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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背叛

    遙遠的彼岸,伽藍白塔頂上的觀星台中心,一縷輕煙消散在黎明前的夜色裏。

    “她死了……”深深的神殿裏,重門背後,一個古怪的聲音忽然宣告般地低語,“那顆一直壓住破軍光芒的星辰終於消失了——巫真,你再看西方的分野處、能看到什麼?”

    璣衡旁,素衣女子震驚地盯着那支熄滅的蠟燭,喉嚨裏發出咿啞的驚呼。

    轉頭看去,天空中那顆“破軍”陡然黯淡無光——那是她弟弟宿命中對應的那顆星辰。算籌從她手指間落下,雲燭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倒在觀星台上,對着神殿深深叩首,卻依然説不出一句話。

    “你求我救你弟弟?蠢啊……”神殿內沉默了許久,那個古怪的聲音忽然含含糊糊地笑起來了,“這是好事——你將來會明白。不用太擔心,或早或晚,你弟弟一定會回到伽藍。破軍會再度亮起來……比天狼和昭明都亮!”

    雲燭定定看着室內,滿臉詫異,卻不敢表示疑問。

    “只是……上一代兩名劍聖,都離開這個雲荒了。”智者的聲音低啞,帶着含混不清的沉吟,“新一代的劍聖……又將為誰拔劍?”

    伽藍白塔頂上那支蠟燭熄滅的剎那,還有另外兩個人同時失聲。

    空無一物的水底城市裏,銀白色光劍陡然自己躍出劍鞘,光華大盛——白瓔詫異地轉過頭,凝視着躍上半空的佩劍。虛幻的劍光裏,浮現出一張素白如蓮花的臉,平靜如睡去。只是乍然一現,隨即消失,劍芒也自己微弱下去。

    光劍落回到了主人的手心,可劍柄上刻着的字悄然改變:所有者名字前,都出現了一個小星記號,發出淺淺的金光——那是當代劍聖的標誌。傳承已經完成。

    “師傅死了!”白瓔詫然低首看着自己佩劍,脱口驚呼。

    正在看着水鏡的皇太子一驚抬頭,看着掩面失聲的太子妃,震驚地看到冥靈眼裏留下虛無的淚水,融入空無一片的城市。白衣女子看着劍光中漸漸消失的容顏,顫抖得不能成聲:“師傅……慕湮師傅……死了……”

    “瓔。”頭顱雖然還在遠處看着,手卻已經按住了妻子的箭頭,“別太難過……人都要有一死,不過是另一種開始罷了。”

    “可我還沒見過慕湮師傅一面……”白瓔茫然道,只覺心中刺痛,“到死,我都沒慕湮師傅見上一面!”

    劍聖門下,同氣聯枝。她少年時授業於劍聖尊淵,其後諸多變故,百年時空交錯,竟從未與另一位師傅慕湮遇見過。然而,無論是在人世、還是成為冥靈,她都能從劍光裏照見師傅的容顏,感覺到她的“存在”。

    慕湮師傅當年的種種,只是從西京口中聽過轉述,比如章台御使,比如守護和放棄。

    然而不知為何,竟然便存了十二萬分的憧憬和景慕。

    無色城那樣漫長的歲月裏,不見天日之時,她經常想:如果慕湮師傅在,她會有多少話要和師傅説啊……尊淵師傅和西京師兄,都是磊落灑脱的男子,不瞭解她的心情。墮天剎那,她心中那種絕望和哀痛,只怕只有慕湮師傅懂吧?背叛和重生,劍聖門下兩代女子,都是一樣經歷過的。只不過,她肩上揹負的比師傅更重。

    所以,她以已死之軀好好地“活着”,眼睛注視着前方的路。

    然而,那個在心底被她視為引導者的人,已經離去了。

    初夏的風從南邊碧落海上吹來,帶來盛夏即將到來的炎熱氣息。燻然的微風中,澤之國的息風郡沉浸在一片濃重的綠意中。而那葱鬱的綠在夜色中看來卻是潑墨般的黑——叢叢疊疊,湮沒了中州式樣的亭台樓閣、粉牆黛瓦,把一片繁華的跡象填入墨色。

    然而那些曲陌深處、大宅高門內偶爾露出一角獸頭飛檐,卻浮凸隱隱的崢嶸氣息,彷彿有無數雙冷笑的眼睛在暗夜中窺探着大地上繁華一郡。即使如墨般濃厚的夜色,也無法壓住底上暗湧的血色。

    息風郡外,剛剛解下酒囊,準備喚出裏面“召喚獸”的男子陡然怔住,不可思議地看着佩劍:憑空裏劍芒一閃,一張女子平靜沉睡的素顏浮現,隨即湮滅。銀白色劍柄上,那一個“京”字前面,陡然出現了一個金色的小星符號。

    ——他已成為當代劍聖。

    “當”的一聲響,光劍從他手中墜落地面。風塵僕僕的男子盯着劍柄看了半天,臉色居然是一片空白茫然,似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

    靜默中,腰間空空的酒囊裏忽然發出了激烈的敲打聲,有個聲音拍打着大聲叫罵:“臭酒鬼!發什麼呆,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我肚子痛死了!”

    那個聲音將西京從失神中驚起,手指下意識地伸向酒囊,輕敲幾下,吐出一個咒語。輕輕撲簌一聲,一道光忽然從瓶口擴散開來。黑髮的少女在半空中幻化出了本體,也不和西京打招呼,徑自落到官道旁的一叢灌木後,自顧自伏下了身子。

    “該死的,中午吃的都是什麼啊?魚不新鮮,還是…還是那個蘑菇不對頭啊?”好容易從瓶子裏脱身出來,肚子顯然是真的吃壞了,咕嚕叫着,腹痛如絞,那笙皺眉捂着肚子,卻從灌木後探出頭,理直氣壯地呵斥,“走開!不許站在這裏……這裏是下風向,你想——”

    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平日一定會罵她多事的人,竟然絲毫不聽她説了什麼。

    只是彎下腰,怔怔看着掉在地下的光劍——看着看着,忽然膝蓋毫無力氣,一下子跪倒在劍聖之劍面前,臉色剎那間委頓。

    “大叔?大叔?”那笙呆了,連忙整理好衣服,捏着鼻子從灌木後跳出來,俯下身忙不迭的問,“怎麼了?腿上的傷又發了?”

