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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皇開邊意未已---《白駒》 炊煙

    影子起初是斜長斜長的,然後一點點的縮短,凝成腳下的小小黑塊,然後又慢慢伸展出去,變成斜長斜長的樣子,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然而,影子的方向畢竟是掉了個個兒,這是整整一天了。

    界明城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掃視了一下環形的防禦圈。沒有風,那面“界”字大旗軟軟地伏在旗杆上,車後的士兵們仍然保持着備戰的姿態,但顯然沒有了早上的緊張氣氛。

    幾百人的隊伍,五十人一批五十人一批地輪流在車陣的前方掘壕築壘。除去鐵鏟在乾硬的泥地上刮擦出來的刺耳聲響,車陣前後竟然沒有什麼人聲。讓人奇怪的是,對面的呼圖大營裏面也是一片死寂,連馬嘶人吼的聲音也聽不見,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些士兵的舉動。掘壕的士兵們起初還不敢輕忽,目光在鋤下和對面大營各放了一半,可現在再也懶得去看燮軍一眼,只是有一鋤沒一鏟的挖着。

    原本是誘敵之軍,沒有打算真築出一個像樣的壁壘來,車械都不曾使用,土工的士兵們也沒出全力。就算如此,這一天掘出來的壕溝也頗可觀,只是燮軍如此放任,再沒有靜炎放出狠話來的勁頭,倒不知是什麼居心。

    説實話,扶風營能夠安靜到現在,足以讓界明城對這支野兵刮目相看。就算是對他抱有無條件的信任的遊擊們的臉上也已經露出焦灼的神色來,這一天的等待確實難熬。儘管沒有人出聲質詢,他心裏明白,這多半還是惡戰之前巨大壓力的結果。沉默的越久,壓力就越大,士兵們的耐性已經快到了盡頭,不能繼續那麼撐下去了。

    耳後又是“嘎崩”一聲,界明城扭臉去看,是右路遊擊的統領留朗之。

    留朗之身高臂長,臉上線條硬朗,堪稱英氣勃勃,可大多數時候卻都是一番沒了骨頭般的懶散模樣。在這幾百人在這大車圍起來的防禦圈子裏呆了一整天,他就縮在戰馬邊上磕了一天的橡子。先前還坐得直,一邊磕一雙眼睛四下搜索。到了傍晚時分,他幾乎都躺在了馬肚子上,還時不時打個哈欠。

    “你吃飽了沒有?”界明城苦笑着問他。留朗之的脾性他當然清楚,右路遊擊們也清楚,可是大敵當前,他對那些扶風營野兵投來的詫異目光也不能視若無睹。

    “這個東西都沒啥肉……”留朗之把一粒剝開的橡子在手中拋了一拋,塞到戰馬的嘴裏,嘆了口氣,“就是嘴裏香一香,吃得飽才怪呢?!”他身邊已經落了一地的橡子殼,還説出這樣的話來,連周近的幾名扶風營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沒吃飽就造飯吧!”界明城説,“叫後頭送鍋送米上來,乘着天沒黑,趕緊做。”留朗之愣了一下,直起身來:“真的假的?假的咱們直接生堆火也就是了。”界明城正要開口,就聽見身邊有人怒氣衝衝地説:“燮軍不知道幾時就殺過來,哪裏有什麼心思吃飯?!”原來是扶風營的邡亞銅。在這裏守了一日,看着留朗之滿不在乎的模樣,他早就心中有氣,這時候聽見界明城也開始談做飯的事情,終於按捺不住了。

    留朗之奇道:“不吃飯怎麼有力氣打仗?邡將軍不餓,扶風營這許多弟兄不餓麼?扶風營的弟兄不餓,我這些弟兄擊想必是餓了的,是不是?”説着就一臉徵詢地望着右路遊擊們。

    這一天裏,防禦圈裏的士兵們只是匆匆咬過兩口玉兒糕。大敵當前,就算是珍饈美味擺在面前,又怎麼吃得下去?可是轉眼就是黃昏時分,耳邊熙熙嗦嗦就是留朗之磕橡子的聲音,再聽他這麼一問,肚子忽然就覺得空了。可是眼看兩位上司劍拔弩張的樣子,傻子也知道不要摻和,一時間竟然無人應答。

