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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萬里覓封侯---《山中鼓》 五 變局

    左大,你走瀾州走了幾年了?我看見左大的臉上一點詫異的神色都沒有,不由覺得奇怪。

    嗯?左大愣了一下,晉北人可貪心的很,大胤朝的時候晉北的關稅有四成呢!走一趟脫層皮,哪裡有多少走瀾州的生意?咱們做藥材的又不是暴利,走瀾州也就是昌德王以後的事情,不過三四年吧!這些村子一直都荒著?我打量著四周的房舍,納悶地問。這村子裡一絲煙火味都沒有,可見確實空了不少時候了。可是房屋還沒有敗壞,道路水井都還顯得乾淨整齊,並不象是完全廢了的模樣。

    哪裡左大拖長了聲調,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我剛走瀾州道的時候,這村子可熱鬧了。他望著不遠處的白房子,那時候嘿嘿!落泉村處在晉北走廊三分的位置,一般的商隊出索橋關往往在這裡過夜,這村子也就大得多。單是馬車店就有三家,住上百把輛大車是不成問題的。左大想必是在這裡住過,那神情多少顯得有些恍惚,不知道想起了什麼。

    我吃了一驚,區區兩年的光景,晉北走廊一線的村子竟然都空了。難道是有瘟疫不成?我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可是話才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說錯了,畢竟家裡是做藥材的,晉北走廊要是發過大瘟疫,我耳邊多少都該刮過一點。

    嘿嘿,左大苦笑了一下,什麼瘟疫能發得這麼徹底?三百多里的晉北走廊,一多半的村子都空了。稀奇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這一下我的嘴真是合不起來了。昨天一夜沒好好休息,看來今天也不太平,我可是指望著明天晚上在大車店裡好好泡個熱水澡睡上一覺。聽左大的意思,出晉北走廊之前是都不用指望住店了。那那那我不由結巴了起來。走路護畢竟不是在家裡待著,每天一身臭汗難受的要命。要是連續好多天都泡不上澡,那不是比遇見山賊還恐怖?為啥啊?要說原因可就多了,左大皺了皺眉,我沒學問說不清楚,聽說是和昌德王的單鞭法有關。要不,少爺您問問童老闆,他一準兒知道。這兩年中豐行可是得了不少的好處。我咧了咧嘴。雖然冀中流方才的話說得鏗鏘有力,但路護畢竟不是殘雷,大家的神色都陰鬱的很。這個時候找童七分問這種問題,未免也太不識相了些。我忽然想了起來,轉臉去看連城。她既然小小年紀就做了山賊,自然知道這份緣由。我實在應該直接問她才對。

    連城痴痴地望著遙遠的山峰,似乎並沒有聽見我和左大的對話。也不知道她心裡轉著什麼念頭,神色安詳得很。走了那麼久,紫金錠的藥力早都發散開來,她臉上的水腫退得乾乾淨淨,縱然幾道傷口依然紅得嚇人,還是依稀能看出那份秀氣來。若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任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小姑娘竟然會是兇殘狠辣的山賊。

    我輕輕咳了一聲,正要發問,身旁的車伕忽然把韁繩一拉:籲,拉車的大青騾子猛地頓住了步子,連城就在顛簸中嘶地抽了口冷氣,大概是碰到了傷口。我連忙掏出紫金錠,正想遞過去,就想起她方才堅拒的神色,不由訕訕地收回手來。

    兩騎殘雷順著路護跑了下去。前方宿營!他們壓著嗓子喊。滾滾馬蹄車樞聲音裡,那喊聲居然也清晰可辨。

    白房子原來是家大車店,遠看不顯得氣派,走到跟前才發現竟然大的離譜。大門足能並行三輛大車,院子裡恐怕停上六七十輛大車也是沒有問題的。大概是因為荒廢不久的關係,院子裡的白灰地還平整堅實的很,連一根草芽也沒冒出來。左大指揮著車伕熟門熟路地把我們的三輛大車停在角落裡的大槐樹邊上。