    銀白色的劍柄滾落在地上,上面的劍芒已經消失,就像一個普通的金屬小筒。那笙這樣大大咧咧的女孩,自然也沒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紋已經悄然改變:“京”字前面、不知何時居然多了一個小小的星形符號。

    西京定定看着那個悄然出現的星,在那笙扶住他的剎那,低聲:“師傅死了。”

    “嗯?”那笙一時間愣了一下,扶住他的手停了一下,“你有師傅?從來沒聽你説起啊。”

    西京哼了一聲,沒心情和她羅索,俯下身去拿起那把光劍,然而不知道是否心情尚未平復,一連伸了幾次手、光劍卻幾次從手指間漏了出去。那笙在一邊看得着急,忍不住低下頭去替他撿那把光劍。

    “別!”西京霍然一驚,厲聲阻止。然而卻已經來不及,那笙在手指接觸到光劍的剎那、身體立刻被凌空彈開,尖叫着往後倒飛出去。

    “小心!”西京也顧不上光劍,腳尖發力、縱身撲出,在那笙掉進那一從灌木前抓住了她,攔腰橫抱着,一轉身落到了地上。

    “小心!”這一次的警告卻是出自苗人少女的嘴裏,那笙驚叫着看着地下,拉住了西京。被那樣驚惶失措的警告嚇了一跳,西京凌空提氣,在腳剛沾到地面的瞬間再度飛縱,半空一連幾個轉折、落到了方才平曠的官道上,才出聲問懷裏這個尖叫的女孩:“怎麼?”

    “踩……踩上了……”那笙盯着他的腳,結結巴巴。

    “踩上什麼?”確定周圍沒有危險後,西京莫名其妙地問那笙,將她放下地來,告誡,“以後不要再碰我的劍,知道麼?——和以前不一樣了……劍聖之劍,再也不能容許外人觸碰,否則必將遭受反擊。”

    那笙卻沒有注意他講了什麼,只是盯着他的靴子,忽然紅着臉,一拉他的袖子轉身向着溪流走過去:“快去沖掉,你踩上了啦!”

    “嗯?”西京尚自莫名其妙,只好拿起光劍被她扯着走,順着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靴子,看到了鞋跟上的污物,皺眉,“奇怪,哪裏踩上的狗矢?”

    “快去!”那笙忽然猛力一推,西京踉蹌着一腳踩進了溪裏。

    “死酒鬼……居然、居然罵我是狗?!”再也忍不住,那笙紅着臉跳了起來。

    西京驀然間明白過來,笑得彎下腰去。

    “還笑……今天別想我給你做飯。一定是你不好,中午採的蘑菇有毒!”看到劍客笑得前俯後仰,那笙紅了臉,恨恨低語——卻忘了如果是蘑菇有毒,對方如何還能笑得這般開心。然而一邊嘀咕,苗人少女卻是一邊沿着溪水尋覓起來,翻動着石頭尋找貝殼魚蝦,折下水芹菜和紅芥,開始準備着晚上的飯。剛選了一個地方生火,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了看那一叢灌木,立刻皺眉,遠遠挪開換了個地方。

    西京坐在石上,將靴子踩在溪水裏,讓水流沖刷着,把玩着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側頭看着苗人少女——雖然是被裝在酒囊裏帶着走,可連日的衝殺劫難、已經讓這張無憂無慮的臉上也有了困頓的疲憊。

    已經到了息風郡……眼看離九嶷已經不過數百里。

    然而,經過昨日那一次遭遇戰、顯然徵天軍團變天部已經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滄流帝國軍隊的追殺也將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幾百裏,只怕每前進一步都要用屍體鋪就!

    西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腿部,昨日受的傷剛剛癒合,一動就是鑽心的痛。

    “大叔,吃飯了!”那笙在那邊折騰了半天,抬起頭來招呼,“怎麼,要不要再敷藥?”

    “嗯,不用了……剩下的,讓它自然癒合就是。”西京揉着手腕,想起昨日那一場惡戰,忽然揚頭大笑,“痛快啊痛快!多少年沒有那樣痛痛快快拼殺過一次了!”

    “什麼‘痛快’——痛倒是真的。”那笙沒好氣,隔着炊煙將燒好的食物遞過來,“你還不快點休息,難得這一次他們沒追上來,又快要進城了,就多休息一下……”

    “息風郡啊……”遙望着滿城的燈火,西京忽然間喉頭聳動了一下,咕嘟嚥下一口口水,“天香酒樓……如意夫人的姊妹。”

    “咦,不是説不喝酒了麼?”那笙笑嘻嘻地吃着東西,忽然看到西京的臉色黯淡下來,知道觸了忌諱,連忙閉口。西京沉默片刻,回頭看着西方的天際,低聲:“來不及……來不及去空寂之山看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了。只能等送你去了九嶷,再去處理師傅的後事。”

    看到劍客黯然的神色,那笙忽然間不知道説什麼好,只是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你師傅……一定很了不起,是吧?”

