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拿出來。風盈袖雙手掐著腰,很厲害地對宣井童說。宣井童呆了一呆,老老實實地把藏在背後的手伸到了風盈袖的面前。風盈袖板著臉湊過去看,嚴肅的神情讓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的宣井童忍不住把脖子都縮了起來,讓鮑樹生看得想笑。
好深啊!看見宣井童的傷口,風盈袖驚呼了一聲,急切地扳住了宣井童的手掌。
雖然只是刀尖輕輕一帶,傷口可不淺。採晶這天,宣井童一早上只做兩件事:把他那柄本來就很鋒利的拾晶刀磨得在沒有陽光的地方都會閃閃發亮;到了實在不能再磨的時候,就開始神神秘秘地刻些什麼。那柄鋒利的拾晶刀在宣井童手上滑過,起初只能見到一些血絲,這一會兒傷口翻開了,殷紅的血滴滴答答地往外流。
沒事的。宣井童臉色很難看,很快就好了。一邊說一邊用力把手往回抽。
當然不會沒事,去響水潭的規矩多,不能見血是頂大的一條。倒不僅僅是晶肉遇血則僵的緣故,主要還是因為繪影忌血,要是嗅到了血腥氣味就躲在潭底不肯出來,大家也就不能採晶了。原來宣井童以為可以矇混過關,看見血流成這個樣子,心裡也知道機會實在渺茫。盼了半個月的日子就這樣錯身而過,他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只呆呆望著阿袖的裙裾,一顆心冷冷地沉了下去。
鮑樹生變了臉色,大聲說:阿袖,阿袖叫了兩聲阿袖,卻說不出什麼來。
風盈袖才明白自己一直抓著宣井童不放,慌忙鬆開手後退了兩步,臉上飛紅一片。她手足無措地絞握著雙手,嘴裡喃喃地說:阿童哥,我我太心急了守潭人在山上坳是非常特別的角色。他們守的不僅僅是這口響水潭,更是潭中的繪影。從古老的時代開始,風家就因為一個神秘的約定世世代代守在了潭邊,這日子大概比第一個到山上坳定居的山民還要早些。誰也說不清繪影的來龍去脈,可是在山鄉的傳說裡,這個守護著巨大財富的生命是可以把無盡的災禍帶到人間的。守潭人自己就是明證,似乎是要應驗什麼詛咒,沒有一位守潭人是平安去世的,不管年老年少,守潭人的結局總是離奇的橫死。
山上坳的百來戶人家靠著守潭人才能去潭中採晶,他們心甘情願地供給守潭人糧食日用,見到守潭人都要低下頭來行禮讓道。可是尊敬的後面是深刻的畏懼。也許,供奉的意思就是請守潭人把繪影的災禍一力承擔吧,既然他們之間有著那樣一個神秘的契約。
山上坳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守潭人不到村子裡來,村裡人也不去守潭人的小屋子周圍。一道小山樑把山上坳和響水潭徹底分隔成了兩個世界。其實村子裡人人都熟悉守潭人。每個月兩次採晶,哪個成年男子沒有跟著守潭人行走過?但誰也不敢靠近守潭人身邊一臂的距離。肢體的接觸就更是禁忌,若是坳裡的人被守潭人觸及,那就是天大的黴運了。傳說、謠言在山上坳茁壯成長,讓人們再也分不清真實和想像的界限。風盈袖的父親死得早,年少的時候就接過了守潭人的職守。論年紀,採晶人大多是阿袖的長輩,人人都心疼這個小姑娘,談笑家常倒也隨意,比以往要少些忌諱。可是風盈袖這樣抓住宣井童的手,鮑樹生還是不免看得心驚肉跳。
宣井童的臉憋得比風盈袖還要紅,他方才抽手只是擔心不能跟阿袖去採晶,哪裡會想到這一節。看見風盈袖自責的樣子,一顆心軟得好像見了陽光的羊脂一般,黏黏乎乎流了一肚子,哪一塊碰著都痛。他嘴笨,這時候也只會結結巴巴地說:不是,不是沒有關係,沒有關係舉著兩隻手,恨不得重新塞到風盈袖的手裡去,卻又害羞不敢。
