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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皇開邊意未已---《白駒》 生死

    偏馬之戰還沒有開始,青石就已經要開始準備面對日後的圍城戰了。即使這一仗能全部消滅呼圖的燮軍,燒掉棗林的糧倉,也僅僅只能遲滯燮軍的腳步。當姬野終於揮師南下,不管是百里峽口的防禦還是偏馬這根毒刺,都無法影響到十幾萬大軍的行動。

    這一戰的根本,始終是在補給上。無水的青石平原如何供養十幾萬大軍,在青石人心中還是一個未知數,也沒有人關心這一點――這原該是姬野頭疼的問題。可是沒有人懷疑姬野會克服這個障礙。這只不過是一片鹽鹼的平原,並非絕地,有那麼多的商隊每天從這裡經過。既然姬野已經決定馬踏青石,難道飲水會成為比守軍更加大的障礙?這是一場無法獲勝的戰鬥,青石所能做的只有拖延,在百里峽拖延,在青石平原拖延,在青石城外拖延。只要能把戰事拖到初雪,九原通往青石的糧道斷絕,那麼多虎視耽耽的諸侯就會得到他們想要的機會,姬野也將無心再戰。但是在這之前,北方的諸侯們不會對宛州的商人施以援手,他們應該很高興看見燮國和宛州商會在泥潭中爭鬥吧?宛州人分享戰爭的紅利已經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諸侯們幾時忘記過這一點呢?如果一切都照最好的軌跡發展,青石、或者宛州將會贏得的也不過是一個約定,一個只能保障幾年和平的約定。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才是合適的呢?沒有人知道。不過,在這樣的亂世,能夠看見以後幾年的前景,對任何人來說都已經是了不起的奢侈了。

    當姬野的大軍來到青石平原,他們面對的將不是平原盡頭的那座城市。他們要面對不斷的襲擾。青石軍會象平原上的狼蟻一樣,在黃黍的海洋中潛行,一小口一小口地撕咬燮軍這龐然巨獸。當燮軍終於來到青石城下的時候,他們要面對的是一個武裝到了牙齒的輝煌古城。這曾經是一個偉大的要塞,也正在恢復它偉大要塞的面目。作為青石外城的金銀灘將被完全放棄,最繁華的瓦子勾欄都將變成陷阱和埋伏。而環繞著青石城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古橡林中都已經埋好了燭油,一旦青石進入圍城戰,它們將被完全燒燬,為青石城頭的巨弩掃清射界。

    其實打仗和做生意是差不多的事情,尤其是在準備階段。看著金銀灘有條不紊的撤離,界明城覺得沒有任何人能比青石這些商人做的更好。也許戰爭本來就是一場生意,只不過交易的是刀劍和鮮血。

    對於青石的城防,界明城暫時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他曾經穿行在九州大地,看過各種各樣巍峨的巨城,他也曾幾次出入青石,卻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瞭解這個要塞。這甚至都不是一個要塞,就是一件武器。根據史籍的記載,河絡們應該是在他們地上帝國的黃金時期修築了青石。為什麼在那樣輝煌的年代,河絡們會造出這樣一件可怕的武器來?以界明城對河絡的瞭解,他實在想不出來。也許真的象麻木祖克所說的,那是一個背離真神的年代吧?兵源也正在培育之中。筱千夏從來沒有把希望放在十城拼湊起來的野兵身上,早在燮軍南下之前,青石軍就已經開始大規模地擴張。眼下青石城裡號稱只剩下了黃庭軍與城守,但是新兵們已經開到了臨夏堂開始臨戰前最後的訓練。即使是界明城,也很難挑剔青石軍的訓練。如果真有什麼問題的話,就是青石軍受的訓練太多,這一批青石軍投入戰場的時候,也許已經不需要列陣和令旗了。他們應該在黃黍熟透的時節進入戰列。筱千夏打算把青石六軍擴張一倍,每軍都設兩千人馬,這還是考量了戰場損耗的結果。這樣一來,當青石進入圍城戰的時候,青石軍總計有兩萬之數。兵法說十則圍之。姬野的二十萬大軍不過是虛稱,總數大約是十萬出頭的樣子,在給養困難的情況下圍困青石應該是相當吃力的。

    至於人力物力的配置,更是不用操心的事情。晃聞一這樣的老練人才也一再對界明城感嘆商人們的效率之高:也許配置人物最好的手段真的是價格?於是界明城忽然覺得自己沒有用了。他其實很喜歡作個閒人,青桐花依然在飄,六井的水依然流得清亮悅耳。坐在文廟的後院裡跟夏夫子講講古,翻翻那些士子們整理出來的典籍,或者在忙碌的街頭駐足,看看鐵匠鋪裡飛濺的火星,聽聽茶館裡橫行的流言。這都是他所喜歡甚至嚮往的。在許多年以前,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曾經度過這樣的歲月。不同僅僅在於,那時候是他在追逐著夢想,而現在是夢想在追趕他。當夢想成了身後追趕上來的怪獸,那些從容就變成了奢侈。而作個閒人也只能是喜歡而已。