    “嗯。”西京低着頭,看着手中的光劍,忽然轉頭一笑,“是的,很了不起——雖然她一生裏沒有做過什麼可以名留史冊的事情。”

    那笙咬下一塊魚,叼着魚肉反駁:“沒有啊,她教出了大叔這樣英雄了得的徒弟,一定會名留史冊的!——她年紀一定也很大了,才到了時間走了。你不要難過。喏,吃魚。”

    “好,我不難過。”西京笑了笑,抓過草葉包着的魚,專心地吃了起來。再也無話。

    風在曠野裏吹拂,帶來澤之國特有的温潤氣息,宣告着初夏的來臨。

    “那笙,回去。”忽然間,傾聽着風裏的某種聲音,西京的臉色驀然變了,握劍起身,一腳踢起土、覆滅了那一堆火,“快!”

    “怎麼?”那笙嚇了一跳,剛來得及把手中的東西放下,身子就是一輕。

    地上篝火熄滅的一剎那、天空中雲集而來的風隼上,已經有一雙眼睛鎖定了方位。

    “就在這裏了。”黑暗的機械室內,旁邊鮫人傀儡木無表情地操縱着,坐在副座上的年輕男子注視着底下乍然熄滅的紅光,吐出了一口氣,緩緩舉起一隻手,“做好戰鬥準備,所有人,分成兩個小組——一組下地包圍目標,另一組負責空中截擊!千萬小心。對手非常強,單兵格鬥沒有人是他對手!記住昨天第十小隊是怎樣全軍覆沒的!”

    “是,少將!”身後艙裏傳來整齊劃一的回答,鐵甲和長劍摩擦出冷鋭的聲音。

    暗不見天日的古墓裏,瀰漫着潮濕陰冷的氣息。

    巨大的水藻從地底泉中冒出,瘋狂地蔓延着、佔據了這座墓室,散發出死亡和腐爛的味道。雲煥就坐在這個幽冷詭異的古墓最深處,怔怔看着眼前死去的女子。

    細細簌簌地,是周圍那些巨大的水藻在蠕動攀爬,圍着他嚴嚴實實地繞了幾圈。水藻上無數雙紅色眼睛盯着他,那些寄生其上的紅藫發出明滅的光,映得石墓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然而,雲煥卻只是垂目而坐,絲毫不管周圍蠢蠢欲動的怪物。

    方才一輪絞殺,這些幽靈紅藫沒有沾到絲毫好處,反而被雲煥瘋了一樣的劍氣絞得支離破碎——所以在雲煥頹然坐倒在石地上後,那些紅色的眼睛一時也不敢再進逼,只是逡巡地注視着,尋找着這個人的弱點。

    墓中不知時日過,這樣靜默的對峙,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

    然而滄流帝國的少將居然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顧不上去想敵人去了哪裏、如意珠如果丟失瞭如何回京覆命——在第一眼,他就確認了眼前女子的死亡。他的表情是空茫的,彷彿一剎那除了眼睛還能看到、其他所有五藴六識都被封閉。

    那個被幽靈紅藫吞噬的人就在不遠處,然而近在咫尺,他卻失去了上前查看的勇氣。

    不知過去了幾日幾夜。長久的對峙,最終忍不住的還是巨大的水底怪物,慢慢蠕動着、所有紅色的蘑菇慢慢長大,傘下的孢子成熟了。

    感知到了危險的進逼,插在他身側石地上的光劍忽然鳴動。

    雲煥看了一眼那把光劍,眼眸裏陡然有刺痛的表情,迅速移開了眼睛——沒有變化。銀白色的劍柄上,師傅親手刻上去的“煥”字依然在,然而卻並沒有出現師門中所説的、先代劍聖亡故後的“傳承”現象!

    也就是説,師門和師傅、最終並沒有承認他這個弟子。

    師傅……師傅。雖然你至死都絲毫不怨恨我、卻最後做出了將我逐出門牆的決定?!

    即使從私心裏,你完全原諒了我“弒師”的行為;可從先代劍聖的角度、你卻認為我終歸不配拿起這把劍聖之劍!你…其實對我非常失望——是不是?是不是!你認為我不配當劍聖、不配當你的弟子、更不配傳承你的技藝?不錯……一個負恩反噬、不擇手段、背信棄義的冰夷狼子,怎麼配接過空桑的劍聖之劍!

    “不是我……不是我!”那個瞬間,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悲哀和絕望,少將的手用力砸在石地上,在靜默中猛然爆發出了哭喊。那狼嚎般的嘶喊和剎那湧出的駭人殺氣,讓周圍正準備再度發起襲擊的巨大水藻起了恐懼的顫慄,蠕動着後退。

    幽靈紅藫最密集的地方,一襲白衣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頭微微側向一邊、似已睡去。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那樣平靜的笑容讓雲煥陡然崩潰,不顧一切地涉水衝到了輪椅前,伸手、卻終歸不敢觸碰,頹然跪倒在輪椅前的水池裏,哽咽,“真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師傅您錯怪我了……您聽我説。聽我説!”

    這一生,他最恨的就是別人的輕蔑和冤屈。對於輕賤和侮蔑,他會斷然不擇手段地還擊;對於冤屈和指責,更多時候他只是冷笑置之:只要他夠強,就根本不需要用言辭解釋任何事情。然而,如今他卻被自己一生最重視的人錯怪——而且,永遠不會再有解釋的機會。

    就算他再如何竭力辯解,師傅她再也無法聽見。

    那個瞬間的絕望和悲哀是壓過一切的。彷彿陡然回到了八歲那年的沙漠地窖裏,他不再是醉卧美人膝醒握殺人權的滄流少將,只是一個瀕死的、得不到任何援助的孩童人質。在黑暗中掙扎、哭泣着呼救,企圖從滅頂的絕望和恐懼中掙出頭來。

    “不是我……不是我。”嘶聲力竭的分辯終於低了下去,雲煥跪在泉水裏,吻着散落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色衣袂,喃喃低語,“師傅,你錯怪我了……錯怪我了。”