    鷹旗軍驕氣過人,邡亞銅一直不服氣,原來有心以這兩百死士殺出扶風營的威風來,不料界明城在大車裏又藏了兩百右路遊擊,心中早就惱了。苦等一天,燮軍居然不來攻打,正是鬱悶地簡直不能自己的時候,偏有留朗之來逗他,邡亞銅怎麼不暴跳如雷?“鏘”地一聲拔出佩刀,高聲喝道:“你這吃貨,還不快滾回……”還沒説完就被界明城打斷,“邡將軍!”出來的時候照弋給了邡亞銅嚴令,界明城又是威信極高的人物,便是在這當口,邡亞銅也不得不壓住怒火,看也不看把刀往鞘中一塞,別過臉去望着呼圖大營不語。

    留朗之倒像沒事人一樣讚歎:“邡將軍這一手還刀入鞘很漂亮啊!”他是無所謂,可是那些右路遊擊聽見邡亞銅侮辱自己的主將,臉色都凝重了起來,被界明城嚴厲的目光一掃才沒有作聲。

    邡亞銅也不理會眾人,只是死死盯着呼圖方向,胸口起伏,顯然心中還是憤怒得很。

    界明城的意思留朗之明白,別人未必明白,尤其是扶風營的人,這是不能不解釋的。界明城略一沉吟,開口道:“邡將軍,你看燮軍大營看了一天,燮軍有沒有做飯呢?”邡亞銅一呆,答道:“倒是沒有看見炊煙。”聲音越説越低,像是想到了什麼。

    界明城繼續問:“那你猜,他們餓不餓?他們急不急?”這話其實是説給眾人聽的。一天下來,這支小小的誘餌部隊高度緊張,燮軍卻也好不到哪裏去。早先還看見旌旗招展,過午以後連旌旗都不動了,整個大營都是靜悄悄的。數千人的大營居然始終沒有炊煙,那也是時刻備戰,一聲令下就要大軍出擊的。

    邡亞銅不答,留朗之就替他回答:“我猜他們比我們還緊張,要不然我們這樣區區幾百人,也值得他們磨蹭那麼久?”界明城點頭道:“不錯!燮軍也知道我們後援強勁,如此小心謹慎,那是想畢其功於一役。他們那麼拖,就是想拖到我們心浮氣躁了……”他的話説得緩慢清晰,並不完全是在解釋戰局。這一戰的勝負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個誘餌的堅持,邡亞銅的暴躁不安其實也是沒有自信的表達,這樣的情緒不僅是他一個人才有。留朗之的懶散也好,界明城的從容也罷,無非就是要鞏固士兵們的信心。

    “我明白了。”一個扶風營的士兵點頭説,“燮軍就在鼻子底下,我們若是一樣做飯生火,就顯得成竹在胸,燮軍自然知道是白白拖了一天。這就好像是賭錢的時候唬人,誰頂不住先亮牌就是被唬到了。”圈子裏登時一片鬨笑,宛州野兵賭風極盛,這士兵的比喻不算十分妥帖,卻是最容易被接受的。

    邡亞銅早回過味來了,不過他好面子,不肯直接認錯,只是接口道:“既然那麼説,剛才留統領説得也對,直接生火就是,還真做飯麼?”界明城笑了:“他若還是不來,我們做了飯大家吃頓熱乎的,這才真叫從容不迫呢!邡將軍你不餓我可真餓了。”話是這麼説,他還有其他的考慮:靜炎是個極細緻的人,能猜到青石軍求戰心切。這樣的情形下,若是幾百人的誘餌部隊還隨身帶了鍋灶給養,那也太過誇張。可要是真取來鍋灶生火,就算靜炎的判斷沒有被攪亂,她也沒法安之若素了――燮軍不生火做飯,可見那邊的壓力不會比這頭更小。

    正説着,留朗之捅了捅界明城,往身後指點:“界大哥,你看!”壞水河畔的山林間,幾十道炊煙筆直升起,原來尚慕舟也是一般的想法。

    幾乎是在炊煙升起的同時,呼圖大營中的旗幟又開始搖動,一列列的騎兵和步軍從各門魚貫而出,在營前列陣。不清燮軍到底出動了多少,可僅僅從營前翻滾的煙塵和那些密集的旗幟上,就能看出靜炎動用了呼圖營中的根本。