    界帥要走?筱千夏忽然出現在院門口,臉色很不好看。

    哦,界明城有些歉意,才遣人送去的軍書,筱千夏這就趕了過來,呼吸都還急促,尚暮舟連夜送來的軍書,筱城主看了吧!這個調整算得上劇烈,但是界明城覺得很有道理。靜炎這樣精明的女子,怎麼可能挖好了陷阱等她來跳?只有先跳下去等她來陪的。之所以把鷹旗軍全軍埋伏在偏馬寨的背後,界明城也有一個強攻呼圖的考慮。如果燮軍就是不肯進入伏擊圈,到時候只能左右開弓兩頭作戰,但是姬野南下之前,棗林是必須拿下的。

    尚慕舟的調整非常大膽,大膽到界明城認不出這是他的手筆。尚慕舟用兵雖然不乏勇,卻向來很重穩妥勾連。這一次安排在呼圖正面築壘,一個不好就要搭進全部的誘敵兵力,而以真騎的速度和悍勇,可能偏馬守軍根本來不及增援。也正是因為這樣,這才對呼圖的燮軍有吸引力。尚慕舟和路牽機一直頭疼的誘敵步驟,一下子因此而活了。

    軍書我是看了。界帥的書信我可沒看懂。筱千夏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大聲說,什麼叫偏馬暮雲重?什麼叫朝露覺命輕?你身為青石統帥,怎麼弄得跟那些酸腐文人一樣?!你手中握得只是你的刀麼?是青石八萬軍民的性命!界明城總算是老皮老臉,也被筱千夏說的臉上一熱。他原來就是個行吟者,這麼多年仗打下來,唱詩說曲的興趣始終都沒有丟下。只是後來權威日重,好隨便說話的人少了,也就少機會顯露。今天看見了尚慕舟的軍書,心中登時一喜,忍不住就在給筱千夏的書信裡犯了老毛病。

    只是筱千夏的滿腔怒火卻對他絲毫不起作用。別人不知道,鷹旗軍諸將是都清楚的。但凡是戰事緊要關頭,界明城和他的白馬一定會出現在最兇險的地方。這個毛病諸將也不知道說了他幾次,卻從來沒有起過作用。所謂勇將,出道的時候往往勇冠三軍,待到升了上去,便難得展示自己的豪勇。畢竟一軍統帥決定了全軍的命運,若是連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怎麼保護全軍?然而界明城卻不同。他並不是以強戰而聞名的,天驅舊部卻人人都記得他的白馬妖刀。想想也不奇怪,跟隨著界明城的這些天驅舊部裡面,又有多少不是為惡戰之中的那個身影所折服的呢?這是一個象徵,是鷹旗軍全部戰鬥力的源泉,就是統帥者始終用自己的生命去示範:跟著我來,這是我們的戰鬥。

    界明城想了一想,覺得沒法跟筱千夏解釋明白。沒有上過戰場的人,終於體會不到那個意義吧?所以他選了一個最直接的解釋:青石戰局繫於偏馬,身為青石統帥,既然後方已經穩定了,當然要到戰場上去,否則將士們怎麼知道我的決斷是正確的?筱千夏氣樂了:界明城,你的名聲我還沒有聽過麼?你要是打著帥旗站在本陣當中指揮,我也不來攔你。尚慕舟這軍書裡的名堂,難道我就看不明白?你就直說,是不是要親率那支誘敵之兵。界明城微一沉吟,點了點頭。筱千夏說得這樣明白,不必瞞他,更何況界明城從來都不願意說謊,即使是善意的。

    筱千夏深深吸了口氣,說:界帥你先前不說參戰,看了這份軍書就說要去,不要怪我說話難聽,是不是找死呢?界明城微微一笑,原本也是要去的,只是前面有尚慕舟照弋杜若瀾,都是一時名將,我還要看看青石這個局。既然暫時沒有新的變化,尚慕舟又做出這樣的調整,我正好是要去了。說找死筱城主,我們派出去的這些弟兄還不是自己找的,是不是要送他們去死呢?筱千夏一時語塞,繼而又激動起來:真說激勵兵士,我去也是好的,又何必要你?我是老頭子了,又不懂得打仗,死不足稀。可青石全城都寄託在你身上,怎麼可以這樣輕忽性命?你是老頭子又不會打仗,去了自然是送死。我可不是去找死的,問問我的八服赤眉喝的是什麼!若是說界明城緩緩地說,青石人不知道自救,有一百個界明城又有什麼用?若是青石人知道保衛青石,筱城主你在城頭一聲呼喝,他們能向燮軍投射出多少羽箭啊!他盯著筱千夏的眼睛重複:我救不了青石,鷹旗軍救不了青石,十城商會救不了青石,能救青石的只有青石人自己。青石人自己。筱千夏身子一震,面上露出猶疑的神色來,溫柔鄉里泡得久了,要找出一絲血性來談何容易。別看城裡群情激憤,青石軍擴軍徵召,來得大多是青石城外的農家子弟和宛中宛南的野兵,真正的青石人有幾個肯當兵的?然而他知道界明城說的不錯,真正兵臨城下,這戰爭就不僅僅屬於軍人了。