    慕湮靜靜地坐在輪椅裏,被巨大的水藻纏繞着、停棲於石墓最深處的地下泉湧出處,白衣在泉水中輕輕拂動。她已然永遠的睡去——白衣下的肌膚透出詭異的蒼白,伴着點點隱約的紅:那是幽靈紅藫的孢子、在她體內迅速地寄生和繁衍開來。

    周圍的水藻在不懷好意地暗中蠕動,在雲煥剎那的失神中、將包圍圈縮得更小。水藻上那些紅色的眼睛更紅了,彷彿要滴出血來——其實,是那些懼怕陽光的紅藫已經在黑暗中迅速生長成熟、準備釋放出更多的飛霧狀的孢子,寄生到人的血肉上。

    然而,不僅懼怕着這個軍人手中的無形光劍、而云煥手心一直緊握的那一粒珍珠狀藥丸,也是號稱“水中毒龍”的幽靈紅藫退縮的原因——那,確實是真正的解藥。然而送來的時間已經太晚,中了毒的女子已經死去、身體裏也蓄滿了毒素,成為水藻新的温牀。

    “喀喇”,輕輕一聲響,在雲煥輕觸到那隻蒼白手指的剎那、肌膚裂開了,無數細小的紅色裂紋透了出來,冰裂般蜿蜒上去,瞬間就蔓延到了手肘!

    “師傅!”一剎那、看到這般可怖的景象,雲煥陡然失聲驚呼。

    白玉雕塑一樣的女子,轉瞬變成了佈滿淡紅色裂紋的大理石像,那些裂紋還在繼續蜿蜒,擴大,皮膚下有什麼東西起伏着要分裂出來,掙脱這個束縛的繭。

    “師傅!”明白即將出現什麼樣的裂變,雲煥駭然,卻不退反進,閃電般伸出手去。

    “嚓!”一抹極淡極淡的紅色粉末陡然從裂紋中彈了出來,迎面罩向他,然而云煥不避不閃,手指迅捷地探出,將那粒珍珠狀的解藥納入慕湮口中——“嗤啦”一聲輕響,彷彿有無形的紅色煙霧從死去的女子身上騰出,蒸發在黑色的墓室內!

    所有正在蔓延的裂痕剎那間都停止了,肌膚下的湧動瞬間平復。

    所有寄生在慕湮身體裏的紅藫菌類,一瞬間全部死亡在了這個已經死去的軀體內。被解藥的藥性震懾、那些撲上來想分食血肉的藻類發出了驚怖的刺耳聲音,齊刷刷往後退了一大圈,讓出了水池中心的空間。

    然而,那一個剎那雲煥終歸沒有成功的避開那一陣裂體而出的紅霧、幾粒紅藫的孢子落到了他手臂上,迅速便貼入了肌肉、蔓延開來。

    想都不想地,光劍平削,一片血肉飛濺出去。

    雲煥來不及包紮傷口,拄劍喘息着,先去查看師傅的屍體可有損壞——然而顫抖的手指觸及的、卻是並非柔軟的肌膚,而是岩石般冷而堅硬的質感!經過體內菌類那一場畸變,肌體產生了令人詫異的改變:紅痕如同細細的網,籠罩着白玉般的女子坐像,無聲無息、毫無温度,宛如帶着冰裂紋的大理石雕塑。

    白衣女子靜靜坐在輪椅上,停棲在地下幽泉中央,漆黑的長髮垂下來、和白色的衣袂一起散落漂浮在水面上。半闔的淡色唇間透出口含的淡淡珠光,映照着寧靜清麗的臉,宛如沉睡未醒。

    “師傅……”震驚地抬頭看着輪椅上那個死去的人,少將喃喃低語。那一個瞬間、彷彿再度感覺到強烈的安定人心的力量,雲煥的情緒忽然間平復下去,抬起頭來注視着女劍聖的臉:“我知道你還是會聽得見、看得見——你們空桑人相信人是有魂魄的、死了以後魂魄並不會消散,而是會去往彼岸轉生,是不是?師傅,你現在一定能聽到我説話……你錯怪我了……我這就去找出真兇來,為你報仇!”

    最後四個字吐出的時候,彷彿利劍一節節在冷鐵上拖過,低啞的聲音驚得那些水藻又一陣蠕動。彷彿終於感覺到了面前這個軍人的可怕,長時間的對峙後、赤水裏寄居的幽靈紅藫最終放棄了捕獲這個食物的企圖,緩緩往水底縮去。

    然而,就在剎那間、雪亮的劍光縱橫而起,劃破了墓室的黑暗。

    “畜生,敢對我師傅不敬,還想活?”一劍斬斷了主莖,看着斷口裏流出慘綠色汁液,雲煥切齒冷笑,手卻絲毫不停,一劍劍將那個四處攀爬的巨大怪物斬成粉碎。殺氣再也控制不住地從帝國少將眼裏瀰漫出來,彷彿瘋狂一般揮動着光劍,一路從內室斬到外室,將所有蔓延的水藻連根砍斷!

    綠色的膿汁和血紅色的眼睛漫天飛濺,發出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哎呀!”黑暗中,忽然有人驚呼了一聲——雲煥眼睛剎那一寒,想也不想、揮劍斬去。

    “叮”地一聲,對方居然格住了他一劍!

    “雲煥!”在第二劍刺來之前,來人大聲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時握着斷裂的長劍急速後退,避開當胸刺來的光劍。

    “……”閃電在一瞬間凝定,雲煥的眼睛在暗夜裏閃着冷光,“南昭?”

