的什麼可以和你做交換的了。”大角說。
“你說得也不錯,不是我想要你的刀子,可我們這兒如果沒有善於利用自己的財產,會被人笑話的。”學者說,“那我們就換了罷。”
他給了大角三顆硬邦邦的鷹嘴豆,豆子又青又硬,散發著泥土的氣息。
“這是一種很好的麻醉劑,我們可以用來捕魚,”學者惋惜地說,“你做了一筆好買賣呢。”
他捏了捏小刀的鞘。“嘻,是銀的刀鞘嗎?我喜歡銀的,我還以為是白銅的呢。”學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