看見宣井童那副驚惶的樣子,風盈袖反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山上坳要是還有一位和大家都不一樣的,一定就是她的阿童哥了,誰叫他是宣夫子從青石城裡的井邊撿回來的呢?人人都怕守潭人身上籠罩的繪影的氣息,只有宣井童是不怕的。
她抬起眼來,望著宣井童柔聲說:阿童哥,我們家裡不吉利,不好碰你的。不過你彆著急,這傷口不耽誤事說著伸手在懷裡摸了一摸,掏出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來放在地上。她畢竟是小姑娘家,脾氣轉得快。剛才還是一臉的惴惴,等拿出這塊石頭來了,嘴角便微微往上彎著,精靈古怪中滿有些得意的神氣,指著那石頭對宣井童說,阿童哥,你拿了這個放在傷口上吧。那石頭藍熒熒的十分可愛,清澈透明,藍得似乎放出光來,看著像是水晶模樣。鮑樹生忍不住咦了一聲,說:這樣的藍晶倒是少見,怕是值錢才說了值錢兩個字,他就把後面的半句話嚥了回去。響水潭的晶不僅是成色好,更特別的是出產彩晶。彩晶是稀罕東西,價格比黃晶白晶要高得多,這麼大的一塊藍晶怕是可以供上一家人一兩年的生活。鮑樹生是鮑九的小兒子,他見過的好晶自然不少,看到這塊石頭還是忍不住驚歎。只是才誇了一句,鮑樹生就想起河絡來,發亮的眼睛頓時就黯淡下來,重重嘆了一口氣。那些小個子什麼顏色的晶都煉得出來,再稀奇的彩晶也賣不出價錢。
宣井童可沒有那麼多的心思,聽見阿袖這樣說,想也不想抓起那塊石頭就往手掌上放。藍石頭捏起來不像晶,暖暖的,輕飄飄的。才觸到傷口上面,就看見石頭中間升起一個奇怪的字符來,發著光越長越大,忽地衝出那塊石頭來,在他的手掌上砰地爆開。他吃了一驚,手一震,那塊石頭滑出手心,卻不墜地,藍熒熒地放著光,浮在空中。
鮑樹生的嘴張得老大,對著風盈袖指指點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正驚疑間,忽然聽見宣井童歡呼了一聲,原來手掌已經完好如初,哪裡有一點點受過傷的痕跡?風盈袖輕輕巧巧地跳了過來,伸手一捉,把那石頭抓了下來,藍光驟然散去。她那張小巧的臉蛋上也滿是歡喜,好像撿到了寶貝的孩子一般,捧著那石頭自言自語:真的是冰炔呀!守潭人雖然和繪影關係非常,也不過是尋常人家,沒有什麼秘術的傳承。鮑樹生就是對秘術再不瞭解,也知道那石頭不是什麼藍晶了,看看風盈袖又看看宣井童,一臉的不明白,終於忍不住張口問:阿袖!哪裡來這樣的寶貝啊?風盈袖漆黑的眼睛閃了一閃,鼓起腮來得意地說:不告訴你!把雙手往身後一藏,竟然自顧自走了。鮑樹生與宣井童兩個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忽然聽見風盈袖在前頭喊:兩個呆子!還愣著做什麼?今天晚啦!可不是,日頭都走到中天那邊去了。
風盈袖的心情真好,她在前面走著跳著,斷斷續續地哼著山歌,全然不管後面兩個人趕得辛苦。穿過了香松林,霧氣就重了,道路又坎坷,宣井童幫鮑樹生扛著那些工具,走得小心翼翼,眼看著阿袖那身紅色的衣裙就模糊了起來。
過了香松林,繞過那棵老柿子樹,就進了山谷。阿袖住在山脊上,天氣好的時候宣井童可以遠遠望見阿袖家的小屋。可是天氣好的時候不多,山谷裡永遠都是那麼重的霧氣,一層一層浮起來,阿袖家的小屋子就好像是建在了雲海裡一樣,非常好看。
走在霧氣裡,就不是那麼美好的事情了。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道路程的遠近。進了山谷半頓飯的功夫,霧氣濃得好像凝結了一樣。那樣鮮亮的太陽似乎是懸掛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天空中,一絲光亮也透不過來。鮑樹生的眼睛瞪得發疼,也只能勉強認出阿袖的身影。谷里的路不好走。以往都是一大群人趕路,有說有笑,沒有覺得難走。今天身邊只有這悶葫蘆一樣的宣井童,鮑樹生忽然覺得害怕起來。