    寂靜中,“喀喇”一聲,是鐵甲碎裂落地的聲音。來人身法雖快、瞬間已經後退到了石壁上,卻依然沒有完全避過少將第二劍的追擊。暗夜裏,那個聲音遲緩了片刻才響起,帶着苦笑:“果然、果然是‘擅入者殺’麼?……咳咳,咳咳。”

    “南昭!”聽出了對方語氣裏的不對,雲煥微微變了臉色,迅速在黑夜裏探手出去,按住了對方破裂胸甲後的胸膛——有温熱的血,從傷口處湧出。

    “你……你也有收不住手的時候……”南昭卻是無所謂地調侃着,將斷劍扔在黑暗裏,掙扎着想直起身來,“難道是喝醉了?——躲在古墓裏喝了整整三天酒?……害的我、害的我實在是忍不住,要進來看看……你是不是醉死在裏面了……”

    “南昭。”黑暗中,聽到那樣的話雲煥沉默下去,用力握緊了光劍。沒有人看得到少將的臉在黑暗裏發生了改變:畢竟,如今這個古墓和八歲那年的地窖還是不同的——並不是如昔年那樣腐爛在地下、都不會有人關注,至少,現下還有人不顧生死的記得他。

    “快包紮一下。”第一次,他語氣裏流露出焦急,從身上解下備用的綁帶遞過去,催促着受傷的同僚。

    “哦……咦?你、你也受傷了?”南昭捂着傷口慢慢走近,拿過綁帶的時候觸及了雲煥臂上的傷,驚問。

    “小傷而已。”雲煥淡然回答,然而手臂上方才被自己削掉血肉的地方卻劇烈疼痛起來,讓他不得不將劍換到了左手上——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情緒的失控,方才才會一時收手不及誤傷了南昭吧?

    想到這裏,他無語側過頭去,幫着南昭綁着胸口的傷。

    “你、你在這裏幹嗎?……不是,不是説有個鮫人,和你一起進去麼?”傷應該很重,南昭吸着氣,卻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問,“如意珠、如意珠如何了?”

    “被拿跑了。”雲煥冷然回答,用受傷的手指打了個結,“不過,我一定會追回來——我認出了他是誰。他逃不掉。”

    那樣肯定決然的語氣,讓南昭身子微微一震,不自禁的點頭:“你向來説到做到。”頓了片刻,有些不可思議地,南昭脱口:“逃了?……不可能,外面那麼多小子看守着!怎麼可能逃掉?就算逃了,所有關隘上都布有重兵,怎麼可能讓幾個鮫人逃脱!”

    “地圖不完整。”雲煥綁好繃帶,試了試鬆緊,忽然冷笑,“我真是太大意了。”

    “怎麼?”南昭驚問,“你標註的那份地圖已經詳盡得不得了了,沒有錯漏一處!”

    “錯。”滄流帝國的少將抬起頭,眼睛在黑暗裏亮如軍刀,緩緩一字一字,“地圖根本就沒有用……南昭,我真是愚蠢。鮫人,根本是不可能穿過沙漠過到這裏來的。”

    “什麼?”南昭陡然一驚,隱約明白了什麼,“你是説——”

    “要看水文分佈圖!”雲煥截然道,扶着同僚起身,“那些鮫人是通過地底水脈來去的,根本不是從陸路來!我們所有地上把守的重兵,對他們來説根本沒有用!我們回去,立刻給我看博古爾沙漠和附近村寨綠洲的水文分佈圖。他們逃不掉……別以為困了我三天,就能逃出去!”

    “是啊……”恍然大悟般,南昭喃喃嘆息,“你真是聰明……連這個都被你想到了。”

    “快走,現在我們要跟她們搶時間!”雲煥將手託在南昭腋下,將這個受傷的同僚扶起,向石墓門口走去,“立刻飛鴿傳書給齊靈將軍,要他關上赤水入鏡湖的大閘!同時,各個大漠坎兒井、水渠,都必須——”

    “咳咳!咳咳!”忽然間,南昭劇烈咳嗽起來,捂着傷口彎下腰去。

    “怎麼?”看到同僚的苦痛,雲煥中止了思路、急忙彎下腰去探詢,扶住他的腰,“我那一劍怎麼傷得你如此厲害?快讓我看看……”

    黑暗中,南昭彷彿忍着苦痛般抓緊了他的手,似乎想要借勢直起身來。

    然而,忽然雲煥感覺自己的手臂被反扣壓下、傷口劇烈的疼痛讓他半身麻痹,就在那個剎那、一手緊扣了少將的雙手,南昭迅捷無比地直起腰來,另一隻手上寒光閃動、眨眼便掏出一把匕首,噗的一聲刺入雲煥腹中!

    猝及不妨出手,在用盡全力一刺後、南昭迅速後退,離開一丈,藉着垂死蜿蜒的巨大水藻的紅光,看雲煥捂着傷口、踉蹌着扶牆慢慢跪倒在地上。然而,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南昭,冰藍色的眸子裏尖鋭而冰冷,沒有任何表情。

    那種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卻帶着無形的壓迫力,讓原本一擊得手後就要離去的南昭站住了腳步。暗夜裏,其實沒有受傷的人全身微微顫抖,鎮野軍團將軍嘴唇哆嗦着,忽然衝口:“是他們逼我的!我非殺你不可……非殺你不可。不然——”

    “你殺我,巫彭元帥就殺你全家。”腹中的劇痛讓全身都冰冷,然而云煥低聲冷笑起來,“巫朗到底用什麼收買了你?……你連全家的命都不顧了?”

    “你以為巫朗大人是好相與的?他和巫彭元帥鬥了那麼多年,會這樣容易就讓元帥控制住我在帝都的家人?”南昭因為緊張和激動而雙手微微顫抖,時刻提防着雲煥的反擊,“錯了!什麼家人?帝都我府上那些‘家人’全是假的!在我不得已投入國務大臣這邊的時候,我所有家人、早就被巫朗接走,軟禁在秘密的地方了。那個帝都的府第是裝給人看的……你知道麼?”