    這兒好。他笑嘻嘻地衝我解釋,清靜,咱們過會兒趕緊把那屋子給佔了,能照應大車!他說著指了指正對大車的那窗戶。想必過去走瀾州的時候左大在這裡住過,從窗子裡一抬眼就能望見我們的大車,又離院門最偏,果然是清靜方便。只是這村子都已經空了,還有什麼需要照應的?先到的商人車伕已經急著往車店裡擠了。這大車店眼看也就是二十來間房,大概容不下所有的人,早佔下屬於自己的鋪位總是好些。左大拖著我急急忙忙跟著往裡面擠,我若有所思地回頭望了一眼,殘雷們一個也沒進院子來,連城也不知道被他們帶到哪裡去了。

    才走進大廳,一股臭氣迎面撲來,差點把我打了一個跟頭,耳邊也鬧哄哄的都是罵聲。左大揪著一個先進來的車伕很問了一陣子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車店沒人打理,茅廁滿了也沒人清,來去的商隊都圖省事,竟然在中庭裡方便。原本該是花紅草綠的中庭現在都是黃白之物,也不知道是多少人留下的,不少客房都不能倖免。走慣了瀾州的車伕商人已經先佔了乾淨些的那幾間房,不明白情況的的就在臭氣裡面破口大罵。朝裡擠的,往外走的,罵人的,往乾淨房間裡硬擠的,一時間車店整個亂成了一團。

    左大一聲不吭拉著我一直朝那間角房走去,身旁兩個老練的車伕看著左大的神情知道有戲,悶聲不響地也跟了上來。左大快步上前推開那間角房門,果然沒有臭味襲來。我頓時鬆了口氣,正要誇獎左大兩句,卻見他眼珠子都彈了出來,不知道是看見了什麼。我心中一動,就要往門前擠。左大的臉色剎那間又綠了下來,眼中盡是驚怖,好容易才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尖細的慘呼:山賊啊!!我頭皮一陣發麻,探手下去握緊了刀柄,一時不知道是進是退。打架鬥毆原本是我常乾的勾當,父母為此傷透了腦筋。雖然是天慈堂的少當家,我卻從來都看不得藥書,倒是一向自負武功膽色。只是晉北走廊這兩天的經歷不,讓我在沒見到對手面目的時候先自腿軟了。

    正在猶豫間,左大已經回過神來,抓著我用力就往外拖,嘴裡兀自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狂呼。這時候,屋頂上也響起了一片細碎的腳步聲,想必是殘雷動起來了。知道有了後援,我多少有了點底。

    我定了定神,用力一掙,湖緞的中衣叫左大撕下半片去。儘管雙腿還有些痠軟,我的主意卻定了下來,反手抽刀,唰地衝進屋去。這一下堪稱敏捷,左大大概只有對著手中碎衣發呆了。我心中暗暗得意,勇氣就在這一竄之間回來了大半。

    窗戶被大槐樹遮擋著,屋子裡的光線非常昏暗,條炕上是影影綽綽一個瘦小的黑影,手中的兵刃微微反射出些斑駁的寒光。我衝到他面前三步,雁翎刀橫在胸前,擺了一個邀斗的架勢。那黑影卻沒有撲上來,我定睛一看,卻不由愣住了。

    那山賊原來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面黃肌痩,手裡拿的是一把鏽跡斑斑的鍘刀。其實也不能說拿著,那鍘刀差不多有他一半大小,看他的樣子怎麼可能揮的起來,頂多就是拖著而已。山賊鬥鬥嗦嗦地一點一點後退著,昏暗中只看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閃動。忽然聽見一聲壓抑了的嗚咽,我才明白,原來他是嚇得哭了出來。