阿袖,阿袖。他大聲喊,走慢一點啊!風盈袖停下腳來,脆生生地應道:阿生哥,你不是總說自己力氣大麼?怎麼扛著那麼點東西就走得慢了?鮑樹生耳朵一熱,採晶要帶的傢伙一大堆,怎麼是那麼點東西,可是阿袖這麼說了,他也不好反駁,只是低頭髮力疾走。可是再怎麼疾走,阿袖的身影也還是漸漸消失了,只有宣井童一直都走在自己前面。他心裡暗暗奇怪:宣井童也好像是記熟了這裡的路似的。
鮑樹生正在低頭悶想,忽然看見宣井童停了下來,心裡一驚,猛地收住了腳步。宣井童肩頭的那個皮管架子已經貼在了他的鼻尖上,鮑樹生背上頓時密密地出了一層冷汗。
做什麼呀?他低聲呵斥宣井童,在這個山谷裡要是摔上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除了守潭人,誰知道身邊是什麼地勢?宣井童沒有回答,伸手抓了一下鮑樹生的胳膊,等了一下才輕聲說:阿袖要唱歌啦!鮑樹生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風盈袖似乎站得很近,但總是看不見,只能聽見細弱的歌聲在身邊飄起來。
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遊絲一樣的歌聲在羊奶一樣的白霧穿行,似有似無。
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阿袖放聲歌唱,她的聲音高漲了起來,原來就在宣井童左前不遠的地方。她的歌聲是清亮的,忽高忽低,每一口氣息都聽得清清楚楚,每個字都輪廓鮮明。來來回回就是寂寞呀,可是她唱起來似乎裡面有著無窮無盡的故事,有的是歡樂的,有的是悲傷的,有的是平淡的。
宣井童覺得眼睛發酸。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見阿袖這樣歌唱,他都會覺得世界在面前轟然倒塌,好像春天融雪的山崖,一層一層褪去了白色以後,總是會顯出鋒利而猙獰的石壁來。然後那石壁也一層一層剝落,整個山崖都會消滅。他不知道那種悲哀從哪裡來,卻能感到那是極其久遠的。
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阿袖的歌聲從不斷攀援的高峰上滑落,她的吐字不再清晰,氣息也開始斷續。忽然間,她收住了歌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寂寞呀她長長出了一口氣,極細極高的聲音鑽進了白霧的深處去,那霧氣震盪著,動搖著,漸漸崩潰呀!打傘了打傘了。阿袖的驚呼恢復了少女的活潑,再沒有剛才的壓力。隨著她的歡笑,一滴滴的水珠落了下來,然後是磅礴的雨線,整個山谷中厚重的霧氣就這樣被風盈袖的歌聲擊碎,變成了一面轟然落下的雨幕。這層雨幕過去,青翠的山峰就亮閃閃地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一道細長的白線從山腰中噴出,在他們的面前悄然落下。那是千丈水,它落入的那口深潭就是響水潭了。
走啦!風盈袖揮了揮手,紅色的衣袖好像是一面旗幟。白色的霧氣不僅吸收了熾熱的陽光,也吸收了隆隆的水聲。雨幕落下以後,耳邊盡是千丈水的轟鳴,連阿袖的說話聲也聽不清楚。但是宣井童和鮑樹生都知道他們要到哪裡去。山谷中蜿蜒伸來的泥濘道路在這裡戛然而止,下面他們要沿著曲曲折折極險峻的小道下到響水潭邊去,繪影正在潭邊等待著阿袖,彷彿從世界開始的時候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