    雲煥霍然抬頭,看着南昭,一時間沒有話可説。

    多年來,十大門閥連番劇鬥,更壟斷了一切上層權力——象南昭這樣平民出身的軍人,即使在講武堂裏拿到了優秀的成績,依然無法在軍隊裏冒出頭來。如果不是投靠了國務大臣一派,如何能在三十多歲就做到少將的地步。

    他想要站起來,卻發現那一刀後,全身肌肉居然瞬間痠軟無力。

    “不要動。刀上有毒,”南昭看着同僚的努力,低聲,“你越使力、毒發的越快。”

    “從一開始,你就要殺我?”雲煥咬牙,低聲問。

    南昭退到了高窗底下,看着外面的夜色,粗獷的臉上忽然有慘厲的笑容:“是!雲少將——巫朗大人只是指示:無論如何不能讓你拿回如意珠立功。可在你拿出雙頭金翅鳥令符、趾高氣揚地頒佈指令的時候,在我接到巫彭元帥那封威脅信的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然後,拿着如意珠回京,再站到你空出來的位置上去。”

    雲煥想站起來,然而終於還是無力地跪下,忽然冷笑:“現在想起來……幸虧我沒喝那碗野薑湯,是吧?那夜你聽説我醉了,本來就想趁機殺我——後來發現我醒着,就轉頭回去、端了毒藥給我!”

    “是。”南昭乾脆地承認,“我沒想到無意提了一下飛廉,你就把藥碗給扔了。”

    “呵,呵……所以你再等。可我全面接管了空寂大營,對你又疏離,你一時無機可乘。後來,聽説我和鮫人復國軍進了這個古墓,整整三天沒動靜,你估計我們兩敗俱傷——所以就冒險進來看看能否趁機撿個便宜。是吧?這樣,你殺了我,回頭還可以對外説我是和復國軍交手中戰死的。”倒抽着冷氣,雲煥一句句反問,低聲咬牙,“南昭,你就那麼恨我?非要置我於死地?”

    “雖然我是很嫉妒你——你小子她媽的命太好了!同時出科,同樣是平民,你卻發跡得那麼快。但為了這個我不會殺你。我只是不得已。”南昭的聲音卻是冷定,隱隱冷酷,“不是你死,就是我家人死。”

    暗夜裏,鎮野軍團將軍忽然發出了低沉的冷笑:“你不是問過我?問我如果為了家人,叛國幹不幹?——現在老子告訴你,我幹!為什麼不幹?他媽的這個國家對我有什麼好處?老子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拼死拼活,卻一輩子要聽帝都那羣享樂的蛆號令!現在,只要過了這一關,將家人從巫朗那裏接回來,我什麼都幹得出!”

    “哦……”雲煥忽然笑了笑,不説話。

    原來,也是和他一樣的叛國者麼?

    “而且,兩日前我接到帝都消息——聖女雲焰冒犯智者,被褫奪頭銜趕下了伽藍白塔。”南昭冷笑起來,看着雲煥震了一下,譏誚地繼續,“雲少將貽誤軍機、還是待罪之身;雲聖女卻轉眼被廢黜……雲家要倒了,帝都到處都那麼説。以色事君,發跡得快,敗亡得也快!”

    “我姐姐她如何了?”雲煥驀然抬頭,急問,“她怎麼樣?”

    “巫真雲燭?”南昭怔了一下,緩緩回答,“她不顧禁令,冒犯了智者大人。衝入伽藍神殿後、一連三日不曾出來——也不知道能否再出來。”

    “什麼?”捂着傷口的雲煥驀然站起,再也按捺不住地一揚手——一丈開外的南昭早有準備,雲煥身形才動、他足下發力,已經躍往高窗方向。

    然而,一掠三尺後,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掠高一寸。

    雲煥依然站在一丈外沒有動,然而他手中的劍忽然發出了雪亮的長芒!

    光劍的劍芒在一瞬間吞吐而出、直刺半空中的南昭,透過他的胸腹、將掠高的人釘在了石墓的牆壁上!

    “你要我死,我就殺你。”雲煥一手拔掉了刺入腹中的匕首,扶着牆,另一手握劍,掙扎着站起來,嘴角噙着狠厲的冷笑。看着半空中因為痛苦而抽搐的同僚,他慢慢揭開被匕首刺破的戰甲——貼着身,有一層銀白色細軟的織物。雖然外面戰甲被刺了個大洞,可這層薄而軟的衣服,卻只被割破了一線。

    鮫綃戰衣!

    那個瞬間,南昭嘴裏想驚呼那幾個字,卻已經説不出話。那是鮫人所織的綃混和着密銀絲編織而成——他居然忘了徵天軍團高層的將軍應該都配有這種貼身軟甲!

    “是。這就是在講武堂裏教官説過的‘鮫綃戰衣’,”雲煥冷冷低聲,“你有生之年可算是見到了?——沒有它,我就死在你手裏了。”

    語聲中,少將忽然轉過手腕,連續幾劍。

    光劍從南昭身體裏斜穿而出,劈開整個身體。慘呼聲中,高大的身體從半空掉落地面,血如同瀑布從開裂的軀體湧出,而殘肢尚自掙扎不休。

    “你,還有什麼話説?”雲煥的眼睛卻是冷定如鐵,上去一腳踩住了南昭的肩膀,將光劍對準了同僚的頂心。這是他的殺人習慣——必須要砍下對方的頭顱,來確定對手的死亡。

    南昭粗糙的臉因為苦痛而扭曲,嘴唇翕動着,含糊説了幾個字。

    放過我妻兒——那樣含糊的語句,雲煥卻聽出來了。冷笑不自禁地從嘴角沁出,蠢材啊……這個世上,每次鬥爭的失敗,都不可能不株連旁人。少將握劍惡笑起來,腳下忽然用力、喀喇一聲踩碎了同僚的肩骨:“好,一場同窗,回頭我一定將嫂子她們送來和你團聚!”