    房門被哐的一聲踹倒在地,門口衝進來的光線一暗,顯然到了不止一個殘雷,把房門整個給堵住了。他們來得好快!大概是眼見生機渺茫,那山賊大吼一聲,居然把那鍘刀掄了一個半圓。鍘刀寬大,這一掄呼呼的很有點聲勢。但我只是覺得可笑。多少還有些童音的嘶吼比左大剛才的叫聲更加尖銳,那飛起的刀光才劃了一個半圓就落了下去,顯然是揮不動了。那山賊倒是見機極快,知道揮刀無益,把手一撒,竟然從腰間又取出一件短兵器,瘋狂地揮舞著衝了上來。這一次我真得忍不住笑出來了。一個半大的孩子揮舞了一把鐮刀,雖然是磨得雪亮的鐮刀,來和殘雷這樣級別的對手拼命,這情形想叫人不笑都難。

    那山賊顯然沒有練過武藝,就算在我的眼裡也是破綻百出。等他衝到面前我伸手就能格飛他的鐮刀,殘雷根本都不需要出手吧?正想著,忽然背後一聲銳響,那山賊還沒跳下條炕,就被撞了回去,一臉的茫然。不知道那是一枚怎麼樣的弩箭,竟然把山賊的右肩撕裂了一半,那隻握著鐮刀的胳膊也頓時墜了下來,空空蕩蕩地晃著。我惶惑地扭頭去看那幾個殘雷。雖然是個山賊,殘雷的下手似乎也狠了些。又是砰的一聲巨響,窗戶也被撞得粉碎,一道雪亮的刀光劃了進來。

    我像個傀儡似的又把頭扭了回去。那山賊已經傻了,只是盯著肩那枚奇異的箭矢湧出,連喊叫都忘記了。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大喊:住手!身後的一個殘雷也急喝:停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我依稀覺得那刀光遲疑了一下,捲過了那山賊的左臂。幾乎是呼吸之間,山賊就失去了兩條手臂,血霧瀰漫了大半個屋子。

    痛啊!!!!!他嘶聲而呼,聲音淒厲的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臉上一熱,是他的熱血噴了上來。我恍惚地用手指摸了摸,一樣的鮮紅,又熱又腥。

    這樣的場面實在太過震撼,我沒有弄清楚自己是怎麼被撥拉出屋子的,只記得周圍諸人見鬼一般的神情。左大還忠實地守候在我身邊,徒勞地用衣袖擦抹著我身上的血跡。

    還好,還好。左大終於說出話來,雖然擦不淨鮮血,但他總算看明白那不是我的血。少爺你嚇死我了!少爺你可別再逞能了!他誇張地撫著自己的胸口,眼睛裡閃爍的卻是真實的擔憂。

    唉。我答應他,心底稍微熱了一下。

    大車店裡有山賊的消息幾乎是瞬間傳進了每個人的耳中,大家都往院子裡擠。院子中間是殘雷們,連城還有那個血葫蘆一樣的孩子。滿地都是鮮血,我猜他的血幾乎要流乾了,但他的神智居然還清醒。

    痛啊!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叫了,也沒有力氣再扭動身軀,只是低低的呻吟著。

    山賊比路護提前到達了落泉村,甚至就在我們落腳的大車店裡,沒有人知道他們想做什麼或者做了什麼。如果說先前小崔虐待連城的時候還有人同情連城的話,這個時候人們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憤恨和恐懼。恐懼本來就是催生憤恨的最佳土壤。

    說!一名殘雷用腳尖踢了踢他,你們有多少人,做什麼來了?他不知道踢的是什麼部位,那孩子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弓一樣的繃了起來。

    嗚嗚痛啊他大聲號哭了起來。

    呸!還怕痛!冒準狠狠吐了口唾沫,做山賊也做得那麼沒品!哦,痛啊!小崔冷冷地說,這樣就不痛了,他的短刀輕輕劃過那孩子的咽喉,做了個切下頭顱的樣子,好不好啊?不用說,也不會痛。孩子的哭聲停出了,滿是血汙的臉上也能清晰地看出瘋狂的神情。過了一刻,他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不要啊!我不想死!他用力挪動身子,想要靠近連城,連城姐姐,救命啊!他們要殺我啊!這個山賊居然認識連城,我覺得一切正在變得越來越混亂。