    留朗之笑道:“好大的氣派!界大哥的性命果然值錢。”做誘餌和成為誘餌是兩回事。儘管眾人都知道要面對什麼,當密密麻麻的大軍集結在面前,他們才深刻體會到自己的脆弱。投向界明城的目光中盡是疑慮:“能撐下一輪麼?”界明城不作聲,伸手把背上的箭壺卸下來插在面前,這姿態是説明:不管燮軍如何,一壺箭射空之前,他都站在陣中不會動上一動。界明城的舉動稍稍讓士兵們安下一點心來,他們低下頭來默默整理已經整理過無數遍的弓弩兵器。

    這好像是雷暴的天氣,眼看着越來越重的烏雲在自己頭頂集結,雖然還沒有一滴雨珠落下,那沉重的墨黑顏色就已經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陣後灶頭的柴火還在嗶嗶勃勃做響,煮飯的士兵卻已經回到陣中了。

    幾鍋飯居然都煮熟了,焦香的味道在幾乎可以擰出水來的緊張空氣中悄悄瀰漫。

    燮軍都是小股的部屬,一隊兵一杆旗,列出來的陣勢卻是稀奇古怪,連界明城都看不出究竟,但是直到最後一杆旗穩定下來,攻擊也沒有隨之發動,直到最後山脊上淡粉的顏色漸漸變成天青。

    “嗚……”悠長而淒涼的角聲從呼圖大營中傳來。昏暗的光線中,界明城似乎看見燮軍陣中有一面旗幟動了一動。

    “總算要打了麼?”邡亞銅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那旗幟只是一動便恢復原態,讓他幾乎懷疑自己是看花了眼。可他沒有看錯,下一個瞬間,整個燮軍的陣線都開始移動,腳步聲,馬蹄聲,兵器的撞擊聲,就好像是凝結了許久的冰壩突然開始潰散。

    “全是小隊。”邡亞銅低聲對界明城説。他性子火爆,卻是極重細節的宿將。燮軍才一開動,就看除了端倪。雖然動起來的是整個陣線,但這陣線中沒有明顯的鋒芒,騎兵步軍的節奏是錯開的。

    留朗之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是怕我們的弩。”青石軍的步軍弩在以往的交鋒中一定讓燮軍印象深刻。青石弩的設計出自河絡的手筆,射程和射擊密度遠遠超過中州弩,對於輕甲裝備的真騎和列軍來説這是致命的威脅。若是用小股騎兵步軍多路交叉突擊,或許可以分散密集的弩箭。更重要的是,弩箭裝填緩慢,一旦箭匣射空,中間的空檔足以讓真騎衝入陣中。但是這次防衞的中堅是鷹旗軍的右路遊擊,他們用的是長弓。留朗之的臉上明顯露出了興奮的神情:進攻節奏錯亂的燮軍對於射速極高的遊擊們來説,是再好不過的靶子了。

    界明城的眉頭擰得很緊。如果燮軍一早就擺出這樣的攻擊陣勢,他也許會得出和留朗之一樣的結論。他還説不清楚問題在哪裏,但靜炎等待了整整一天才發動攻擊,選擇的這個時機和攻擊的陣形聯繫起來,讓他覺得心中不安。他沒有太多的奢侈來考慮這個問題,燮軍的速度正在加快,隊伍中開始爆發出一陣陣的殺聲。那麼短的距離,真騎轉眼就會衝到面前,他已經能看見面前的箭壺在明顯地震動。

    就在這個時刻,背後的天空閃了一下,那是白光劃過夜空。緊接着,壞水河畔的山林中,有星星點點的紅光一點點亮了起來,那是埋伏的援兵在舉火。界明城登時明白了尚慕舟的用意,他緊緊抓住邡亞銅的肩膀:“邡將軍,你這隊中有多少會光火之術的秘術師?”東陸軍隊中的秘術師地位尷尬。

    具有殺傷力的秘術通常需要強大的精神力,而真正強大的秘術師並不多見。另一個問題是,儘管強大的精神力和武士的體力一樣都需要修煉,但是精神力的耗用要比體力快得多。一個秘術師或許可以使用致命的秘術在瞬間殺死上百名武士,但那只有在合適的時間和環境中才可能發生。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毫無疑問武士比秘術師更具有威脅。