    劍光如冷電劃破暗夜,嗤啦一聲,是血噴薄而出的響。

    被斬下的頭顱飛了出去,咕咚一聲落在黑暗的某一處。

    一切都寂靜下去了,雲煥拄着劍站在黑暗的古墓裏,感覺腳下屍體湧出的血慢慢浸沒他的腳背,嘴角的笑意卻慢慢消失了。

    三妹被黜,姐姐至今生死不明,自己又丟失瞭如意珠——雲家,真的要倒了麼?

    其實也無所謂……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雲焰做回普通人更好,至於家族那些其餘的親戚,本來就是依附着他們三姐弟而白白獲取榮華富貴罷了。但無論如何,姐姐不可以有事……師傅已經死了,姐姐不可以再有事!無論如何他都要返回伽藍城去,扭轉目前的局面。

    然而方要舉步,陡然感覺麻木已經從腰間蔓延到了膝蓋,雙腿竟似石化般沉重。

    木提香的毒?雲煥霍然一驚,摸到了腰間那一道傷——割破鮫綃戰衣後、南昭那一刀在他肌膚上拖出了一道淺淺的傷。淺得甚至沒有滲出血。然而他知道、已經有無數的毒素滲入了割破的肌體裏。在麻木感沒有進一步蔓延前,他的手迅速地封住了腰間的血脈和穴道,翻動着自己的衣襟尋找藥物——然而他立刻想起來:所有的藥物,都在湘身上。

    徵天軍團裏,鮫人傀儡負責着操控機械和看護主人的任務。

    微亮的天光從高窗裏透入,雲煥壓着體內的不適,拖着腳步走近地上南昭的屍體,彎下腰去翻檢死人身上的物件。同僚漸漸冰冷的血染滿了他的手,少將的眼睛卻是冷灰色的,不放過絲毫可能。然而,除了翻出的一些雜物,沒有找到解藥。

    麻木蔓延得很快,雲煥發現自己連拖動雙腳都已不可能。他急急封了穴道,然而手指接觸到的地方、最後第二根肋骨處,都已經麻木得如擊敗革!

    雲煥想召喚墓外的屬下過來,然而呼吸都慢慢變得輕而淺,根本無法吐氣發聲。腰部以下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他用雙臂支持着身體的重量,竭力往石墓門口爬去——黑暗中,神志陡然一陣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這樣竭盡全力掙扎在生死邊界?瀕臨絕境,卻沒有任何救援,黑暗彷彿可以把人連着身心吞噬。

    可這一次,唯一會來帶他出死境的人,是再也不會來了……

    一念及此、支撐着他爬向墓門的那股烈氣陡然消散。體力枯竭的速度遠遠超出想象,只不過稍微用力,那陣麻木居然迅速擴散開來、逼近心臟!他不敢再度用力,頹然鬆開了手,靠着冰冷潮濕的石壁坐下。

    “南昭,你真他媽的混蛋!”漸漸亮起來的古墓內,雲煥忽然煩躁起來,眼裏發出了惡光,喃喃咒罵着,用力將光劍對着無頭屍體扔過去——嚓的一聲,雪亮的光劍刺穿了血污狼藉的屍體,釘在地上。雜物中一張薄薄的紙片飛了起來,落在雲煥眼前。

    藉着高窗透入的黎明天光,垂死的軍人用染滿血的手捉住了那張紙。

    兩位白髮蕭蕭的老人,一個雍容華麗的婦女,三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以及後排居中的戎裝佩劍驃悍軍人。

    ——這一幅微型小像栩栩如生,應該是帝都有名畫匠的手筆。婦人臉上的紅暈、孩子眼裏頑皮的光彩,以及戎裝男子鎮野軍團的服飾都畫的細緻入微。右下方有細細一行字:“滄流歷八十七年六月初一,與琴攜子馳、彌、恆,侍父母於帝都造像。願閤家幸福,早日團聚。”

    雲煥定定看着這張染血的小像,捏着紙片的手挪開了一點——剛才他拿的時候按住了南昭的頭,此刻移開、紙上便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

    “閤家幸福,早日團聚……”喃喃重複着最後幾個字,雲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看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原本眼裏兇狠暴戾的氣息忽然消散。只覺指尖也開始麻木,手不自禁地一鬆,他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尖利的刺痛將他刺醒。

    眼睛沉重得無法睜開,然而耳朵邊上有什麼急切的咻咻嗅着,細小的牙齒噬咬着他肩膀上各處穴道,似在努力將他喚醒。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毛茸茸的小腦袋和漆黑的獸類眼睛。

    藍狐伏在他肩頭,抬起染滿血的嘴巴,湊過來嗅了嗅他,發出歡喜的嗚嗚聲。

    “小……藍啊。”沒有料到這隻師傅養大的沙狐此刻再度返回,雲煥眼睛裏不知是歡喜還是苦笑,費力吐出兩個字,卻發現胸口都已經僵化,呼吸變得非常困難。小藍漆黑的眸子裏驀然滑落晶瑩的淚水,湊過頭蹭着他冰冷雙頰,發出急切的哀叫——小藍應該是回來看望師傅,卻發現了古墓奄奄一息的自己,拼命將他叫醒。

    小藍的頭在眼前晃動,雲煥恍惚中發現狐狸毛梢已經隱隱蒼白——陪伴了師傅十幾年,小藍也已經老了……拖兒帶女的,也不能經常陪在師傅身邊。閤家幸福……呵呵。

    雲煥從胸臆中吐出一口氣,唇角泛起嘲諷的笑意:沒想到自己就這樣死在了這裏——死在被政敵操縱的昔日好友刀下!甚至連回到內室水池旁、再看師傅一眼的力氣都沒有。只有一隻蒼老的藍狐看着他死去。

    “嗚,嗚……”在神志再度渙散的剎那,小藍更加急切地咬着他的肩膀。

    “想……説什麼?”雲煥苦笑着看着這隻急切的小獸,然而無論它如何焦急,都無法説出一句話吧?這隻陪伴了師傅多年的藍狐,究竟想對他説什麼?