    對了,小崔好像才想起來,走到連城面前。不知道他們剛才又怎麼對待連城,連城顯然是站不起來,瑟瑟發抖地跪坐在地上。小崔用短刀托起了連城的下巴,救救他吧!他年紀還小呢!你不是會秘術麼?行了。冀中流習慣地皺了皺眉,好好問。這幫死東西嘴可硬的很!小崔抱怨地說,然而還是立刻退後了一步,惡狠狠地望著連城,我們老大叫我好好問你,你就好好答!別給自己找苦頭。連城的臉色蒼白,想必也是沒有見過這樣慘的景象,大車上的驕傲不知退卻到了什麼地方。她跪著朝孩子挪了兩步,想要伸手去扶他,卻又害怕似地縮回手來。

    連城姐姐,痛啊!痛啊!救救我!孩子哭喊著。我不要死啊!聲音逐漸低落了下去。

    連城也在哭,淚水無聲而洶湧地滑過他的面頰。她下了決心似地伸手抱住了那孩子。不怕,不怕,姐姐陪著你!她無限溫柔地撫摸著他血淋淋的面頰,聽著他的聲音變成遊絲一般的呻吟。

    冀中流向身邊的殘雷發號施令,顯然明白這兩個山賊身上榨不出什麼油水來。接到命令的殘雷,兩個兩個地出了大院,各奔東西。他又轉向了童七分。

    童老闆,您看見了,山賊這次準備充分,他的語氣還是十分恭敬,咱們起碼得撐到天黑才行,還要請童老闆和路護大力協助才是。童七分哼了一聲,這是不尋常的險境,他沒有別的選擇。按照冀中流的要求,大車都要停進院子裡,停不下的那些遠遠地扔在院外頭,所有的人手都要集中在大車組成的防線後面,不得進入店內。殘雷們已經分頭去查看落泉村各處的出入口和水井了。這場衝突可能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複雜。

    人們象螞蟻那樣運作了起來。即使是大難當頭,總還有不明事理的商人和童七分爭吵,力圖抱住自己的大車,直到冒準的箭矢對準他的嘴才悻悻離開。院門口進出的車輛擠成一片,院內就更加混亂,要把大車在這樣狹小的空間中組成嚴密的防線,大概這工作到天黑也不能完成。沒有人再關注院子中心那兩個渾身浴血的山賊。那麼輕易的,他們就從人們的視線中被抹去了。

    我還看著連城。那孩子顯然是已經死了。連城閉著眼,不再哭泣。人們都在忙碌各自的事情,不是從他們身邊經過,卻都默契地與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我的嘴裡是說不出來的苦澀。不錯,這孩子的出現是個極壞的消息,因為我們不知道山賊到底做了什麼,就顯得更糟。可是我對他的恨意似乎在他的哭喊聲中都煙消雲散了。我默默地捏著懷中那塊紫金錠,不知道是不是該走過去。

    小崔,冀中流也還記得這兩個山賊,把那兩個山賊給安置了。他的語氣平平,我卻聽的心中一寒。什麼叫安置了?看看小崔雪亮的眼神,我便心下了然。大戰在即,這樣做大概是必須的吧?可是我覺得總有些不對。

    小崔腕子一翻,袖後出現了一把薄薄的短刀。他正要走近連城,連城就站了起來,她的臉在發光,她的整個人都在發光。我看見的不再是一個遍體鱗傷的女山賊,而是一個美麗奪目的光環。

    費如勒!她高聲唱道。

    壞了!小崔和冀中流異口同聲地低呼。我第一次看見冀中流的身手,他快得好像是一個念頭。小崔的短刀才刺進連城的胸膛,他的長刀已經削下了連城的頭顱。連城在笑,即使她的頭顱高高的飛了起來,我也能清晰地看見她的笑容,她的嘴唇不再蠕動。

    你們都會死的。進入落泉村之前,連城是這樣向我保證的。

    我在泉明也曾經見過不少秘術師,他們會在手指上燃起火苗,或者把火焰從嘴裡噴出好遠。可是我沒有見過這樣的火,整個院子都在燃燒,青色的火苗填滿了天空和地面之間的所有縫隙。好美的火!我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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