    真正大規模使用秘術師的軍隊除了天啓的皇廷近衞,多半都是宛州的野兵了――除了宛州秘術師更多這個事實,野兵們面對的戰場往往不是千軍萬馬的對峙,這也讓秘術師多有用武之地。

    扶風營中的秘術師不少,但是要面對呼圖燮軍,這樣的位置還是更適合武士,所以邡亞銅帶來的兩百人中只有二十來名秘術師,精於光火之術的更是隻有區區五六人。

    不過對界明城而言,這個數字已經可以了,因為他需要的不是殺傷,而是照明。

    靜炎的意圖隨着真騎衝擊的到來正在變得越來越清晰。

    如果只是為了對付界明城這幾百人,她根本不需要等上一整天。燮軍的出動也不是受了青石軍生火做飯的刺激,而是原本就計劃好的:天黑就出擊。

    明明白白放在壞水河畔的伏兵,以及百里峽口的伏兵,這些才是靜炎要打擊的重點。界明城早該想到,靜炎不會來吞他這塊餌。許多年前的夜北,靜炎就已經證明過,只要是敵手想要的,她就一定不會給。

    留朗之説得對,青石軍的快弩是輕裝的燮軍最忌憚的,同樣值得忌憚是青石軍周詳的埋伏。負責九原城防的列軍並非燮軍精鋭,真騎雖然訓練有素,卻並不注重東陸兵家強調的戰法陣勢。若是頭一波衝擊沒有吃掉界明城,被粘在百里峽正中的燮軍就要面對山林裏衝出來陣勢嚴整的青石重騎。這不是靜炎想打的仗。

    尚慕舟比界明城先看到這一點。當燮軍在呼圖大營外擺好幾路攻擊的隊形,他就明白第一波衝擊是針對埋伏在一線的青曹軍而來的。當角聲響起的時候,靜炎實際上就放棄了指揮。百里峽複雜的地形,多路攻擊的陣形,黯淡的夜色……這一仗發動的時候就脱離了她的控制。她所能做的,無非是讓戰局同樣脱離尚慕舟界明城的控制。

    亂!只要打亂了,百里峽就是真騎的天下!或許青石軍裝備精良訓練嚴謹,可是他們沒有真騎戰陣上殺出來的經驗。局勢混亂的時候,首先動搖的是那些依賴主將指揮的士兵。整整一天,靜炎所做的就是向每一隊燮軍確認他們的目標。不管戰局怎麼變,每一隊燮軍的目標都不改變。在黃昏到來之前,靜炎已經完成了這一場戰役的全部部署,她甚至已經看到了結局。

    就算尚慕舟界明城明瞭了她的用意,現在也沒有時間做出及時的反饋。點火照明,就是目前他們可以做的全部。

    “遊擊聽令!”留朗之高聲叫喝。“依令放箭!”他手中的弓拉的滿滿的,正對着百步之外的一株枯紅柳,那是他早看好的標記。

    燮軍的推進速度正在加快,正對着車陣的真騎忽然繞了開去,划着一個弧線衝向壞水河的方向。按捺不住的扶風營弓箭手撒出了密集的箭矢,那些沒有拉開足夠距離的真騎紛紛從馬上滾落,可是衝擊中的真騎根本不理會側面的敵人,他們策馬飛奔着,把箭矢拋在身後。

    右路遊擊們的弓都拉到半滿,緊張地盯着留朗之手中燃燒着的火箭。

    “唰!”一道紅光閃過,附在火箭上的秘術暴發出來,枯紅柳登時燒得象一支火炬,照亮了掠過車陣的又一隊真騎。

    “前三左五!射!”留朗之發令。他自己的箭術只能説是平平,成為右路遊擊的統領是因為他懂得指揮箭手。

    “唰唰!”兩聲,一團黑影穿過夜空,兩百支利箭整齊地在着火的紅柳樹附近落下。奔馳中的真騎象是被無形的大手一壓,悶哼了一聲就伏在地上。五十來人的小隊只有七八人倖存,居然個個頭也不回,依舊向原來的方向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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