    筱城主。界明城正色道,我們救不了青石,但是可以給青石人信心。生死關頭,青石人終能看見,自己的手也能挽起盾來,也能虎狼之師。這一次的誘敵之兵,我就用何天平的麾下如何?周捷軍已經初經戰陣,能打善走,若說引敵轉移,也是合適的選擇。筱千夏明白界明城的用意,最重要的還是讓大家知道,青石軍足以以弱當強,扛起扭轉戰局的重任來。他苦笑了一下:界帥如此用心,我還能有什麼說的?界明城行了個禮,鄭重地說:筱城主是天下豪傑。界明城離開青石,城中再沒有一個像樣的戰將。能明白他所說的道理不難,能信任他的決斷還是需要大勇氣的。

    筱千夏微微搖頭:界帥也不用把宛州人都瞧得小了。仗義每多屠狗輩,整天數錢的也未必就不明白事理。對了,既然你決心要去,我這裡有禮相送。筱千夏送的絕對是大禮。

    白馬界明城。白馬叫阿零騎到了偏馬去,界明城這時候用一匹棗花騮代步。筱千夏的出手就是一匹三歲口的瀚州白駒。界明城深深吃了一驚。原來這匹馬跟老師給他的那匹白馬是那樣相象,簡直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那匹馬老死在流浪寧州的日子裡,是他親手埋葬在羽人的森林裡的,一同埋葬的還有整個少年時期的流浪,惶惑和愛情的記憶。沒有愛情的男人剩下的只有寶刀和良馬。借給阿零的白馬是他在泉明買的,說是北陸馬,其實已經和淳地土馬混種了,當然也是難得的良駒。從野塵軍到鷹旗軍的所有戰役,都是騎著那匹白馬渡過的。那匹馬和他一起經歷了那麼多,幾乎快要取代頭一匹白馬的印象,直到這印象在筱千夏的馬廄裡被忽然喚醒。

    瀚州的蹄雪,一個很少有的品種,溫順善走,通體都是白的,包括馬蹄。這匹馬是專門從瀚州買來的,原來早想送給界帥,筱千夏被界明城看得有些尷尬,後來看見界帥如此喜愛那匹白馬,也就沒有多事。界明城輕輕撫摸著白駒的鬃毛,白駒像是能體會他的激動,輕輕在他肩頭蹭了蹭,打了一個響鼻。多麼熟悉的動作!界明城喉頭有些哽咽,好容易才壓住情緒,淡然地說:筱城主如此費心,我真是不勝惶恐。筱千夏這樣的人物怎麼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自嘲地笑了笑,做慣了生意就是如此,還沒出手,總是想把對方調查清楚,界帥見笑了。他這樣說了,界明城也不好再說什麼。

    第二件禮物是筱千夏的親衛。筱府的親衛家丁其實是筱千夏手中最精銳的力量,都是從有戰鬥經驗的野兵中招募的,按照淳國風虎的標準來配備的――筱千夏原來就是風虎最大的供馬商。三百人的親衛一般都放在臨夏堂,卻並不從事馬場的活計,只是訓練備戰。筱嘯風走的時候帶去了一百,現在筱千夏竟然把剩下的兩百都交給了界明城。若是界帥回不來,筱千夏對親衛們說,你們也就不用回來了。知道麼?親衛們並不回答,只是齊齊對界明城撫了撫胸甲,這是為唯界明城馬首是瞻的意思。

    第三件禮物是筱千夏從身上脫下來的軟甲,珊瑚金的軟甲,構造和鷹旗軍的鋼甲有異曲同工之妙。平時軟軟地附在身上,若是突然承受打擊,環片相勾,卻突然挺得有如板甲一般。當然,珊瑚金的材料,質地比鷹旗軍鋼甲更加輕柔堅韌。軟甲還是溫熱的,筱千夏並沒有把它送人,從來沒有。

    若是以往,界明城會以為這是筱千夏的賄賂,但現在,他也被打動了。這不是因為禮物的分量,而是筱千夏這倉促的決定。對於筱千夏和青石而言,界明城的生命是極其重要的,而更重要的,是界明城的決斷。

    這樣的情勢下,能與這樣的城主共事,界明城覺得這是他能得到的最大幫助。

    不是為了界帥。筱千夏解釋說。

    是為了青石。界明城理解。

    穿出這片橡樹林就是北上百里峽的官道,界明城轉過身來向筱千夏施禮,這是分別的地方。

    界帥。筱千夏忽然有些失色,能打贏麼?這一瞬間,他又顯露出界明城曾經見過的那種老態。

    必須打贏。界明城說,他笑得輕鬆,像是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決定。但是掃向東方的目光還是透露出一絲猶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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