    小藍從他肩頭竄下,閃電般沒入黑暗裏。

    然後,古墓暗角里傳出了嗤啦嗤啦的拖地聲,彷彿拉着什麼東西往這邊過來。外面已經是大亮,雲煥靠在窗下,詫異地看着那隻小獸用牙齒咬着一隻錦囊,吃力地從師傅的房間裏一步一步拖出來。

    “啪”,將錦囊拉到雲煥面前,小藍趴在地下微微喘息,用黑色的眼睛看着雲煥。畢竟已經老了,這隻藍狐早非當年所見的精靈迅捷。

    “怎麼?”雲煥看着那隻被它拖出來的錦囊,認得那是師傅貼身收藏的東西,不由詫異。

    顯然是做過好多次駕輕就熟——小藍用尖尖的嘴拱開了錦囊的搭扣,叼出其中一隻扁平的碧玉盒子,用牙齒伶俐地咬開,放在地上。然後就蹲在旁邊,直直看着雲煥的眼睛,等待他的反應。

    “啊?”在那隻碧玉盒子打開的剎那,雲煥低迷的神志陡然一清,脱口低呼——

    盒中整整齊齊的七排,都是各色各樣的藥丸,分門別類地排在那裏,異香撲鼻而來。他只是一看,便認出其中分了解毒、去病、寧神、調息諸多種類,名貴異常。

    ——那,竟是師傅生前常用的藥囊!

    小藍歪着頭看了雲煥半日,不見他回答,自顧自探過頭去叼了一枚金色的藥丸出來,放在地上,再看看他——顯然,那是師傅以前每次昏迷過後、經常服用的藥。

    雲煥這才回過神來,微微搖頭,表示不對。小藍立刻探頭,再度叼了一顆紅色的藥。

    如是者三,在小藍叼起一粒黑丸的時候,雲煥微微點了一下頭。藍狐歡呼一聲竄上了他肩頭,濕潤的小鼻子湊上來,將叼着的藥丸餵給他。然後就蹲在肩甲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臉色是否好轉。

    雲煥閉目運氣,將藥力化解開來。這是黑靈丹——雖然不是解南昭刀上之毒的確切解藥,卻能緩解一切植物提煉出的毒性。

    麻木慢慢減輕,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小藍黑豆也似的眼睛看着自己。

    那個剎那,終於可以動了的少將抬起手來,輕輕撫摩肩上蹲着的藍狐,忽然間不能説一句話——腳下還伏着昔日同窗的屍體,湘背叛,瀟戰死,最裏面的暗室裏、師傅已經成為僵冷的石像……血污狼藉,染過這座本該遠離塵囂的古墓。

    他扶着牆壁踉蹌站起,俯身拔起南昭屍身上的光劍,輕輕將那一張小照放到了屍身上。

    師傅死了。所有人都想殺他。所有人都要雲家死。他沒有一個盟友,此後在暗夜裏孤身前行,更要時刻提防着背叛和反噬。浮世骯髒,人心險詐,如今他除了小藍,竟再也沒有誰可以相信!

    來到石墓最深處,他看到小藍費盡力氣拖着那隻錦囊,涉水奔到了慕湮輪椅上——以為主人只是和以往一樣昏迷過去,便拼命地叫喚着、去噬咬慕湮的肩井穴,想把她叫醒服藥。然而冰冷僵硬的人宛如石像,再也無法回答藍狐的呼喚。小藍不顧一切地叫着,用牙齒去焦急地噬咬着石像,一直到尖齒折斷在石化的女子肩頭。

    流着滿口的血,藍狐似乎呆了,怔怔地看着沉睡的女子,確定主人再也不理睬自己後、祈求似的轉過眼睛,看向站在水池旁的雲煥。滿以為這個年輕人可以幫上自己,讓主人如同昔日一樣從沉睡中醒來,展露笑顏。

    滄流帝國的少將涉水而來,只是木然地俯下身,從水池裏撈出一個沉浮着的人頭,遠遠扔出去——然而血已經污了池水,瀰漫開來,白衣也染上了淡淡的腥紅。那本來該是一塵不染的白衣,卻被他所帶來的腥風血雨污染——那是骯髒浮世的倒影。

    那個剎間、似乎力氣用盡,雲煥踉蹌着跪倒在地底湧出的血色幽泉中,驀然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嘶喊。藍狐驚得一顫,從慕湮肩頭落下。

    第一聲無法抑止的悲嚎之後,他立即將頭埋入水下,讓冰冷的、帶着腥味的泉水來冷卻自己滾燙的臉頰,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自看到師傅遺體起,變亂迭出、幾次生死交錯,目不暇接。直至此刻,心中積聚的哀慟絕望才排山倒海而來。雲煥顫抖着跪倒在水裏,不敢直起腰。因為他在流淚。

    哪怕八歲那年垂死中看到地窖打開的剎那,他都不曾流過淚。此後的歲月裏更加不曾。就算現在,他也不想讓師傅看到自己這般樣子。然而此刻所餘的力氣,卻只夠埋頭入水,讓地底湧出的冷泉化去眼中不停湧出的淚水。

    古墓陰暗而潮濕,雲煥在水中嘶喊,只見水波盪漾,寂靜的石墓裏卻毫無聲息。而這無聲的長慟卻一聲聲都逆向深心而去,將心割得支離破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隔了百年的光陰、萬里的迢遞,浮世骯髒,人心險詐。割裂了生和死,到哪裏再去尋找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和那張蓮花般的素顏?

    瀰漫着血腥味的冷泉不斷上湧,將雲煥滾燙的臉頰冷卻,漸漸冷到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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